2014年07期  
      新锐


施伟,字伟强,号歌堂。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道家诗画学会会员。发表过诗歌,有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青年文摘》等转载,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穿越三坊七巷的时候
施伟

 

福州三坊七巷起于晋,成于唐五代,至明清鼎盛,古老的坊巷格局至今保存有200余座古建筑。

 

那四名穿着绣花鞋的时尚女子在三坊七巷的某条巷子里走着走着,柳青明目睹她们停在一堵苔痕斑驳的墙壁上陡然不见了……穿墙而过了吗?

他以为是幻觉,或者在梦里头。柳青明一向爱做梦,可是,睡在古色古香的房子里,醒来后却怎么想也想不起做过什么梦,故而他时常觉得自己还没有醒过来。

身后有人喊他名字,回头看是那个叫斯卫·R的画家。斯卫·R手里捏着手机,柳青明一下子明白了,都是这个人搞的鬼,他的手机带有投影的功能啊。

柳青明请他把影像重放一遍,那家伙不愿意。他俩就沿巷子——当中拐了好几个弯,拐到另一条巷子上,走回住宿的大宅子。

到了大门口,这个方向感极差的年轻人免不了又推错了对面宅子的木板门,惹得画家嘎嘎怪笑。柳青明不好意思地找借口,说什么门前两头青石狮子咋的又转了个头,每次逛街回来它们都要同他捣蛋,要么头这般转,要么头那般转,才使得他分不清左边右边。画家笑着问他,你去逛街时,整个三坊七巷是不是也同你捣蛋?作为主轴线的南后街一会儿东西朝向,一会儿南北朝向?

“是呀,是呀!”年轻人忙问,“你也觉得这地方怪怪奇奇?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暗暗使劲,让它不断移形换位,我都快莫辨东西南北了!”

其实,没什么好申辩也没什么好讨论的,方向感差的人到了陌生地方大多如此。不然就不必发明指南针。

画家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已到了房间门口,就一起走了进去,他俩正好是一个房间的。

大宅子迷宫一样的几十个房间,住着一群所谓的艺术家:画画的、制陶的、搞雕塑的、搞摄影的、写书法的、乐手、舞者和诗人,等等。上个月,据说也是这伙人啸聚在武夷山上,搞了个所谓的“艺术研讨会”,现今又在弄什么“文艺沙龙”。柳青明则是某艺术品投资公司的职员,被作为“嘉宾”邀请过来,公司派他来无非是记录艺术家们在会上的发言,回去再由资深老手加以分析,好掌握当今艺术品市场的走向。年轻人并不懂什么艺术或什么叫做艺术,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把“艺术研讨会”和“文艺沙龙”误会成“艺术寻宝会”和“文艺杀龙”。刚好都谐音啊!在闽北的崇山峻岭里他们、她们挖掘到什么宝藏?在此秘密会议又商讨着要屠杀哪条龙?这不,几天来的会上不断有人向当今艺术界的龙头老大发起进攻,口诛笔伐的,恨不得将之擒下马来,劈成零零碎碎,装进泡沫快餐盒,再放入冰箱里速冻了。他曾把这个想法告诉斯卫·R,斯卫·R夸他太有才了,年纪轻轻想象力就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柳青明知道这明明是在损他呢。

关于画家斯卫·R——柳青明说不好自己对此人的感觉,尽管他俩同住一屋。那天几个人围坐着泡茶,有个写小说的小姑娘出了道谜让众人猜——“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大多数人猜是《红楼梦》里的妙玉,那边秋千荡板上正好也放着一套脂批《红楼梦》呢。可是,小姑娘却说谜底是眼前的画家斯卫·R。请看他——扎着马尾辫子,又留大胡子,女不女,男不男嘛;身着全真教道袍,自称是该派南宗的俗家弟子,却又钟情于餐桌上的那盘红烧五花肉,是不是僧不僧,俗不俗呢?总之,这是个怪人。在一群装束言行怪里怪气的艺术家当中,他更是怪人中的怪人!

那天晚上,柳青明一个人出去走走,一街的灯火和人影,没人陪同的情况下他绕了不少冤枉路,记得至少五次经过一模一样的亭子,三次踏过同一座石头桥,后来在一间挂着中国灯笼的工艺品店门前打了个手机,让同学从外面过来接他一起去吃东西。他们出了三坊七巷——他在这座城市上过大学,有不少朋友和同学。后来就许多人一起去喝酒了,在大排档吃烧烤,喝了不少白酒。接着去KTV,又来了几个女的,他看到林虹。他没想到会碰上她,毫无心理准备,可是,怎么能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毕竟,她的同学也是他的同学,她的朋友也有可能是他的朋友。他俩是大学里恋上的,毕业后不多久即分手了。俩人各自愣了下,互相点了点头。众人有的知道他俩那段往事,有的不知道,或许知道也忘记掉了,或许假装忘记了。分分合合的事,如今多了去,谁那么在意呢。当事人都不一定放在心上!俗话说,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大家一起喝啤酒和一种红酒掺饮料的新式饮品。几个女的也喝,柳青明跟她们每个都碰了杯。女的都不怎么漂亮,只有林虹看着还行。她穿着带银色金属鬼眨眼饰件的黑色长裙,以前的短发已经留成长发了,可能在别处喝过不少,两腮深红,嘴唇也红红的,手上的玻璃高脚杯晃荡着半杯掺酒的饮料,仿佛是动画片中深山里的一只妖姬。谁不停地打电话给她,她一直摁掉了,不高兴的样子。柳青明啤酒喝多了,憋了一大泡尿上卫生间,冷不防她也跑了进去,因为他赶着撒尿忘了关门。她把门关了,把音乐声和众人拼酒的喧哗隔在外头,才接了电话,听得出是现任男友催她回去,她说跟女伴逛街呢,待会儿再回去,或者不回去了住到女伴那里去。说完,她对着柳青明笑了笑,开门出去了——她或许记得吧,有人在他尿不出的,即使是以前她在边上也一样的。直到她出去了,他才痛痛快快地把尿撒完了。

出来后,他坐到她边上去,问她现在怎么样。她说,还行。

“在哪呢?”他问她工作的事。

她说,“在西湖公园,当花匠。呵呵。”

他问她怎么跑那儿去呢?大学本科生去当个花匠!她说,她喜欢植物嘛。俩人就聊起了植物,音乐和众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吵,不得不把嗓门提高,聊到后来像是在吵架,但是酒喝多了,音乐愈来愈奔放,谁也无所谓。

“你说,植物是不是跟动物一样有感觉?”这是她问的,她还像过去一样蛮天真的,天真里带着自己的想法。

“我想,不会吧,植物不会动,就像死的,或者说像石头一样,它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不会疼,不会怕,不悲伤也不高兴。”他说,“反正,不会动就没有感觉,至少它们还不如一只兔子或一只蝴蝶,对外界空间的事物有所感觉。”

“不对,植物不会动,没有空间感,但不等于像石头一样没感觉,”她说,“你想,它们有时间的感觉,在时间里,它们会感到疼、恐惧、悲伤和欢愉。”

“时间?”

“对,树木都有年轮,所以说,它们是有感觉的,虽然它们本身一动不动,但是,地球在转动,整个宇宙在转动,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年又一年过去,年轮里记载下了它们在时间里的感受。”

“啊!”柳青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也不明白她怎么有这个想法。

林虹喝得酩酊大醉。那些男的女的把她架上一辆的士,带柳青明出来的那个同学陪他走回三坊七巷,他的酒却已醒了大半,叫同学别送了,就此别过,同学不放心,他便随手指了条巷子说到了啊。当他钻进巷子后便目睹了画家的投影映像,他觉得斯卫·R在这等着他呢,不然这条巷子并非他们待的那座大宅子所处的那一条巷子。

 

画家坐在床上打坐入定的时候,柳青明睡着了。

醒过来,发觉都快睡过头了,那画家只顾自己也不喊他一声。于是他草草洗漱了一下,早餐也不去吃,就直奔会场了。还好,人才到一半多,柳青明找个角落坐下,打开笔记本,并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把工作预备好,舒了一口气,这时他看见那四个女的走进来。那是四位女艺术家,她们是个小团体,开会、吃饭坐在一堆,一起出去逛街购物,同宿同飞,好比是四个亲姐妹。她们雁行鱼阵地走进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们一向如此。可是,今天却把荷叶褶的连衣裙、小西装、牛仔短裤、超短裙来配清一色的古典绣花鞋。这正是柳青明昨晚在巷子里所见的影像,这种鞋子跟她们的时尚服饰一点也不搭,倒合乎于三坊七巷。别人大抵还没注意到吧,她们并排坐到柳青明对面的座位,椅子底下一行诡奇的妖艳。

艺术家们的讨论一下子就展开了,你一句我一句的,柳青明听来都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一一地记录下来,记得很详尽,不敢遗漏只言片语。这是他的工作。

声音之一:艺术必须忠于现实。

这是一位学院派画家提出的,老教授的意思是画一只苹果,要画得跟实物一模一样,准确无误地表现出苹果的形状、质地、色泽,并考虑到它与周边环境的关系,光线,焦点透视效果,等等。总之,让人觉着它像真的似的,忍不住想拿来咬一口。

声音之二:艺术不是再现事物的外形。

这是一位雕塑家提出的与声音之一相反的观点,他说:引起人的食欲就不是艺术了。假如,他做了一尊裸女塑像,勾起他人淫秽的想法就算不上成功作品了。食欲和淫欲都是动物的本能,不是人类精神的升华。

与雕塑家持相同观点是一位年轻的女舞蹈家,她近期致力于露点舞蹈的推广(前提是阴毛事先剃掉,乳头贴上锡箔)。

声音之三:艺术的实用性。

这是一组制陶高手提出的,孪生兄弟牛丽华和牛华丽。兄弟俩长期搭档完成所有的作品,区分兄弟俩的外貌据《艺术在线》杂志爆料:哥哥牛丽华上上下下都是名牌,衣服、鞋子、皮带、手表通通是名牌,但全是高仿的;弟弟牛华丽也浑身是名牌,倒是真的,但头发是假的——小时候被开水烫了,秃掉了,戴着假发。可是,现今作假的手段委实高明,假名牌和假发头套皆做得很逼真。因此,这条爆料等于没爆。牛氏兄弟的说法是,艺术须源自生活,又有抽象的美感,但是它须有实用性,便于推广,才有生命力。譬如,茶杯做成苹果的形状,茶壶做成美女的样子,那就不好用了,倒不如把茶杯做得像半个苹果,茶壶做成美女发脾气的模样——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指指点点。尤为可喜的是,美女凶起来比不凶更迷人,那个写小说的小美人就爱装得凶巴巴的,并不断问人:我有那么凶吗,我有那么凶吗?

这时有人发现了四位女艺术家脚上的绣花鞋,认为这就是艺术:

一, 自然界其他物品的形象,像动物蹄子的外壳;

二, 有抽象美感,漂亮;

三, 实用性,穿着好走路。

于是,又有了第四个声音:艺术的时代性。艺术必须跟随时代的发展,譬如绣花鞋已经过时了,落伍了……

这是一位流行歌手的声音,他的特点是唱歌尤其溜,说话却支支吾吾,有点儿口吃,还喜欢每句话加个“然后,然后”。他还没说完,四位女艺术家之一抢先嚷嚷道:“这根本不是鞋子啊,我们并没穿鞋子。”这是四女当中脾气比较冲,热情奔放的一位,搞摄影艺术的。她当场抬起脚来让众人看,接着又硬扯着她的三个同伴站到空位上,一起跷着脚。

“看呀,瞧呀,仔细啊!”她说。

众人这下才看清楚,她们脚上果真没有穿鞋子,居然是八只光光的赤脚被什么颜料画上了“绣花鞋”。好在,大宅子里不是铺着光滑的青石地砖,就是杉木地板,不怎么硌人,天时尚是炎夏,也不怕冰了脚底。

众人惊奇万分。

哈哈哈!至少有一半人笑了,仿佛看着一场搞笑剧似的,以此掩饰之前一时眼拙的窘态。

众人这一笑倒不打紧,四位女艺术家却有些儿不好意思了,弄得倒像是干了什么坏事一样。

奔放型女摄影师指着坐在柳青明斜对面的斯卫·R说:“全是他——这个斯卫·R干的好事!”这句话也有人听成“全是他——这个死鬼啊干的好事!”因为彼此是谐音,也说不真切她是怎么喊他的。接着她以控诉的口吻向众人坦言:昨晚饭后斯卫·R(死鬼啊)提出带她们去参观冰心故居,那也是革命先烈林觉民的故居,他白天去过,知道路怎么走。到了才知道,晚上并不对外开放,黑灯瞎火的,两扇大门紧闭。只好沿南后街夜市一路逛回来,有家店里卖那种绣花鞋,可漂亮了,漂亮极了。但是她们并没有一下子就买。你们知道的,女人买东西总是犹豫不决。那个死鬼啊却不住地鼓动她们买,买呀买呀,不买要后悔什么的。他愈是鼓动她们愈犹豫,搞不准他是不是一个托儿,拿了店家的回扣没有。到后来,他居然说她们若真舍不得花钱,他买了送她们。话说到这份上了——说实在的,不相不干的,他凭啥为她们买单,她们的老公她们的男友也没这么好。可是,她们也要试试他果真这般大方吗。是不是吹牛,假惺惺的,到时让他买单说不定又反悔了?她们开始试穿。让人郁闷的是,她们喜欢的款式(花样和颜色)没有她们的码,能合脚的又不是最中意的,你们知道的,女人追求完美,不是百分百满意的就坚决不要。

白高兴了一场,她们可沮丧了。一路上,那个死鬼啊用尽花样哄她们开心。带她们出来,提出买绣花鞋送她们,最终却一双也没买成——事情因他而起,他有义务逗乐她们。最后,他答应用画笔为她们一人画一双。

“画出来的绣花鞋穿着也能走路?”尽管她们也是艺术家,有过人的想象力,还是认为他在忽悠人。

“行!怎么不行呢?”他拍着胸脯保证。

回来后,他就把她们领进他的房间。要她们脱下鞋袜,由他在她们的脚上进行“创作”。你们知道的,裸脚也是女人隐私之一,也是古今中外猥琐男为之向往的。现今社会开放了,公共礼仪上女人的手允许男人轻轻握一下,裸脚却不能由着陌生男子摸来摸去。她们同他才第二次见面,武夷山那次,还有就是这次。这人刚从海外归来,据说他在英国不只从事艺术创作,曾一度应聘充当大科学家霍金的技术助理,因为他能在没有手册指导或技术支持的情况下维护霍金专用的计算机系统。可是,那位科学家除了研究宇宙天体学,黑洞啊,时空穿越什么的,还酷爱研究女人的身体。他接受《新科学家》杂志采访时,曾直言女人在他眼中是个“彻底的谜”。在那种人身边待久了,难保他不是变态的“恋脚癖”者。

可我们都是良家妇女啊!

四女没有一个肯的。可是,她们陡然失去了知觉。他给她们倒的水里也许有问题,她们有点渴了都喝了。待到醒过来,他已完成他的“创作”,“绣花鞋”赫然在她们各自的脚上。

众目睽睽盯住斯卫·R,他却正襟危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的。

这可太不地道了,不管怎么说,在女同胞杯子里放迷药已经构成犯罪。众人议论纷纷,有人甚至猜测,四女昏睡时,斯卫·R不只在她们脚上作画吧,定然还干了点别的!她们的连裤丝袜他是怎么扒下来的?!

有两个字没说出来,却明显地写在众人脸上:报案!

这时,另一位女艺术家扯了扯奔放型女摄影师的衣襟,她是内敛型的温柔似水的女诗人。她说:“别说了。”

涉嫌猥亵妇女的画家斯卫·R却微睁了一下眼睛说:“让她说完嘛。”

“没啦!没什么可说了,呵呵呵……”奔放型女摄影师说,“我们醒来天都亮了,绣花鞋画好了,那死鬼啊不知跑到哪去了,脱下的鞋子和丝袜也不知去向,只好硬着头皮‘穿’着画上去的‘绣花鞋’走到会场来。”

“你们一整个晚上都待在那个房间里?处于昏迷状态吗?”柳青明插了一句,尽管他人微言轻,但发现控诉者的描述有了破绽,就顾不得许多了。

“对呀,两个两个并排躺在那两张床上啊,直到醒来,不然我们又不是没有脚,不知道跑掉?”女摄影师说。

“不对,不对!我同画家睡一屋,你们是知道的。”柳青明为他的室友申辩,也是担心自己被搅进这潭浑水,“昨晚——我虽然回来很晚了,在路上碰上他,一同回房间,但是一切并非如你所说……”

“噢!你跟他同一个房间啊?你后来回来睡觉了,那那,说不定不是在你们房间里,我记不大清楚了,”女摄影师显然在狡辩,“会不会是这样——在另一个房间,大宅子里像迷宫一样,房间看起来都差不多……”

“你别说了,毕竟他是为咱们好!”温柔似水型的女诗人拦住女伴的话,她描述了昨晚关于绣花鞋事件的另一版本。前半段基本一样,也去冰心故居,也逛街,也买鞋买不到合脚的,画家答应为她们一人画一双。当然是在他房间画的,她们脱了鞋子,去卫生间各自褪下丝袜,再坐到画家对面的休闲椅上,把脚搁在他膝头垫的白毛巾上,他端然而画,神情专注,好比是一位修脚师傅或足疗按摩师。他的技法很娴熟,在每个人每双脚上仅花了不到半个钟头,可见在国外曾有过不少经验。人体彩绘——在裸女身上勾画唯美图案不算新鲜事,就连国内也有不少艺术家尝试过,并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只是,在光脚上画绣花鞋是他的创意。

没有下迷药,也不存在迫害。

“我们是自愿的!像这般美轮美奂的作品——”女诗人抬了抬自己的脚,“就参与这项创作怎么说也是一份荣幸。”

因为对美的追求得到极大满足,她说,画好之后,她立即倡议姐妹们上街秀一秀,也得到画家的支持。她们排成一队,在南后街走了一圈,姿仪万方的。她们身材都极好,且人人扭得一条好屁股。画家跟在后面用手机拍了不少照片和视频呢。

“这样的热天,光脚踩在青石铺垫的街道上,凉丝丝的感觉直透胸臆,好比喝了碗冰镇酸梅汤,也如同读过一首杨诚斋清真雅洁的绝句。而街灯摇曳,街树依依,行人如织,我们穿行其中,仿佛鱼儿游在海底世界,那真是美哉快哉啊。可是乐极生悲——只顾着臭美,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当中有个人走丢了,”她指着另一位女艺术家,这是个青年书法家,“待到觉察,在路边等了好久也不见她归队,打她手机也没有应答。”

仿佛那时的慌张和担心延续至今,女诗人愁肠百结地说她们分头找,找遍了三坊七巷也没找到女伴,她好比被外星人用UFO劫持走了,已不在地球上……她们只好回房间去等了,就顾不上去找画家取回脱下的鞋袜,早上起来匆匆忙忙也就这么来了会场。当然,那场“意外失踪事件”有惊无险,最后她们的女伴陡然“从天而降”。

“你说的也不见得是真话,”柳青明又一次反驳女艺术家,“在我们房间里并没见到你们的东西。这个我还是清楚的。”

“算了吧,姐妹们,不必再顾左右而言他,无非是想这样走出来秀一秀,赢得一点点关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你们也不用一个把黑锅丢给那可怜的画家去背,一个要把责任推卸给我。”女书法家颇有职业女性的干练,她说,“我无非是碰到老乡,同她站了会儿,见你们走远了也就没再追上,手机凑巧放在包里没听见铃响。你们说,我这么大的人会丢吗?”

干练的女书法家说,她和老乡在那边站着,看到一个喝多了的女孩子在发酒疯,当街要扒光自己的衣裳,边上有同伴劝着,但她不听,不久就围上了一大堆人。老乡认出那是亲戚家的女儿,上前去喊了声女孩的名字,她才略为收敛了。向同她一起的人打听后才知,女孩醉得不知天地,本已把她送回住处的楼下,可她又硬是跑来三坊七巷。也不知什么缘故,一直发酒疯,发个不停。也有人说女孩是名陪酒女,当晚在酒场上偏又遇上她前男友,因此满腹的惆怅啊。老乡就去劝说那女孩,女孩不再扒自己衣裳,单是泪水涟涟的。那些人见女孩听老乡的话,就让她们把女孩带走。后来三个人去咖啡厅坐很久,女孩酒醒后把她送回家才算完事。

“尽管我回来晚了,但是,我们的高跟鞋和丝袜还是有拿回自己房间的嘛,上街之前就先拿到房间了。今天早晨则是有意为之的,说好来会场秀一秀画家为我们量身定做的‘绣花鞋’。”女书法家说,“尽管反应不是很理想,但也要实话实说的。包括画家这个人——说实话,我个人觉得他并非如你们中一个所责斥的是流氓败类,也不是另一个所赞扬的正人君子,他,依我看哩,也就是个男人。男人嘛,呵呵,多少有点不正经。我记得给我画的过程中,他至少五次瞅过我大腿根部。迅速地扫一眼,脸红耳赤的,不大一会儿又来。还有他用的那管笔,据他说不是普通的狼毫羊毫或者兔毫,而是非洲雄野象阴茎上的毛加工而成的,他还向我夸夸其谈非洲雄野象的家伙这么长这么粗,比比划划。难怪笔尖一碰就让人一阵一阵地发痒,直痒,钻进身体里,骨头都酥了,两腿夹得紧紧还是尿憋急了。画完后还觉难受死了,浑身上下痒得要命,却不知从哪痒出来,搔也搔不着,就缩成一团快要哭了似地,可怜极了……这都没必要遮掩,不然越描越黑,反倒引起更多误会。”

三位女艺术家说法不一,扑朔迷离的,惹得众人好奇心就像打开摇晃过的啤酒易拉罐,泡儿直冒,再也按捺不住,盯住最后一位女艺术家,看她有什么不同说法。

这是个可爱的小萝莉,也就是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谜语让众人猜者也。她跟在三位大姐姐身后,仰着一本正经的小脸蛋,仿佛她已有三十好几似的,可是一放松下来却调皮得不得了。见众人都冲着她看,小姑娘眼珠滴溜溜转了一下,随即敛了敛神色,把辫子甩到背后,双手放在膝盖上,一派超然物外的样子。众人接着看她,看个没完。她这才耸了个颇有英伦味的肩,两只手一摊,嘟着嘴说:“没有呀,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姐姐们怎么说就怎么是了啦。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睡着了哈。”看来她是谁也不想得罪,真够狡黠的。可是众人不放过她,问她若睡着了那脚上的“绣花鞋”怎么来的。

“我真的不知道啊!”她说,“睡着了,我吃过晚饭看一会儿书就睡着了。醒过来,就这样了。”

众人再问,她就说,睡着倒是做了个梦。于是,众人让她把梦来讲讲。

小姑娘说,梦里大家一起去看冰心故居,因为是做梦,所以冰心故居就不对外开放了。梦里大家又去逛街,买绣花鞋,因为是做梦,所以卖鞋的故意不提供合脚的,让她们买不成,人家知道做梦收到的钱醒来就不见了,卖也是白卖嘛!

众人被逗乐了。笑得人欢马叫的。

“在梦里,老爹就动手给每个人画一双,老爹就是斯卫·R,我一向喊老爹,梦里也同样的。他在他房间给我们画,但不是这边这个房间——对面那座大宅子,门推进去也同这边一样有天井、厅堂、回廊和无数个房间,一模一样的构局呢,在相应位置也有一间老爹的房间。”小姑娘是90后作家,擅长编故事,往往引人入胜,博得个外号叫“故事大王”,众人听她接着编,“因为是梦里嘛,我们很放松,老爹也很放松。就躺在床上由他画。很随意的,鞋子蹬掉,脚跷起来用嘴一咬,一扯,丝袜就掉了,有的人四仰八叉地躺着,有的人侧着身子,也有人像虾米那样弓着,各种姿势都有,也可以是几种姿势互换,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做梦嘛,又没人管你。我则喜欢趴着,一只脚跷起,另一只脚放平,如同在草坪上晒太阳——这样更方便我玩手机哩。为了让我们舒服点,老爹反倒要配合我们,有时我们头朝这边,他只得头朝那边了,好比一个6和一个9。他累得够呛,总算全部画好了。在梦里,我们也要上街秀一秀的,走着走着,老爹把我们赶进一条巷子里,不是这边这条巷子,是那边那条。他又把我们赶上墙壁。在梦里,我们穿着老爹画的绣花鞋居然上了墙,并穿过去了……”

众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纷纷夸她不愧是90后作家,才思敏捷,想象力丰富。

“穿墙而过之后,就进入对面那座宅子,那条巷子正好是它的后墙。同第一次进去不一样,那里已变成古代有钱人家的花园豪宅,老爹变成一古装员外,胡须则像梨园戏人物那样用铁丝挂在耳朵上,动不动就捋一把,别人喊他老爷老爷的,他则自称老夫老夫的。我们四人身上的时装也变成了旗袍,或别的什么绮罗绸缎的裙裳,漂亮得不像样子。我想,那个时代是清朝末年或者明末清初吧,我不大懂历史耶,好在做梦也不必严谨纪年吧。我们四个女的应该是那老爷的小老婆,或者一个是娘子,其他是表妹和婢女,还有个是心肝宝贝小女儿。我们应该各自有个古典名字叫琴棋书画或梅兰菊竹什么的……总之,一男四女生活在古代,滚滚红尘,享尽人间烟火……”

秋千荡板上那套脂批《红楼梦》还在,放在那好几天了,柳青明想,准是谁拿来看忘了拿走,说不定是宅子主人有意放着的,好制造一种风月情怀。却不知晚上收进屋里没有,万一下雨可不淋湿了。他忍不住想走去摸摸,看它会不会是雕塑家用石头或泥塑做的作品。

“哎,小姑娘你也太夸张了,做梦做出个红楼梦来啊?”柳青明觉得她再编下去就是大观园里的故事,江南一个甄家,金陵一个贾府,真真假假,真假难辨的,他说,“我不相信你做这样的梦,太假了。”

“什么太假了,你不相信吗?有人作证!”小姑娘说。

“谁来作证?”梦也有人为你作证?真敢说啊。别说柳青明不信,连爱听小姑娘瞎编故事的众人,算是她的忠实粉丝吧,都觉得这下她吹豁边了——世上永远没人可以为你荒唐的梦作证的!

“就是你!”小姑娘指着柳青明说,“对,就是你!我记得,在我的梦里你也在场。当我们在巷子里快要走上墙壁时,你站在边上看着,看着我们穿墙而过。当时,我走在最后一个,回头看了你一眼,再穿越墙壁过去。”

柳青明觉得现时倒似在梦中,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现实中走入别人的梦里?!

 

晚饭过后,柳青明磨着和他同室的画家带他去那个卖绣花鞋的店铺。斯卫·R问他块然一男士买女士的鞋子做啥?柳青明说就去看看,不一定买。画家说你这年轻人也够无聊的,他可不奉陪,他得利用时间画点画,说着从便携式画筒找出纸来,裁成小张小张的,也就香烟盒那么大,涂涂画画的。柳青明在边儿看,都是些杂乱无章的线和点,一点也不像是认真的创作。

看得出,画家根本心不在焉。柳青明就和他聊天,问他为什么四名女艺术家关于同一件事会有四种不一样的说法?

画家举了个例子说,搁在画室正中台子上的一只苹果让三十名学生来写生,其结果则是每个人画的都不相同,因为他们的视角不一样。每个人都只看到苹果的一部分,有人看到苹果红的部位,有人看到青的部位,有人看到了虫蛀的洞眼,有人则没看到,有人看到苹果的蒂,有人看到它的脐,有人看到光线照到的地方,有人看到它的阴影部分……单一的视角绝对不是真相!假如,将这些图画做成一个动画连着放,那将是一只缓缓旋转的苹果在你眼前呈现出它的全貌,如同有一个绕着它移动的摄像机在拍下镜头。这个多方位的视觉是谁的呢?在你心中!我们的意识里苹果永远是整个的,包含它红的一面、青的一面,虫蛀过和虫子没蛀过的,它的蒂和脐,光线亦必须照到它的全部。此即所谓的“同时性视觉”,当年塞尚意识到了,但他无力将之表现出来,为此塞尚至死郁郁寡欢。后来毕加索以这个理论为基础,创作了不少所谓的“立体派”绘画作品,要表现的就是“同时性视觉”的效果。譬如,著名的《亚威农少女》画面上人物的鼻子是侧面,眼睛却是正面的。但是,东边画一片龙鳞,西边露一只龙爪,也不是全龙!毕加索擅长于忽悠人。

柳青明听得似懂非懂,想把它记录下来,到时交给公司,让资深老手和会场记录一并来分析,但又怕画家在忽悠他。如他所说世界级大师都在忽悠人,难保他不是忽悠人!

“既然没人能表现出苹果的全貌,你说了也是白说!”年轻人说。

“不!中国文人画的开山祖师爷苏东坡在宋代就提出了跟塞尚类似的观点,并把问题解决了。”

柳青明只想发笑,据他所知苏东坡和画家一样爱吃红烧五花肉,发明了著名的“东坡肉”和“东坡肘子”,从未听说他对苹果也有研究。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东坡居士的一首诗,说到了在各个角度山呈现出的不同形状。”画家说,“从元代的全真教道士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我们能感受,由远到近,或由近到远,由高到低或由低到高一路游览过来的感觉。每一个角度的视觉都是,每一个角度的视觉都不是,似是而非!人好像在山中,又好像在山外。这已不是视觉中的山,是感觉中的山!这就是中国文人画本着东坡居士的思路做下来的成果。”

对于《富春山居图》,柳青明在艺术品投资公司上班,当然略知之一二,多少也有些印象。他因此也有好奇心,问:“那么,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找到了那条线!”画家说。

“线?什么线!”

“穿越四维时空的那条线!”

斯卫·R在一张纸上画了一条线,不直也不弯的,说,这是一维。又交叉画上另一条线,说,这是二维。

“二维的世界是个平面,长乘以宽,相当于一张纸。三维呢,则是长乘以宽乘以高,是个立体形状,就是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塞尚也说过,要用圆形、锥形、圆柱形来表现自然。这个我们能理解,可是在圆球上爬行的蚂蚁不理解,它们的面前可能只呈现一个平面。同理,三维立体空间再加上一条线——时间轴,我们也不容易理解了。对不?”画家找来一根牙签插在纸上,说,“这是帮助蚂蚁理解三维空间的办法,那么,假设的交叉于三维空间的那条时间轴线,你也能想象出来了吧?”

“这条线就是山水画上穿越时空的线吗?”年轻人问。

“对,中国画是线条的艺术,西方人不懂呢。”画家说,“表现出这条线,就等于把横看竖看,从远到近,从高到低,所有的视觉——绕着大山走,爬上每一座峰顶再下来,往返穿过山中的每一条小径,历经几天几夜时间,把到过山中的每一个角落所看到的,一一表现出来了,完完整整的一座山!”

“哦,”年轻人还是似懂非懂,“那跟四位女士关于绣花鞋事件的不同说法有什么关联?”

“她们以这条线来描述!”画家说。

“别蒙我!”年轻人说什么也不相信画家所说,“一条无中生有的线能构成事物的真相?!”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年轻人!”画家说,“我只是说这是完整描述的一种而已。”

“那么真相呢?我向您请教的可是真相!”

画家看了看年轻人,说:“索性再跟你说明白点,假设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走动一个小时,角角落落全走遍了——我们的视觉只停留在瞬间,这对我们倒是件好事,否则将看到一屋子密密麻麻全是他的人!再假设他走遍三坊七巷,昨天前天也这么干,若干年前也曾到过三坊七巷,甚至三百年前、一千年前、三万五千年前,他都来过此地,假设他的生命有这么长。那么这个人的在三坊七巷则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当他本人或者目击者要描绘一条完整的轮廓线时,自不必把每一点都串上,而只需将想要描述的连在一起就行,即使不在同一个时空维度也无妨,只要连得上。明白吗?”

“所以四位女艺术家所描述的昨晚的绣花鞋事件各不相同,但都能自圆其说?”柳青明说。

“对,同理,黄公望画的富春山跟董其昌画的,还有八大山人画的富春山都不一样,但是每一个都画得像,又不很像。介于像与不像之间的像,是一种不像的像啊!”

“那么真相呢?”

“真相?真相在他们、她们心中。”

“那为什么不说出真相呢?”

“几种原因:一,不想说,说出来对自己不利;二,没必要说,说了也不能增添描述的真实性。基于以上两种原因,就会有意绕过某几个点,又穿插到别的点上。但是,就算这样,比之西方艺术仅只停留在瞬间的点和片面的视觉角度上已完整多了。还有第三种原因:心中明白但无力表达出来,这也就是塞尚的痛苦!”

“有没有第四种原因呢?”年轻人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道。没想到画家居然说,有,有第四种原因。

“第四种原因是当事人或目击者并不知情!你试着在这个房间随意走走。试试看!”画家推了推柳青明的肩膀让他站起来,走走,再走走,来回走。大约过了五分钟,才让他停下。

“你能准确无误地说清几次重复踏着同一个位置吗?”

柳青明摇了摇头。

“假如,你有四维视觉,即所谓的同时性视觉,那样的话你就免不了撞着某一个之前你自己的身影。”画家说,“更别说在圆球上爬行的蚂蚁,它的面前是一个平面,何时爬到起点的对面,何时又爬回原处,它根本没有感觉。也就是说,当你从某一条线穿越到昨天,在曾经的时空维度遇到曾经的人和物,你也无法察觉,好比在三维立体空间的蚂蚁只感受到二维平面空间,你在四维时空里也只感受到三维的‘真实’,呵,年轻人,乖乖像蚂蚁一样毫无知觉地爬来今天吧。”

“有这么玄乎吗?”

“这不是玄乎,而是真相中的真相啊!甚至于,误入到三百年前,一千年前,三万五千年前你也是无知无觉的,还以为那个时空维度是你生命的今天——假如三百年前,一千年前,三万五千年前你来过此地。从理论上讲你的生命有这么长的。但是,在这个维度里你不清楚那个维度,那个维度又不知这个维度,单单一条生命线上就有无数交叉、无数分岔和分岔的分岔,组成无数个时空维度重重叠叠,沿着生命线无限反复,年轻人,你知道吗,你一脚踩进,有可能踏入多少个时空?有多少你的故事在另外的时空发生?”

外号叫死鬼啊的画家说得玄之又玄,柳青明头都晕了,他愤怒地嚷嚷:“我要是在这个时空死掉了呢?!”

“别担心,在其他时空里的你会浑然不觉,照样过自己的生活,照样一不小心,趟入另一个时空里,以之为生命的正轨——从某种意义上讲,生命是瞬间的诞生和破灭,如佛法所说:如露亦如电。但是每个瞬间又诞生无数个瞬间,源源不断,如梦幻泡影,因此亦即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有限的生命里包含着无限,一瞬间与永恒等长!”

柳青明“啪”地关上笔记本,他没意识到因为职业习惯,本不想记录的他却把这个无聊的、所谓的艺术家的疯狂的无聊话全打在文档上了。

 

柳青明倒很想跟四位女艺术家聊聊,错开,逐一聊聊,或许能了解得真切些。说不清什么原因让自己去关注,但他觉得有样东西吸引着他。他有必要知道绣花鞋事件的内幕,这说不定对他有好处呢。可是,这事有难度!原因是四女一向集体活动,落单的时候较少。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晚餐时,奔放型女摄影师一个人过来柳青明坐的那一桌敬酒。他为那天孟浪地反驳她的失礼向她致歉,女摄影师表示她不计前嫌。

“啊,爽快!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好气概!”柳青明拍马屁的功夫尽管是速成的,有点儿不自然,但颇见成效,女摄影师一再说:“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嘛!”仿佛她真是梁山水泊豪放的女英雄。柳青明就势请她在身边的空位坐下,他还要和“女英雄”多喝几杯——这样的借口能让人舒舒服服地接受。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位“女英雄”爱喝两杯,又爱听奉承话,柳青明不仅夸她好酒量,还违心地夸她皮肤白,喝了点酒更显得白里透红,吹弹得破。而她皮肤毕竟不白——她是个巧克力美人——难得听到这般悦耳的话语,十分受用。趁着众人相互敬酒、劝饭、布菜,柳青明重提绣花鞋事件的当儿,她说,她现时也不再埋怨那死鬼啊画家了,如她女伴所说,他毕竟是为她们好,不能再怪他害得自己差点当众出丑,被人讥笑为落伍之尤或者恶搞艺术。因此也不再追究那晚他使没使坏,放没放迷药,吃没吃她豆腐。

柳青明问:“你果真不记恨他了?”

她说,毕竟他为她们创造了世上最最合脚的绣花鞋,贴着皮肤画上,能不合脚吗?真是匠心独运,且精妙绝伦,漂亮得不能再漂亮了。这是事实,作品在会场上有目共睹,她至少要向他的艺术精神表示敬意,而她一女孩子家为艺术牺牲点,被吃点豆腐也莫要再计较。伟大的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都二话没说。柳青明暗暗想,他们都壮烈了还怎么说话?——这女孩果真有点“直”!他又及时奉承她一句:女英雄啊,你真伟大!

“嗯,”女摄影师说,“我有点儿感激他了。”

她说她的伟大源自悲壮的自我牺牲精神,这全得益于那个死鬼啊为她们画了绣花鞋。因此,她不再记恨他,反倒感激他。什么时候看到好香烟要买一条送他抽抽啊!后来想到,他不抽香烟,而是抽雪茄,好的雪茄一小盒就要好几百。如今,她纠结的是,为一双无中生有、似有若无的鞋子花上好几百值得吗?正宗的老字号北京“瑞联升”绣花鞋一双才几十块!

那双虚构的鞋子,才穿一天就消失了。

当她沐浴的时候,莲蓬头散开的水柱喷向她乌黑的卷发,她像一头母狮似地快意地甩了甩头,水花洒向四面八方,她睁开眼睛,这才看到水沿着发梢流下,淌过她凹凸有致的胴体,从丰满挺拔的大腿流向小腿,再流到脚掌上,最后的一眼:那梦幻般的尤物,正如古诗词里的形容——花褪残红,在清水的冲浇下一丁点一丁点晕开,变没了,仿佛绛衣仙子隐入云中雾中。水面一片殷红,且这艳丽的颜色渐渐远去,从地漏排水孔泄出,最后的一抹红晕在白瓷砖上犹豫,这一刻最美!作为摄影师她懊恼自己怎么没把相机带进卫生间,好拍下这绚美动人的一幕。可是,再专业的摄影师也不会把相机背在身上洗澡吧……她情不自禁地用双手去抓,可是什么也没抓着。那个时候,一向豪放洒脱的她,却不由泛起一丝红颜易老的感觉,惆怅极了。

为此,女英雄咬了咬牙,说:“好几百就好几百,这钱花得值!”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那边一片哄笑,却是写小说的小姑娘又在编故事讲给众人听。女摄影师要回那一桌去了,柳青明跟过去敬酒,可是这桌没人把心思放在喝酒上。众人听小姑娘讲故事听得着迷了,着迷的程度不亚于家庭妇女每晚按时收看废话连篇的宫廷剧。柳青明站着也听了一段。

那个穿越故事已从唐宋元明清直奔史前的母系氏族社会:……三万五千年前,男人尚未进化成人,或者说是已有了人形,尚无人性,跟禽兽差不多,呵呵……而女人呢,已进化成超人类,拥有最高层次的智慧。女人凭直觉就能感应到一切,凭意念则能摄取到一切——世间万物都像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造物者的无尽藏谁也不用去争,谁也不用去抢。这是个不劳而获、各取所需的社会!因此,女人个个长得像植物一样,一动不动,是真正意义上的“宅女”。她们以玩艺术来消磨悠长的时间,凭直觉感受,以意念在精神上操作,可纯粹了。我们知道,天地间除了物质,还有暗物质——或者叫第五元素,素粒子、炁、以太。她们写一首诗或画一幅画,唱一支歌,跳一支舞,绣一朵花,放在以太上让它飘呀飘,像放风筝一样,全世界的女人都会看到;有感觉的也跟着写一首诗或画一幅画,唱一支歌,跳一支舞,绣一朵花,放在以太上让它飘呀飘,像放风筝一样,一起来鉴赏,彼此来品论。呵,以太就像现时的网络,但是更纯粹,更干净。网络是逐渐恢复的以太吧,或模拟以太。

总之,比起大观园的“女儿国”,史前的母系氏族社会更像女儿国——大观园还不够纯粹,夹着个臭男人小白脸贾宝玉。

小姑娘讲到这儿,歪了歪樱桃小嘴,白了一下杏眼,柳叶弯眉一竖一横,好比打飞机的高射炮。虽然她并没看柳青明,但他知道是在损他——这桌除了他全是女的。众人都笑开了。柳青明因之前在沙龙上反驳过她们,先已得罪人,只得讪笑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倒是女摄影家同他先已修好了,生怕他不好受,便用手指戳了小姑娘一下,笑骂道:“就你贫呀,骂人不带脏字!接着讲。”

小姑娘神气得不行,学那正宗讲故事的人的样子,张开嘴巴,让尖尖的舌头在口腔里竖起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始讲:这样的社会最和谐的,根本没有战争。或许有纠纷也在意念中解决了,诅咒对方,让对方生病,不得好死——一对一的较量不伤着无辜!总之,大多数时候女人与女人之间相爱得不像样子。没什么可争夺的,连男人也仅是生活物资之一。此时的男人像家禽像牲口一样被放养或圈养。放养的肉比较老,有嚼头,但有股膻味,宜红烧或炖汤;圈养的则味淡,但肉质鲜嫩,宜白切或凉拌。通常,一头男人养至成年,女人们就以意念将之引来——在自己身上某处开出一朵艳丽的花,男人尽管只知道吃,像猪一样,但好色的天性使得“它们”自己跑来找女人。

女人就跟人形动物的男人做爱,没事弄着玩嘛,消磨时间呗,当作打游戏。当然,还有个功能是传宗接代,毕竟女人与女人相爱生不出孩子来。玩过的男人不新鲜了,或者说像从冰箱里拿出的肉变软掉了,女人们就把他煮了吃。煎、炒、炖、熘、涮,依各人口味而定,喜欢辣就放点辣椒。反正,男人就是煮来吃的嘛。

话说就在三坊七巷这一带有个部落,叫植物部落,女酋长是五姐妹:梅、李、林、树、杨。一天,她们弄来两个男的。一个是刚成年的小处男,另一个是老处男。为什么会有老处男呢,因为男人太多了吃不完,剩男。据说剩男会有点酸或者馊,好比剩饭剩菜,不过影响不大。她们当中的三个跟老处男做了,两个跟小处男做,但是最小的小妹没做。也就是说,姐姐中有一个做了两次,跟老处男一次,跟小处男又一次。而那小妹妹只想着吃,等姐姐们事毕就把那两个男的宰了,掏出心肝趁鲜做个酸辣汤,再弄一盘拔丝男人。在当时,这两样都还是新菜式,她想尝一尝呢。

可是,当女人意念的匕首挥向其中一头男人——老处男时,他居然说话了,也用意念,尽管不很流利。俗话说,男人能说话,得太阳从西边出来。这个男人居然会说话,真是稀罕事,简直可以发布到以太上!后来想想,狗养久了还能通人性,八哥不也能说两句人话嘛。老处男算是没白吃她们那些年的饲料。

老处男对她们说:“别杀我们,我们去打鹿给你们吃。”

破天荒第一回,女人们饶了男人的“狗命”,放他们去打猎来供奉她们。第一天,果真打了一头鹿回来。他们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跑是跑不掉的。而女人吃男人的肉吃久了,天天吃天天吃,都吃腻了,换成鹿肉的新鲜口味,她们很满意。鹿肉好吃啊!鹿吃芳草百花,鹿肉很香,而男人的肉臭烘烘的,真的,男人带有毛发的油腻味、鼻屎味、口臭、胳肢窝里的狐臭、肚皮褶皱缝里污秽的酸馊味、私处精液的腥臭、屁股沟里的大便味、脚臭……简直是臭死啦!两个男的又打来不少别的野味:獐、麂、羚羊,等等,都还不错。老处男心灵手巧地制作了弩和箭,射杀天空中的飞鸟——大雁啦、乌鸦啦、麻雀啦……彼时古翼始祖鸟尚未绝种,被称为龙鸟,因为它保留着翼龙的特征,七八月天的傍晚,飞得满天都是,美极了。五姐妹禁止他们射这种美丽祥瑞的鸟儿,并将之命名为:凤凰。老处男又发明了鱼网、鱼罟来捞水里的鱼虾,史前的鱼和虾是不分的,因为它们都有脚和长触须,且在水里待腻了就爬上岸呱呱呱地叫,尤其是一种学名叫“小强”的鱼还会飞。食物这样丰富,女人们打死也不愿再吃臭男人的臭肉。于是,她们让那两个男的领着其他的男人,带上石斧、木棒、弩和箭到更远的地方去狩猎,打剑齿虎、巨犀、开普狮、斑驴、三趾马、孛马、橐驼、山魈、彘、水怪和龙等大型野生动物。那些“男人”本来是养来杀肉吃的,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吃手指头!老处男只好给他们开培训班,教这个教那个:叫他们别再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像猫、狗或狗熊那样舔爪子,拿出来!——早先他也是这样吆喝小处男的——使得他们可以用手拿工具干活。空出来的嘴巴用来讲话——他们没有直觉感官,不会用意念交流,老处男发明了语言,让他们用嘴巴直接说出来。

其实,老处男本人比他们也好不到哪去,无非是长得丑,一直得不到女人们的召唤,硬生生让他活得长久了,但开头也是浑浑噩噩,悠悠忽忽。直到四十岁那年的某个夜晚,月光很亮,月色照映到他睡的圈里,睡梦中他陡然惊醒:亮晶晶的,什么东西洒得一身都是,抖也抖不掉。这透明的无色的,摸不着,抓不住,却赫然存在的是什么?就此,他开始了一生中第一次思考。三年后,他能隐隐约约窃听到女人们交流的信息了,也算是蒙昧初开。他驾驭意念的能力极弱,仅能勉强地同女人们对话,再也干不了别的。好在,能思考后,他想出各种权衡的办法:譬如工具和语言,另外还有文字。以上三者皆是意念力量的替代品,或形的显示。

男人们除了狩猎还偷袭别的部落,掠夺人家圈里或牧场养的男人。因为在狩猎当中,他们死了不少人——总有几个被猛兽吃了,或者掉落深渊,或者中了瘴气——这就是权衡办法的不足之处。老处男以俘虏来补充自己的队伍。一开始,其他部落的女主子没有防备——不劳而获,各取所需的女儿国社会,谁来抢你几头臭烘烘的男人?她们都如同植物部落的五姐妹那样醉心于艺术——撷取天边的云彩裁裁剪剪,缲几许天空的深蓝滚花边,洒几许日光月色闪闪烁烁当点缀,呵,她们缝制了一件又一件的长裙短褂在以太展示虚拟的服装秀。更多时候,她们放鞭炮玩,从火焰中提取火药,去撞击宁静的以太,在空中发出此起彼伏的爆响,“乒乒乓乓”,好比棒子敲打在爵士鼓的鼓面。可好玩了,好玩极了,她们乐此不疲呢……察觉之后,另外的部落也武装起自己的男人,让他们出去狩猎,并与老处男的队伍对抗。双方都剑拔弩张,要么浴血奋战,要么立木为寨、筑石为城,坚守防卫。总之,自从男人不再被煮来吃后,世界也就不再清平了。

小姑娘讲到这里,众人都夸她故事编得不简单,挺有想法的。她说:“就是这回事嘛!”她接着讲:“悲惨的还在后头……”这时众人饭都吃饱了,其他桌的早已散席离去,她便说那下次再讲吧。

从餐厅走向住宿和休闲的所在,要通过那条曲曲折折的回廊,吃饱的人类同吃饱的鸭子没啥两样,都是散散漫漫,拖拖拉拉的;那位温柔似水的女诗人偏又驻足在雕花木窗前,借着透进来的幽光补妆。她这一餐吃了半碗晚稻香米饭,一小碗清汤,些许笋片、蘑菇和青菜,荤的仅吃了一条烤乳鸽腿和桂花鳜腮上的两瓣肉,顺带咽了点自己嘴上的蜂蜜玫瑰唇膏。这也是她长年以来的饮食结构。俗话说,吃啥补啥。女诗人出落得既清雅脱俗,又嫣然娇媚,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柳青明凑上前去叫了声:“神仙姐姐。”这样的称呼不会有谁拒绝的,女诗人柔声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向她请教诗歌。

对于诗歌这种文学体裁,柳青明向来是“咬不动”,能回避则回避,回避不了就囫囵吞枣。可是,如今他要同女诗人套近乎,不得不咬文嚼字一番,对他来说真是一种挑战。

“姐姐,您那首新作叫什么来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不不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哦,是《在那生命盛开桃花的地方》吧,好像是……”柳青明一连说了三个题目,都似是而非,还是没说着,女诗人都快要恼了,他终于说,“对,对,《桃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首诗写得真好啊!尤其是结尾连续用了两个‘啊’字,‘啊啊’,好有感觉啊!把红色主旋律写得出神入化了……”

至此,女诗人已瞧出这生得一表人材的年轻人是个草包。看在刚才那声“神仙姐姐”的份上,她还是耐心对他明言:“我那写的是月经!”但她已然没好声气了。柳青明马屁拍偏了,差点拍到马蹄上。

“可是,可是,整个篇章十四句,没一句提到……月经,都是‘红旗飘飘’、‘桃花盛开’、‘热血澎湃’、‘神圣的日子’、‘连接宇宙运行的主旋律’什么的,涉及到……月经的,连一个字都没有呢。”年轻人居然把整首诗235字,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连标点符号都抑扬顿挫地表现得极其到位,这全得益于他从小练就的囫囵吞枣的幼功。

女诗人为他一片苦心所折服。

她说,描述是有局限性的,无论是语言还是文字跟实物都有很大距离,甚至风马牛不相及。好比饭票可以用来吃饭,但它不是米面做成的,不能直接把它吞了。最成功的表达莫过于引起别人的联想。譬如,苏东坡用的方法是这样的,以江鳐柱和河豚鱼来比喻荔枝,看似离题万里,却愈加生动形象。

“苏东坡吗?”年轻人说,“怎么又是他,他不是发明了‘东坡肉’和‘东坡肘子’,据说还是文人画的创始人……”

女诗人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呢,苏东坡能耐可大着哩,要说起他那一身的本事,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柳青明心想还是莫再提那位多才多艺的古人了,他关心的是绣花鞋的事。回廊短短的,一聊远了恐怕走完回廊还说不到……前头那个屏风往左拐,再走几步就出了回廊,柳青明灵机一动,说:“姐姐,您请!”他侧着身子让了让,却把女诗人引向右侧,右侧其实是往回走的路。迷路大王居然糊弄了比他更迷糊的女诗人。于是,回廊之外的人们看着他俩走过来——好比唇红齿白的曹子建伴着翩若惊鸿的洛神在作水上飘;走过去——又像是红楼梦里一僧一道衣袂飘飘洒然而去,在回廓里一圈一圈地逛。

柳青明向女诗人请教绣花鞋事件的内幕,他说:“您和您的同伴,四位当事人说法不一,各持己见,另一位当事人画家斯卫·R先生则阐述得更为玄乎,他把一件事描述得像什么呢,哦,像剥洋葱,一层又一层,这一层与那一层都似是而非……可是真相呢?”

女诗人说:“作为旁观者,你可以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来论述嘛。”

“我所看到的:画家用手机以现代科技把影像投映在墙壁上;我所听到的:在女小说家的穿越故事里我居然走进她的梦中,目睹你们穿墙而过……”柳青明说,“这怎么说得明白呀,映像与梦有什么关联?除非……映像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映像……”

女诗人说:“女孩子的梦总是奇奇怪怪!”

“您是说——更大的映像是她的梦?我像你们一样也被拍成了录像!?”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年轻人,才跟你说过的嘛,言语和文字都有局限性,讲不明白世间的万事万物哪!”女诗人笑着说,“意会——佛在灵山拈花一笑,闷不吭声的,弟子迦叶亦是一笑,便把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付诸了——所谓‘实相无相’亦即是真相,真相是不能说也无法说的!”

 

“你传来的都是些啥玩意儿?”公司的经理打电话过来叫嚣,“乱七八糟的,鬼才看得懂,你他妈干的是什么活?居然还有穿越!到底你认真做会场记录了没有?”

柳青明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把那晚斯卫·R在房间里讲的一并发到经理的邮箱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就是一字不漏的会场记录,哈,近阶段艺术界的走向确实有些穿越哩!”这也是柳青明几天来真切的体会。

“什么?穿越,穿你个头呀!你小子别嘻嘻哈哈的,你的工作是准确无误地做好记录——不要老是犯迷糊,小心我炒了你!”经理没好声气地挂了。柳青明心想,我啥时候犯迷糊了?倒是这位经理不时犯点小迷糊,有一次穿着一只黑色袜子和一只白色袜子来上班,一跷起二郎腿即被女同事注意到,当场起哄呢。第二天依旧如此来上班,女同事笑他是不是不懂得换,他说换了啊,他又不是傻逼生的,又不是给人提夜壶长大的,怎么不懂得换呢。据了解,他确实是换了一双,只是——家里的也是一黑一白。还有一次出差回来,这个人居然走错了家门,他家住五楼,他上了六楼。六楼那家刚好是朋友,他摁门铃,对方妻子也就开门让他进了。他问:“玛丽不在?”这家的妻子同他妻子玛丽也常来往的,就说玛丽不在这边。他以为妻子出去购物,朋友的妻子帮他们看家呢。早先,两家同时装修,你模仿我我也模仿你,且是同一个装修公司做的,材料和家电都是团购的相同品牌。因此,两家的房子和摆设看起来都差不多一个样。他自己开电视看,倒水喝,还给朋友的妻子倒水,弄得她感觉怪怪的。朋友回家了,他热情地接待他。弄得朋友也感觉怪怪的,他自己尚未察觉,此时已很晚了,朋友夫妇见他不走,只好三个人打打扑克。他也纳闷,这夫妇俩今晚打算待他家不走了?三个人都感觉怪怪的,好比登上了陌生的星球,思考着这是怎么了?但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去探究。扑克一圈接一圈地打下去。他打电话问妻子上哪去了,这么晚还不回家?妻子说她在家呀!他问到底在哪?妻子说在客厅看电视。他骂她扯谎,明明跑哪去跟野男人幽会!妻子说,你污蔑人!他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了。朋友夫妇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告诉他们说,妻子跟人私通,他要去捉奸,让他们陪他去。那夫妇俩只好陪他到处转,分别去了几个嫌疑对象的家里,其一是她男同事,其二是前男友,还有一个是她的老师。三个嫌疑对象都好好在家,他们的妻子孩子都也在。经理和朋友夫妇只得回家,这下没走错,进的是他自己家,妻子上床睡了,一进门他就嚷嚷,妻子说她刚才就是在客厅看电视!他让朋友夫妇俩一起指证她,因为——刚才他们仨就是在这里打扑克的。一时间,他妻子愣住了,她以为自己让外星人劫持过,所以那个时间和空间被割离了地球。好在朋友夫妇清醒了过来,才把事情说明白。

柳青明欣赏房间里的古典家具,随手拉开每件家具的柜门和抽屉,从内部鉴定木头的成色——这是一位资深木工教他的,却在一个抽屉里看到那册《三坊七巷旅游指南》,不知是谁放进去的。正好,他再出游时可以用上它。但他并不感激把册子放在抽屉里的那人。为什么不放桌子上,他一来便可用上,省得每次逛街要么找人带路要么多走冤枉路。也不知放多久了,在他之前有谁用过?更有可能的是有人明明需要却不晓得拿出来用!看了看印刷日期,柳青明不觉失笑,居然是201512月的版本,而此时才20136月。这应该是管委会印出来卖给游客的吧,也学那面包、蛋糕和饮料的生产商制作出“早产儿”,好延长保鲜期限,多卖些时日。可是,印刷品也有保质期?那么,就是印刷失误了。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次公司收到的“文艺沙龙”主办方的邀请函上的日期就是一处很大错误:研讨时间201364日—2011626日。当时他就觉得挺好玩,拍照发到微博上与网友共享,来了之后也听到工作人员就这个失误作了深刻检讨。与其说是做事马虎,倒不如说他们时间观念紊乱,这个是三坊七巷的特色吗?

有了《指南》,柳青明确实方便多了,午间晚上没事都出去逛荡,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走了个遍。册子最后一页的平面示意图给他的帮助尤其大,终于让他弄明白了自己以往迷路的原因:在这些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的巷子里,有诸多似是而非的角落,得弄清楚底细,山重水复之中,你才能够曲径通幽,原理同回廊上的屏风——左拐与右拐的差别很大。

让他着迷的还有:掌握了窍门,还能找着不少抄近路的捷径,有些走法很少人知道,他也走了一下试试,发现了不少别有洞天的去处。他一有时间就钻到巷子里,每有心得体会,就在示意图上标上记号,以防遗忘。有意思的是,他在房间里检点当天的行程,拿着示意图看看是否有忘记标上的,却瞥见桌上那晚画家乱涂乱画在小纸片上的“画”,某些细节同他在示意图上的标识极为相似。再细看,真真有不少线条和点根本就是从这移到那,或者从那移到这。于是,他挑了一条自己没画过的线,到实地去试。哈,还真别说,果然有相通之处。就这样,之前的路痴不仅能轻车熟路地在这一带穿行,更让一起出去散步的人佩服的是,年轻人跟着他们一行走着走着,陡然身影一闪,就不见了,待再看时他已在远处恭候着。真是神出鬼没啊!

可是,柳青明并不就此满足,他还要探索这里面更多的奥秘。

那天,他在某个巷子口碰见孪生兄弟之一:牛丽华或者牛华丽。他打招呼说:“您好!牛先生。”牛丽华或者牛华丽回应他,说:“你好!年轻人。”他问牛氏兄弟之一在这里干什么?牛丽华或者牛华丽说他在等人,等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柳青明沿巷子走了一截路,见到了另一位牛氏兄弟(到底是不是另外那位,或者依旧是先前在巷子口站的那位,柳青明没多大把握),也向他问了好,然后打听他在干什么。那人匆匆而行,一边回答:“我在找一个人,找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年轻人说:“他在那边等你呢。”

柳青明找着了那家卖绣花鞋的店铺,却是那晚打电话让同学接他的工艺品店,门前挂着中国灯笼的那家,只是当时没进去看而已。

“有没有36码的?”柳青明挑了个款式,问那看店的小妹。

小妹说这款式36码的刚好卖完了,让他订货吧,钱交了过些天凭单取鞋。小妹边说边不住盯着他看,“先生,您前几天订的43号到货了呀!”见柳青明一脸茫然,她又说:“不是您订的?今天不取走吗,钱您那天都交了呀。”

柳青明说,43码的绣花鞋不是他订的吧,他才第一回到这家店来。再说,43码的绣花鞋?不是大脚婆穿的,就是变态伪娘想要的。你看我像变态男吗?我会交个大脚婆的女友吗?小妹半信半疑,又把他细细端详了好几眼,说真像呀。柳青明笑了笑说,我是大众脸嘛。

小妹说:“不,您是明星脸。呵呵。”这小妹是个嘴巴爱呱啦的,嘴唇右上方有一小颗美人痣,尤其显得活泼。她问柳青明买绣花鞋送谁呢,送女友吗?

柳青明想了想,说:“送给女人!”小妹笑开了,她说柳青明真幽默。

柳青明问她前些天可曾有一位道长带着四位美女来看绣花鞋?

小妹连连说,有有有,买了四双哩,一位美女一双。柳青明暗笑,做买卖的真会顺杆爬,无中生有都要捏造出谁谁谁买了货,好刺激消费,况且他问了她。还是莫向这些人打听了。小妹意犹未尽,还接着编:“买了绣花鞋,四位美女可欢喜了,当场一人给道长一个香吻,那架势——就像啃猪头皮似的……”

“哈哈,你可以写香艳小说了!”柳青明打断了她,小妹知道自己编得太过了,适得其反,不好意思地直把辫子梢在手指上绕呀绕。柳青明便把钱交给她。她把取货单子打给了他。

回去后,柳青明担心单子放在身上会丢掉,便想把它放进带来的旅行包里,旅行包有好多格,这格放着换洗衣物——长裤、衬衫、短裤、袜子,那格放着黄色读物《花花公子》和通俗小说,另外几格则塞满了笔记本的充电器、手机充电器、公司的宣传册、电动剃刀、风油精、感冒药片、晕车药、便秘开塞露,七七八八一大堆,柳青明觉得放进去到时不好找,后来想想倒不如放到房间的家具的某个抽屉里吧,他这里放一下那里放一下,橱桌案柜每个抽屉试了个遍,还是觉得不妥。绣花鞋不值钱,但这种款式这个号码还是预订的,自己在这边也不可能待很久,万一单子丢了倒是麻烦。最后,他拿了本通俗小说——台湾席绢的处女作《交错时光的爱恋》,翻到其中一页,将取货单夹了进去,再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这样好歹每晚睡觉前能看看它还在不在。

柳青明向来是个马虎的人,此时他为自己过分的认真觉得好笑了。人总是会变的嘛,他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自己最近变得爱思考了,沙龙上所记录的艺术家们的发言,不管是深奥的还浅显的,片面的还是全面的,哗众取宠的还是特立独行的,传统的和反传统的,主流的和非主流的,他都会边记边顺着艺术家的思路想一想,尽管也琢磨不出什么来,但总之是思考了。或者,走出去找个咖啡厅或茶舍,面前摊着一本书,放着一杯茶或者一杯咖啡,静静地想上半个钟头;偶尔也找家小酒楼,点几碟福州特色小菜,鱼丸、扁肉燕、海蛎饼、荔枝肉什么的,再要上一壶酒,一只小酒盅,一双竹筷,他端然而坐。三坊七巷酒家茶舍林立,咖啡厅也不少,且这里的咖啡厅有特色——土洋结合,中西合璧,好比明清时期欧洲传教士在中华大地建造的教堂,一派怪异的混搭味儿。柳青明跟别人不同的是,他思考的时候并不紧锁着眉头,更不是罗汉式的苦瓜脸。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进入思考状态。这样——反倒让人觉得他全身都在思考了。他人在圆光里,而外头三坊七巷无数房舍则如同在风雨飘摇中,或大雪茫茫里。这种禅定似的状态有内敛的张力。因此,网络上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沉思哥。将他拍照传到微信空间的是高校的一群男生女生,他们推测说,这个全身每一个毛孔都陷入思考的人,不是个真人,是管委会请雕塑家做的一件蜡像,流动放置于各个茶舍酒家或咖啡厅,以增添三坊七巷的文化内涵和哲思气息。后来,有个勇敢的女生用两根手指(手背向外)伸到柳青明鼻子底下探了探他的鼻息,证实这是个大活人。于是,大学生们又推断这是画家斯卫·R策划的一个行为艺术。该主题名为:我是谁?与画家刚推出的四名时尚女子穿着古典绣花鞋行走在三坊七巷的行为艺术为姊妹篇,前者主题名叫:我们从何处来,我们向何处去?从人类在月光下的第一场思考发生以来,像这样的终极探索,不断有智者为之竭尽心血,抓破头皮,早生了华发,如今画家又重新提起它!在三坊七巷这种特定的环境里——现代大都市当中突然出现的一片古典建筑群,时空双重反差,悖异于现实的陌生感更能激起人类的思考!好比,当年高更把自己赤条条地投放在原始社会的大溪地岛上……斯卫·R和另一位海归画家陈丹青同为大学生们追崇的偶像,稍有差别的是陈的影响力覆盖了长江南北、辐射到全国,斯卫·R则是小众的,仅本省一小撮高校学生视之为精神领袖或教父。男生们要么尊称他为斯兄,好比他是长兄如父式的掌门大师兄,要么豪放地喊他卫哥,好比他是一味壮阳药剂,能让他们凝聚丹田之气,输送到刚刚发育的小和尚,使它像伟人塑像一样永久站立,啊,伟哥!女生则亲热地喊他的昵称:R。做梦梦到他,就说梦话:RRR……同宿舍的人就要骂:真会叫,半夜三更叫什么床!总之,又老又丑的画家斯卫·R好比古画里的枯木怪石,迎合了小众的“审丑”口味,在大学生的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也使得在酒家茶舍或咖啡厅闲坐出神的柳青明被当作了他的一件作品:我是谁?

柳青明心里想着什么?

这个年轻人思考的大概是这件事:自从依仗《指南》上的明晰标示,加上不厌其烦地深入实地去探究,他已对三坊七巷迷宫似的街巷了如指掌,再也不会迷路,或失去辨别方向的能力。他就开始正常做梦了。反复做一个梦,这个梦实际上还包含若干个梦,因为它是个连环梦。

他在三坊七巷里风驰电掣地奔跑,跑进一条巷子里,急刹车,人差点没摔倒,站稳后判定去推左边还是右边的门好。选定其中一边推开后,他看见参加沙龙的全体艺术家围着写小说的小姑娘,小姑娘竖起尖尖的舌头在很正式地讲故事。同时,他看见自己也坐在人群中入神地倾听,膝盖上横着笔记本电脑,双手敲敲打打,好比古代弹琴的琴客。

柳青明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梦。他退了出来,同时退出那个梦,像关掉一个网页一样。他重新奔跑,重新进入巷子一次,选择推开另一扇门试试,而最终看到的还是同上一次相似的情景:自己在众人之中听小姑娘讲故事。

关掉网页似地退出那个梦。重新来,无论选择哪边的那扇门,他都看到同一个场景:自己在众人之中听小姑娘讲故事。可恼的是:每一次退出后,重新进入都要在梦境里留下一个自己的身影,以至于若干次退出再进入之后,画面上他的身影已排成长队,一个挨着一个,如同夜景里的街灯一样依次变小,聚焦点则是众人围拢着听小姑娘讲故事的画面。越到后面,中心画面被越推越远,变成一小格,仿佛是深井里的映影,或者一帧小小的照片。尤其恼人的是:小小的画面上依然有自己坐在人群中入神地倾听,膝盖上横着笔记本电脑,双手敲敲打打,好比古代弹琴的琴客。

柳青明在梦中清醒了,他知道再这么折腾下去,将没个尽头,甚至于永不能脱身。于是,他放弃了做梦。在梦中向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表示妥协,一动不动地躺在虚空中,无依无托的,东方虚空,南西北方、四维、上下皆是虚空,静默地等待,直到全身失去了知觉,也失去了做梦的知觉。

第二天晚上的梦境也如此。

第三天晚上一样。

第四天晚上一样。

第五天晚上……

第六天晚上……

第七天晚上还好,休息了一个晚上。

连续快一个星期的晚上,柳青明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又套着另一个梦,梦套梦的,一层层深陷其中。只要他想做梦,那个梦将永恒地在那儿候着他。

 

“嗨!你好!”有人向他打了声招呼。

“你好!”柳青明回过神来一看,是四位女艺术家其中的一位,女书法家杜月心。她自己一个人来咖啡厅,看来她的确是容易失踪的人,不时要脱离她们的小小团队,单独行动一下。

柳青明请她喝咖啡。不大一会儿,他们就相互动手动脚、打情骂俏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向谁发起的调情,反正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仿佛有某种默契。他们不再面对面坐着,而是靠在一起,如同情侣一样相拥而吻。也不管是在咖啡厅这种公共场合,长长地接吻。女艺术家抱住他的脑袋,用叹息般的声音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极其幽怨,让人意料不及。这个画面也被高校学生们偷拍并发到网络上,标题是:爱情是我们的归宿吗?该主题与前两件作品合为“人生三部曲”,是海归画家斯卫·R苦心策划的力作。

我们知道,除了第一件作品里的绣花鞋跟画家有点关系,其他的都跟他毫无瓜葛。这到底是谁的作品?你若请教上帝——万能的造物主,恐怕他老人家也说不明白!

接下来,柳青明把女艺术家劫持了——喜欢玩失踪的人最容易被劫持的。他把她劫持到一个空房间。这是个隐秘的空间,处于某座大宅子之中,据传曾是民国时期某位名媛的梳妆楼,这种地方只柳青明这种用心探究三坊七巷的空间构局的人才知晓。一男一女在小阁楼的地板上颠鸾倒凤,以各种姿势做爱。事毕,两人光着身子躺倒喘气,喘个不停。杜月心说:“我说的爱,并不是爱你。”年轻人说:“嗯!我想也不是。”接着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女书法家杜月心说,有段时间她家住在乡下,听那里的农妇喊自己的老公都喊:死鬼啊!这本是骂人的话,可是她们喊得那样甜甜蜜蜜。呵,他们是幸福美满的啊,即使是骂人的话也能赋予恩爱,与原来的意思毫不相干了。还有她本人的艺术创作,虽然抄录古人的诗词歌赋或联句什么的,却与原作无关,她无心诠释原作者的立意、创想和修辞,一切的一切通通被颠覆,她只是寄托自己的一段情怀罢了——这才成其真正的书法创作!

“那么,你爱的那人是谁?”柳青明大胆地问,他知道这是可以问的,因为他自己正也是苦苦恋着另一个女孩。

杜月心说,那个人,她八岁时就认识他。当时,他和她爸在山区文化馆是同事。父亲带她去向他学素描,她才是黄毛丫头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她父亲是著名山水画家杜江东,本是山区文化馆员,通过不懈的努力才取得今天的成就。而那个人却是个极其不务正业的家伙,跑出去做了几年生意,又当了几年和尚,后来出国洗盘子兼做科学家的助理,如今归来却变成了一名全真教道士。

这下柳青明明白了:她爱的人是画家斯卫·R。他问:“可是,他知道你爱他吗?你向他表白过没有?”

“怎么没有呢,十六岁那年我就在他桌子上放了封‘情书’,向他诉说我莫名的烦恼和莫名的欢愉。那年刚好什么地方地震了,山区也有轻微震感,我告诉他,那是我的心跳深埋在地底,春天要发芽了,引起地心的震动……我想他是读得懂我的意思的——‘侄女’爱上了‘叔叔’!”杜月心说,“那会儿他还在文化馆工作,‘叔叔’把我约到工人文化宫的篮球场,什么也没说,就批评我字写得太难看了,回去要好好练!”

女书法家说,从此以后她就发奋练习书法。但是,即使她多次荣膺高级别赛事的大奖,已是全国小有名气的青年书法家,“叔叔”还是不能接受“侄女”对他“一直一直的”、“海枯石烂”不变的、穷追不舍的爱。后来,他明言了——他比她整整大15岁,从小她一直喊他叔叔,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总像是乱伦呀!他说:“孩子,年龄是道跨不过去的鸿沟!”

他说,空间的距离就算有多远,跋山涉水也能消除掉,可时间的距离谁也拿它没办法!那会儿他做生意做得非常成功,全国有不少分公司,总是飞来飞去的。没多久他却把生意丢给合伙人,到五台山出家当了和尚。再不久就出国了。

“唉!”柳青明长长地叹息,仿佛走不到一起的那一对,其中有个人是自己,但没想清是哪个,是叔叔还是侄女?“你们从此不再联系了,他出国以后?”

“他在海外那几年,我们倒是通过网络继续联系。没想到的是,像这种跨越年龄的‘忘年恋’,隔着万水千山,我在地球这一面,他在地球那一面,反而才可以轻松面对,照他的说法是空间的距离消减了时间的距离——又是一种怪论!总之,我们彼此相爱了。”杜月心说,“爱得死去活来!”

“哈哈,柏拉图式的乱伦恋,真有意思!”年轻人说。

“也不那么纯粹,”女书法家说,“借助现代科技,我们可以视频聊天,甚至视频做爱,互相……表达心里头对对方的爱。”

杜月心说,可是,今年春天他从海外归来了,本来这是她盼望已久的团聚,他却变个人似地对她不理不睬,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她去他的工作室找他,他给她吃闭门羹。不接电话,不回短信,说不定一回国就把她手机号码放进了黑名单,删除了她和他的QQ和微信好友。就是圈子里的活动碰上了也装作不相识,比如上次在武夷山,这次在三坊七巷,都像萍水相逢,毫无瓜葛似地,有意不跟她单独接触。那天晚上,她故意放慢了脚步,就是盼着他留下和她说说话。

“那是为什么?你们不是一直隔着重洋相爱,在视频里连那种事都干过了?”柳青明碰了碰自己“的”,又碰了碰她“的”,示意着说,“还有——你不是说他为你们画绣花鞋的时候,用淫秽的眼神看你,还故意撩拨你,让你心旌荡漾,无法自持?然后又对你冷冰冰的,什么想法呢?超变态的!”

“去!”女书法家拿开他的手说,“不,不,我和你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我从小就知道,他有一个高尚的灵魂,还有洋溢周身数百万个毛孔的才华。他不是这么干的,那是我自己一时的心理错觉,后来把它说出来,无非是要他难堪。女人受了冷落,不幽怨一番才怪呢!”

女书法家接着说,“可是,我终于也明白了他的一片苦心!”

“这还是一片苦心?!”柳青明替女书法家鸣不平。

杜月心说:“无论是买绣花鞋还是画绣花鞋,他只为了我一人,她们三个仅止是陪客——因为他不方便或者说不愿意与我独处。重返祖国,站在同一片坚实的土地上,他无法坦然面对这段不伦的恋情,因为他想得太多了!但是他还深爱着我。绣花鞋的含意,你知道吗?他用这个来告诉我什么呢?”

柳青明问杜月心,斯卫·R的用意何在。

“他告诉我:我们相爱,尽管不能走到一起,但是依然要爱,我们都要爱爱情!”杜月心说,绣花鞋让她不辜负满园春色,不辜负自己的一身丰乳长腿,不辜负刚买的那条时尚长裙。要爱爱情啊!

杜月心说:“我看见你在咖啡厅里苦苦沉思,就知道你心里也是爱着一个人,你身上散发出相思的味道——像焚烧艾条的淡淡苦味,这种味道笼罩着你全身,甚至延漫到周边环境。这是爱情的味道,爱情是苦的!我的朋友,因此,我们并不相爱,我们爱着各自的爱情,却也要把爱来做一做!”

柳青明说,对!他还爱着前女友林虹。那时他们为一件小事而吵架,说分手就分手了。

柳青明说:“现在提起还真是不好意思,我从小有个怪毛病,边上有人就尿不出来。那会儿我们刚毕业,一起租房住。她也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但总不放在心上,老是在我撒尿的时候跑进卫生间,搞得我很难受!唉……现在想来那算什么事啊,也不必在意,可是……”

女书法家听得呵呵直笑:“这什么怪毛病!你的意思是要她体谅你吗?笑死人了。”

柳青明说,有一天他上网找工作。刚毕业,他们的工作都还没着落,因此很心急——找不到工作等于没饭吃!那天碰上个在网上招工的公司的工作人员又特别认真,问七问八,一会儿要简历,一会儿要照片,又要填这样那样的表格,他急于找工作,也就一样一样耐心地应付着。弄到最后,一泡尿憋得很急了,总算有个空档,他急忙奔去卫生间。刚想减轻一下负担,她跑了进来,搂住他的腰,说有个好玩的要同他分享。她最近在读一本书,叫《苏菲的世界》,据说是一位哲学家把深奥的哲理以小故事的形式讲给小女生听,不少小女生为之着迷。

她读到什么好玩的呢?也不用这么一惊一乍吧,总得让他把尿撒了,好再去把找工作的事跟那个人谈妥吧。当时,他认为撒尿非常非常重要,找工作事关吃饭问题也非常非常重要。她那个所谓的好玩的——无非是小女生的天真加上随性而发的假深刻,根本可以先放到一边去。

两个人当场吵架了。

吵到最后,一个生气地说分手,另一个说分就分。

事后再想,到底是谁先提的分手也记不清了,也可能并没有哪个提到分手,只是一个听错了,认为对方说要分手,就气呼呼地说分就分,另一个也就跟着说分就分。

当时曾追究起谁先提的分手——这是公然背叛爱情,不把对方当一回事的表现!可是,谁也不承认是自己先说分手的——为这个又吵了起来。最后,果真分手了,那时候太年轻了!现在想起来好像那都不是真事。

“为了撒尿这种小事而吵架分了手?哈哈哈……”女书法家问。

“对呀,那时候认为撒尿是件大事。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啊!甚至,找工作和所谓的爱情态度什么的,现在也认为都是小事了,倒是她没说出来的那件好玩的事情才是顶重要的——因为吵架了,她没再提那个她认为好玩的新发现。”柳青明略有些懊恼地说,“说不定那真是件顶好玩的事呢!”

“真奇怪,两个人曾经相爱,一同吃饭睡觉,说贴心的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然分手了,可是总像还没有分手,好比是昨天吵了一架,今天还闹着脾气,明天说不定就和好了。”柳青明说,他回闽南老家后,她还待在福州。但是,他还爱着他,他想她也同样爱着他,尽管她有了新的男友,但也忘不了他。

或许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爱得很深很深。

记得大一那年,有一次几个同学相约到乌山玩,下雨了,大家都没带雨具,疯狂地从山上奔跑下来。人都跑散了,只剩他和她手拉着手,那时他们还没确定关系呢。下山后,两人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天已经暗了,雨还一直下,两个人浑身湿透了,她带着他到她阿姨家借宿,就在三坊七巷,那时候的三坊七巷还没改建,房子旧旧的,有点破烂,墙壁被雨水冲得一道痕一道痕的,就像超现实主义的油画。还有电线、电话线横七竖八,到处是花花绿绿的广告招牌和小广告。昏暗的店堂里有人在用木棒捶打包扁肉燕的肉泥,“格登,格登”的声响在巷子里回荡。还记得她阿姨家的电表装在门口,裸露的接线柱被烧得乌黑乌黑的。那时的巷子狭窄阴暗,却有一种幽深的感觉,让人觉得人生很长很长,可以慢慢过。在这样的巷子里走着,他俩不知不觉又拉起手来,但这次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手牵着手,晃个不停,还齐声诵读戴望舒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两个人都偷偷在笑。

那天晚上,他俩换上姨夫和阿姨的衣服,她姨夫是木匠,阿姨是清洁女工。当时两个人都还瘦瘦小小,宽旷的衣服显得很滑稽,他们陪大人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各自去睡了。他睡在阁楼上,她睡到表姐的房间里,表姐刚刚出嫁,房间是空的。半夜里,他陡然醒了过来,他想,他是爱上她了。于是,他默默地念叨:爱你,爱你,我爱你!恍惚间他也听见她在那个房间里默默地念叨:爱你,爱你,我爱你!这种声音只有用心才听得到。

他再也睡不着,悄悄下了阁楼,到天井里的月光下走走,雨过天晴,月色明晃晃的。却看见她在那边站着,冲着他笑呢。他走过去牵她的手,她说,她在房间里想他,就知道他会出来找她的。他把她牵到阁楼上去了。

月色照得天井如同洒了水银似的,也像下雪一样。

柳青明讲着讲着,又沉思了,面无表情。女艺术家抱住他,说:“让我们再苦苦地爱一回我们各自的爱情!”

说着,她抓住柳青明,把他往她身体里塞,紧紧地夹住,她要带着他飞起来。以这种姿势,她像一匹展翅高飞的大鹏鸟——被劫持者反过来劫持劫持者,她带着他,像挟住猎物,在天空中翱翔。

柳青明感觉到身体在变轻,一点一点地飘浮,他闭着眼睛,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他知道,这次飞得很高。

她居然长啸了一声,说:“看,天空!”

睁开眼睛,他俯瞰到整个三坊七巷,灰色的屋顶鳞次栉比,街巷交错,慢慢变小,屋子像火柴盒,街道像带子,巷子仅是线,到最后模糊得就像一张平面的图画。再后来,连平面的图画也看不见了,一片绿色的山林将之掩盖,这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是人类日常居住的地方?然后是一片云烟,云烟缭绕中他看到整个地球在转动!柳青明心想,人类啊,果真是一只蚂蚁在圆球上爬!

大鹏鸟依然在飞,往天空更深处飞去。柳青明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问她:“你记得那天晚上和老乡碰上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老乡亲戚的女儿那个?发酒疯当街扒自己衣裳那个吗?”展翅高飞的大鹏说,“老乡喊过她名字,叫什么我忘了,大概是姓一个什么植物的姓,杨,梅,李……或者林,或者树什么的。”

她边飞又边说她小时候家在山区,满山满谷的树木花草记不住名字,却能一一清晰地映入脑海。此时俩人的身体交缠在一起,柳青明觉得有个看不见的端口接合了思想,他的脑海里也浮现出那女孩的模样:脸蛋圆里带点尖,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长。长发,身材高挑苗条,大概有一米六几。好像是林虹!

陡然坠落,大鹏鸟把柳青明从高空中投下。急速直下,他落到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就开始做梦,还是那个连环梦。

这次,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和之前自己遗留下的身影一一擦肩而过。柳青明就站在另一个自己身后,看着他记录女孩子的叙述,笔记本屏幕上汉字一个一个地跳出来:……那个叫林的姑娘爱上了小处男。在以往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以往,男人是煮来吃的,除非你趴在锅台上去爱。而如今男人们出去狩猎、征战,为了部落的利益,为了女人们碗中的肉,身上貂皮、海狸皮、狐狸皮,还有头上插的孔雀翎而战,出去时完完整整,回来时却缺胳膊少腿或成了独眼龙,有的甚至回不来了,永远的。那一份光荣,那一份悲壮!当然,这种荣誉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得到的,只有个别人,小处男是其中之一。据说,他会讨好女人。每次征战归来他都会采些野玫瑰,或者捡几枚七彩石、贝壳什么的送给林姑娘,那时这些东西都不稀罕。可是,一向以意念在以太幻想的女孩子不懂得现实中的价值,或者说不劳而获、各取所需的女儿国里还没有送东西的习惯,从而使她有了某种优越感——看看看,那个男人又给我送东西了。根本不管送的是什么,女孩子的虚荣心也是促发爱情的力量之一。而小处男——那时的男人,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还不如动物园里的一头猴子——哪懂得什么爱情啊,只是有一次把顺手捡的一颗会闪光的石头递给了她。林姑娘大喜过望,以为他把星星摘给了她。她把它镶在戒指上,实际上那东西的主要化学成份是碳。他见她高兴,下次又搜罗了一堆这类小玩意给她。讨好她,他有好处呢。女儿国末期,狩猎或者征战归来的男人依旧在圈里睡,女人们过来看看有合意的再喊去一起睡,挑肥拣瘦的,嫌这个粗了那个细了,不是太长就是偏短,稍微软点瘪点就不要,就像老太太挑黄瓜,还要捏一捏,甚至咬一口尝尝,让男人杀猪似地叫。小处男却可以直接去林姑娘那个铺着暖烘烘的兽皮,装饰着宝石、贝壳和鲜花的洞里过夜。

除此之外,小处男讨好林姑娘还有两个方面:首先,他擅长模仿动物,学那虎豹狮象的动作,并将之融入了性技能,花样百出,可好玩了。以前只一个姿势:女人像树一样站着,男人像猴子一样爬上爬下。其次,小处男擅长甜言蜜语,快到家的时候,他随便找个野蜜蜂的窝,吮吸得满嘴蜂蜜,再进去,效果就非常好。男人的伎俩其实很简单,女人并非不聪明,而是太容易满足了!

林姑娘专一地拥有小处男,她独占了,别的姐妹不能同她争。小处男也必须忠于林姑娘,不能再为别的女人做什么。他是她的,唯一。她也是,他的唯一。这就是爱情,爱情是自私的。

她爱他就会牵挂着他,当他到远方去打仗时,她的牵挂以意念丝丝缕缕地跟随着他,绕呀绕,像蚕宝宝作茧一样把他缠着,保护得他刀枪不入,箭射着都要反弹,丁丁当当掉一地,金刚罩铁布衫似的。他并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有特异功能。他,以前仅是女人饭桌上的一盘菜,根本没有思想,没有直觉感官,没有意念,甚至都不懂得她对他的爱。有时,她很伤心,其中一缕意念就变得像钢丝一般硬挺挺的,扎入他的心窝,让他打了个颤,还以为被什么植物的刺刺了一下。

还好,在外风餐露宿,他会思念起她那个温暖的窝,就分泌出一股浓浓的乡愁,她接收到,以为他思念她呢,竟为之感动得泪水涟涟,滴得地上的浮尘一个坑一个坑的。这时,她就更想他了。

以往男人的臭味是招人厌恶的,如今,林姑娘却迷恋上这种味道。家里的兽皮上遗留着他身上污垢的味道,他的脚臭,他精液的味道,她都爱闻。她抱着有他味道的兽皮才能安然入睡。假如,征战的时间太长,他的气味消失得快没了,她就要失眠。在古代,还没有绵羊,她只得数恐龙,后来,恐龙被她数着数着就数得灭绝了。

她最担心的是他的安全。虽然有她的意念裹满全身,她还是怕他受伤。最近有个男人被敌人的棍棒打在头上,脑袋瓜子分成两半,人没死,嘴巴却变成两张,吃饭要同时喂给它们吃,不然吃不着的那张会骂娘:卧槽泥马,干泥老粮,草泥粮……一大堆,非常非常难听。还有许许多多男人没有回来,战争是严酷可怕的!

林姑娘决定随军征战,那样她才略能心安。姐妹们并没怎么阻挠她,因为她们自己也乱糟糟的。看到小处男和林姑娘恩恩爱爱,她们也心动不已,纷纷寻找自己的目标。另外那四姐妹同时爱上了老处男,这是一个更大的悲剧!而老处男模棱两可,飘飘忽忽的,他的意念本来就弱,四姐妹琢磨不透也琢磨不清他的心思,就互相猜疑他暗地里对哪个更好一点,争风吃醋,弄得大家不团结,还要死要活的。李姑娘喊着要跳海自尽,树姑娘要吊死在不周山上,梅姑娘则在以太上贴了一首凄婉悲催的长诗,仿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那时才是世界的开始呢。最不堪的是小妹妹杨姑娘,她放出话了,假如不让她独占老处男,她就要按老法子把他煮了吃,要没大家一起没!姐妹们说她太凶了,她呲牙咧嘴地说:我有那么凶,我有那么凶吗?

林姑娘来到军中对军队有很大好处:

1 她凭直觉可以感知大自然。虽不能呼风唤雨,但也能预感到天时变化,比如说要下冰雹了、洪水要来了、瘴气上升、森林火灾什么的,提前做好预防。后来老处男从植物身上也看到这种特性,他将之记到一本兽皮书上。

2 女人有时间感。有月经,知道一个月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有多长。女人像一棵树那样站着,就能知道当下是什么季节,该穿什么衣裳,再看看脚下的倒影,就知道是什么时分了。有时间感,她来管理军队的后勤就很到位——一个月到了,要给兵士们发几枚贝壳当薪水,个别的还奖励一支鸟羽。要换季了,发兽皮军衣,或是发树叶迷彩服,等等。行军行多久了,仗打多久了,还行多久,还打多久,粮草还能维持多久?没有时间的感觉,这些就是算也算不准。早上,集合;中午,埋锅造饭;天快黑了,要安营扎寨……当然,老处男也懂得了从月圆月缺和潮汐中看到一个月的时间,从植物身上观察季节变换,插一支木棍再在地上划上度数当日晷,就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也一一记录在书上。

3 林姑娘能准确无误地窃听到敌情,她的直觉感官超强,比起之前老处男的模糊搜索高明多了。这方面,后来老处男也以某些手段达到了目的,事关谍战机密,没有透露出来而已。

4 林姑娘还擅长于剪草为马,撒豆成兵,这本是她当小姑娘时玩的小把戏,并没有真正的杀伤力,但故布疑阵使得敌人迷惑,男人们一拥而上,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她的另一样本事是诅咒敌方的男人,用针扎一个木头刻的人偶,使之在不知不觉中欣然死去。只不过要一个一个地诅咒,死了一个再来一个,在大型战役中效率就太低了。说句难听的,还不如用箭射来得快,仅适用于有针对性的暗杀,譬如弄死敌军领头的男人。后来老处男把这种“暗杀”交给几名胆子像豹子,身手像猴子,警惕性像老鼠,身体像蜥蜴能随环境而变,心肠像蛇一样狠毒的男“刺客”去做,也能取得同样效果。

总的来说,林姑娘精通科学、管理学、间谍学,还懂艺术和巫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为男人的军事建设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但是,老处男并不满足于此。我们知道,老处男是一个男人中的男人,第一个觉醒也是第一个崛起的男人。他有很大的野心,想占领整个世界,再将之改造成一个男人的世界。因此,他明知四姐妹同时爱恋着他,却不为所动,他想占有全世界的女人!

一次战事小捷后的庆功晚会上,为了增添气氛,林姑娘以意念从篝火里提取了火药在天空中鸣放鞭炮,又让火花冉冉升到高空,再以意念的手指轻轻一弹,顷刻之间,便开出无数朵缤纷的礼花。男人们都看傻了,回复了动物原形在地上蹦蹦跳跳,爬来爬去,有些还吮着手指头嚷嚷:“妈妈,妈妈,太好玩了,好好玩!”史前男人都喊女人为妈妈,这些男人中的确有些是林姑娘跟小处男所生,但是大部分是老处男跟另外四姐妹所生,或四姐妹跟别的男人生的,也有些是掳来的奴隶兵,但是都得管林姑娘和另外四位叫妈妈,连老处男和小处男也不例外,一者广义地说男人都是女人生的,二者男人是被女人统治着的。小处男是上一任女酋长阿柳所生,因此后来也有人喊他柳处男。他亲妈阿柳玩艺术风筝玩得痴迷了,一不小心随风筝飘到外太空去了。老处男据说是火星人和水星人的结晶,是男火星巨人Panku和人首蛇身的女水星人NyuWa所生,是个宇宙超级大杂种。

男人们实在太开心了,开心得简直不能再开心了,甚至有几位不能抑制内心的激动,掏出小鸡鸡对天撒了一泡尿。林姑娘却觉得他们可怜,从小没什么玩的,放个鞭炮放个礼花就好比是领略了什么高端艺术。一时兴起,她索性把意念一挥,从太空中挖了一小勺U元素,让它的原子之核分裂再分裂,天空中呈现出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可以说,男人们从没见过如此美妙的景象。神哦,您显现了您的形象啊!他们纷纷跪倒膜拜,一遍遍念叨那高尚的名字——我们的父亲!这是他们在胚胎时期就留下的对父亲的记忆。后来,崇拜图腾里关于父亲的形象就是蘑菇云。但有些鸟专家将之鉴定为男性的阳根。总之他们癫狂了,嘴角溢出白色泡沫,一个个倒在地上打滚,仿佛得了羊角疯。

一片浩浩荡荡的癫狂啊!

老处男倒是冷静的,他非但冷静,且有一个大发现。他发现:假如在鞭炮或礼花里加入坚硬的石子、贝壳碎片、鱼刺等,将之发射到敌方阵营里,那必将有超强的杀伤力!再假如,把蘑菇云投放过去,那么夷平一座城池或几座军寨则易如反掌。于是,他让小处男把这个想法向林姑娘说说——趁热打铁,否则不用多久,敌方也会让女巫或者女艺术家加入战争,到那时就来不及了。

林姑娘不同意,她说,鞭炮礼花在空中放放可以,用到战争上却不可以,至于蘑菇云呢,只能在外太空演习,假如你也拿来在地球上投放,我也拿来在地球上投放,小小地球哪经得起这样折腾,整个地球都要毁灭!

老处男亲自去跟林姑娘说,她依然不肯答应。又让小处男去罗嗦,吹吹枕边风,只招得林姑娘的厌烦,小夫妻为此还吵了架。

宇宙超级大杂种的老处男居然想出一个狠毒的招,他让小处男带着一把高山上千年古冰磨成的透明快刀——那刀是透明的,即便林姑娘直觉感官再发达,也只觉得迎面一股寒气袭来,她还以为是这两天吵架使得她的男人对她生出的冷意呢。而林姑娘爱这个小男人那真是爱到骨头里了,她走上前正要温言哄哄他,再来把爱做一做——对于“艺术”有不同见解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是夫妻恩爱最根本!可怜她嘴巴里才吐出两个字:“老公……”那冷血的动物或者人形动物已持着透明的寒冰刀一挥,生生把她砍成了两段。

论理说,五姐妹都有超强的直觉感官,一个受到伤害,另外几位也会感觉到,甚至发出意念来保护她。可是,自从男人不再被煮了吃,被当成爱恋的对象后,留守植物部落的梅、李、树、杨四姐妹心里已乱糟糟的,她们纠结于老处男对谁更好一点,对自己是不是冷落了,给哪一位做了绿蜥皮的包,又给哪一位制作了蝴蝶标本的画,对自己却连交代好几次的一根含羞草牙签都忘了带回来……还有同自己做爱总是应付,好比士兵练习刺杀,喊个一,二,三就算完事,跟另外三位呢,定是像那钻木取火(彼时钻木取火正盛行),使劲钻使劲钻,不钻得两人全身着火不肯罢休……她们有时想都不敢多想,也下意识地不去想,可是,心早就乱成一团麻,因而严重影响到内分泌循环,一个个都月经失调了,这下可不得了——与生俱来的直觉感官灵敏度大打折扣,消减得几乎快要没了,仿佛一台网速慢的电脑,反应不好,时不时总要死机,重启多次都没有用!就此,血肉相连的姐妹被臭男人谋害了,她们尚毫无知觉,唉,自从有了爱情,女人的自私心亦即萌生,女人与女人之间不再相爱了,这也是悲剧中的最大悲催!怪不得最终天下都给男人夺了,反倒成了他们圈养在厨房的丫环女仆和床上的性奴!这都是后话中的后话!

且说,那无情无义的家伙——小处男以透明寒冰刀将林姑娘像砍树一样砍成两段后,紧跟他身后的老处男随即狗一样地扑了上来,蹲下身来查看,他看什么呢?他教唆别人杀妻,得逞之后,还想干什么呢?

史前的女人已经进化成高级人类,兼有动物与植物的双重特性,那个可怜的姑娘被拦腰砍断,却一滴血也没流,伤口上只沁出几滴泪水般晶莹剔透的树脂——这东西若埋入地底,千万年后会化成琥珀,名为:女人泪,却不知一位心细如发的现代女性把它挂在脖颈上,能否体味到那远古女人的伤心?那老处男查看被杀女人的伤口——树木一样的横截面上居然有树木一样的年轮,这正在他意料之中,也是他所想要的。他用一片水晶魔镜——高倍放大,查看年轮上的轨迹,并一一破解其中的代码,从中获得他想要的信息,他在兽皮书上分类(总类是精神文明的巫术)记下:

1 科学;

2 文学;

3 舞蹈;

4 音乐;

5 美术;

6 哲学;

7 神学;

8 经营管理学;

      ……

还有些像乱码的东西,他看不懂,一开始想要放弃掉。可是拥有高级智慧的女人年轮里不可能出现乱码!那么,一定是有用的,说不定极其重要!老处男想了又想,站了起来,又蹲下,蹲下去了,又站起来,双手放在背后,把兽皮上衣的下摆支得老高,走来走去,像现代的国家领导人那样焦虑,可是,三万五千年前的人类是不知道焦虑为何物的,老处男却焦虑得不像样子!小处男问他喝水不,他说他想喝尿。当然,他不会真的去喝尿,他焦虑得连尿都撒不出来倒是真的,焦虑得输尿管都打死结了,造成膀胱严重萎缩,尿还怎么来呢?最后的最后,老处男蹲下身子,从头研究了一遍,还是理不出个头绪——那些看着乱纷纷但又似乎非常关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快要崩溃了,一个星期没吃没喝,没拉没撒,也没有睡觉,想呀想,都要想破了头,他被那些乱码折腾得快没了人形!瘦得像一具恐龙骨架,头发胡须一下子都变成白色,史前白头发的男人还没出现,他是世上第一批白头发的人,看起来像一只怪物!他手下的军士——另外的那些男人都不怎么敢靠近他了,只有小处男把食物和水,还有擦脸擦屁股用的树叶送到洞口,远远地站着看他。

最后的最后的最后,老处男长啸了一声,(满山的树木都打寒噤似地颤动,满山的石头都磨牙似地咯咯响,流水哗啦啦地打了个漩涡,天空中有一大群鸟被不明力量击中纷纷坠落,云层被撕破一个大口子,大气里暗物质严重变异,太阳出现若干黑子,宇宙的远太空连着几座星球干旱无水,另几座星球洪水泛滥,另几座星球有人出了天花……)他蹲下身来,将那些乱码姑且命名为:爱情,记录在一张树皮上。然后把之前记录的那卷破解女人秘密的兽皮书交给小处男,说:“一切交给你了!”兽皮书的封面用远古的甲骨文写着《人类文明的全部之书》,底下一行小字:爱情暂缺。

老处男走掉了,离开他苦心经营的男人队伍。据说,他回他父亲的故乡火星上去了,也有人说是回他母亲的娘家水星了,当然也可能还在地球上,躲进了某个山洞或者某座森林,他避开人世潜心研究那些记录在树皮书上的乱码:爱情!有个问题人类学专家一直考察着,三万五千年以来,老处男是否重返人世了?不然缺失爱情的人类是怎么维持下来的?

假如,人类至今缺失进化成高级人类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逃离地球或逃离人世的老处男何时回归,把他关于女人的乱码的研究成果——爱情,交给我们?

老处男在今天重返人世?爱情在今天重返人类?!

柳青明看着梦中的另一个自己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汉字一个快似一个地跳出,居然跳出了几个他不认识的字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读大学时,学古汉语时潦草地接触过的大篆,或者是甲骨文、鸟虫篆、蝌蚪文、蚯蚓文之类,但他一个字也不认识,当然也有可能是外星文字:火星文、水星文、海王星文、冥王星文什么的,或者是电脑程序的乱码……他看得头都晕了!在梦里柳青明晕头转向的,他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眼睛一闭,柳青明就醒了。这个梦做得够悠长的,他觉得有三万五千年那么久,呵呵,他笑了笑,笑自己做梦做得那么投入。起床刷牙洗脸,大小解,然后走出房间。已经九点多了吧,沙龙还没开始?这几天他懒懒散散,都没怎么去参加,就泡茶舍酒家或咖啡厅,胡乱编造几张所谓的会场记录传给那迷糊经理,反正艺术家们的发言有时比他还胡说八道。

在回廊碰上了那四位女艺术家,杜月心对他笑了笑。他问她们今天沙龙怎么还不开始。别的女艺术家尚未开口说话,写小说的小姑娘嘴快就抢先说:“今天停一天,放假,你不知道吗?”柳青明哦了一声,他问小姑娘那个故事结尾了吗。小姑娘说还长着哩,再讲一千零一天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她们去荡秋千玩儿,不理柳青明了。

柳青明追过去问:“你不是在梦里讲得差不多了?我梦见你把故事讲得差不多了!”

“呵呵,你跑进我梦里看着我们穿越墙壁,我跑到你梦里讲故事——这下算是扯平,咱们两清了。”小姑娘坐在秋千上让另外三人一起推,说,“不过梦里头讲的不算啊!你这个人真傻!”那部脂批《红楼梦》还在,被昨夜一场雨淋坏了,秋千晃荡起来,破破烂烂的书本像一只被人拔得毛蓬蓬的鸡。

“那你重新讲吗?”柳青明站在秋千架边上问。

“当然重新讲,从头讲呀,因为我讲错了。”小姑娘说。

“讲错了吗?”

“嗯,讲穿越时空的故事,从现代到古代应该倒着讲才对,从现代到未来才这么顺着讲!”

“你不是倒着的吗,从唐宋元明清倒着讲到史前的母系氏族社会了,还不是倒着讲的?”

“哈哈哈!傻瓜蛋,你不懂了吧,倒着讲——”小姑娘坐在秋千架上咯咯咯地笑,“倒着讲,这句话应该这样说:——讲着倒,吧了懂不你,蛋瓜傻!哈哈哈!”

另外三位女艺术家也紧跟着笑了,她们说,她们要说说女人的私房话,请柳青明离开吧。

“蛋瓜傻?”柳青明喃喃自语着走回房间,他拿取货单去那店里取绣花鞋,单子就在那本通俗小说台湾席绢的处女作《交错时光的爱恋》第213页和214页之间夹着,他拿了放进口袋,又生怕放丢了,就把它放进名片匣子里。公司布置的任务之一是要给所有艺术家发公司为其专门印的名片,几天来,大多数都发过了,只牛丽华和牛华丽兄弟他分不清哪位发过,哪位没发过,就是说有可能一位收了他多张名片,一位还没收到呢。为此,他把名片匣子一直放在身上,碰上牛氏兄弟且不管他是牛丽华还是牛华丽就给他发名片。

到了店铺那匣子却有点不好打开,弄了很久才从背面开了,他把单子递给小妹。小妹一直笑,笑得嘴角的美人痣动感十足的:“还说呢,43码不是你订的?明明是你订的嘛,现在还不是来取了!”

柳青明问她在说什么,小妹把单子递过来让他自己看,上面写着已订的绣花鞋号码是43码,只是订货时间前了几天。怎么回事?又不可能被谁调换了,单子一直放在那本《交错时光的爱恋》里,他每晚临睡都要查看一遍。这才拿到名片匣子里,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另一张?他想了想又打开匣子来看,这回从正面开了,还有一张单子,是36码的……真是怪事,柳青明自己都想不明白,匣子里一反一正居然有两张绣花鞋的取货单。好在两双的钱全都付过,就一并取走,省得那小妹又问七问八,把美人痣小嘴撇个不停。

他走出那挂着中国灯笼的工艺品店,美人痣嘀咕了一句:哼,现在的男人没事都要撒谎!柳青明只顾走,他在想:即使自己记性不好,重复订了两次绣花鞋,也不可能订43码的,43码是男人婆的号码,或者变态伪娘穿的呀,他怎么会去订这样的号码,尽管自己也是43码……他停了下来,从鞋盒里拿出那怪诞的鞋子来瞧,两只小船似的超大号绣花鞋!他不由得想要把它穿上试试。一试,却极其合脚。柳青明把原本脚上穿的旅游鞋放进鞋盒,和36码的一起捧着走,他试试穿着绣花鞋好走不好走。

一开始还担心行人看见要笑话,走了一段路却也没人看他一眼,他们行色匆匆,一一同他擦肩而过。柳青明越走越带劲,这鞋子是传统线纳的千层布底,穿着真是蛮舒适的,很好走路哇!他走得真快!比别人快多了,一者他们是游人,来回逛荡逛荡的,二者柳青明因鞋子合脚,走得轻松愉快,带劲。可是,远远地总有什么东西是自己超越不了的?柳青明脚下加了把劲,终于看清那是一个倒着走路的人。那人面朝着他,蓬乱的头发扎着两个髻,奇奇怪怪的,打赤膊,浑身污泥,黑油油的圆肚皮底下吊着条宽宽松松的女人花睡裤,还光着两只脚,扭扭捏捏地,居然走那么快。疯子指了指柳青明脚上的绣花鞋,竖起大拇指,表示:好样的!

能被疯子赞一下也算是一份荣幸吧,柳青明心想,至少很少人能得此殊荣呢。他想赶上那疯子,可是距离才不到两米,却再怎么加速也赶不上。

“蛋瓜傻,倒着走啊!”小姑娘刚给他起的外号,这个人居然也知道,“倒着走才快啊!”

自己竟能听得懂疯子说的话呢,柳青明一向自认听不懂这类疯人疯话。他住的小区那一带,曾经长驻个老乞丐,据说是位神人。炒股的、搞收藏的、买彩票的、买官的、做投资生意和做投机生意的人碰上难以解决的疑难,都会拿水果、面包给他吃,听他叨叨唠唠说点啥,回家去再用心体悟,就能悟出个道理来,找着一条出路呢。有一次,柳青明工作丢了,老找不着,好不容易找到了又干得不顺心,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也买了几个苹果去“供奉”老乞丐,那老乞丐叽哩咕噜说了一通,可是他一句也没听懂,怎么想也想不出个一二三四来。现在,他听懂了。

于是,柳青明照疯子所说,学他那样倒着走。还真别说,没怎么用劲就同他并排走了。而且很快,街树、路灯杆、行人、房子,一一被迅速地抛开。

疯子说:“我疯了三万五千年,只碰上你能与我并肩而行。”

“你疯了三万五千年?呵呵,那吃药吗?”

“怎么没吃呢,中药、西药、藏药、印度药、阿拉伯药都吃,天天吃。一日三次,一次三片,饭后吃。”疯子说,“为了照医生说的做,弄得我一直连面条、馒头和汉堡包都不能吃。饭后嘛,总得吃一碗米饭才算。”

“哦。”

“医生还让我多喝水,尤其是睡前一定要喝一大杯。这个也挺烦人的,每次快睡着了,我赶紧喝下那杯水。可是水一喝人就清醒了,睡也睡不着,好不容易又想睡了,又得喝水,又睡不着,还得等,想睡了又喝,又清醒,喝了又睡不着……一晚上都没怎么睡,水倒喝了不少!”

“这么多年你也够难的。”柳青明觉得疯子不一定是真疯子,说话虽然滑稽夸张,却挺在理,还带有一些玄机禅意。他问,“你这么多年一直倒着走?”

“嗯,三万五千年了。”疯子一再强调这个数字,柳青明心想这是一个带有象征意义的数字吧,象征着时间的久远。

“为什么要倒着走呢?”柳青明问。

“至少,不会被风刮过来的沙子迷了眼睛,对不?”

“有道理。”

“鼻子不会碰到墙壁上去。”疯子说。

“没错。”

“还有——就是快嘛!”

柳青明觉得已经够快的了,身旁的景物愈来愈拢合,一一重叠,人影物像都模模糊糊的,仿佛他是坐在车上看着窗外。

“?好不好,话说着倒们我,蛋瓜傻”那疯子倒着走路,居然也倒着说话了。但是,柳青明一句一句听得非常明白。

“好!”柳青明答应了。

“。前从到回以可,处好个有还,话说着倒走着倒么这,说你和我”疯子说。(意为:我和你说,这么倒着走倒着说话,还有个好处,可以回到从前。——编者注:以下疯子和柳青明的对话皆为“倒语”,为了照顾读者阅读的方便,编者将之调整为正常说话的顺序。)

“能回到过去?”柳青明问,“那么,丢掉的钱包就可以找回来?”

“你真笨!倒着走——一切反过来,丢了钱包等于捡到钱包呀,死人会活转过来,变成病人,病人的病慢慢就好了,变得一点病也没有了,呀呀,你还不明白?挥手送客就等于招手迎客呀呀呀!”疯子说。

“是不是如同录像带倒带那样?”柳青明记得小时候家里有那种录像机,放过一次要倒一下带,有个情景:一个人被汽车撞倒了;倒带的状态下却是——那人从血泊中站起,倒行到安全的地方,汽车也急速向开来的方向退去……

“呀呀,没错!”疯子说,“我们倒着走,倒着说话,如同录像带倒带那样,就能够回到三万五千年前,一刀砍下去,将两段分开的树干修复成一株完好无损的树!让‘事故情爱’变成‘爱情故事’。”

三坊七巷是商业步行街,没有汽车没有红绿灯,也没有带测速功能的监控摄像头。柳青明和疯子以180码的时速飞快地在大街小巷中倒行穿梭。安装在各个角落的治安摄像头拍到的情景中他俩只是两个飞旋的小黑点,好比两只飞得很快的苍蝇。

两只苍蝇飞进艺术家举办沙龙的那条巷子里。

疯子问柳青明说:“你一直捧在手上的是什么东西?”

“两双鞋子,一双是我刚脱下的旅游鞋,另一双是送给女朋友的36码的绣花鞋。她是这个码的。”柳青明说。

“女朋友?你有女朋友?”疯子问。

柳青明说:“是前女朋友,我们分手了。她说她现在在公园当花匠,但也有可能当陪酒女。或者是白天当花匠,晚上陪酒。而且她现在又有新男友了……但是,她的现在对我并不很重要,我要的是我和她的过去——先找到她再说吧。”

“你现在就去找她?”

“对。”柳青明果断地回答说。

“那就快点,快点!”

柳青明提速了,一下子提到时速240。“嘣”的一声,他撞在一扇门上,马上反弹到对面的另一扇门上,再反弹,撞到最先撞上的那扇门上了。

大宅子里,众人没事干,正围着小姑娘要她把故事接着讲完,并要求她莫要编得太悲情了,来个大团圆吧。小姑娘说:“大团圆俗套,没意思。正剧都是结尾死了人;闹剧才开头就死人,结尾那人又活过来。”众人就说,那就从中间开始,往生的一边讲讲,往死的一边也讲讲吧。没想到,小姑娘居然少年老成地说:“唉!生生死死本是人生常态,循环往复的。同时往两边讲就讲不好一个故事了。”众人说,既然如此,那你就讲穿越未来吧,循环往复的话,穿越未来一样回到从前。小姑娘把辫子甩到背后,神气十足地翘起舌头刚要讲,众人突然听见外头“嘣”的一声巨响,接着一声小点的,再一声巨响,厚实的木门板被撞裂,木屑木片溅得半空都是,纷纷扬扬的,同时有个什么东西飞了进来,冲过前厅,摔在天井里。

门外一个蓬头赤身的疯子倒走着从巷子里退出,一边还拍着手念念有词:好好好!回去了,回去了!哈哈哈……

众人蜂拥而上,只见艺术品投资公司的职员——那个神经质的年轻人躺在血泊里。众人讶然,这地方又没有汽车,是什么力量把他撞成这个样子的?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他脚上居然穿着双绣花鞋——两只小船似的超大号绣花鞋!

不过,那是从艺术家们所处的时空维度看到的。

从我们所处的时空维度(写小说的我和读小说的你,此时正好处在同一个时空维度里;或者该小说被改拍成电影,你我坐在同一座电影院里盯着同一片银幕)看则是:年轻人柳青明脚穿着43码的绣花鞋,手里捧着36码的绣花鞋,穿越在三坊七巷,身后红尘滚滚,他一脚跨过无数个时空维度,穿越了唐宋元明清,穿越史前的母系氏族社会,向北而去,那是去往西湖公园的方向。他前女友林虹在那里当花匠,他去给她送绣花鞋,修复早年一刀两断了的爱情。

但是,林虹果真在西湖公园吗?或者,曾经在那待过,此时还在吗?这个没人说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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