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7期  
      新锐
写作札记:关于抒理的抒情(创作谈)
施伟

 

写到小说结尾的时候作者张皇失措了——好比,小时候为了看看玻璃珠子里的绚丽,而将它拍破,却看到一堆零乱的碎片。而事实亦如此……至此,穿越小说已成反穿越小说。正如霍金警告的:不要利用时间机器回到过去,因为这将导致违反基本的因果论。

 

这是一个抒理的小说。

就是说它可能发生过,亦可能未曾发生,但是理已经存在。好比蒸汽机的原理是先天存在的,它源自于用水壶烧开水,不管被发明或未曾被发明,都可以抒理。这就是它区别于抒情小说之处,抒情则须在被发明之后,原理演变成实物实事之后,方可大放厥词。

 

有人说关于艺术的科学是伪科学,关于科学的小说则是伪艺术。我想这说得极对的,因为科学和艺术本来就不是一回事嘛,它们对立且相依附着……但能互相指证,又能相互指正。

 

李叔同出家后有一偈: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茫茫苦海,言之痛心。唉!枉自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亦免不了临逝才悟了悲欣交集。人类啊!

 

宇宙: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世界:世是时间,界指空间。

宇宙无穷大,世界无穷大。时间和空间亦无穷大。地球是圆的,地球上的钟表亦是圆的。假如,宇宙也是圆的,时间在任何处也是圆的……

人类的生命呢,为这个世界做全面的抒理……

人类的爱情呢,为这个世界做全面的抒情……

 

雨果曾预言说:文学将杀死建筑。他的意思是说,当文学极度繁荣之后,教堂不再是人类唯一安妥心灵的所在,人们就不把全部的物力和智慧用来筑建它。西方的第一代文明在教堂,第二代文明才移到纸上——纸上的文明优于地上文明则能明确标示它还包含了时间。(“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去往何处?”高更在大溪地岛上的创作曾经阐述过。他说地点亦即时间——从原始社会历经现代文明回归到更高层次的原始社会,到了那个时候,你才清楚你是谁!这是我瞎琢磨出来的,高更在世时并没说,美术评论员们也没说过。)因为,时间是不死的。时间的每一次死亡同样也是再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是时间的特性。时间亦是不老的,这个世纪建造的房子到了下个世纪它就是老房子,而下个世纪在时间上则是一个新的世纪。人在老,物在老,一切在老去,你和我在人间悄悄地老去,而时间一天比一天更新。果然不出所料,后来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对于时间的追忆都转换成对于空间的追忆了,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关于时间的想象亦变成关于空间的想象。他们在纸上建造包含时间的建筑物!这在中国则不大一样。在中国,纸上的文明与地上的文明一直就是并存着的。中国文人都能写诗,琴棋书画之外也造园林,甚至造假山。反过来,还给无中生有的空中楼阁起个雅致的斋馆名。《水浒传》仅在空间上画出危险的警戒线——水边最危险,而不似其他文明警告时间上的世界末日。还譬如关于美好的“桃花源”的想象,关于美好的女儿国“大观园”的追忆。拉美的作家博尔赫斯研究了西方文化之后,兼治东方文化,他就非常明白时间与空间同在的原理,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他说了:那个中国人要建造的迷宫其实是一部结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国人早早就了解了空间与时间同在的真相。

 

《红楼梦》里曹雪芹自己题了一首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又说什么“甄士隐”——真事隐,“贾雨村”——假语村言。但是,读来并不觉得半点荒唐,或者不真的,如他也早已意料到“假作真来真亦假”。金庸的武侠小说写得天马行空,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手法极尽夸张为能事,读来也不觉得不真。倒是,卡夫卡有时写得很“真”,却让人感到好大的荒诞,那是他要你相信镜子里映像的“你”就是你,还问你镜子之外的你又是“谁”呢?也就是说,曹雪芹、金庸和马尔克斯只给你看镜子里的“你”——表现了想象中的“真”,卡夫卡同时展现现实中的“真”和想象中的“真”,因此极其荒诞了。假如有一台机器能录下人的行动,还能录下人的思维,再将二者一起来播放,亦就是这样的了。世上没有这种机器。尽管电影的制作角色的思维也是以图像和声音来表达的,当“行动”和“思维”的镜头连着放,甚至重叠着,我们并不觉得有多荒谬,那是因为整个的电影的制作亦还是一场想象!唯有卡夫卡的小说让人觉得不真,但它是真中的真!

 

这个小说到此算是一个篇章,可以单独地成为完整的作品。以上是我对它的抒情,因它已成为一个小说,尽管它本身仅仅是从抒理而来的!而它还有延续,因为——假如我们拿它没有办法的时间果真是圆形的,当它还没有轮回成一个圆形时,一定还有未尽之言。此后,我将再写《不在三坊七巷的时候》、《重返三坊七巷的时候》、《长驻三坊七巷的时候》、《逃离三坊七巷的时候》等等……

 

在这个小说里,我最为得意的一句是:“眼睛一闭,柳青明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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