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7期  
      新锐
“非真实”的小说
郑翔

 

看施伟的《穿越三坊七巷的时候》,想起卡尔维诺在《树上的男爵》后记里的一句话:“它们的共同之处是事件是非真实的,发生在久远的时代和想象的国度中。”“非真实”的意思是,小说中所讲述的那些故事,完全是虚构的,和现实,甚至历史不发生任何关系,所以卡尔维诺甚至说,“我最终不会相信我所讲述的那些东西”。他的《宇宙奇趣》、《看不见的城市》自然也是“非真实”的小说。与它们类似的还有博尔赫斯的小说。它们的一个共同点是,小说的兴趣点都不在现实或者任何真实存在过的事物。它们的兴趣点是“理”。这个“理”,可以是关乎宇宙自然的,也可以是人类社会的,也可以是纯幻想的。而那些玄乎其玄,其中又有说不清的意味的事物,就更是让他们痴迷的,比如迷宫、梦、镜子、穿越等等。

施伟的这篇小说明显受过卡尔维诺、博尔赫斯这类“非真实”小说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对这类小说的模仿。他在自己的“写作笺记”里就说,“这是一个抒理的小说”,而且也提到了这两个人。他还说,小说中的故事“它可能发生过,亦可能未曾发生”,但这都不重要,因“它本身仅仅是从抒理而来的”。也就是说,它也是一篇“非真实”的小说。

但是,即便是模仿,我还是要给这篇小说以足够的肯定。肯定的原因首先就在于它的“非真实”。正是因为“非真实”,让我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获得了类似于鲁迅所说的“在泥土中挖一个小孔”,得以“苟延残喘”一下的轻松。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实在已被国内各种文学期刊上铺天盖地的“真实”小说“层层淤积”得喘不过气来,甚至都很有点怕看这类小说了。不知是作家的缘故,还是编辑选编的缘故,在国内的文学期刊中,已很少能看到不是反映“真实”的小说了,而这些小说基本上又都把笔墨集中在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的烦心事上。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小人物们在为了自己的工作,为了孩子的读书,为了丈夫的外遇,为了自己的不公平遭遇……苦苦经营,精心算计,纠结报复,扭曲变态……文学的格局、风格变得越来越狭小、琐碎、单一、缺乏想象力和怨气冲天,文学该有的题材、风格的开阔性、多样性几乎没有了,文学中必须有的创造性、想象力以及雍容、高贵、轻松、平和、自由、空灵、唯美、玄妙、游戏等品质,几乎也都看不到了。文学已经“真实”得与日常生活记录和新闻报道没有区别了,但这还是文学吗?“真实”正严重窒息着新世纪的中国文学。文学难道非得反映现实或者表现“真实”吗?仅因这一点,我就要给施伟的这篇差点无处安家的小说以足够的肯定,因为至少它是和当下充斥中国文坛的“真实”小说完全不同的。

这篇小说从某艺术品投资公司职员柳青明被邀参加一伙艺术家在武夷山上举行的一个“文艺沙龙”写起,由此引出四名女艺术家对自己脚上如何被海归画家斯卫·R画上绣花鞋的四个不同版本的叙述,并由其中那位“90后”女小说家的叙述,带领大家穿越到唐宋元明清,一直穿越到三万五千年前的氏族母系社会,讲述那个时代的女人与男人的故事。柳青明一直想弄清楚绣花鞋的真相——这正是习惯“真实”的读者最想弄清楚的,但直到最后小说都没有说明真相,因为作者的兴趣点在于“抒理”,而不是“真相”。

而这篇小说精彩的地方,也在于“抒理”,所以作者说,在这篇小说里,他最为得意的一句是:“眼睛一闭,柳青明就醒了。”而这种玄乎其玄的“理”,在小说中随处可见,构成小说的核心。这“理”有时候是一句话,如上面这句;有时候是一个情节或者情境,比如那位“90后”女作家所说的,她是在梦里被画家画上绣花鞋的,而当时柳青明就在梦中的现场,可以作证;还有柳青明看到那四名穿着绣花鞋的时尚女子在三坊七巷的某条巷子里走着走着,突然停在一堵苔痕斑驳的墙壁上陡然不见了,穿墙而过了,但女作家却说他是在梦里看到的,弄得他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如此等等。让人不禁想起庄生蝴蝶和博尔赫斯的一些小说。

那么,这篇小说到底想要表达怎样的主题呢?答案可能会让那些要求“真实”的读者或评论家失望,因为似乎没有。为什么非得有意义呢?像卡尔维诺在谈及自己的《不存在的骑士》时所说的,“这一次故事是并且应该是人们所说的一种‘娱乐’”。这不是也很好吗?当然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智性的“娱乐”,但“享受这种‘娱乐’的人是读者”,而对作者而言,要写作这样的小说,“是最使人疲劳和神经紧张的工作方式”,因为它需要作者具备足够的知识、学养、机智、想象力、语言能力和叙事能力。在这些方面,施伟都是具备的。读者只需看看斯卫·R向柳青明解释为什么会有绣花鞋的四种版本以及“90后”女作家所编的故事,应该就会认可。而就写作“真实”小说和“非真实”小说的难度而言,后者的门槛显然要高得多,这或许也是当下“真实”小说泛滥,而“非真实”小说稀少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然,这篇小说也存在不少问题,并不完美。比如模仿的痕迹比较明显;开头部分写得太实;整体结构不够简炼、清晰,情节有点散乱、芜杂;在语言上,虽然机智、幽默,显示出了南方作家的细腻和灵气,但又不够节制,尤其是后半部分有点贫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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