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7期  
      实力
桥镇两个逃逸的男人
白天光

 

桥头药铺的韩州

 

韩州四十多岁,只读过一年私塾,但对《濒湖脉学》、《大寿世保元》能倒背如流,他的绝活儿是能唱《四百味歌括》。词是原歌括的词,一字不改,但曲子是他自己谱的,大都是二人转的哈哈腔。韩州始终未娶,原来的药铺是他舅舅的,他舅舅没儿没女,韩州为他养老送终,后来写遗嘱把这个药铺给他了。原来的药铺叫金棒槌药铺,主要以参和茸为主。韩州觉得舅舅光靠药铺中的两味药是不易引来大商客的,就把药铺的名字改了,进的药材也大都是野生的草药。韩州药铺的生意不错,是因为韩州做起生意来很花哨,用桥镇人的话来说,韩州很会整事儿。韩州药铺会突然有一天悬挂起一块牌子来,上面写着:今天人参醒了!韩州还会从桥镇戏园子里请来一副架儿,唱他写的《人参醒了》的二人转。韩州和戏班子的班主苑凤山关系很好,他一到戏班子去请一副架儿的时候,苑班主就让他随便挑,这时,韩州自然就会挑茄子包儿和大鲶鱼。这两个艺人在台上是一副架儿,在台下不是夫妻,各有各的相好。其实茄子包儿就是韩州的相好,但他就是不娶茄子包儿。茄子包儿在戏园子里是红角儿,总是在戏快收场的时候,她出来压阵,她在台上唱的时候,戏园子里那些有钱人就开始往台子上扔大洋,后来改成成卷的绵羊票子。戏园子靠茄子包儿出彩儿,晚上她要是不出台,那么晚上的听客们都会显得很没兴致。苑班主把茄子包儿让给韩州也是有代价的,韩州必须每年给苑班主一根熟透的红参。

这天,韩州药铺就显得比平时热闹许多,韩州会把店里所有的人参都摆在铺子上,别的药不上柜,韩州会把隔年生的许多好参都卖出去,实则是清仓大处理。药铺不光卖药材,还卖成方儿和偏方儿,这些成方儿都来自朝廷,也叫御医名方儿。方儿里的药都是价格很贵的药,比如川贝、比如藏红花等,价格不比人参低多少。这些成方儿韩州不让患者带走,只让患者看着韩州从药匣子里一味一味地往外抓药,抓足了再把成方儿藏起来。其实这种把戏在省城的大药铺里都有,和省城药铺不同的是,韩州药铺没有坐堂医生,而省城的药铺几乎都有坐堂医生,韩州药铺的偏方儿也不是来自民间,而是来自距这儿三百多里的泓济寺,那里的老和尚腹中有偏方儿无数,随口说出来就是治病的秘笈。比如,干嚼桦树皮能治淌汗砬子。当然,这个偏方儿在韩州的手里,就变成了桦树皮和党参同嚼,可治淌汗砬子。因为这个偏方儿不能白卖,他还得随着偏方儿卖出去一钱的党参,这样才能赚到钱。突然又有一天,药铺的那块牌子又换了文字:四君子驾到,为天下第一神药。四君子指的是:枸杞子、金樱子、菟丝子、覆盆子四味滋补药,同煎同饮会大补。韩州指的四君子驾到,是指这天吃这种方子煎的药,滋补的效力足。这天,不请戏班子,而是在药铺门前支起一只大泥瓷瓮,底下燃着木炭。泥瓷瓮里放的就是四味滋补药,凡是来药铺的可以免费喝一小瓷碗,如果要买,就四块大洋一坛子四君子汤。这天的生意也很好。韩州会把四君子药材打包去卖,这个包不是普通的包,是人工绣的荷包,每包仅售一块大洋,这就很招人。四君子汤不是天天都煎的,因为在韩州的歌谱中,有四君子诞生的时间和地点,一般大都指的是惊蛰这一天。

韩州药铺能整事儿,是大家能看到的,而看不到的就是韩州后院藏娇的事儿。其实,说是藏娇也不太准确,因为韩州毕竟还没有结婚,在他后院里和他同宿的女人,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桥镇,除了戏子茄子包儿和他同宿之外,镇上的掌柜们的媳妇、闺女,他都不会碰人家,他要在桥镇待下去,就必须得有好人缘,不能有敌人。经常到桥镇找韩州的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江北巴彦镇八褶包子铺的老板娘,叫赵香芝。这赵香芝是个寡妇,三十多岁,说话有点侉,她是江浙一带的人。她丈夫原来是在民国行署做官的,后来暴病身亡。她的八褶包子馅大、皮薄,价格也不高,所以到她那儿吃包子的人,天天都是客满。但赵香芝生活讲究,每月逢十的时候,她总要关板儿一天,这一天,她就要到桥镇来,她来到药铺,不走正门,而走斜门,她有斜门的钥匙。每次赵香芝来看韩州,总要给他拎十几个包子,还有巴彦镇酱肉铺的酱肘子、酱鸡杂,这些东西都是韩州爱吃的。第二天早晨,天刚扑明,韩州就会送赵香芝过江。韩州和赵香芝同居至少也有一年多了,可韩州就是不娶她。而赵香芝和他同居的目的,是为了感动韩州,让他早点把她娶了。

还有一个女人经常到韩州的药铺里来,是距这里三十多公里范家私塾学堂的女先生范国馨。这个女人是个老姑娘,二十八九岁,长得又白又胖,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她不属于那种嫁不出去的女人,而是她过分挑剔对方,这就让她的婚姻出现了难度。她希望自己能嫁给一个家境殷实、读过许多书,写得一手好字的男人。这就有点不着边际,读过许多书的人,未必家境殷实,在这个世道上,穷秀才日子过得寒酸,而家境殷实的地主,未必见得能通读四书五经,也未必能写一手好字。她在前几年来过一次桥镇,那天也赶巧,韩州正在药铺门前演他写的蹦蹦戏,范国馨也去凑热闹,当听说两个戏子唱的是药铺掌柜写的戏,就留意了韩州这个人。《人参醒了》这出戏有一段唱道——

 

一叶参

两叶参

参参都能找到魂

七叶参

是参中王

山中隐藏不惹人

九叶参

是参中的魂

人的灵魂是何物

九叶参告诉你

是天地乾坤

……

 

范国馨听了这戏词,不由得惊叹道,真是少见的奇才。人都散尽了,范国馨还是舍不得离开,她想和韩州一起小饮,等药铺前没人的时候,范国馨才凑到跟前,说道,你的戏文我听了,写得很好。你不是戏园子的班主,却能操笔写戏,明清文人很多都养有自己的家庭戏班,著名者如李开先、屠隆、屠冲暘、沈璟、张岱、阮大铖、冒辟疆、查继佐、李渔、尤侗等。有时官府里也养戏子,使得政府部门不得不一再发布禁令。清嘉庆四年(1799)曾有皇帝谕旨曰:闻近年各省督抚两司署内教演优人之事……俱不许自养戏班。而你却变相地养了个戏班子,这就很了不起。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范国馨,虽属女流之辈,可也是在哈尔滨有名的范家私塾学堂的教书先生。我父亲范启梁,也算是关东第一私塾先生。在我父亲的弟子中,进朝廷为民国新政做官的就有四五位,在各省做省长的也有四五位,巴彦县县长的儿子、闺女、外甥都送到我范家私塾学堂。你这么有才华,不知师从于谁?

韩州说道,谁也没有师从,只读过一年私塾。不过,我们家算是书香门第,父亲曾经给段祺瑞做过幕僚,我爷爷过去也是一介名医,叫范石船。家里藏书过万卷,卷卷我都翻阅过,所以我成不了大气候,却也是个杂家。靠药铺吃饭,自得其乐。今天和范先生结识,很投缘,晚上我请你吃饭,如何?

范国馨说道,我也正有此意。你学识广博,拜你为师也不是谦逊之言。

两个人晚上在一起吃饭。他们没有在桥镇吃饭,而是去了江北,进了一家叫“十大碗”的满族御膳庄。两个人都不是满族,却也都有贵族气,十碗菜只吃没了两道菜,剩下的八碗菜,韩州就用膳庄赠送的御膳匣子装了起来。两个人都很有酒量,一坛子酒被他们喝光了,却也不见他们谁醉。半夜的时候,韩州和范国馨就在药铺的后院同居了。范国馨不像赵香芝那样和韩州往来频繁,范国馨每个月只到桥镇来一次,过了夜第二天就走。最近几个月,范国馨没来,他自然会想到这个范国馨可能嫁人了,她也是非常希望韩州能娶她,可韩州丝毫也没有娶她的意思。

韩州对女人的喜好有些怪异,他希望女人要胖,肉要白,说话的声音要柔和,这些特点在两个女人身上都能找到。韩州之所以不娶她们,也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他知道自己呵护不住这些女人。

在后院,韩州的生活虽然没有太多的乐景,但两个女人也让他在寂寞中打发时光,而这两个女人,他最欣赏的还是范国馨。范国馨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到桥镇来了,他估摸着这个女人究竟嫁给了什么样的人。这天,韩州走出了木香镇,先到了省城,然后又去了双城堡。双城堡过去是护国军的兵营,现在仍然驻扎着护国军,所以,到双城堡来去并不自由,但韩州还是随着一伙生意人混进了双城堡。到了双城堡,他就打听范家私塾学堂,在双城堡没有人不知道范家私塾学堂的。他先在双城堡的一个饭馆吃饭,边吃饭边和店小二打唠儿,店小二对他说,现在的范家私塾学堂和过去不能比了,过去私塾学堂只有十几名学生,现在私塾学堂已经有三十多个学生,大都是省城贵族的孩子,也有附近大财东的儿子。范家私塾学堂是有规矩的,教书先生都是范家人,别姓的先生一概拒之门外。

韩州就再打听,学堂里的范国馨是不是还在教书?

店小二说,上个月范国馨嫁人了,男人是省城国立高中的校长,也是范家私塾学堂出去的。这个校长到双城堡来过一次,他姓靳,叫靳天顺,父亲靳开来,是省城有名的大财东,专卖洋酒和洋烟,这两样东西是国家专卖,能撑得起这种生意的人,必须有省里的官员给他做后台,可见这范国馨是嫁对了人。靳天顺不到三十岁,而范国馨却比他大六岁。两个人年龄虽然相差悬殊,可看着也很般配……

韩州其实没有必要到范家私塾学堂去,因为店小二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他从饭馆里出来,就又回到了省城,到省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就找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这一晚上,韩州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其实他应该娶范国馨为妻,范国馨和他在药铺的后院只住了十几次,而韩州却一直也没向范国馨求婚,范国馨可能是对他韩州失望了,才嫁了人,这事想起来,他觉得有些后悔,但后悔的药是吃不得的。这个晚上,他也在想另一件事,那就是该把江北的赵香芝娶了。赵香芝不识文断字,更不愿意走出她那个小镇,但她是一个好女人,如果不娶她,她也嫁人,往后韩州的日子就会更加寂寞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离开客栈,到了省城的江岸码头,上了一条俄国人开的客轮,坐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巴彦镇。他去巴彦镇找赵香芝八褶包子铺。包子铺这些日子很红火,有的时候通宵都在营业,赵香芝每天只到包子铺待上一个小时,和管家结账,然后就到她的居所歇息。以前,韩州没有到八褶包子铺吃过包子,他推开包子铺的门,见屋子里的人是满的,后厨有两个赵香芝的徒弟在蒸包子,他就向店小二问,你这店的掌柜赵香芝来了没有?

店小二说,一般她白天不来,到了晚上掌灯的时候,她要来亲自掌灯,然后和管家算账,再吃点儿镇上郭宝奇点心铺的点心,喝上一碗绿豆粥,然后就回去歇息了。

韩州说,现在我想找你们包子铺的掌柜,怎么才能找到她?

店小二说,她的家门不许别人随便进出,想见她,就得叫丫鬟请她来。要想见我们掌柜,你要先报上字号,掌柜的要是见就见了,要是不见那你就该请回了……

韩州报上字号,请铺子里的丫鬟去叫赵香芝。

丫鬟仔细地看了看韩州,问道,这位老爷从何而来?找我们家的掌柜是不是有急事?如果没有急事,这时候掌柜的正在睡觉,她不会轻易见别人。

韩州说,自然有急事,不然我为什么起这么大的早来这里。我在江南木香镇,你和你们掌柜报上我的字号,她就知道我是谁了。

丫鬟去了,不大一会儿,丫鬟就又回来了,说,我家掌柜的不想见你,你还是请回吧。

韩州起身谢谢伙计和丫鬟,就离开了包子铺。

韩州回了江南的木香镇,刚开门不大一会儿,就听见有急促的敲门声,他推门一看,怔了,是赵香芝。就说,我刚从你们包子铺出来,丫鬟说你不见我,我就回来了。

赵香芝笑着说,你想见我,我是愿意见你的。只是你一路操劳,就到我那儿去了,吃得不踏实,歇息得也不踏实,还是我到你这里来吧。

赵香芝随韩州进了药铺,韩州让她到后院,她却没去,坐在椅子上,问道,你去了双城堡,范国馨可好?是不是她已经嫁人了?

韩州又一怔,说道,香芝,我小看了你。我和范国馨的往来竟然也没有躲过你的眼睛。你是实在人,我就得跟你说实话,我确实相中了范国馨,因为她识文断字,门户的名声很大,我从小也没读过书,很想到她的私塾学堂里读上几年私塾,觉得合适就娶范国馨。我这次去了双城堡才知道,范家私塾学堂太大了,在里边学习的都是一些名门贵族的孩子,而我却是一介生意人,想进她的私塾学堂学习,范老先生是不会收我的,还有,这个范国馨看中的是我的生意,并不是我这个人。多亏我没娶她,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我想,在我的一生中,也只有你们两个女人最中我的意,我今天到你的包子铺找你,就是想跟你说,我要娶你……

赵香芝笑了,我和你在一起住过,可我并没有把你当做我的男人,因为你是个男人,却不是一个大丈夫。和你这种男人在一起活着,将来肯定累得慌……如果你想和我继续过这种隔三岔五就能找乐景的日子,我倒是愿意,但嫁给你是不行的。

韩州心里犯嘀咕,也不知赵香芝说的是不是心里话。韩州也笑道,那我知道了。你和范国馨没法比,她图的是钱财,而你图的却是享福,比对起来,你更让我佩服。今天还回去吗?一会儿我请你吃中午饭。

赵香芝说,今天肯定得回去,往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能由你来定,我想和你过夜就过来,不想过夜就不来了。这几天我很累,因为包子铺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不能甩手不管……

赵香芝和韩州聊了一会儿,她就起身说道,我走了。往后,没有事别到江北我的包子铺去,我的生意是下人的生意,时间久了,你会瞧不起我,这是我的心里话。

赵香芝没有和韩州亲近,就推门走了。

……

韩州已经失去了两个女人,但韩州并没有感到失落,因为他的药铺也常有女人来光顾,只要他作出暗示来,没有哪个女人不接受他的。

这天,镇上的女裁缝高秀菇来到他这里。她要买一副韩州的偏方儿,因为她最近得了一种怪病,常常在半夜的时候醒来,然后梳洗打扮,梳洗打扮结束以后,就推开门到山根底下来回走。也很怪,山上的狼和大兽常在半夜出没,有一次,高秀菇还遇见了一只老虎,无论是狼、大兽还是老虎,见了高秀菇都吓得跑了。见它们跑了,高秀菇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够了就又回家,到家以后,她又把衣服、裤子脱下,钻进被窝里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镇上的毛十二先生给她看过这个病,说叫癔症,给她开了几十副药,吃完了药以后,仍不见效。

治癔症的偏方儿,韩州倒是有几个,但这些偏方儿里的药,药铺里没有。都是一些古怪的东西。虎骨五钱、女人的指甲一钱、乌龟的头一副、童子尿一泡,然后煎服……

韩州把药方儿拿出来,递给了高裁缝。高裁缝不识字,就让韩州把偏方儿念给她听,她听了吓一跳,说道,就虎骨还算干净,其余都是不干净的东西,如何煎服得了。就又说,有没有别的方儿?

韩州说,你的病和你睡不踏实有关系,还有一个成方儿,可以试一试。朱砂三钱、茯苓五钱、菟丝子五钱、甘草五钱……我可以替你煎,你只要到时候来服就行。

高裁缝问,这几味药多少钱?

韩州说,不要钱,都在一个镇上住着,往后我要做衣服到你那儿去,给我少算点就行了。

高裁缝笑道,韩先生这身打扮,都不是成衣店的裁缝做的,衣服料子也都是洋货,内行人一打量就能看出来。你这身衣服是从省城的大洋行买的,尤其是你脚上这双鞋,是水牛皮的,也是洋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俄国货。如果韩先生执意不收钱,那我就专门给你做件衣服……

韩州给高裁缝出的成药方儿,高裁缝服了几剂以后,明显感觉晚上睡觉踏实了,也不梦游了。于是,韩州就又给高裁缝出了一剂方儿,高裁缝服后感到浑身都舒坦,高裁缝经常出入韩州药铺,只半年多的时间,脸上的皱纹少了,人也白了,面皮也嫩了许多。其实,高裁缝的岁数并不大,只有三十一二岁,在没服药以前,她有点见老,自从服了韩州给她煎的药,她整一个人都变了。渐渐地,她对韩州也起了激情,那天,她去韩州那里,见韩州的药铺只有韩州一个人,就暗示他,我啥时候能和你到你家的后院坐一会儿?

韩州说,后院很冷清,我这个人手懒,被褥包括枕套,半年也洗不上一次,怕你笑话。

高裁缝说,那我更应该到后院去看看了,能洗的帮你洗洗,能缝的帮你缝缝……

韩州还是没有把高裁缝领到后院去,只道了一声谢,问道,你家男人还在山上伐木吗?

高裁缝的男人姓沈,叫沈万恒,常年在大山林里伐木,半年左右才回一次家。沈万恒不是木香镇的本地人,原来是从山东闯关东来的,高裁缝也不是当地人,她是什么地方人,镇上的人也都不知道。她说话的口音好像京城人的口音,在镇上,这家人也很少与人来往。但高裁缝的活儿好,她家里有一台洋机器,也叫手工缝纫机,缝的线码很均匀,手工钱要得也不多。丈夫沈万恒一回到镇上来,整天躺在热炕上睡觉,在家待上十天半月,还得上山。在家的这些日子,他顿顿离不开酒。他下山的时候,会整袋子地往家里驮肉,一般都是狍子肉和鹿肉。高裁缝不太喜欢吃肉,常把这些肉卖给镇上的大馆子。每年沈万恒能拿回来许多钱,在桥镇沈家的宅院也不小,只是在桥镇的最东边,距离三泉山很近,但宅院的院墙很高,院墙上没有瓦,却长满了荆棘,这是沈万恒特意种的。院子里有六间房,没有大牲口,有一条俄国洋狗,这狗叫谢廖沙。谢廖沙从来不乱叫,常年蹲在门口,它什么也不怕。有一年,一条狼到隔壁的院子去祸害羊,生生地让谢廖沙给咬死了。谢廖沙这狗很聪明,眼睛很尖,好人坏人也能分得清。有这条狗在院子里,沈万恒不在家时,高裁缝在家里就什么也不怕,心里很踏实。沈家什么也不缺,但缺儿女,他们结婚快十年了,却也没有孩子,两个人都让木香镇的毛十二先生给看过,诊脉后毛先生说,女的没毛病,但男的阳脉太弱,肾气不足,这和他常年喝酒有关。毛先生又说,只要男方把酒戒了,三年内肾气就会上来,媳妇自然就能怀上。

沈万恒不听毛先生的劝诫,酒照样喝,三顿酒一顿也不缺。至于有没有孩子,将来有没有人给他续香火,他好像根本不在意。高裁缝拿他也没办法,只要他每年能往家里交钱,一切都随他去了。

韩州问得很真诚,高裁缝就说,他原来是半年回来一次,现在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上次回来到现在都快一年了,临走的时候,他拉走了二十坛子酒,不把这些酒喝完他是不会回来的。我家掌柜的是滚刀肉,我拿他没办法,就随便他了。我这个家就是他的客栈。

韩州说,那你往后该怎么办?

高裁缝说,和他过一辈子,注定是要守一辈子活寡,这也是命里注定,我认了。他不在家我也有乐景,我不把做裁缝当生意去做,而是当作一种乐景。我也有喜好,喜欢没事的时候去戏园子听戏,戏园子里如果来了新角儿,我至少每天晚上都去看,一直到看腻了为止。我也喜欢做吃的,也不知为啥,我喜欢吃洋玩意儿,俄国的列巴、红汤、里道斯,有时也喝点伏特加。我吃这些东西也不光是自己吃,我一份儿,我家的谢廖沙也一份儿。

韩州就笑了,你要能嫁给一个俄国人,那就对你的口味了。

高裁缝说,你还真说对了,我向来就喜欢洋人,但东洋人和高丽人我不喜欢,看着他们,咋看都像咱们中国人。我最喜欢的还是俄国人。不瞒你说,现在我就有一个相好的,叫亚历山大,他是从俄国流亡到这里来的,他原来在俄国也是一个贵族,父母都没了,有个姐姐也从来不管他。有一次,他偷了东宫的一件珍宝,这件珍宝如果转卖成中国的大洋,能换五百万。俄国新政府通缉他,他先逃到了法国,然后又从法国逃到了中国,他很有钱,大概他在法国就把他偷的那件珍宝卖了。他现在在省城,有一家炭行、一家客栈,他的客栈叫索菲亚宾馆,很大。三层楼,楼下是西餐厅。有一年,他到桥镇来采购粗麦面,啥叫粗麦面,也叫全麦,在磨面的时候,不把麦糠筛出去。我和亚历山大认识也是天意,那天,我想吃镇上老呔儿饼店的薄饼,刚好那天我们俩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他买了四五张饼,还有卷饼用的豆芽、蒜苗,可只吃了一张就吃不下去了,我看出他不太喜欢吃这种东西,就对他说,你们俄国人不喜欢这种东西,我给你介绍一家馆子,镇西的馒头店,店的对过有干果店,那里有苹果酱,我见过一个俄国人就很喜欢用馒头蘸苹果酱吃,吃得也有滋有味的。俄国人也不客气, 说道,请这位女士领我到那里去。我就领着这个俄国人去了馒头店,又替他在干果店里买了一瓶苹果酱,还有这里唯一卖的洋货,是叫格瓦斯的饮料,这个俄国人很高兴,此后,我们就有了来往,每次他到桥镇来,都要买一只列巴和两根里道斯送给我,后来他告诉我,他叫亚历山大。有一天,他回省城已经错过了轮渡时间,就又返回了桥镇,因为他还没有吃晚饭,就又去了馒头店,在桥镇的路上,碰巧遇见了我,我知道他错过了轮渡时间,就大胆地邀他去家里住,也就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有了疼我的男人。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很甜蜜,有一天,我丈夫回来了,刚好那天亚历山大也在我家里住。沈万恒什么也没说,抄起棒子就打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丝毫也没有畏惧,他夺过了棒子,用手就把棒子折断了。沈万恒进屋又找到了一把伐木用的板斧,想一下就把这个洋人砍死,亚历山大也没躲闪,又夺过了板斧。亚历山大赤手和沈万恒交战,把沈万恒打得鼻青脸肿,又将他的一条腿踢伤了。沈万恒坐在地上起不来,亚历山大又把他扶起来,把他抱进屋里,放在炕上。

沈万恒问,你懂中国话吗?你叫什么,从哪儿来,怎么和我老婆勾搭上的?

亚历山大说,我的全名叫亚历山大·格拉汉姆。你这个笨蛋,我跟你说了也白说,你是记不住的。我是俄国人,在离开俄国的时候,我就懂得汉语,因为我的父亲过去来过中国省城。他来中国总是带着我。我经常去中国的省城,所以我的汉语说得比你这个人还流利。我和你夫人不叫勾搭,你跟别的外国人说勾搭他们都听不懂,我也是在去年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我和你夫人在一起,是因为我们互相喜欢。你常年不回家,对你的夫人没有感情,你酗酒成性,把你的夫人常年扔在家里不管,你每年给家里的钱还不如你夫人做两件中国旗袍的钱,更可恨的是,上一次你回家,在家待了七天,竟然没有和你的夫人发生过一次性关系,你这个家伙貌似老实厚道,其实是一头蠢猪。我看,你还是和你的夫人离婚吧,我娶她。她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我把她这个人领走。她跟了我,这一辈子就幸福了……

沈万恒擦着嘴角的血,说道,俄国人我见得多了,在省城,俄国人不少于两万人,他们大都是一些白俄的越狱者,还有俄国皇帝被推翻以后,那些过去给朝廷做事的或者是有点钱的,没逃的人都被新政府给收拾了,所以,他们一大批人都逃到中国了……你要娶我老婆,你有这个能力吗?

亚历山大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的能力肯定要比你强。你这个破宅院,不如我现在身上的一块金怀表值钱。听说,你还有几亩地,这几亩地也抵不上我十只雪茄的钱。还有,你不是能喝酒吗,论酒量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沈万恒笑了,这你可是说大话,在我们山上伐木的有七十多个人,我喝酒的时候撂倒了六十九个人,只有一个人没把他喝倒,那是我们的主子,我怕把他喝倒了,他把我赶下山。今天咱们就喝酒论输赢,你要把我喝倒了,我的老婆就给你,如果你喝不倒,我就要把你绑起来,让你活活饿死。

亚历山大说,这样做很公平。

沈万恒就冲高裁缝说,去,让镇上的周三烧锅坊装一水桶酒来,给他现钱。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大洋,扔给了高裁缝。

高裁缝对沈万恒说,掌柜的,都是我的错,要打你就打我吧,怎么惩治我我都认了,因为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你把亚历山大放了吧,是我勾引了他……

沈万恒说,现在谁对谁错,已经很清楚了,我就是把这个亚历山大杀了都不算过分,就是把你们俩都杀了,镇上的人也不会怪我,还会说我像个大丈夫。但是,我打不过这个亚历山大,现在我还不知道亚历山大你是干啥的?

亚历山大说,做生意的,是省城出了名的商人。我有一家炭行,一座宾馆,一个西餐厅,我说的这些行当,你一个也不懂。不过,我应该让你知道,我在俄国是皇家侍卫军的军人,也是一个神枪手。像你这样的人,就是十个人,也未必能对付得了我。我不是欺负你,用中国话说,我的行为不是欺男霸女,因为你和你的夫人的婚姻原本就是一个错误,我要把这个错误更正过来。

两个人就开始对饮起来,显然沈万恒的酒量不如亚历山大。沈万恒快醉了的时候,亚历山大仍然很清醒,他对沈万恒说,大哥,快从山上下来吧,把酒也戒了,好好跟你的夫人过日子,我知道你没有啥手艺,但凭力气,你也能养活你和你夫人,再说,你的夫人靠手艺也能赚钱。如果你觉得在桥镇腻歪,我给你买两垧地,种地打发日子也很不错,如果能做到,我就不再到这儿来了。

沈万恒醉眼蒙眬地说道,你还是滚蛋吧,我和我媳妇怎么过日子,你就不用操心了,往后,你就别到我这儿来了……

亚历山大说,你这么说我是不欣赏的,如果以后你仍然恶习不改,那你就赶快腾地方,我把你夫人娶了,如果你看不惯,我就把你夫人领走,领到省城去,我在省城给她开一家大的裁缝店,你看行不行?

沈万恒说,你这个老毛子,有点不要脸,往后我和我媳妇怎么过日子,你管得着吗?

亚历山大起身说道,大哥,你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我瞧不起你。再见!说完,亚历山大就走了。

……

高裁缝跟韩州讲完了她和亚历山大的经历,说道,这个亚历山大还真是个爷们。

我吧,实话跟你说,如果你和沈万恒要是离婚的话,我也会娶你的,不过,我和亚历山大比,这个老毛子比我有能耐,现在我就不打你的主意了。

此后韩州在他的药铺里变得沉默了,他的药铺也不如原来热闹了,他觉得,他的女人缘可能从此就消失了。包子铺的赵香芝,还有那个私塾先生范国馨,不过都是过眼烟云,而这个高裁缝也注定和他没有缘分。

韩州的药铺越来越衰落,某一天,他就把他的药铺卖掉了。

这一天,他去镇长许青灯的家,把五千块大洋给了许青灯,说道,镇长,这些钱是我今年药铺的收入,我不想干了,把这五千块钱交给你,有一件事,我想跟你交待一下,将来,高裁缝可能会被沈万恒给休了,她现在和一个俄国人关系很好,但我心里有数,这个俄国人将来也不会娶她。高裁缝往后的日子可能很艰难,啥时候她走投无路了,希望你能接济她……

许镇长说,韩掌柜,你在桥镇做了十几年生意,生意一直很兴旺,你有智谋,又勤快,我就不明白你为啥不干了呢?

韩州说道,一言难尽,我不干有我不干的道理,等我走了以后,你慢慢地就会明白,我为啥不做生意了。

许镇长说道,其实我心里非常明白,这些年你跟好几个女人都是相好的,但你不娶她们,是因为你一旦和她们结婚,会镇不住她们。你以为,你在药铺的后院做那事做得很神秘,以为镇上的人都不知道,可什么事情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你注定将来不会有妻子,所以我也不会规劝你成家。不过,你交给我的这件事,我觉得有些不妥,你可以把这笔钱直接交给高裁缝。你别担心她不收你的钱,我判断,她是会收的,你可以暂时离开桥镇,但不要离得太远,我相信,总有一天高裁缝会去找你的……

韩州摇摇头,我有点不太信。

许镇长说,我们可以打赌。这笔钱我可以替你保留,如果她不收你这笔钱,那就是你输了,如果收了,那就是你赢了。

……

韩州离开桥镇,他到七十里左右的三泉山上,进了泓远寺,他出家了,他能不能还俗,镇长和桥镇的人都猜不出来……

 

能看见水脉的胡一挺

 

胡一挺最初到桥镇的时候,镇上的人都觉得他有些猥琐。他个子很小,脸却很大,脸上的五官有些散,尤其他的牙齿太大,如果不张嘴,他像个码头的搬运工,如果张嘴,很像一个叫花子。他是十年前到桥镇的,他住在镇上最寒酸的客栈里,也叫熊四儿客栈。这个客栈只有两间房,掌柜熊四儿是个光棍,一辈子未娶,他客栈的两间房很破落,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两间房里吊死过两个人,所以镇上没有人敢买这房子,而熊四儿却花了二十块大洋,把这两间房买下了。大凡知道底细的客商,没有敢到这里住的,胡一挺来到镇上却住了进来。胡一挺在镇上的郭家饼店吃第一顿饭的时候,店小二偷着跟他说,熊四儿客栈有晦气,你最好别在那儿住了。胡一挺不信邪,一笑,我一身正气,向来都是以正压邪。

镇上的人不知道胡一挺是干啥的,他在熊四儿的客栈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人,镇上是要盘查的,镇长许青灯就让镇衙门的两个衙役把他叫到了衙门。

许青灯就问他,这位客官,来桥镇有何贵干?

胡一挺说,我是看水脉的,但不是风水先生。我走了七七四十九个镇,又走了八九七十二个屯子,这些地方水都奇缺,许多打井的都打不出水来,即便是打出水来,那井水也是浑浊的,怎么也澄不清。

许青灯说,客官有这样的本事,让我很佩服,我们镇上也缺水。镇上只有两口水井,而商铺却有二十几个,商铺后面的住宅也有几十所,全镇人口七千多,现在镇上的用水大都到镇西的江岔子去挑水,或者用驴车去拉水。如果客官能在镇上帮我们找出水脉来,你可以长期在镇上住下来,镇西还有一亩多地,可以把地给你,你在那里盖宅院,就算我们镇上把你留下了。

胡一挺笑道,我知道镇长是个开明绅士,其实,江南方圆百里,有三个镇,而桥镇是最好的,离码头近,镇上的国道又直接通省城,如果能够住在这里,那么什么生意做起来都会红火,我就是奔这儿来的,更知道这里缺水。如果我能让镇上的人不到江岔子上去挑水,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想问镇长,桥镇需要打几口井?

许青灯说,难为你了,如果想要满足镇上的人用水,至少还得打六口井,你指出水脉来,指出十条水脉,能够有六口井出水,就算你的能耐。

胡一挺说道,我在镇上已经待了一个多月,白天,我几乎是把镇上都走遍了,这里地下的水脉确实不大好看,但被我看出的水脉打出六口井是没问题的,不用找出十条水脉,我指出一个地方,你就可以在这个地方打井,不出水,我马上离开桥镇。

胡一挺的本事确实不小,他先指出了三口井的地下水脉,然后让镇长到江北的巴彦镇去找他的弟弟胡二挺,过来给他打井。

他的弟弟胡二挺长得很英俊,和胡一挺好像不是一个爹妈生的,他高个子,长得很慓悍,五官也很周正。他到了桥镇,许镇长先款待了他,把胡一挺和胡二挺从熊四儿客栈请出来,住进了镇上最好的客栈,大云客栈。这个客栈有八间房子,院子后面可以放马车,有专门的护院家丁给客官喂马。客栈每隔一天晚上,有戏班子来这里唱戏。凡是在这里住的客官,早饭不花银子,白面馒头,豆腐白菜汤随便吃。还有小灶,客官可以点菜。许镇长让大云客栈的掌柜于大云顿顿给这哥俩开小灶。

一挺和二挺住进大云客栈,丝毫没有显出感激来。在找水脉之前,镇长许青灯把他请到八褶包子铺,让包子铺掌柜蒸了四屉狍肉包子,这好物一挺和二挺从来没吃过。许青灯又让掌柜的做了一盆山珍汤,这山珍汤也都是山中的稀罕物,有四品叶的人参、柞木杈上的无根黑木耳、山芹菜、黄花菜……这山珍汤不是素汤,是用老火鸡汤熬制的。二挺说,这山珍汤是满族宴席上的高汤,在省城的大饭店,这一盆汤至少也得十块大洋。

许青灯说,大凡到桥镇有贵干的,都用这里的包子和山珍汤来招待贵客,我一介镇长,可一直把你们当做贵客。

一向少语的一挺说道,我不在意你们对我招待得怎样,只要我找出水脉,能给桥镇添几口清水井,我就算没在桥镇白待上一回。

翌日,太阳已经跳出三泉山,胡一挺就领着二挺,在桥镇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遭,又在宅院前的空地上绕了一圈,就先指出了四口井的落镐处,说道,这四条水脉都很旺,也是桥镇的主水脉。看水脉,能把井打出水还不是大本事,要让这井水永远不干,这井才是真正的井。

胡一挺不是说大话,他的二弟二挺领着六七个壮小伙子开始打井,第一口井三天之后就见水了,他们从井底用山上的青石板往上砌。砌石板的东西让许青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们不知从哪儿买到一种谁也不识得的草,将这草在臼中捣碎,然后又往里兑灰色的石粉,搅拌稠了就往青石板上抹,又一天的时间,这井内的石板砌得很齐整,落下的木水筲上下起落都不会刮到。在井口安上了胡二挺特制的辘轳,一口井就打成了。往上打的水只有几水筲的水是混浊的,后来这井里的水就变得清澈了。胡一挺叮嘱这打出来的头十筲水是不能扔的,因为这水贴着地脉,是被水脉中的龙吮过的,用这水煎制甘草和川贝能治肺痨。

许青灯一直在挖井的地方候着,镇上的几个护镇家丁也在旁边伺候着。他们将刚打上来的井水拎走了,拎到了镇衙门,倒进衙门的水缸里。

许青灯暗中敬佩,口中却不说话,觉得眼前这个有些猥琐的男人果然有天大的本事。

不到二十天的时间,桥镇就添了十口井。这十口井让桥镇人活得舒坦了,吃水方便了,就主动拿钱交给许青灯,让他付给胡一挺哥俩。

胡一挺笑了,这钱我一文不收。这几天,我把这十口井的水都喝了一瓢,方圆几百里,这儿的水最甜,这也说明这里的风水是少有的,在这里过日子永远不会受穷,如果在这里做大事情,也会事事都能成。我倒是想让镇长兑现你说过的话,我往后要在桥镇住下,给我一块宅地,再给我几亩地,不知镇长可否兑现?

许青灯笑了,这话让你说中了,在桥镇有四十多家商铺,家家的生意都很兴旺,原来镇上逢五有集,县长到这里巡视的时候,让这里隔日有集,镇上商会的人不同意。桥镇的商人知足而不吝啬。还有,镇上的商家们相互之间都有往来,无论是谁家遇有红白喜事,都会去致喜或致丧,份子钱是肯定要出的,但每个商家的份子钱都一样,不能多也不能少,就二十块大洋,这样也让商家们的友情是一样的。胡大师可以在这里落户,但这里有规矩,如果胡大师能够接受这些规矩,我说的话就能够兑现。一,不能把亲属招引来,桥镇的地界有限,人丁已经很旺了。二,邻里间不能有口角,如有不顺心的事,就到镇衙门,我没有权力平息这些不顺,靠的是这里的商会。这里的商会也是镇上的支柱,每年,商会的会员要向商会捐款,少的可以捐五十块大洋,多者不限,这些捐款出入有账,如谁家遇到了不幸,商会自然不会看笑话。比如前几年,皮匠家里失火了,房子烧塌了,仓库里的皮子也被烧了,几乎到了分文皆无的地步,但商会没有不管,给他盖了新房子,又借给他一千块大洋,让他重操旧业。三,商铺的掌柜不允许娶二房,如家里确实需要添女人的,商会来酌定。

胡一挺说,在这里落户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弟弟在江北也是大户人家,他不光会打井,家里还有油坊,三十多亩地,用不着我去管他。我在江北没啥财产,但有九间房子,六挂大车,二十多匹马,我在江北还有个儿子,是专门搞贩运的,日子过得也不错。但他媳妇很刁蛮,我有点惹不起人家,她父亲也就是我亲家在县府衙门做官,专管科税,有权有势。其实,我早就想离开他们。我到桥镇落户,把九间房子给我儿子。不瞒镇长说,我在江北也是有钱的大户,我的钱都是用眼睛和心挣的。但我到桥镇以后,绝不会炫耀和张扬,镇上掌柜们的亲友找我打井,我一律收半价,只有外地人到我这儿来找我打井,我才收该收的那些报酬。每年我可以向商会交两百块大洋,也算是我对商会的一片忠诚……

许青灯说,你在我们这儿打井,只说了一些打井的事情,我还没仔细和你唠唠家常,江北你除了有一个儿子,还有哪些亲人?

胡一挺说,亲人有三个,除了儿子还有一个闺女,再就是我的弟弟二挺了。我闺女长得太敦实,不太好嫁,现在一直在她二叔那儿当领工,也是管家。这孩子读过四年私塾,又在镇上的国立小学毕业,她写一手好字,打一手好算盘,就是长得太敦实了。她五尺二的身高,重量也得在两百斤左右,面相和我差不多,看着不太顺眼,但瞧惯了就顺眼了……我在十多年前就把我老婆给休了,她和巴彦镇上的丝绸庄的掌柜有一腿,被我抓住了两次,更不能容忍的是,她还给那个丝绸庄的掌柜生了一个孩子,后来,我就一脚把她踹走了。我这辈子娶个女人不易,虽然有钱,可不招女人待见,这辈子就打算一个人过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怕我的闺女嫁不出去,她今年已经二十四了……

许青灯说,看来大师的经历也确实挺难的,你就在桥镇安家吧,也可以把闺女带过来。你说这辈子不娶了,这怎么行。你的婚事将来商会替你解决,你的闺女也不用愁。

胡一挺站起来,给许青灯哈了个腰,行了个长礼,看来今年我是遇到贵人了。

……

胡一挺在桥镇落户了。胡一挺为人很老实、忠厚,不给镇衙门添麻烦,虽然有些口吝,可也学会了和左右邻居交往。他在镇东盖了六间房子,大院也不太显眼,也是山上的青石板砌成的。为了显示他看水脉的本领,他竟然在前院和后院各打了一眼井,而且水很旺。这个胡一挺别看长得有些猥琐,可日子过得很像模像样。他在后院种了四棵树,这树刚栽的时候,大家还不认得是什么树,他却告诉看这树的人说,这是梨树,叫安果梨,原来产在直隶,结出的梨吃起来绵软、酸甜,是一个徒弟从直隶给我带回来的。他的六间房子也安排得井然有序,一间粮食仓库,一间杂物仓库,最大的一间是他的品茗斋(镇上的人后来才知道他视茶如命),这斋里有一套非常讲究的茶具,茶桌是红梨木做的,围着茶桌是四把太师椅,这太师椅做工精细,椅子的扶手是雕琢的龙头,靠背是浅棕色的鹿皮。他睡觉的炕是用青砖垒成的,炕面上底层是炕席,上面铺着很结实的羊毛毡子。厨房里的橱柜都是樟子松打的,里边放的细瓷碗都是南方货。灶上放着一口五印铸铁锅,锅盖是檀香木的,这檀香木锅盖很薄,掀起来不沉,锅里一有沸水,满厨房都是香味。他还有两间书房,这些书许多人都看不懂,大都和风水有关。还有珍本,宝仁堂书局木刻本的《山海经》、《水经注》、《徐霞客游记》……

最初许青灯怀疑这个胡一挺能不能看懂这些书,有一次,许青灯就上门讨教几个他一直疑惑的问题,就问,何为水脉?

胡一挺说,脉为身之纵横。脉在,阴阳皆在。如人生疾,乃为淤也。阴阳平衡,则能打通脉象,脉之淤则通。地下的水脉不是处处纵横,这就需要人的眼力。我的眼力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有什么仙气或者神气,而是我看出的是水脉呈于地表的迹象……这是我的奥秘,不必多说,相信镇长已经明白了我说的话。

许青灯感到很吃惊,胡一挺的本事不是与生俱来的,这是他读了这么些书,悟性超凡的结果。看来,这胡一挺只看水脉是有些屈才了。他听一位智者说过,知一理而贯全局,这胡一挺不仅能看水脉,也一定看透了人间世故。他的相貌影响了他,这无妨。相信,胡一挺会有一桩美满的婚姻。

胡一挺在桥镇总想做一件让桥镇人感到钦佩的事。打井只能算作他的本事,不能让桥镇人看出他的善良。胡一挺的眼力正如镇长说的那样,不光能看到水脉,还能看透人生。胡一挺的眼睛是能装事情的,他看见什么都能想到一些大的事情。这些日子胡一挺没再出去看水脉,他的活儿也不是天天都有的,每个月最多能有三两个人来找他看水脉,而剩下的时间就是看书和喝茶,在屋子里憋闷了就喜欢在桥镇到处走走。桥镇是一个让他觉得非常新奇的小镇,在江北的时候,他就听说桥镇的当地人并不多,一部分是关外闯关东过来的,一部分是觉得这里的生意很旺,奔这里的风水来的。最早的时候还有一部分俄国人在这里居住,所以桥镇在生人眼里看着新奇也就不足为怪了。首先让他大开眼界的是,这里有许多混血儿,江南江北的人习惯叫这些人为“二串子”。二串子和汉人不一样,男人都很慓悍,但并不显得匪气,每个俄国男人都很绅士,他们大都是从俄国的城市中逃过来的,因为在一九一六年至一九一八年,俄国彼得大帝被推翻了,这个行动叫革命,革命的重要任务就是不让大地主和资本家拥有太多的财产,如果和革命相背,就要被杀头。所以这些逃难到中国来的俄国人过去在本国大都是富豪或者绅士,他们到中国来以后,不惹事生非,规规矩矩地做人和做事。在这些人当中,有技师、有匠人,也有能说汉话的学问人。桥镇那些二串子就是他们的后人。他们对桥镇很热爱,觉得这里是他们找到的新的天堂,所以他们就把整个心思放到了这里。桥镇的许多住宅都是他们盖的。他们盖房子都是用青砖盖的,窗户大都是半圆形的,安着洋玻璃。房顶都是尖顶的,就像当地人戴的尖草帽。房顶不用瓦,也不用草苫,是铁皮的屋顶,看着很晃眼。这些铁皮是洋货,桥镇人都不知道这铁皮是从哪里买到的,几年的风霜雨雪,它们不上锈。当然不上锈的原因除了这洋铁的质地好,俄人们每年要到房顶上擦拭,在擦的时候,要往铁房顶上抹一层油,这也是不上锈的原因。这些俄国人不喜欢种庄稼,无论院子有多大,他们都不种蔬菜,而种花草,且花草都是同一个品种,叫鸡冠子花。有的大户人家院里还拴着一头花奶牛。这花奶牛被俄人洗得很干净,身上看不到一点不洁的东西。他们的这种生活,让胡一挺感到很羡慕。桥镇的汉族民宅,也大都模仿俄人的住宅,房顶也都是铁皮的,只是他们的房子不高也不宽敞。但也都是镇南徐家砖瓦窑烧制的,这些青砖不光结实,还四面有瓷光。这些房子大多建在桥镇官道的两侧,也大多是做生意的铺子。

桥镇的生意铺子很讲究,这是几年以前桥镇的商会定下的几条规矩。铺子的闭店窗户板都是桦木的,用的都是铜锁。每家店铺的门上要悬着同样的牌匾。牌匾上的字有两个人写的,一个是镇上私塾学堂的甄久如先生,他擅写行草,但他的行草只要识得字的人都能认得,虽是行草也有隶书的韵味;另一个是镇长许青灯的楷体,许青灯的楷体和他的做人一样有规有矩。这也算是桥镇最晃眼的东西。牌匾都是梨木的,先用盐水煮透,省得干裂,匾上刷着用红辣椒炸得很稠的辣椒油,刷在牌匾上,这牌匾就不会招虫子或腐烂。字都让镇上的细木匠袁海亮用刀镂了,字迹上涂着金粉或者银粉。镇上的酒馆都要挂幌儿,幌儿也是统一的,模样相同,却大小不一。一般小吃店为小幌儿,只能挂两个。能办酒席的馆子挂大幌儿,可以挂四个,镇上只有一个大酒店,叫许王爷御膳庄,外地的官员到此巡视需要进膳的,就要把他们请到这个膳庄里来吃饭。这个大饭店可以挂八个大幌儿,桥镇上的人也叫这里为八大幌儿。这个许王爷御膳庄,其实膳庄里没有许王爷,只是清朝末年的时候,有一个皇亲国戚叫许王爷的人来这里,在这个饭店连续吃了三天饭。他走后,原来的店掌柜就把原来的桥镇大饭庄改叫许王爷御膳庄了。别看许王爷御膳庄很排场,但店面和别的铺子都是一样的,门上悬着的牌匾仍然是梨木的,字仍然是甄先生写的。许镇长和甄先生在写牌匾的时候都很谦让,但谦让过了也不好办事,商会就替他们决定,卖食品或饭店的牌匾都由甄先生来写,杂货铺、棺材铺、布庄等都由许青灯来写,这样两个人就不再互相谦让了。走在桥镇的大街上,看牌匾也是件让人舒坦的事,胡一挺说道,这个许青灯镇长真是天下难寻呀,就是给他个省长让他去干也绰绰有余。

这天,许青灯又把镇上的会员召集起来,他有大事情和商会的会员们商量。他说,在咱们镇落户半年的胡一挺,给咱们桥镇壮了门面。他的为人也很谦卑,还没见着他挣多少钱,他就往商会捐了两百块大洋,这也看出他做人的善良。他在我们桥镇别人求他百求百应,而他从来也不找别人的麻烦。胡一挺把咱们桥镇当成了自己的家,也没把我们当外人,他有了难处,我们也不能不管。胡一挺今年四十四岁了,至今家里也没个女人,日子过得很累,他过去有过一次婚姻,他前妻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不得已他就把媳妇休了。他还有一个闺女很能干,因为长得有点胖,也没出嫁。我想请求商会的每个会员都来帮帮这个老胡,再说,如果你们哪一位撮合成了老胡和他闺女的婚事,老胡自然也会重谢的。

药铺的姚掌柜说道,这事好办,我不能亲自帮老胡,可我老婆要是出面就好办了。这十几年,我老婆撮合成了十一对婚姻,男方既有长得漂亮的,也有长得磕碜的,其实女人看男人,相貌不算个啥。这个老胡冷眼看去真是不耐看,可也没到看了就把人吓坏的程度。老胡身板儿溜直,走起路来很沉、很稳,如七品官步入衙门,他不光能挣钱,心眼儿又好使,找个女人应该不算是太难的事。

做皮货的佟掌柜说道,我有个表妹和他挺搭的,两个人也有夫妻相,我这个表妹长得也不比这老胡强多少,脸上有点儿浅白麻子,眼睛偏大点,眼珠子有点儿鼓,可腰身很软和,走起路来有点小扭,还有一个打眼的地方,就是屁股大,如果生孩子肯定是小子。我明天就把她领来,老胡一眼就能看中。

还有几个会员说帮助老胡解决婚姻算是小事一桩,这件事大伙儿包了。,

镇上的商会专门研究胡一挺婚事的事情,胡一挺很快就知道了,他既没显得高兴,也没显得不高兴,他还是觉得,他是一个没有女人缘的男人,他的长相寒不寒碜他心里清楚。老胡对他父母印象很深,应该说他的父母没有长得太丑的,尤其他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走起路来像戏子,说话的声音也清脆。父亲长得也不丑,只是父亲的鼻子和耳朵有点与众不同,父亲的鼻子很大,耳朵也很大,往前挺着。到了桥镇看到镇上的许多二串子,他就在想,他的父亲是不是也是二串子,这件事他既没问他母亲,他母亲也没告诉他。在桥镇,二串子很吃香,许多汉人愿意嫁给他们,如果胡一挺说自己是二串子,也不知道这里的女人们会不会相信。在桥镇的商会上,许镇长也有一个很大的失误,他应该让胡一挺也参加,让会员们知道他的口才,更让他们知道,胡一挺满腹经纶,读了很多书,不光会看水脉,还能做别的大事。他不指望这次商会能给他带来多少希望,但至少让商会的会员们知道他胡一挺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商会在镇上的作用不小,会后的第三天,药铺姚掌柜的老婆果然领来了一个女人。姚掌柜的老婆把那个女人领到了胡一挺的家,先让这个女人看看胡一挺的家境有多么富,又把胡一挺的书房打开,也让这个女人知道胡一挺是个有才华的人。再把她领到品茗斋的时候,这个女人就有点发懵,这女人是从大山里来的,没有见过任何世面,至于男人看过多少书,她不放在心里,尤其她看见这个品茗斋一切都不懂,就问,这屋是干啥的?

姚掌柜的老婆说,是胡先生在这屋里喝茶的。胡先生很会享受,每天他都要沏茶喝,据说,他这里最贵的茶叶三百块大洋一斤。

这山里女人说道,这户人家不像过日子的人家,院子里啥都没有,起码院子里得有十几只鸡,院子的右边应该垒个猪圈,过年的时候不杀猪能叫过年吗?还有,这男人光书就装了两个屋子,一本书至少也得一块大洋,这两屋子至少得有好几千本书,那就得两千多块大洋。还有,他能喝几百块大洋一斤的茶叶,也太不懂得过日子了,三百块大洋能买多少东西?两百袋白米,如果买白面的话,能买三百袋,一家人全年的吃粮都够了。用咱们山里的人话说,这不是败家吗?

姚掌柜的老婆说,胡掌柜有钱,不在乎。

这时的胡一挺正在后院给梨树浇水,干完活他才进屋来,两个人见面没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胡一挺问她,请问你姓甚名谁、芳龄多少、家住何处?

女人说,家里孩子多,爹妈又不识字,从小也没有名字,我在家排行老四,家里和外头的人都叫我四丫儿。也有叫我小豆包的,不是因为我长得小,是我这个人天生能吃,一个人能吃三十个豆包。我今年三十二岁,从来也没结过婚,但对象却相了不少,我这个人对男人很挑性,身子不壮我不干,喝大酒的我不干,还有一条,不能杀猪的我不干。

胡一挺笑了,他打心眼里很烦这个人,就说,我身子不壮,你也看出了我是五短身材。酒我倒是不常喝,没有酒量,最多的时候也只能喝三两酒。你可能最不满意的是,我不能杀猪,不仅不能杀猪,还不敢看杀猪。

四丫儿说,三条你没占全,你办不到的事情我替你办,遇到大事情或是参加红白喜事,或者家里来了客人,陪酒的事归我。我一次能喝一斤酒。你不敢杀猪我敢,不瞒你说,我不光敢杀猪,我还杀死过一匹骡子。像我这样的女人,只能去挑别人,别人不会挑我。如果大哥看中了我,那我就嫁你。

胡一挺说,你福大、造化大,我怕将来养不起你。

第一次相亲就这么结束了。

姚掌柜的老婆给别人相亲还没有不成的,她觉得四丫儿和胡一挺很般配,四丫儿不嫌弃胡一挺,而胡一挺反倒嫌弃四丫儿,这让她觉得很不公平。思来想去,胡一挺嫌弃四丫儿也许有他的道理,于是,她就在三天之后又把一个女人领到了胡一挺的家。胡一挺这天无事可做,正在品茗斋里喝茶,姚掌柜的老婆把那个女人领进屋,他连站都没站起来,就让两个人坐下,对着姚掌柜的老婆说,你们二位喝茶吗?这可是我刚沏的碧螺春。

姚掌柜的老婆一努嘴,说道,咱没这个口福,也不喜欢喝茶。不料,被她领来的那个女人却说,我喜欢喝茶,这碧螺春应该算是绿茶,现在入秋了,天气渐凉,最好能喝红茶。

胡一挺这才起身,说道,我还真有滇红茶,就拿了一个茶叶桶,用竹匙子挖了两匙子茶,倒进一个蓝花茶壶里。胡一挺的旁边有一个炭火盆,常年烧着开水,他就将开水倒进茶壶里,坐下等着红茶沏透。这时,他才仔细地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显得很高贵,圆脸,面皮很白,只是眼睛太小,眉毛细长,看着像枣木炭描过。耳朵很大,有点儿前倾,她在每个耳垂上吊了三个银耳坠,好像向别人显富。

胡一挺仍然问道,不知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芳龄几许,家境何如?

这女人说道,这不太符合规矩,你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然后再问我。

胡一挺说道,对不起,不知姚大嫂是否向你介绍过我,我叫胡一挺,原来住在江北,最近才搬到桥镇。我读过四年私塾,国语、算术都能抵上国高的程度。一辈子只愿意做一件事,那就是找水脉。找水脉是个棘手的活,需要读许多天文地理的书,还得有悟性,才能找出水脉。找水脉是造福于人,更造福于己。我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江北住,有九间房子,十几匹马,九挂大车,专搞贩运。家境很好,不需要我帮助。我还有一个闺女,二十多岁了还未嫁人,在她的二叔家做账房先生,她二叔在江北开了个油坊。我一年只能看七八次水脉,平时就在家里看书、喝茶。我看水脉还算赚钱,看一口井雇主斟酌着给钱,少则一百块大洋,多了也不封顶,最多的给过我五百块大洋赏钱。看着我的活儿挺清闲自在的,但是脑子很累,如果把水脉看出偏差了,不但不给你钱,还要被人训斥。这就是我的活法……

这女人说道,听了你的自我介绍很让我敬佩,我知道,能看出水脉的人不多,这人得有很好的悟性,换句话说,这人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我叫邹海花,住在双城堡,原来有过丈夫,他是个省城的官员,后来得肺痨去了。我已经守寡九年了,今年三十二岁。我什么也不会干,不会洗衣服,不会做饭,因为我和前夫在一起生活时,家里有一个老妈子,还有一个丫鬟,过这种清闲的日子过惯了。我父亲和我从来没见过面,他和我母亲结婚三个月就走了,究竟干啥去了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他到山上当土匪去了,也有人说他在京城的官场里面混。我九岁的时候,我母亲又嫁人了,因为我母亲长得漂亮,嫁的这个男人是民国新政府的行署官员,后来,我这个继父又娶了第二房,就把我们娘俩赶出了他家,但他很讲义气,休我母亲的时候,给了我母亲一大笔钱,还有在双城的一套老宅。后来我母亲也得病没了。所以我不缺吃不少穿,就是缺少一个在身边照顾我的男人。

胡一挺问她,你读过书吗?

邹海花说,没读过私塾,但我母亲识几个字,后来我就自己看《康熙字典》,就识得了几千字。我也喜欢读书,但读的都是杂书,有话本,有戏文,还有词赋。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写词。我丈夫的墓碑上就是我写的一首词——

 

深雪埋轻骨,平生怀大德。乾坤小,胸怀大,毕生为民国。

人轮回,天地转。忧民忘国,天堂里等我,等我。 

 

     

胡一挺边给她倒茶,边说道,真是大手笔。

虽然两个人只做了简短的叙谈,姚掌柜的老婆已经看出这胡一挺是相中了邹海花。姚掌柜的老婆又进一步地撮合,说道,现在日头已到头顶,胡先生该请海花吃顿饭吧,是到江北吃还是在家吃,如果在家吃,我过来帮厨。

邹海花说,我没有吃中饭的习惯。一般早饭在十点吃,中饭在下午三点吃,晚饭得在我晚上睡一觉起来再吃。

胡一挺说,吃饭为次,咱们可以在桥镇找一家好一点的馆子,喝点酒。这里有一家山珍馆,菜都是山上的奇货,有鹿肉、火鸡肉、长在树杈上的鲜木耳、刚掉蕊的黄花菜……

邹海花说,这个饭我不能吃,如果吃了就等于我答应了你的婚事。现在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能不能办到,如果你能办到的话,我就随你一块吃山珍……

胡一挺自信地说,说吧,啥事?

邹海花想了想说,你得替我打残一个人,这个人我知道他的底细。我丈夫原来是得过肺痨,后来经过洋医生的治疗,给他注射了十几支盘尼西林,病情基本得到控制。他的同僚是一个恶棍,我的前夫就是他给害死的,我要替我死去的前夫报仇,这样,往后我和你过日子才能踏实。为啥我不让你把他打死,而只把他打残,因为他要是死了就太便宜他了,他活得难受,我看了才心里头舒坦,你看你能办到吗?

胡一挺想了想,半天没说话。

这时邹海花站起来说,看来,胡先生没有勇气做这种事情,那我也就不麻烦你了。现在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胡一挺这时又站起来说,这事我干了。

……

胡一挺一辈子没和人吵过架,更没打过人,但让他现在去把一个人打残也确实是难为了他。这一晚上胡一挺没有睡着,他想了无数个方案来替邹海花把那个人弄残。后来他只剩一个办法了,那就是过江北去找黑道的老大万石头。这个万石头胡一挺不认识,但他跟弟弟胡二挺关系不错,二挺在江北的生意做得那么安稳,就是靠了万石头的势力。万石头原来是护国军里的领兵操练,也是一个武师,腿脚的功夫过人,他收了十几个徒弟,都是当年在护国军里的小兄弟。这些个小兄弟都身怀绝技,当然,他们也是杀人不眨眼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到江北去找他的兄弟胡二挺。胡二挺现在正是忙的时候,每天都要领着人到很远的地方收购黄豆,还收购芝麻和麻籽,因为他的油坊不光榨豆油,还榨芝麻油和麻籽油。胡一挺见到弟弟就把他的事情跟他弟弟说了,他弟弟很为难,说道,这事挺难办,万石头是我的拜把兄弟,他的品行我知道,他有几个不杀:官人不杀、僧人不杀、老幼妇女不杀……他干的虽然是黑道,却也不曾滥杀无辜,尤其是民国新政的官员,他得靠他们吃饭,因为他在江北成立了镖局,专门为有钱人和当官的人做保镖。你要把他弄残的那个人是行署的官员,那更惹不起。

胡一挺说,这个邹海花是我这么多年最看好的一个女人,她能为前夫报仇,也说明她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不管我能不能娶了她,这个忙我一定要帮,如果你不麻烦万石头帮忙,那我只好独闯省城,再雇人把那个行署官员给收拾了。

胡二挺说,大哥,为了这个女人,咱付出的代价太高了,整不好要出人命,依我看还是算了吧。天下女人有的是,这个邹海花再奇缺,咱们也能找比她更好的。你在桥镇已经站稳了脚跟,还不到半年,你就相了好几个女人,我也相信在一年之内肯定会有比这个邹海花更好的。

胡一挺看出了二挺不愿帮他的忙,就另想别的办法了。

胡一挺这天没回桥镇,到江岸码头上了船,到省城去找另一个人。这个人在省城也算很有实力,他是个开亚麻厂的混血儿,叫鲍列夫,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省城警事厅的官员。鲍列夫仗着他母亲的势力,在亚麻厂养了七八个打手。胡一挺和鲍列夫的关系也不错,因为亚麻厂的几口井的水脉都是胡一挺给找出来的,那时候鲍列夫刚办亚麻厂,还没有多大的势力,胡一挺就没收鲍列夫的酬金,但鲍列夫生产出的第一批亚麻就打发人给当时还在江北的胡一挺送去了一匹。到了省城,胡一挺很顺利地找到了鲍列夫,鲍列夫也把他认出来了,问他有什么事情相求,胡一挺就如实跟他说了。

鲍列夫说,这事好办,三天内我就把这小子给干残了。

胡一挺说,那我就在省城待几天,等有了准信儿我再回去。另外,我带来了一千块大洋,是送给你买酒喝的,你无论如何得收下。

鲍列夫说,钱我照收不误,主要是给我的几个枪手。你不是想要把他干残吗,那我就让我的枪手把他的两条腿干折了。

胡一挺在省城待了几天,没到三天,第二天的晚上鲍列夫就找到了胡一挺,告诉他,他已经把那个人的两条腿干残了,活儿做得很利索。

胡一挺办成了一件他一生当中最为得意的事情,这就让他感到日子不是等来的,他以前对女人的失望和恐怖已经烟消云散了。第二天,他回到桥镇,就急忙去找他的媒人姚掌柜的老婆,说,邹海花要我办的事情我办完了,请你转告她,我们可以谈婚论嫁了。姚掌柜的老婆不敢耽搁,第二天她就去双城堡找到了邹海花,对她说,想不到胡一挺这个人这么有能耐,你希望他办的事情他办了,据说办得很利索。那个行署官员的两条腿被打断了,恐怕这个官员往后就是残废了,自然官员也做不成了。

邹海花气愤地说,胡一挺办事太不牢靠,我丝毫也不会感激他,而且很恨他。他做人很粗糙,我真不明白,像他这种人竟然还能看出水脉来。

姚掌柜的老婆不解,到底咋回事?

邹海花说,我跟他反复说过,我让他打残的这个行署官员姓卢,叫卢作昌,而他打残的这个人姓鲁,叫鲁作祥,一字之差,一姓之差,却让他伤了一个无辜的人。他花钱雇了烟厂的一个二串子,这个二串子依仗着他的母亲过去是省警署的署长,有的时候就滥杀无辜,也没有人敢制裁他。现在省警署又来了新署长,他知道烟厂的这个犹太人和中国人的混血儿,今天已经把这个二串子鲍列夫给抓起来了,估计这个鲍列夫会受到严厉的处罚,这个家伙从大牢里出来以后,一定会找胡一挺的麻烦,你说,这事闹心不闹心?

姚掌柜的老婆说,真是这样吗,胡一挺能看水脉,我就一向认为他有火眼金睛,谁知道他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吊脚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邹海花再也没去桥镇,更不想见到胡一挺。姚掌柜的老婆急忙把这件事告诉了胡一挺,说,这件事没办好又酿成了大祸,能逃就赶快逃走吧,保不准鲍列夫出狱之后要来找他的麻烦。

胡一挺被吓傻了,想不到他自以为办成了一件大事,自然就能和邹海花成为夫妻,哪知道,福没得来,祸却来了。

胡一挺自然也就瘫软了下来,第二天头午,有个人请他去看水脉他也没去,他给许青灯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没说正经事,只说他不想在桥镇呆下去了,他要投奔外地的一个亲戚去,请他把他在桥镇建的宅院捐献给商会。留下这封信,胡一挺就在桥镇消失了。

镇长许青灯看了胡一挺留下的信,自言自语道,这个家伙说不定惹了什么大祸,逃走了。在桥镇还没有化解不了的大事,如果商会替他出面,什么大事都能化解,这个家伙不该走。于是许青灯就打发政府衙门的副镇长去寻找胡一挺,一个多月过去了,副镇长从外地回来了,说没有找到胡一挺,胡一挺就像一股轻烟似地没了。这一个月里,姚掌柜的老婆也觉得不该当初给他们撮合这件事,她在某一天去双城,又去找邹海花,谁知道邹海花笑了,这个胡一挺真是没脑子,更没有男人的勇气,上次我跟你说的话不是真的,是想验证一下胡一挺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如果是,他就会去省城打听事情的底细,重要的是,应该去救鲍列夫,可他没有这样做,他逃了。这种男人不值得惦记,其实现在我知道他的下落,他已经去佳木斯了,也不再去看水脉了,在佳木斯自己开了一个豆腐坊,整天卖豆腐混日子。

姚掌柜的老婆一声叹息,冷着脸说道,邹海花,你有点欺负人,胡一挺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你不该把他逼到绝路上去。

邹海花说,我没逼他,是他自己不像个男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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