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7期  
      实力
补天
李健

 

1

 

金黄色的余晖像叶子一样,一片一片,洒到补鞋匠羊牯鹅黄色的头盔上,抚过他满脸蜡黄的皱纹,斜落于手摇补鞋机的顶端。羊牯习惯地放下手里的活计,掸一掸粗布围裙上的残屑,起身自语:“该回家了。” 这时候走,回家,以过往的脚程,赶到家时正是该到家的时辰。

“补鞋,羊牯师傅。”一个来补鞋的人这样喊他。喜鹊镇蔬菜市场的入口处,买菜卖菜的人来来往往。

羊牯补鞋的摊位就在路边一处空地上,一把遮阳大伞像岩石一般生了根,扎在那个巴掌大的地方。羊牯就坐在伞下,安静地补鞋。大家知道羊牯补鞋兢兢业业,风雨无阻,只要是鞋子破了,无论晴雨,只管找他就是,他准帮你修补得熨熨帖帖。来补鞋的大多是老顾客,都叫得出羊牯的名字。

羊牯只管自顾自收拾补鞋工具。走出好大一截,他才不急不忙地抛下话来:“明天吧!”

来补鞋的人低低咕哝了一句什么,站在原地望着渐远的羊牯,踮着脚尖期待明天会再是羊牯补鞋的日子,因此便也没了怨意,拿着鞋离去。 羊牯是个鸡胸,走路肩膀一耸一耸的。幸亏补鞋的担子不重,一头是补鞋机,一头是剪刀锤子之类的工具。他挑着担子,一个人在这寥落无人的村道上匆匆往家赶,竹木扁担一闪一闪,悠悠地。走着走着,他不由哼起一支歌谣: 牛来了,马来了,哥兄姐妹也来了,咚咚锵……

喜鹊镇路边的农家麻将桌没散,不时传出搓麻将的声音。外面晒太阳的几个妇孺见日头斜了,正起身搬凳子回屋。羊牯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像她们,偶尔还是会发生一点奇迹的。

那年,也是这样的黄昏,羊牯埋头补鞋。他用一个鞋钻在鞋底上打一个眼,再把线穿进眼里,一针一线,不紧不慢。他补的是一双路边捡到的女式皮鞋,那鞋子还是簇新的,只是鞋帮脱了几针,缝上又是双新鞋,却被人丢了。是谁这么大手大脚?羊牯想一定不是穷人。正忖度着,他猛然发现鞋摊边蹲着一个年轻女子,这女子目不斜视认真巴意地看他补鞋。她好像感到奇怪,一个貌似蠢笨的男人怎么把针线活使得这般顺当呢。她蹲着,细细的一团,看上去犹如一个剌猬,发着抖。原来她没穿鞋子,是赤脚。在这深秋的天气里,她不着凉才怪呢。羊牯嘀咕着,把补好的那双鞋子丢在她脚边。

那女子吓了一跳,猛地跳开。羊牯对她说:“你穿上,试下脚。”

素不相识的,那女子有点不相信地望着他:“我没钱啊。”

“不要你的钱。反正我也是在路上白捡的。”捡这双鞋时,羊牯犹豫了一阵,他主要是觉得可惜,于是就爱惜地顺手放在鞋担里。心想修补好了再说。

那女子将信将疑地把脚套进鞋子里,竟然很合脚,满满的。她欢喜得像怕羞似的,竟掩嘴偷偷笑起来。穿上鞋,她不再抖动了。

可是,她也不走了。她席地坐在羊牯身边,专心看他补鞋。羊牯想赶走她,她说她想给羊牯做学徒。羊牯就好笑,这补鞋不是补天,又不是技术,学什么徒呢,只要你肯做,谁都会。

她恳求他收下她。她说她叫五妹,她们那座山上的人都是这么叫她的,她还补充说,如果你到我们那地方去了,听到有人叫五妹,一定是叫我。

那些来补鞋的人见羊牯身边坐着五妹,就搭讪说:“羊牯,什么时候钓个婆娘来啦。”

“快别乱说,我哪来这个福啰。”羊牯腼腆地答。

羊牯越搪塞,人们就愈加认定是他婆娘,说:“要得噻,送上门来的货啊。”

人们只是开开玩笑,至于羊牯找没找婆娘,又有谁会认真计较呢。当然,羊牯也不会较真,平时找他补鞋的人来了走,走了来,和他这么开玩笑的人多了去了。

他习惯了。

到了晌饭时节,羊牯取出一个旧铝饭盆,看了看五妹,递给她。这是他自带的盒饭,五妹三下五除二就把盒饭消灭了。

夕阳西下,羊牯收摊走了。只见羊牯戴着一个鹅黄色的头盔,就是矿工和建筑工人使用的那种安全帽。这个头盔不论天晴落雨,他都稳稳地戴在头上,没见他脱过。五妹远远地跟在后面,若即若离。五妹就很好奇,看天,天是阴天,没太阳没下雨,她紧走几步追上去问,你戴头盔是么意思呢,不嫌是个累赘么?羊牯笑着回答说,跟“晴带雨伞,饱带饥粮”是一个意思。他是以防万一,怕哪天突然从天上掉下东西把自己砸了。照他的意思是天上下雨一定是天破了洞,雨才掉下来,要不,没有洞雨从哪来呢。

 

2

 

“哎,挨晚生意,折价,大折价啊!”

羊牯听见喊声,抬头发现路边绿色的芭蕉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肉摊。屠户显然是怕卖剩的肉失鲜变质,只要看见有人路过,就不失时机地大声吆喝,招揽顾客。 羊牯驻足,掏出一天的收入丢向砧板,取一片串好的瘦肉悬挂在扁担的一端,也不计较折价多少就走了,急巴巴的。 余奶看到羊牯领回一个女子,这是件很不容易看到的新鲜事。她招呼羊牯把五妹带到她的身边,她拉着五妹的手,看这身形就知道是个劳动的人,几好的啊。余奶不住地感叹,像不经意间获得一件心爱的东西,爱不释手。 

初到这个陌生的家,五妹很胆细,眼睛不敢到处乱看,拘谨,无所适从。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女人,羊牯内心很高兴,但不知该怎么安排她,最后他征求五妹的意见,到底是走是留。五妹不作声,偌大个人却咬起了指头,当听到羊牯给她料理床铺时,她就跟着羊牯往床铺走,一步一步地移,小心翼翼。偶尔露几声窃笑。

待铺好床铺,五妹见羊牯返身要走,她就急切地拉住羊牯的手,不停地小声说:“怕,怕怕。”

羊牯不想占这捡来的便宜,他在五妹的房间里不敢久留。余奶虽然瘫痪在床,但耳目还算灵便,屋里发生任何事都在她耳朵眼睛里,哪怕一只饥饿的蚊子路过,她也能感觉得到。她就在床头上大声喊:“羊牯!剁脑壳的羊牯!”

“娘,怎么啦?”羊牯问。

“人家孤身一个,你让她在我们家担惊受怕?”余奶说。

“那怎么办咧。”羊牯嘀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人,他毫无准备。

“你真蠢,陪她睡呀。”余奶笑着说。

得到娘的许可,羊牯悬的心终于一下着了地,仿佛五妹理所当然就是他的,他理所当然地应该帮五妹把那些惊惧驱走。他站在五妹床头,帮她把衣服像剥茧那样一件一件脱掉,然后一边抚摸她的胴体,一边把头埋在五妹肥硕的胸脯里,闻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这种气息是土地的气息,仿佛听得到植物在土里拔节生长的声音。

五妹躺在床上,脸带桃红,呼吸微促,仿佛随便羊牯怎么样,她都会准备迎接一般。羊牯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头没经事的小马驹,在青葱的草地上欢实地奔跑。心安理得。

从此,羊牯家里多了个做饭的人。羊牯每天能吃到热饭热菜了。

 

3

 

侍候娘用了早饭,羊牯就挑着补鞋机到喜鹊镇找那块夕阳最先照到的空地,那里没有山没有树木没有房屋,没有任何可以拦挡和延缓夕阳的东西。那是喜鹊镇街头的出口。然后,他落脚在那一方巴掌大的土地上,认认真真地补鞋,心里安适地期盼着那个夕阳降临补鞋机顶端的时刻的到来。这时,他便可以收摊了。他便可以见到年迈的娘了。

羊牯选择补鞋匠这个职业谋生,主要缘于小时候看母亲做绣花鞋,特别是她在鞋上绣的那些花朵,蝴蝶,蜜蜂,还有蝙蝠,几好看的,让他非常着迷。他从小就是个鸡胸,做不得重活,望着这个轻松职业,余奶说,你就补鞋也不会饿死。

他一边补鞋,一边揣测夕阳如何悄悄地来,如何悄悄地去,像人的一生。渐渐地,心底那幅木刻一样的图画便常在羊牯沉甸甸的眼底映出来。

凄迷的黄昏,绚丽的晚霞移照到羊牯家的房顶。破碎的瓦洞里因而漏下许多残阳。低矮阴暗的小土砖房,刹时间被映照得格外明亮。余奶试图努力睁开日益黯淡的眼睛,但强烈的光线如刀子似的,刺得她分辨不出周围的物什。空气中有一种沉重压弯了人的思想。和惯常一样,余奶烦躁得口不对心地叫喊起来:“羊牯,剁脑壳的,还没回呀。” 没有人应她。

屋里静静的,只有一只蜜蜂采蜜归来,在床边“嗡嗡”地飞去飞来。孤单和寂寞烦得使人发愁。 羊牯越一道篱笆栅栏,过一片四季青菜畦,刚走到门口,恰巧听见余奶的声音,他心里一紧,赶忙放下补鞋机,三步并两步跨进门槛,口里一边扬声答道:“娘,剁脑壳的羊牯回了呢。”

五妹对这个家对这些生活方式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发现在她来之前,房间里只有余奶躺的一只床,五妹想羊牯睡在哪里呢,难道他这么大一个男子还跟余奶睡一起么?照五妹想男人女人长大了,是要分开睡的,不论是母子还是父女,如果睡在一起就是不正常的。仿佛这个家的一切和她在山里看到的不同。

当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的时候,她问羊牯:“你多大啦?”

“刚过五十。”

“你妈呢?”

“差两年八十了。”

“你难道就从没想过要找个婆娘啊。”

“找不到,没人喜欢我。”

“再过几年,即使你找了也没多大用了啊。”

“那就算了呗。”

五妹望着天花板好像在想什么,羊牯把右腿放到她肚子上,问:“五妹,你为什么要从家里跑出来呢?”

对于五妹的来历,羊牯一直觉得提心吊胆,也不方便问她,现在他终于记起这个事情。他觉得自己很荒唐,糊里糊涂,与一个什么身份都没搞清楚的人厮混在一起,他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让他极为不安。

说起这事,五妹眼泪就像轱辘一样转起来。五妹家僻居山地,家里本来就受穷,原想老公出去打工,赚了钱,这种捉襟见肘的状况会得到改善,没想到老公回来没见一个钱,他打工赚到的钱全丢到赌桌上,或是泡妞,不但如此,当五妹问起时,他还不耐烦,粗言相向,拳脚相加。五妹百般委屈,心想你没本事讨什么婆娘咧。于是,她趁着老公亲她未遂,从床上爬起来,连鞋子也顾不上穿,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

听着她说,羊牯心里一紧一紧的,可是,他对五妹的心思却始终没有猜透。

黄昏,五妹看到羊牯背着余奶在村里散步,她就对羊牯说,怎么不见你背我呢。羊牯就说娘是一张天牌,如果你和娘一样瘫痪,我也会背你的。

对羊牯这个男人,五妹也照样搞不懂。他过去每天晚上给娘暖脚,翻身,娘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那么重要,他把心思放在娘那里,婆娘就会被冷落。难怪他找不到婆娘。

余奶当然看出五妹心里的疑问,她并不计较,她只图崽好。趁五妹不在身边时,余奶就指点羊牯,女人心是要养的,好好疼她,身上有小钱的时候,别忘了给她带点烧烤小食品之类的回家,哄哄她,有时甚至可以买点小饰物,比如廉价的镯子,项链,礼物虽小,但女人会一点一滴记住你的好。

娘的话在羊牯眼里自然是圣旨,羊牯一一照办,果然夜里就收到了五妹无边的温存。

快活起来,五妹想大声叫喊,但不敢出声,余奶就在隔壁。她怕招余奶笑话,以为她是个浪女。

 

4

 

“回了,哦,回了,好!好啊!!……崽,娘担心见不到你了哩。”余奶有气无力,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她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想抚摸一下羊牯厚实的身躯,心里才踏实。 羊牯靠近娘,让娘枯柴般的手轻轻地摩挲他的肩膀,他背上突兀的肌肉。余奶见到羊牯,慈祥的目光就定定地罩住他,希望看出他今天是否受了委屈,或者哪里不舒服,哪里不中意。可是,她始终没发现羊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待她估准羊牯今天这日子又打发得平淡,眼里不禁涌出了幸福的泪水,说:“崽,你饿了吧。” 于是,羊牯起身淘米生火做饭。一缕炊烟穿过生满苔衣的瓦洞,执拗地冉冉升起,颤颤地支撑着慢慢降落的黄昏。羊牯望住炊烟,愣愣出神。

伴羊牯一起回家的五妹则坐在床沿上,兴致勃勃地说起她在喜鹊镇街上的见闻,眉飞色舞。她说她看见一个像猴子一样瘦的男人,把一条活蛇的头含到嘴里,难道他就不怕蛇咬他舌头啊。她说她都替他把心提到嗓子眼,一想起来,现在都感到心突突跳。余奶就拿起她的手,安慰说:“傻孩子,那是戏耍的人,专门靠这个来赚吆喝得彩头的,他们早把蛇的毒牙拔掉啦。”

“以为他和蛇是朋友,原来这样。”五妹顿悟了。

余奶把五妹拉近到身边,手在五妹背上轻轻抚摸,爱怜地问:“你到我们这还住得惯么?”

“开始几天,每天晚上做噩梦,有时梦到和死去的人一起玩耍,有时梦到老公追打我,现在好多啦,没事啦。”五妹说着,又说,“真的,几好的。”

余奶窸窸窣窣地掏出一把黑线,说:“来,傻孩子,我给戴上这个就没事啦。”她说早先听羊牯说起你晚上做噩梦,猜想一定是受到惊吓,就叫羊牯腾点时间给你求了娘娘(巫婆),又挨家挨户讨来黑线,那样你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五妹看着手腕上黑黑的一圈,就像一个镯子。左手一个银镯子,右手一个黑镯子,别有意思。她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感动地说:“你们母子待我真好!”

五妹觉得自己和余奶的距离一下子没了。

不一会儿,醇浓的饭香已打锅沿飘出来,飘满了屋子。

羊牯从给娘煨的汤里挟了一块带肉的大骨头放进五妹碗里,然后,一面喂娘吃饭,一面说着宽慰的话:“娘,您就像山上的长仙草,怎么会见不到我呢?” 有时,余奶被饭菜呛着了,他就让娘上半身倚在他肩头,给她轻轻地捶背。 饭吃到一半,余奶咂吧着嘴推开碗,说:“崽呀,娘肚皮都快撑破了,娘心满意足了啊。”

“娘,霸蛮吃吧,吃得饭命才能旺呢。”

羊牯一个劲地劝娘,实在不行了方才作罢。接着,像往日一样,他背上娘去屋外的村里逛一圈,看日落的黄昏。 这时,残阳被西山掩去半边,淡淡的,病蔫蔫的。渐隐渐没。原野,热风轻息,山麻雀啾啾低语寻找着归巢的窝。地头见到的都是稼穑的熟人,他们大多热情地问探:“余奶,近来身子骨好些吗?” 余奶就咧开豁牙的嘴高兴地答:“好些咧,难为您挂念啊。”

村庄依旧,人事依旧。余奶趴在羊牯背上,恍如置身摇篮,一颠一簸。她倦了,睡去了,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一日,天下雨,五妹跟羊牯一路前往喜鹊镇上补鞋。五妹一时心血来潮,说:“我没住过宾馆,落雨天反正没生意,我们到宾馆开房去,镇上就有。”

“自己家里有房子住,好好地开什么房啊。”

“家里太小,你娘也在,我从来就没有和你放开过啊。”

“跟我走。”羊牯牵着五妹的手,往附近一条渠道走去。

走了一程,到一处背弯的地方,羊牯用手指指不远处的山崖,山崖下有个山洞,那儿幽静,轻易不会有人来。他们相携着走进山洞。洞口黑乎乎的,深得见不到底。 他们扶着石壁走入洞的深处,找一方干净平坦的地方躺下来。五妹有时热情如火,有时又柔情似水。羊牯像一只小船,行驶在波涛里,就如腾云驾雾一般,时起时落,被她弄得快浑身散架。羊牯紧紧搂住她,怕她承受不了。多年来,五妹的感情一直被禁锢和压抑在身体里,一旦爆发出来,这种爆发力是无与伦比的,羊牯理解她,用最大的力量顶住她。 过了好久,五妹才安静了。她伏在羊牯有点硌人的胸膛上,啜泣起来。她说她幸福极了,知足了,这时即便是让她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的。 无论外面多大的风声雨声,都与他们不相干。他们安静地睡在洞底,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出来了。一道耀眼的光线从洞口射进来罩在他们身上。傍晚时分,太阳就像与地面平行一样,射得很深很深。五妹睁开眼睛,看一看阳光,又打量一下四周无边的黑暗,害怕地偎紧羊牯,她说:“羊牯哥,我们不要分离。”  “傻瓜,我们怎么会?”羊牯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慰她。

 羊牯和五妹生活在一起半年后,一伙人突然闯进羊牯家里,为首的自称是五妹那儿的村长,五妹男人出去打工,现在回来了,要把她带回去。还说早就查知五妹在这里落脚,只是没当真,他说羊牯这是拐骗有夫之妇。羊牯一听,脸色立即变得寡白,这世上哪有白捡的便宜呢。面对村长的责问,羊牯慌乱得说不出话来。倒是余奶说起话来板上钉钉,她说五妹流浪到我们家,是我们家好心收留她,怎么能说成是拐骗呢。

村长出示了五妹和她男人的结婚证。而羊牯连一张契约都没有。

一日夫妻百日恩。羊牯怎么舍得呢,他泪如雨下。他给五妹买了一身新衣服外加一条毛巾,算是送别礼物,让村长把她带回去了。

走时,他看到蓝蓝的天上一个洞,夕阳从那洞口漏下来,地上一片斑斑点点。

 

5

 

羊牯哼着歌,挑着补鞋机依旧去喜鹊镇补鞋。他刚出门走上村道,一只乌鸦就从山林里窜出来撵上他,在他头顶盘旋,“呱呱”地叫唤。 羊牯很烦闷,在路上随手捡了颗石子,朝乌鸦狠狠砸去:“晦气!” 乌鸦不屑一顾地一掠翅膀飞走。

然而,这一搅,倒让羊牯突然想起补鞋机上的线忘在家里了,需回去取。羊牯自认倒霉,怏怏地返家。 “砰!”

刚接近家门口,羊牯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异样的声响。他心里一格登,急忙冲进屋,发现母亲在床边屋梁上吊着的铁钩上自缢,用的就是那些补鞋用的尼龙线。她将线搓成一根绳子套上钩再伸进头去,手猛力往床沿一撑,便滚下床套住了脖子。她知道自己下半身瘫痪,就不惜用手,这一撑似乎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余奶脸色苍白,脚手软绵绵地耷拉着。羊牯麻利地卸掉绳子,把余奶抱置到床上。过了好一会儿,余奶才悠悠醒转。她双目无神,喃喃着:“崽啊,是娘太自私了呀,不该拖累你呀,崽。” “娘,爹去世时,我兜在您肚里还没出生,那时,凭您的乖态、贤良,肯定会有不少好心人给您再提亲,您为什么要死守这个角落?”羊牯想起自己是背爷崽,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心中酸楚。他从小木讷,不爱吱声,是娘忍受生活的压力抚养他,才有自己的今天。

没想到的是,五妹又跑来了,哭哭啼啼的。她说男人自己穷得叮当响,还要嫌她,打她,不把她当人,她受不了,她在夜里常常想起羊牯,想他的好,她放不下,她想离婚跟羊牯过到老,她觉得这世界上的男人只有羊牯还靠得住。五妹所在的地方羊牯去过,是个屙屎不起蚯的地方,听她这么说,羊牯心里忐忑不安,总觉这样不妥,怕引起麻烦。那不就成了夺人所爱,会被人戳背脊骨的啊。

而在余奶眼里,儿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这样好的儿子老天理应送个好婆娘。她说既然是这样,离婚也行。她要五妹先回去把婚离了,再从长计议。五妹死活不肯回去,怕又挨打。

就这样,五妹赖在羊牯家不走了。

没几天,她男人没见着她,料想是跑到喜鹊镇羊牯这里来了,一路寻来,果真寻个正着。他一把揪住羊牯的衣领,指控是羊牯母子放了烂药,拨弄是非,要打羊牯。余奶见状大声指斥五妹的男人不像男人,要是喜欢五妹,就尊重人家,把她放到手板心里,别打她。否则,五妹要求离婚就是正当的,谁也阻挡不住。五妹男人说离婚好啊,你给十万块钱来。

羊牯到哪儿找十万块钱呢,对他来说,这是天文数字,不可能的,只好眼睁睁看着对方把五妹带走。五妹一哭一回头,羊牯心酸得想哭。

余奶嘤嘤啜泣,眼泪一如流淌的小溪;羊牯也哭,眼泪就像奔泻的江河。哭至黄昏,夕阳西坠,羊牯握刀割断屋梁上悬着的钩,朝屋后小溪一扔,说:“娘,今后莫再这样,儿是娘的全部,娘是儿的全部,我们娘崽之间,不需要任何多余,只要这样,我们就足够了。” 这天,余奶失了胃口,羊牯寡了心思,两人都没言及晚饭。眼看黄昏就要撤下来了,羊牯照常背了娘去村外散心。 村人见他俩都两眼红肿,关切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羊牯俩娘崽像有默契似地同声回答:“我们很好啊。”

似乎这世界上就单有他们母子两人,似乎他们刚从遥远的荒漠中旅行归来,没有太多时间来不及做详细的说明。 有热心的村人怜悯他们,以为他们是缺钱用,手里捏着一叠钞票,说:“兴许有用。” 羊牯摇摇头,回答:“谢谢您,不用……”

 

6

 

羊牯惦念家里,可怜的娘正枯躺床上静候他回家,静候他撑起瓢勺锅碗的“交响曲”。余奶风湿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卧床二十多年了,并且她左脸上长的那一颗痣,黑黑的,特别大,到了夏天就流脓水,发出恶臭的气息。余奶用卫生纸揩,床边丢弃的卫生纸一堆一堆的。这痣在冬天不流脓水,就现出一洞,深深的见不到底。这样的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天就会悄悄地弃他而去。他常害怕,怕母亲走了,留下他一个人,那他的生活将会成为一个黑洞,满世界的空荡。他时常在深夜跪下,对着老天战战兢兢地祈求:“老天保佑,母子平安。”

对于五妹,她只是远处飘来的一朵昙花,在他生命里现了一回,她也许原本就不属于自己,无论怎样纠结都没有足够的理由将其挽留。羊牯并没有认为这是一种失败,他已经死心,不再想她。他不需要太多的钱,太多的物。他现在最大的愿望便是母亲身体健康。他为母亲而活着,他的一切属于母亲。

这些远去的往昔,山泉似地在羊牯眼前缓缓地流淌。

日子久了,羊牯觉得有些累,想小憩一下,轻松一下。他攒起精神想快一点走到家。只要有娘在,家再破败,也是安身的好地方呀。 “呱!呱!”羊牯又听到乌鸦那动听的催眠的歌。就在前方,他看见落日如期地铺洒在屋顶,屋顶沐浴着一片血红,流连难去。乌鸦从屋脊掠过,筑巢的一片落叶自口里掉下在空中飘扬,在晚霞里犹如一面舒展的旗帜。 羊牯疲惫地走进篱笆守护着的家园。他发现母亲已安详地走了,她脸上溢满甜甜的微笑。她等不及再招呼他一声: “羊牯,剁脑壳的,还没回来呀。”她就走了。 羊牯怅怅地站在屋中央。呆了好一阵子,他慢慢腾腾地把在芭蕉树下买的那片瘦肉放到娘的枕边,点亮油灯。 如豆的灯光融进夕阳里,飘摇地映照着这温暖永恒的家园,黑暗和凄凉都悄悄地躲到墙旮旯去了。羊牯好像听到远方秘密的召唤,他小心翼翼地,生怕惊醒娘,躺在娘身边,像孩提时吮奶一样,充满了安静和快乐。他嘴里发出喃喃的幸福的呓语:

“娘,剁脑壳的羊牯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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