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8期  
      海外视点
杜鲁门·卡波蒂:冷血与热血,虚构和非虚构,文学变色龙(1924—1984)
邱华栋

 

 

201422,传来了在影片《杜鲁门·卡波蒂》中曾扮演杜鲁门·卡波蒂的美国演员菲利普·霍夫曼因为吸毒过量导致心脏病猝死的消息。由于在那部电影里的出色表演,他获得了2005年金球奖的最佳男演员奖和随后的第78届奥斯卡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没想到年仅46岁,就过早夭亡了。

之所以提到这部影片,是因为我一向留心作家、诗人的传记片。我记得印象很深的一些传记片,主角有聂鲁达(他在意大利西西里海岛上和一个邮差的故事)、菲茨杰拉德(影片中他妻子姗尔达的疯狂让人咋舌)、海明威(在古巴钓鱼的故事)、艾略特(老婆歇斯底里,最后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卡夫卡(他简直成了一个侦探)、布莱希特(在流亡中他脾气暴躁)、普鲁斯特(哮喘让他无法出门,因此,影片主要依靠旁白来完成)。

在《杜鲁门·卡波蒂》中,菲利普·霍夫曼扮演的作家那脸色的苍白、动作的迟疑、同性恋的娘娘腔,取下眼镜的缓慢迟疑,面对杀人犯时的镇静和震惊,都让我记忆犹新。我就是通过《杜鲁门·卡波蒂》,感觉到了杜鲁门·卡波蒂这个人的特点和魅力的。

19249月,杜鲁门·卡波蒂出生于美国南方的新奥尔良。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他的幼年、童年是在美国南方乡村的瓦解和凋敝中度过的。4岁的时候,他的律师父亲因为诈骗罪被关进了监狱,父母亲离婚;母亲前往纽约,嫁给了一个古巴裔商人,将他放到亚拉巴马州娘家的门罗威尔市。因此,是一些远亲近邻的老太婆将杜鲁门·卡波蒂一直照顾到了10岁,他的母亲才把他接到了纽约,让他改姓第二任丈夫的姓:卡波蒂。

这段经历注定在他的内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使他的作品蒙上了一种淡淡的哀愁和感伤,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他的母亲是一个十分自私的女人,光想着自己的生活,即使把小杜鲁门·卡波蒂接到了身边,也常常是把他锁在家里。杜鲁门·卡波蒂饱尝孤独和幽闭。后来,他又随母亲全家迁往康涅狄格州,在那里上了中学,但他的性情始终是封闭和孤独的,不喜欢和同学们交流与来往,而是专注于小说的想象世界。

他最早开始阅读的,都是一些美国南方作家的作品,因为那些作家无论是地理上还是心理上,都与他很近。17岁,高中还没有毕业,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康涅狄格州的中学,离开了没有多少温暖的家庭,只身前往纽约谋生。

在纽约这个大城市,他吃了不少苦头。一开始是干各种零工,但是杜鲁门·卡波蒂脑子里想的都是文学写作。他闯到了《纽约客》杂志谋职,因为自己的文笔好,被聘用为编务。但不知道为何,他得罪了大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又被杂志社很快辞退了。

这让他愤愤不平,觉得纽约文坛十分势利。而且,他也感觉到纽约文化圈的水很深,自己初来乍到,真的是不知深浅。但是,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不管别的,只管写自己的。19岁他发表了短篇小说《米利亚姆》,获得了“欧·亨利优秀短篇小说纪念奖”,引起了一些爱才的纽约文化人的注意,他们给他争取了一些基金的资助,让他得以有能力去专心写作,于是,他就到亚拉巴马州专心写作去了。

 

 

那个阶段,杜鲁门·卡波蒂写的一系列短篇小说和1948年他24岁时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别的声音,别的房间》,都是那种表述美国南方生活的哥特式小说。我们知道有哥特式教堂,就是那种塔尖高耸、要无限接近上帝的教堂,那所谓的“哥特式小说”是个什么东西?一句话,就是古怪、怪诞、惊悚、幽暗、奇诡的小说。比如,美国作家爱伦·坡的小说是个典型。像他的长篇小说《别的声音,别的房间》的故事,就发生在美国南方的乡村,他写这部小说,显然是动用了自己的童年经验。这部小说的语言非常轻快,美丽,幽暗,带有印象主义的文风。由于他本人的敏感,小说里出现的人物都是有点怪里怪气的,形象也都是独臂、侏儒、白化病、长疣的人等等,他们活动在带有象征性的天国教堂镇、颅骨庄园、云中酒店、溺水池塘等地方,互相防备、窥探和靠近。小说中的主人公是13岁的哈里森·诺克斯,他到那里去寻找自己的父亲,后来他终于找到了父亲,而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卧床不起。

这部风格古怪的小说,是杜鲁门·卡波蒂将童年的那种孤独、恐惧和孤僻感,以变形和夸张的手法写成的自传体小说,可以看做是他的精神自传,甚至是一部“驱魔小说”——杜鲁门·卡波蒂用这部小说在祛除自己那幽暗和幽闭的童年。这部小说还没有出版,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就买下了电影版权。因为当时在《时尚芭莎》杂志上发表的一些短篇小说,给杜鲁门·卡波蒂带来了“文学天才”的好名声。

杜鲁门·卡波蒂的早期短篇小说,比如《米利亚姆》、《关上最后一扇门》、《无头鹰》、《夜树》、《灾星》,都有着某种怪诞、惊悚和超现实的情节。这些短篇小说结集为《夜树》,在1949年出版了。《米利亚姆》讲述的是一个叫米勒的老太太寡居一隅,但她偶然认识了一个叫米利亚姆的小女孩,结果老太太不由自主地被米利亚姆——几乎和她同名——所控制和使唤。老太太发现自己无比孤独,完全没有安全感,最后精神分裂了。

《灾星》讲述女主人公西尔维娅除了卖掉自己的梦之外,没有任何讨生计的办法,但她卖掉了自己的梦之后,成了一个两眼无神、大脑空空的没有灵魂的人,于是丧魂失魄导致精神异常。在小说《关上最后一扇门》中,华尔特总是被一个电话跟踪。那个电话非常神秘和奇怪,电话里,有个声音只说一句话就挂了。华尔特就到处逃亡,但却无法摆脱那个电话。他整天都惶惶不可终日,忧心忡忡,胆战心惊。

在《夜树》里,杜鲁门·卡波蒂继续使用自己的童年经验,表达的是那种深入骨头的孤独、幽闭和恐惧感。小说中,凯伊被偶然碰到的流浪艺人引发了回忆中的恐惧感,结果这种感觉就像夜晚的树变成了各类妖怪那样,纠缠着凯伊的白昼和夜晚。

小说《无头鹰》更绝:文森特看到了一个少女画下的鲜血淋漓、身首分家的无头鹰,竟然觉得那死鹰就是他的化身。而那个跟踪他的少女画家,则是他的另外一个自我,用呓语来表达文森特无法说出的梦魇和抑郁,把文森特弄得精神崩溃了。

上述这些小说看得我也是觉得脑后生风,脊背发凉。

杜鲁门·卡波蒂的小说创作主要以短篇小说和小长篇为主。他似乎特别喜欢写小长篇,就是那种八到十万字的作品。比如《别的声音,别的房间》、《草竖琴》、《在蒂芬尼进早餐》、《夏日十字路口》等等,都是这一类作品。

1951年出版的小说《草竖琴》中,杜鲁门·卡波蒂再次动用了童年经验,将自己在亚拉巴马州母亲的娘家长大的那些记忆,铺陈成了一个小长篇。小说中的多莉老太太,其人物原型是他的姨婆苏克。苏克是一个性情特别温存的女人,对小杜鲁门·卡波蒂当年的照顾很用心,她擅长做蛋糕,配草药,有各种秘方,在杜鲁门·卡波蒂的眼睛里,她是一个类似巫婆的神奇的老太太。小说以两个老太太为一个草药配方的知识产权的售卖发生争议而展开叙述,最后,以一场意外的枪击发生而和解,表达了杜鲁门·卡波蒂心目中自己的姨婆给他带来的温暖记忆。

杜鲁门·卡波蒂一生共出版了13本书。可以说并不多。但其影响,却是深远和复杂的。因为他从虚构到非虚构,从纯文学写作到大众媒介的宠儿,从舞台剧到上流社会人物特写,他的跨度很大,可以说,在杜鲁门·卡波蒂第一个阶段的写作中,他就呈现了变色龙般的风格和文体上的变化。从哥特式的怪诞小说《夜树》、《别的声音,别的房间》到温馨舒缓的《草竖琴》,再到1950年出版的第三部书——游记和散文特写《地方特色》,这已经发生了很多的变化。接着,他又开始涉足舞台和影视创作,将《草竖琴》改编成舞台剧本,1954年又创作了音乐剧《花房》,同一年,他还为导演约翰·休斯顿写了电影《战胜恶魔》的剧本。1956年杜鲁门·卡波蒂又出版了游记随笔《缪斯入耳》,这是他跟随美国“人人剧团”前往苏联演出歌剧《波姬和贝斯》的记叙。

他还在日本采访了著名影星马龙·白兰度,写了一篇长篇采访记《公爵在自己的领地里》,文章发表后,因为真实、辛辣、生动的不加掩饰的谈话,让马龙·白兰度大怒,他扬言要宰了杜鲁门·卡波蒂。可见,杜鲁门·卡波蒂很早就显露出非虚构写作的才华。

1958年,他出版了中篇小说或者算小长篇的《蒂芬尼的早餐》,将这一阶段的创作推向了一个高潮。《蒂凡尼的早餐》讲述了一个叫赫莉的女子在纽约奋斗的经历,以男主人公“我”作为旁观者的角度来叙述。

我至今还记得电影《蒂芬尼的早餐》里,奥黛丽·赫本扮演的女主角赫莉的那种纯美华贵的外表下,所隐藏的贫贱和辛酸的感觉。当然,奥黛丽·赫本过于甜美了,升华了小说中的赫莉。实际上,杜鲁门·卡波蒂暗示赫莉是一个在纽约名利场奋斗的高级交际花。这也难怪当初美国《时尚芭莎》在签订了发表合同的情况下,却坚决不发表这部小说,让杜鲁门·卡波蒂勃然大怒,将稿子交给了《时尚先生》发表,《时尚先生》立即大卖,不断加印。《时尚芭莎》拒绝发表这部小说的原因,就是小说主人公赫莉被暗示为一个高级妓女,而且小说里面还多次提到了同性恋,这在当时的纽约也是一个禁忌,是以中产和贵妇、淑女为读者群的《时尚芭莎》所不能接受的。

我个人觉得,《蒂芬尼的早餐》是杜鲁门·卡波蒂最好的小说,假如只看他的一部小说,那么你就看这部好了。如果再加上他的非虚构作品《冷血》,其他的作品大可以不看。但就是像《蒂芬尼的早餐》这么一个短短的小说,在美国文学史上的意义,就如同《佩德罗·巴拉莫》在拉丁美洲文学史中的意义是一样的,成为了一部标志。美国大作家诺曼·梅勒号称是“纽约的坏孩子”,嫉妒心、好胜心都很强,对同行从来不说好话,但面对杜鲁门·卡波蒂的这部小说,他却说:

 

与我同辈的作家当中,卡波蒂是最接近完美的。他遴选一个个词语,节奏之间环环相扣,创造出美妙的句子。《蒂凡尼的早餐》没有一处用词可以替换,它应该会作为一部绝妙的古典作品流传下去。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样的评价的确变成了现实。

 

 

19591115凌晨,在美国堪萨斯州加登城的霍尔库姆村,发生了一场轰动美国的凶杀案。这一天,当地有一个富裕的农场主叫克拉特,全家四口人——他、妻子、儿子、小女儿被枪杀了。

两天以后,一个在监狱里听到广播报道的服刑犯人威尔斯,他曾经给克拉特家打过短工,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接着,两名凶手希科克与佩里被捕,承认了杀人的犯罪事实。原来,他们听到监狱里的威尔斯给他们描述过农场主克拉特的家很富有之后,就策划了这起案子,打算抢点钱前往墨西哥,但最终只抢了四十美元现金,一怒之下,他们就杀了克拉特全家。

这个案子在美国一时沸沸扬扬,就在于克拉特一家是有口皆碑的好人家,但却遭此厄运。这个时候,虽然第一阶段的小说写作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眼下却正处于创作瓶颈的杜鲁门·卡波蒂,偶然在报纸上看到这条新闻,眼前一亮。他对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已经挖掘得差不多了,正苦于无法突破自己,这个时候,机会来了。

他立即飞往堪萨斯州的案发地,开始对事件进行调查。从这时起的随后六年的时间里,他把时间都花在了对这个案件的调查上。杜鲁门·卡波蒂也查阅了大量法庭卷宗和审讯记录,做了很多笔记。他甚至做到了“比克拉特一家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更深入”的地步。他采访了警察以及被害人的邻居、亲友、法官、律师、医生,还到监狱里采访了两个罪犯,尤其是他竟然获得了两个罪犯的高度信任。其中一个罪犯希科克,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心理依赖,很长时间里都主动要求杜鲁门·卡波蒂前来探监。也许这个杀人犯觉得,杜鲁门·卡波蒂这个名作家对他的采访,会让他们有免除死刑的机会。

在电影《杜鲁门·卡波蒂》中,两个杀人犯,尤其是首犯希科克与杜鲁门·卡波蒂之间的对话交流,是很精彩的部分。后来,当希科克发现杜鲁门·卡波蒂不过是为了写一部描绘他们的暴行、揭示人性丑恶的小说的时候,情绪爆发了。而杜鲁门·卡波蒂也很担心要写的这部作品拿捏不好分寸,影响案件的最终走向和他自己的声誉,就一直没有动笔。

1965年的721,两个杀人犯,希科克与佩里,最终被施以绞刑。行刑之前,两个罪犯要求杜鲁门·卡波蒂也在场。到这时,这个轰动一时的案子才最终宣告结束。

案子结束了,杜鲁门·卡波蒂立马加紧了他的写作。1966年,这部作品先在《纽约客》连载了四期,然后某一天,在纽约举行的新书发布记者招待会上,杜鲁门·卡波蒂推出了自己的这部重磅作品《冷血》(又译《残杀》),并且给《冷血》起了一个新的名称:“非虚构小说”。单行本的出版更是掀起了阅读此书的狂潮,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给他带来了几百万美元的收入。在当时,几百万美元绝对是很难想象的一笔巨款。

杜鲁门·卡波蒂从此也为美国文学开创了一个新文体:“非虚构小说”。有不少美国作家也纷纷投入到“非虚构小说”的写作中,比如,诺曼·梅勒就写了《夜幕下的大军》、《白种黑人》和《刽子手之歌》,其中,《刽子手之歌》也采访了一个杀人犯加里,这部分为上下册的“非虚构小说”长达80万字。同时,汤姆·伍尔夫出版了《名利场大火》,1973年,汤姆·伍尔夫为了推动非虚构文学写作,还编辑出版了一本《新新闻主义文学写作》,将当时一些写非虚构文学的作家,如诺曼·梅勒、琼·狄迪恩、加·泰勒斯等人的作品收在这本书里。

20世纪的美国文学里的新品种“非虚构小说”或者说“新新闻主义文学”,就是这么大行其道的。因为,当时的美国作家痛感无法将丰富无比的社会现实以虚构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虚构的文学缺乏尖锐的批判性,因此,非虚构文学就大行其道了。上述几个作家的非虚构文学作品,都是以美国的真人真事作为描写的对象,又广泛地调动了文学的各种技巧,使非虚构文学充满了表现力,在表现美国社会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方面具有独特的优势。

杜鲁门·卡波蒂创造的“非虚构小说”这个词汇,可以说结合了新闻报道的真实准确性与小说虚构艺术创造的感染力。因此,我觉得,“非虚构小说”其实就是以写小说的手法将真实事件融汇于一炉,创造出一种富有文学魅力的文体。

当时的杜鲁门·卡波蒂的确是突破了他自己写作的瓶颈,创造了他写作的又一个高峰。这个高峰一直到今天还让人叹为观止,要知道,做一个开创者总是最艰难的。杜鲁门·卡波蒂自己说过:“我就是要创造一种新闻体的小说形式,能容纳真实事件的真实性、电影场景的直接性、散文的随意性和深度,以及诗歌语言的精确。”杜鲁门·卡波蒂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的天才作家,他敢于冒险,敢于开创一代文风,他的“非虚构小说”理念提醒了很多作家,不要光拘泥于书斋之中凭借想象力写作,也不要仅仅以准确描写了现实生活而沾沾自喜,应该把这两点结合起来。

我们来看《冷血》中的几个写作特点。第一个是场景的精确和迅速转换。《冷血》中,各类场景出现得非常多,大场景里面还套着小场景,整部作品中,场景的出现就像是一部电影那样,带给了我们一幅幅画面。而对场景的准确描绘,是“非虚构小说”的非虚构部分的要点。在这个方面,我觉得《冷血》也借鉴了电影的一些镜头感,电影的场景切换使这部作品获得了生动的感觉。

第二点,就是杜鲁门·卡波蒂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尽管非常冷静、尽量追求客观效果,但是,实际上,无论是他采访到的那些对象,还是监狱里面的罪犯,以及他本人,这些人物的心理活动,都在他的看似不经意的笔触之下,有大量的揭示。这也就从侧面告诉我们,“非虚构小说”的“小说”部分,是需要心理活动和心理暗示来作为有力支撑的。也就是说,表面的“客观”书写之下,一定有着“主观”的潜流在涌动。而这些心理活动尽管在文字的表面很难觉察,但是对话里和场景描述里都带有心理动因。这也是“非虚构小说”形成自身魅力和深度的一个方法。

第三点,杜鲁门·卡波蒂在《冷血》中的语言是那种非常精辟的语言。让我们来看这部小说的开头:

 

霍尔库姆镇位于堪萨斯州西部盛产小麦的平原地带。它地处偏僻,幽静美丽,素有“世外桃源”之称。在它的西面七十多英里处,是科罗拉多州的边界。这里的空气干燥、   洁净,像在大沙漠一样,通常总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美国中西部以西的许多地方气候差不多都是这样。这里的居民说话很怪,一语未了,总是带着一种长期生活在大草原上的农民们所特有的鼻音。另外,霍尔库姆镇上的男人们大都爱穿瘦腿裤子,高跟尖头皮鞋,看上去非常利索。村镇外是一片平坦的土地,视野开阔,牛羊成群。前不久,假如  您有幸来这里观光,还能看见围绕着村镇的一个个乳白色的谷仓。这些谷仓式样讲究,优雅别致,简直可以和希腊的神庙相媲美。(《残杀》第1页,张憎武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这个开头多么像一部杰出的长篇小说的开头!哪里有一点新闻报道的影子呢。精确的描述,类似照相写实主义的写景文字,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

而不光是这种场景描述语言非常精彩,《冷血》中的对话也非常生动,这都是经过了杜鲁门·卡波蒂的提炼的。结合了这些描述性语言和对话,杜鲁门·卡波蒂的细节描写也非常用心、用力,使这部作品带有一部杰出长篇小说的所有元素。最终,通过和两个罪犯的对话,他分析出了造成这一案件的原因,那就是:人性的沦丧、精神的异常、金钱的贪婪和社会的腐朽。

第四点,就是采访者和被采访者的角度的转换。在《冷血》中,杜鲁门·卡波蒂采访了大量的人,而这些人在他笔下几乎都栩栩如生,简直像小说里的人物一样。这就是作者的非凡文学功底所造就的。作者秉持的是采访者的角度,这个角度是冷静的、调查的,客观的,不动声色的。可是,面对一场骇人听闻的杀人案件,谁能真正做到不动声色?除非是最冷血的杀手和畜生。杜鲁门·卡波蒂以条分缕析的方式,一点点地将所有相关人士的采访都做扎实、做全面了之后,给我们客观呈现了一个美国图景:罪犯犯罪的动机,克拉特一家的生活状况,美国的贫富分化,街坊邻里的态度和警察办案的方法,法庭、律师、监狱构成的美国体制,新闻媒体对此一事件的消费,等等,将一个活生生的美国端给了我们。所以,我说,杜鲁门·卡波蒂的写作的意义正在于此:他准确地捕捉到了美国人的精神状态。

“非虚构小说”从此在美国乃至世界上都有所发展,最后扩展成了“非虚构文学”。我自己的印象里,在去过的很多欧美国家的书店里,都会看到,除了虚构文学——小说、诗歌、散文、戏剧书籍,在相邻的区域摆放的,都是“非虚构”的作品。而欧美人的观念里,“非虚构文学”包括了人物传记、历史著作、田野调查、新闻报道、写实文学和报告等等,品种很多,是非常重要的出版物。

改革开放这三十多年,中国社会的变化也是无比巨大的,每天发生的社会新闻,有时候完全超越了作家的想象力。因此,非虚构文学在我国也有着生长的环境。

我想,非虚构文学首先是来自社会和人们的生活中的,传达的经验是活生生的,要有人气和地气,要很具体的,是发生在历史和现实中的真实事件的文学表述。这几年,我所就职的《人民文学》杂志,专门设立了“非虚构文学”栏目。在这个栏目里发表了非虚构小说、人物自传、历史重述、田野调查、当代社会写真等多种非虚构文学作品,目的就是引领更多的中国作家投身到非虚构写作当中,去最大可能地表现复杂、生动、多变的当代生活。

《冷血》出版之后获得的巨大成功,彻底改变了杜鲁门·卡波蒂的生活。他不光有钱了,成了一个富人,而且,他还投身于纽约的上层社交界,成为了社交界广受欢迎的名流。他自己也对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十分享受。

在文学史上,各种作家有各种自毁的方式,酗酒,精神疾患,吸毒,等等。还有的被家庭和妻子毁了,比如诗人艾略特和美国小说家菲茨杰拉德,娶了歇斯底里和能折腾的老婆,结果自己也跟着吃了挂落儿。但像杜鲁门·卡波蒂这样暴得大名之后,选择享受名望、声誉和物质财富,本来也无可厚非,因为他前面过的日子太辛苦,总是要报偿一下自己。但是杜鲁门·卡波蒂后来完全沉溺于名利场,成为社交界红人,作为一个作家来讲,又不符合其身份和职业特点,因此,对他后期生活的批判和否定,是大多数人的态度。

杜鲁门·卡波蒂到纽约之后,还暗地里写了一个小长篇或者中篇小说《夏日十字路口》,可这部小说他自己也不满意,到死后才作为遗作出版。这部小说在我看来,也是小儿科之作,完全不像是杜鲁门·卡波蒂这样的天才的大手笔。

人的生命是平衡的,你在哪方面用功少,得到的也少。杜鲁门·卡波蒂后来热衷于参加纽约上流社交圈的酒会、聚会,喜欢谈论各种八卦消息,热衷于上电视,去做滚石乐队的代言人,举办假面舞会,还在一部电影里扮演了角色,过了一把瘾。他也是纽约社交圈最喜欢的人之一,因为他谈话有趣,性格温和,又能讨女士的喜欢,并且会赞美任何成功的男士。他的名气太大了。据说,很多不喜欢看书的美国人,20世纪的美国作家知道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海明威,另一个就是杜鲁门·卡波蒂。海明威喜欢打猎和钓鱼,他在古巴钓鱼,在非洲打猎,都有报纸疯狂报道。而杜鲁门·卡波蒂的照片经常被刊登在报纸上的社交新闻版上,这些生活让他每天生活在酒精、光彩和流言蜚语之中,表面上看十分风光热闹,实际上,也掩饰不了巨大的空虚。

1973年,他出版了一本小说和随笔的合集《犬吠》,没有任何影响,原先那个才华横溢的杜鲁门·卡波蒂不见了。我猜测杜鲁门·卡波蒂其实暗地里还想写出更好的、能够超越自己过去的作品,却一直没能实现。他后来拿了出版社的预付金,答应写一部长篇小说,叫《应许的祈祷》,题材是写他成名之后在纽约的社交圈的见闻。

人们期待他应许的那部《应许的祈祷》尽快出版,但是,一直到1975年,他才在《绅士》杂志上发表了一部分,结果,因为暴露了社交圈某些富贵人士的隐私,和他辛辣的讽刺与不留情的呈现,而得罪了他们。那些“上流人士”就害怕杜鲁门·卡波蒂了,他们担心他把他们的隐私用他那简直可以说是点石成金也点石成粪的笔写下来,那不光是出丑,还被记录在案,永远都无法洗刷了。他们感到自己被出卖了,就回避、躲避乃至排斥杜鲁门·卡波蒂了。

这个时候,杜鲁门·卡波蒂也吸毒上瘾,并且酗酒上瘾,不能自拔。他对那些人对他的冷遇也并不在乎,他回答说:“我本来就是一个作家,他们应该知道的。”

1980年,他出版了后期所写的一些散文、非虚构人物特写集《给变色龙听的音乐》。在这部集子里,个别篇章依然显露了他的才华,比如,里面有些人物特写,如《我爱你,梦露》,简直将玛丽莲·梦露写活了。还有《你好,陌生人》以及《玛丽·桑切斯》,前者讲述了一个叫乔治的男子在游泳池里捡了一个漂流瓶,里面装了一个少女写的一封信。他就和那个少女建立了联系,结果引来了一系列麻烦。少女的父母报警,警察前来调查,夫妻反目导致了分居,最后濒临离婚。后者讲述了一个清洁工,在各个公寓里打扫卫生,善良,勤劳,通过她讲述了那些雇主的古怪、缤纷的生活。这些特写都非常棒,证明了杜鲁门·卡波蒂那种坚实的写作功底。但是,大都是碎片的,短篇的,片段的,无法构成更为宏大的作品。这对于一个大作家来讲,就十分可惜了。尽管如此,由于有《冷血》的存在,他也可以在20世纪后半叶的美国,比肩任何一个文学大师了。

1984825号,距离他60岁生日还有一个月,他因为吸毒和酗酒导致的脏器衰竭,死在了纽约一个朋友的家里。这条善于在风格和文体上变化的文学变色龙,停止了呼吸,留下了一个带有悲剧性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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