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8期  
      瞧,这些人
寓言耶?现实耶?
——读黄惊涛《花与舌头》,黄孝阳《人间世》、《旅人书》
刘涛

 

寓言云云出乎《庄子·寓言》,该篇讲庄子大致有三种说话的方式:重言、寓言、卮言,王夫之以为《寓言》篇可作庄书序言观,极有见地。寓言是“藉外论之”,庄子汪洋恣肆,明明讲甲,偏要说乙。庄子有话不好好说,因有苦衷。故庄书寓言不可只看到乙,而应由乙看到甲。当然,庄子所言之甲到底是什么,或许不可知,每个人都可以对一下自己的答案。答案没有正确错误,只有高下之分。程度低些,答案低些;程度高些,答案会两样一些。

除此之外,尚应知人论世,譬如通过韩非子《解老》、《喻老》篇可以看到老子不动声色的、抽象的语言背后所关联的现实与历史。庄子亦是,藉外论之,都是象,看懂一个又一个的象,自己会进步,在世间也能做到出入无疾。所以,没有纯粹的寓言,支撑寓言者是鲜血淋漓的、实实在在的、生生不息的、亦庄亦谐的现实。亦有所谓纯粹寓言,往往是浮词虚语,外表唬人,高大上,其实装神弄鬼而已。

1949年之后的文学,鲜有采用寓言写作者,往往是直接描写现实。当然,寓言式写作或写实式写作并无高下分别,要乎能量之有无、强弱。近读黄惊涛、黄孝阳书,发现二人有志于寓言式写作,颇觉欣喜。因为屡读直接描写现实的作品会审美疲劳,忽然读到另一种风貌的作品眼前忽地一亮。

黄惊涛,新近崛起的小说家,文学硕士,某刊主编。他所喜欢的书乃是《神曲》与《吕氏春秋》,由此可知其志不小,他所主编的刊物品位亦颇高。《花与舌头》发表、出版以来,颇受好评。

“花与舌头”是一个极好的名字,此书名与李敬泽先生有些关系。( 参见黄惊涛:《花与舌头》一书后记,三联书店2011年版,221页。)黄惊涛舌底生风,舌战群儒,“不服管理”。将舌头与“花”并列,可以收到三个方面的效用:一、花腔之花,天花乱坠,虽不完全切题,但多少与此书主旨有联系;二、拈花微笑,此乃禅宗极高境界,此书有其形,未必有其实;三、鲜花之花,舌头吐出莲花,鲜花代表正能量,但如此或只是为了掩饰。

其实,此书最要者是那只搅动四面八方的舌头,花不花尚在其次。李敬泽为此书作序,名为《不服管理的舌头》,确实一语中的。舌头是养生之大要,要么关乎食饮,要么关乎语默。食饮不节、不时,身体容易出问题,所谓病从口入;应默而语,身危;应语而默,亦身危;语应多而少,语应少而多,皆失言,久而害生。所以,养生之要乃是“管理”好自己的舌头,食饮有节,语默中庸。可观中外历史,因舌头致病、身殆者不可胜数,可不慎乎。

《花与舌头》是什么?小说?散文?政论?都是,亦都不是。写作者往往容易本末倒置,预先想好了要写成小说、诗歌或散文,于是按照他们所理解的、接受的范式与模型写将出来,如此固然是标准的小说、诗歌或散文,但未必出彩。写作者关键在于有要表达的“实”,沉潜,反复,精之又精,最后一旦成熟,于是可以形诸文字,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如此写出来的作品,或许不是小说、诗歌或散文,但只要其中有实实在在的能量即可。写作者应该致力于处实,而不是处名与形。《花与舌头》不能定位,无从命名,但亦不必为此烦恼,因为其中有真实的能量,有黄惊涛对世界与人生的理解。

《花与舌头》写了光荣镇各色人等。光荣镇是故事发生之地,不知是国内的抑或国外的,不知是古代的还是今天的,不知是虚构的或是现实的,小说均没有交代,一切都已虚化。但是,光荣镇似乎就是北京、上海、广州、西安、铁岭……光荣镇中有各种各样的人:变成虫子的人、有替身帮他活着的人、没有舌头的人、搭热气球出行的人、遭窃听的人、夜游城市的人、制造慢刀子的人……这些人虽大都有一个外国名字,但望之面熟,似乎就是当代的各路明星,每个人身边的亲朋好友、领导、同事、老师、学生、子侄。他们各具不同的性格、缺陷,各有不同的命运,将他们的故事通过寓言化的形式写出来,似真似幻,真真假假。

《花与舌头》尽管虚化了故事背景,虚化了各种人物,但是非常明显,黄惊涛所写乃是现实,光荣镇就是我们所居的城市与乡村,光荣镇中的人物就是身边的你我他。光荣镇未必是花一般的世界,光荣镇人未必花一样可人,亦未必都口吐莲花,《花与舌头》所呈现出来的景象与“鲜花”未必有关。

《花与舌头》藉外论之,大都较为平静,但不乏激愤之语。譬如《夜游城市的人》中即写道:“仁爱大道原先叫刽子手大道,真理路原来叫婊子大街,民主大道最初的名字是帝王之路。”再譬如《在大街上垂钓的人》中写道:“有用谎言钓鱼的。他首先撒一个谎,如同撒一个网,很多笨拙的鱼就会自动上钩。有用眼泪钓鱼的,那样的垂钓者根本不需要绳子,她的眼泪连缀起来就是钓鱼的绳线,那些善良淳朴的鱼就会咬她的线。有用香水做诱饵的,香水是世界上最好的饵子,红鲱鱼就会围着它团团转。”其中之意,可观而知。

但是《花与舌头》有些饶舌了,尽管其中有实在话,但耍花腔者亦不少。庄子“寓言十九”,但皆有所本,亦有实在的能量,几乎没有花腔,原因是庄子“于学无所不窥”,且看懂了时势,甚至看懂了人本身,看懂了人群总体谱系,所以其言结结实实。黄惊涛看懂了一些东西,但是写出来者大于他所看懂者,所以《花与舌头》总体上不够结实。

黄孝阳,早年颇受王小波影响,王小波去世之后,其“门下走狗”一度活跃,出书、搞活动进行纪念,黄或即其一。黄孝阳一度活跃在网络中,现居南京,为某出版社编辑,出版过多部长短篇小说。

黄孝阳的写作亦呈现寓言化方式,其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人间世》(青岛出版社2010年版)和《旅人书》(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人间世》典出《庄子》,人在世界中有千难万险,或稍不慎,或行不正,即遭不测。黄孝阳将其书名为《人间世》或取此意。然而,人只能在世界中解脱;修为高些,才有可能人“间”世,游刃有余。

《人间世》有“楔子”叙此书来源,这部书并非出自“我”手,而是偶然得之:“我是在公园的躺椅上见到这份被丢弃的手稿的。……开头有一行隶书:多想拥你入怀,坐于月下,看那汹涌人潮。隶书扁平、工整、精巧,蚕头燕尾,一波三折,是一种很需要书写耐心的已从日常生活中消失的字体。”《人间世》的楔子颇似鲁迅《狂人日记》的小序,日记得自“已赴某地候补”的好友;冯唐的《不二》亦如此,他说偶得于敦煌卷子。黄孝阳此举收到两种效果:一、《人间世》变得跌宕多姿,情节扑朔迷离,内涵似乎加深;二、妥善处理了作者、叙述者、人物之间的关系,也使得几者之间的关系更为复杂。黄孝阳由此变得不再是作者,他成了抄写者:“亲爱的读者,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抄写它”,而作者另有其人;作者是叙事者,他通篇叙述,作者也是故事中的人物,《人间世》就是他的故事。

《人间世》虽然夹叙夹议,但毕竟看似小说。这是某人的回忆录,从1954年讲起,一直说到当前。黄孝阳在小说中说道:“我喜欢小说,那种不确定的小说。它们像马铃薯,在土里匍匐生长,向着四面八方而去,随时为人提供意想不到的饱含营养成分的惊喜。它多元,突现,没有明确的中心点,是一个奇妙的系统,又好像诸神在土壤深处自然地生成。”(黄孝阳:《人间世》,青岛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此为黄孝阳的小说观,由此可知其写小说的志趣,也可以了解他写小说追求的美学风格。小说没有秩序,而是“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多元,但是又有神秘的力量支撑。《人间世》大致如此,小说花开两朵,事理二分,事有多端,理亦千头万绪,整篇小说“天花乱坠”。莫言说“《人间世》是犹如万花筒般丰富多彩的江南才子书”,诚不虚也。

《人间世》最大特点是事理二分,作者一边说理,一边讲故事,一半是寓言,一半是历史。说理时作者上下四方,古今中外,无所不谈,且口气极大,总是如此开始:“活着的人,请听我说。”这一部分是作者的重心所在,展现了黄孝阳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展现了他的思想境界、现实关切。故事部分,黄孝阳大致如此结构:以年为单位,开篇摆出这一年的国内外大事,然后讲述“我”的故事;但毕竟黄孝阳未有经历,故“我”之经历与年度国内外大事显得有些脱节。譬如“我出生在一九五四年。这一年的中国相对平静。朝鲜战争已经结束;斯大林于九个月前病逝;胡风还没有下狱;旧中国的通俗小说、古典文学名著仍被读者垂青;人们在使用以万元为单位的旧币,同时不无疑惑地琢磨着刚领到手的布票、线票、棉絮票,谨慎地谈论着新颁布实施的宪法”。之后,黄孝阳逐渐落实到具体故事当中,讲述了一个“50后”的传奇经历,“50后”乃是中国当下各行各业领军人物,“我”经历了千辛万苦从一个苦孩子变成大领导,又因为私生活而败落,之后隐居,炒股暴发。《人间世》写了一位“当代英雄”,“我”挖空心思,与魔鬼定下契约,之后竟然顺风顺水,逢凶化吉,虽一度遭受不测,竟亦能东山再起。

《人间世》尚有事,《旅人书》则唯有理。《人间世》说理部分扩展成了《旅人书》,《旅人书》好比是黄孝阳的“逍遥游”。《旅人书》题词“世界在变,而我始终如一”,好或不好,不知道,应看作者的具体述说。“我”变或不变,未可限定,也不可预设。黄孝阳题词又说“要么旅行,要么读书,身体和灵魂,必须有一个在路上”,人若不读书、不旅行,不知其可。《旅人书》就是黄孝阳这个“旅人”旅行时的经历,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景象,看到各种城,看到了各色人等,于是写了下来,成为“旅人书”。这些城非是北京、上海、南京、天津、兰州,而是各有其名:高城、醉城、花城、总城、让城、少城、年城、湿城……黄孝阳的这些城好比黄惊涛笔下各色人,也好比蒲松龄笔下的各种狐仙鬼怪,只是黄孝阳说城,黄惊涛谈人,蒲松龄谈狐说鬼。这些城市恍兮惚兮,不是现实,但也是现实;不在今天,但也在今天;不关你我他事,但亦关你我他事。黄孝阳写出各种城,然后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城,每座城都有一个不可言说的故事,哪一座是你生活的城呢?”读者可根据黄孝阳的描写,对号入座,找出自己所在的城。

然而这不是目的,找出自己所居的城之后,应该努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一座城走到另外一座城。庄子《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耶”描写修为途中所见城市景象,但庄子所写乃是立体的城市,有上有下,有高有低,路漫漫其修远兮,上下而求索。黄孝阳《旅人书》则是平面地写各种城市:他或读书,在时间中穿梭;或旅行,在空间中游历;必然见到各色人等,见到各色人等所居住的城市,于是以寓言的方式写了下来,展现了他读书和游历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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