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9期  
      民间叙事
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五(四)
董学仁

 

一个疯人与我同行

 

每天去长甸机械厂上班路上,有一个疯人与我同行。

他是我的邻居,几年前疯了,不上班了,但在每天上班的时刻,还会出现在路上。

他看见我,友好地笑了一笑,想和我说句话。我不知道和疯人说些什么,低头避开他的笑容,继续向前走。我读过的一部中国小说里,写到关在监狱的一名革命者,装疯卖傻好多年,继续进行革命活动。读过那小说后,我再看见疯人就不敢随便说话了,谁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物?你知道他们的政治观点怎样?

疯人是我同学的舅舅。我同学解释说,他舅舅买了一辆自行车,上班下班都骑着它,特别爱惜,可是自行车被人偷了。然后再一点一点攒钱,几年后又买了一辆,没多久新买的又被偷走,他舅舅就气疯了。

现在他舅舅就在我前边不远的地方,像练武术一样稍微蹲下身子,上身前倾,双手伸出,扶着想象中的自行车把,两只脚前后交替,踩着想象中的自行车脚蹬。这个动作难度挺大,你无法想象他用那种姿势还走得很快,不,是仍然骑在自行车上,骑得很快。有时候,他回头看看,发现把我甩在后面挺远了,就有意停下来,用一只想象中的打气筒,呲,呲,呲,呲,为他的自行车打气。

他让我想起一部外国电影《偷自行车的人》,那是我在二十岁之前看到的唯一的意大利电影,里面的父亲是个送牛奶的工人,丢了自行车就等于丢了工作,丢了一家人的生活来源,不得已偷了别人的自行车。后来,后来我就看不到意大利电影了,只能看到苏联、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朝鲜的电影,数量也不多。虽然它们都属于社会主义国家,但它们的电影不全都适合在中国放映。

1975年,我二十岁,还没有看过一部美国电影。

那一年美国拍摄了《飞越疯人院》,获了五项奥斯卡金像奖。二三十年后,我生了很长的胡子,衣着相当随便,才看到那部电影里的大部分疯人,脸上比我干净,穿衣比我整洁。

 

印象很深的一个镜头,是电影开始近一个小时,关进疯人院的男主人公麦克墨菲偷偷带领疯人们出海钓鱼。

白色游艇离岸前,游艇管理员走过来问这些人是谁,麦克墨菲介绍说,我们是从州立疯人院来的,这是某某医生,这是某某医生,这是某某医生,这是某某教授。此时镜头给了他们脸上一个个特写。他们逐个向管理员致意时的神情,与他们的临时身份特别契合,真的让你觉得,他们不是疯人院里的疯人。

他们不是疯人?

这在疯人院护士长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他们不仅是疯人,而且应当关在这里,永远关在这里,直到死去。

在电影里,我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一种可怕的思想,她以自己强大的责任感为基础,把与自己不同的人都看作疯人,并且是一种不合社会规范、带有道德缺陷与现实罪行、必须加以矫正的人。

我忽然想到一点,为了维护她观点的正确性,这世界上并不需要扩建疯人院,只要把她和她代表的那些刻意维护规范、纯洁、和谐的世界秩序的人——有那些癖好的人并不太多——关在里面就行了,让别人在外面生活,自由自在地,乱一点也不要紧。

举例来说,在希特勒时代,希特勒是真正的疯人,而关在疯人院里的人,都没有他歇斯底里。真正应该关在疯人院里的,是看起来正常的希特勒。

再举例来说,你可以想象,让麦克墨菲那些人投票,疯人院中的护士长是不是疯人,同意的举手,呼啦啦的,很多手都会举起。

谁是疯人,谁不是疯人?

这从来不是个问题。

真正成为问题的,是在社会哲学方面,人类中的“正常人”对人类中“不正常的人”,究竟有多大的管理权限?这在1975年是个问题,在2075年、2175年也还会是个问题。一两百年内,人类的进步不会很大。

 

197518,法兰西学院大教室,米歇尔·福柯在继续他的讲座《不正常的人》。

好像在这之前,他说到了精神病医院是一个权力机构,类似于监狱的延伸。那一天他接着演绎监狱与精神病院的关系,一个专事惩罚的肮脏的职业,怎样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从事治疗的美好的职业。

他说,精神病学家实际上成了法官。他们像是在做预审工作,但从他们认识问题的层次上来看,不管某些人在司法上是否有罪,在现实中却是一定有罪的。

他写过《疯癫与文明》、《规训与惩罚》等等,还用了许多时间来探讨人们怎样对待疯人,比如,人们在试图治疗疯人时使用惩罚的目的性:让疯人们学会模仿正常人的作为。在这漫长的没有意义的岁月里,人们使用重复的暴行,直到疯人将审判和惩罚的形式内化。

他是那种改变你思维方式的思想家。他提醒我们,从现代社会新型统治术的角度来看,我们可能时刻处在一个大监狱中。

《飞越疯人院》则用了许多电影时间,探讨疯人院可能不比监狱更好。轻罪的麦克墨菲不会有太长刑期,假如不躲入疯人院里来,他会健康地活到刑满释放的那天,此后开始自由的生活。他的悲剧是此前并没有读米歇尔·福柯,对疯人院缺少了解。

 

麦克墨菲如果生于五百年前,不会有他的悲剧。

那时候,人类社会还没有发明疯人院,“不正常的人”在大街上随意行走,其中有疯人,也有与众不同的天才。比如古希腊时的哲人,看起来都是疯人,那是他们的状态,也是他们的标识。

后来,人类中的正常人害怕了,觉得一堆“不正常的人”在他们身边转悠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们从“不一样就是威胁”这一概念出发,建立起一整套自圆其说的刑罚逻辑,把“不正常的人”关起来加以改造。

据说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一句话:“我们不能通过禁闭邻人的方式来确保自己的安全。”但他没有说,在某些时候,我们的安全与否只是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可以放大无数倍,直到把蚂蚁说成大象。于是呢,可能我们只需要禁闭一个邻人,却禁闭了十万个邻人。

还有人说过,实际上我们禁闭邻人的目的,只是他们坚持自己的见解,无法统一在我们的旗下。

某一天,我偶然看到一项关于偏执狂的司法鉴定标准,确实被吓了一跳。上面写着:“一种罕见的精神病人,自信力强,主观武断,刚愎自用。多具有一定文化水平,智力较高,精明能干,但看问题片面,不接受批评;对现象主观臆测,牵强附会;其妄想有一定现实性,内容并不荒谬。早期易被视为正常人,不过思想偏激而已。”

这就是偏执狂?需要采取强制措施的偏执狂?

我不相信,二十一世纪了,人类还有这样的标准,并且正在使用。

不知制定这个鉴定标准的那些人会不会想到,那么宽泛的标准,恐怕要把他们自己也包涵在其中了。

 

历史家不要预言什么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一旦成为世界级专家,说话就变得容易了。即使你说的话别人也说过,你只要再说一遍,语气肯定,句式简洁,人们就会记住你的话,并且当作你的重大发现。

就说一位叫房龙的人,他有许多观念影响了我,成为我看待问题的某些角度。比如他说过,世界上每个民族,都没有真正的历史,因为它只反映了战胜者的观念,从战胜者的立场出发,涂改了以往的真实事件。唯一比较真实的历史是犹太人的,因为你知道的缘故,世界上许多国家都研究《圣经》,附带着把犹太人的历史写了出来。当然,版本多了,离历史就近了。

你也读过房龙的著作,里面这样的发现太多了,不记得某一个观念也很正常。问题是,人们只读过著名历史学家阿诺尔德·约瑟夫·汤因比的一句话,“历史是胜利者的宣传”,甚至这句话前后的演绎都没有读过,就把他看得很了不起。

房龙在1944年去世,汤因比在1975年去世。这样看来,可能是房龙的发现更早一些。

年轻一代人不知道汤因比,也不去阅读房龙,但他们愿意读晚生了好多年的丹布朗。这位《达芬奇密码》的作者说,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来谱写的;当两个文明交锋时,失败者的文明史就会被删除,胜利者会编写颂扬自己而贬低被征服者的历史,历史的本质就是一家之言。

那么,年轻人是否可以认为这个重要观念,就是丹布朗的发现?

二十世纪某个年代,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生活在充满欺骗的国度,伪历史的毒素喂养了一两代人,但他们终究会从谎言中醒来。即使没有读到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怎样具体篡改历史事实的相关描述,也有许多人仅仅依照常识,怀疑历史充满了荒谬。

比如你就说过,历史都是胜利的人写的,那么,看到房龙、奥威尔、汤因比、丹布朗的观点,验证了你自发的认识,你是钦佩他们的伟大,还是钦佩自己的伟大?

有了别人的判断,你还愿意相信你自己的判断吗?一般来说,只相信名人不相信自己的时代,绝不可能是一个好时代。

其实,重要的不是观点,而是它们产生的过程,那是理性思维的光芒,照亮了你,让你不再是“动物庄园”里的动物之一。

 

汤因比是这样说的,“历史是胜利者的宣传,但我认为有必要降低胜利者宣传的重要性”。在广泛流传的过程中,后面较弱的半句话去掉了,只剩前一半,语气肯定,句式简洁,像是格言。

可是我们对事物的认识,不要永远停留在格言的阶段。在个人写作中,我尽量不引用别人的格言,也不想说出自己的格言。因为我知道,一个停留在格言中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即使是一个停留在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格言中的民族,也同样没有希望。

为什么说到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

汤因比认为,西方文明已经衰落,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按他的预测,人类如果不回头,很可能过不了三十年,在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前就会毁灭)需要拯救,而拯救他们的,只能是尊崇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的东方文化。

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还真让我吃了一惊。

1967年,汤因比神秘地访问了中国。之所以神秘,是因为至今也见不到他中国之行的报道,会见了谁,感受或接受了什么。我们只知道那一年,他与日本人池田大作对话以后形成了一本书《展望二十一世纪》。

读了那本书之后,有些读者会产生一种奇怪的认识:这个世界要想消灭战争,只有一个办法,整个地球人类统一成一个国家。

谁来统一呢?他说,“就中国人来说,几千年来,比世界上任何民族都成功地把几亿民众,从政治文化上团结起来。他们显示出这种在政治文化上统一的本领,具有无与伦比的成功经验。这样的统一正是今天世界的绝对要求。”

能统一世界的,是中国什么样的政治文化?他认为其中会包含着儒教和佛教所具有的合理主义,佛教和道教所具有的与自然和谐生存的信念。

那个世纪的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显然是过分了。

历史学家的长处是描述发生过的事件,也可以从中找出具有一致性的东西,但确实没有预言未发生事件的资格,无论是谁。历史学家不需要假想、空想、幻想和妄想,预言家需要。

在这一点上,他被某些国家的学者称为“全球统一的预言家”。在有些人看来,这个称呼会有调侃和贬低的意味。

 

不知为什么,当汤因比预言会出现全球统一时,好像忽视了人类社会的各种政治文化,仅仅重视了东方宗教的力量。

从遥远的人类社会起始,有过各种发明,各种尝试,各种变数,于汤因比生活的年代达到政治文化的纷争高潮,企图把人类的前途导向各种方向:民主制度、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民族主义、法西斯,等等。它们还引起了战争,两次世界大战,让人类遭受空前的灾难。1919年“一战”后的巴黎和平会议,30岁的汤因比以英国代表团中东地区专家的身份出席。1946年,他57岁,再次以英国代表身份参加“二战”善后的巴黎和平会议。那时,他气魄宏大的史学巨著《历史研究》正写到中途。

他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一位登上《时代》封面的历史学家,在有生之年遇到了超过先前所有世纪的激烈变革,真像在历史中游走了一遭,怎么说都是好事,他的观察足够多了。

人们想知道的是,以汤因比的学识,会怎样看待这些政治浪潮,作出历史评价。

据说,全球统一的想法,来自汤因比早期对古罗马文明的研究。那个帝国分裂后,一直没有再统一,这使他产生了全球整合的观念。也许这想法还来自对中华文明的研究,有人读到了他非同一般的赞赏,指向大秦帝国统一的战绩,以及此后一直维持到今天的统一。

但这些只是历史的一部分。比较重要的还有,古罗马战胜古希腊,用独裁专制取代了民主联邦,并没有给人类带来好处。而从大秦帝国开始,专制社会延续了两千多年,给民族带来太多苦难,它不比战国之前实行民主的众多城邦小国更好。汤因比尊崇的孔子,一生都在倡导回到过去的年代。

简短地说吧,汤因比所设想的建立全球统一的国家,可能是一场灾难。如果价值观错了,统一在专制文化旗下,可能是更加深重的灾难。

幸好他的这个预言,永远也不会实现。

作为预言家的汤因比,我不喜欢。谈论以往历史事件的汤因比,我还是挺喜欢的。

我喜欢他描述的文明没落过程,因为我正处于这个过程之中企图自拔。他说,一个文明的没落有以下的过程:一、精英失去创造力、丢弃社会良知守护者的角色;二、大众撤回对精英的模仿;三、文明开始衰落。

但是我有一种直觉,这个地球上的大众(中国人可以除外),会撤回对汤因比的模仿,让他淡出史学界。因为他的史学研究,很像一种胜利者的宣传。

 

一场英雄主义梦幻

 

“现在,我已隐居在这个山地荒野之中。我感到自己已被整个世界所抛弃,布满了绝望。回想起在前线所经历的数百次战斗和我自己的那种英雄主义,我只感觉到那种所谓的功绩不过是一场梦幻。然而,你的天资、美丽和品德却使我永远难忘。唯一的题目是,我的爱人如何看待我这个已被世界抛弃的退伍的士兵。”

想嫁给英雄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想嫁给胜利时的英雄,一种想嫁给失败了的英雄。宋美龄更接近后一种,与胜利时的英雄恋爱,在英雄落寞时嫁给他。这封情书送到宋美龄手中,她被打动了,萌生了与蒋中正结婚的念头。那一年是1927年,她三十岁了,还没有人写过打动她芳心的情书。蒋中正比宋美龄大十岁,苦苦追了她五年。他也曾妻妾成群,为了拥护新近提倡的一夫一妻制,与先前的妻妾全部分手。

如果有人想写一部《蒋中正的1927年》,这书可能写到五百多页。一百页写他与几位妻妾的生活与分手,一百页写他与宋美龄的恋爱和婚礼,一百页写他担任北伐军总司令和南京政府领袖的风光日子,一百页写他被迫下野后隐居山中寺庙和在日本的政治活动,此外,1927年复杂的中国局势,比如,当时有三个政府治理中国,包括武汉政府、南京政府、北京政府,各自控制的只是国家的一部分;比如,当时国民党内有三个派别,包括武汉汪精卫派、南京蒋中正派、西山会议派,实际上分裂为三个政党;比如,中国国民党、共产党、苏联共产国际三者之间利用、合作、争夺、倾轧,还有清洗,乱成了一锅浆糊,这些也要一百多页才能写出个大概。

这样一来,五百多页的一本书就满了,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容纳不下,比如大清帝国突然灭亡的十六年前,各路政党在匆忙中建立,意图从军阀手中夺得新天下的领导权力。但是在研究过英国政党制度的章士钊看来,那三百多个叫做政党的组织,不过是一些地方帮派、宗教教派、秘密组织、流氓帮会罢了,合乎现代政党要求的一个也没有,其中也包括那些人数较多的组织。

学问家章士钊还看到,现代政党要在国会框架内进行和平的、理性的、非暴力的斗争,而中国那些所谓的政党,那些崇尚武力之辈,说明白了,其实是祸乱之源。

蒋中正不是学问家,他看不到章士钊看到的东西。1927年的盛夏,他想起在前线经历的数百次战斗,觉得是英雄主义的一场梦幻。他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以后他还要经历的数百次战斗,仍然是英雄主义的梦幻。

 

在我看来,从蒋中正大量阅读《新青年》杂志开始,满腔热血投入社会,贯穿他一生的梦想,是让中国变成一个现代国家。

那是个什么样的现代国家呢?他并不清楚。他先后两次去东洋考察和留学,对日本有了深入了解;他娶了在美国长大的宋美龄,与英美建立了广泛联系;但最吸引他的还是寒冷地带的苏联,据说那里推翻帝制,革命成功,建立了劳动者专政的苏维埃。

在蒋中正1920年元旦制订的全年学习规划中,除了俄语、英语外,还有对新思潮的研究。在赴俄考察之前,他已经读过《马克思经济学说》、《马克思学说概要》、《共产党宣言》、《马克思传》等共产主义书籍,对其理论学说的接受程度,不亚于一个共产党人。

1923816,蒋介石乘船从上海至大连,再乘火车越过漫长的中国东北和西伯利亚,半个月后才抵达莫斯科。他带着几名国民党人和共产党人,三个月里,考察了莫斯科和彼得格勒的党政机关、大学、工厂、农场、博物馆、军事基地,反复读了列宁的一批著作,还应邀参加了全苏苏维埃代表大会和共产国际会议。那时候,蒋中正成为共产国际名誉执委,是当时共产国际中地位最高的中国人。他访问苏联还未回国,苏联人鲍罗廷就带着斯大林的巨量经济和军事援助来中国,帮助创办黄埔军校和中国国民革命军,同时全盘指挥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工作。

蒋中正虽然不懂现代政党的含义,但那时已有丰富的阅历,包括与上海滩各种流氓、骗子的交往经验,这培养出他多疑的思维倾向,他一边听苏联同志的宣传,一边从苏联开展阶级斗争的结果、富裕农民的反响以及底层工人的生活态度,看到那个社会的实质和未来。

后来他说,苏维埃政治制度乃是专制和恐怖的组织。

他承认,“在我未往苏联之前,乃是十分相信俄共对我们国民革命的援助,是出于平等待我的至诚而绝无私心恶意的。但是我一到苏俄考察的结果,使我的理想和信心完全消失。”由此他看到,对于东方民族的独立运动,苏俄所谓世界革命的策略与目的,比西方殖民主义更加危险。

作为国民党的领袖人物,他不能拒绝苏联提供的金钱与武器,但时时处处小心,不让他自己与整个党派、整个国家,成为苏俄的奴隶。

他还有一个很难被理解和接受的理念,国家如果亡在日本人的军事侵略之下,还只是亡国,还有恢复的一天;如果亡在苏联人手里,那是亡天下,道德伦理、人心人性以及所有的文化传统都亡了,很难恢复。

我们无法确定,蒋中正这个人是否清楚他从苏联得到的好处有多少,其中应当包括用政党管辖经济、教育、军队……管辖整个社会的铁腕方式。这与他的英雄主义结合起来,导致了一种新的“军政”专制,距离一个现代国家相当遥远。那时,他在国民党中的领袖地位并不比先前稳固,他领导整个国家的前景也并不比先前明朗。

 

“二战”后,他想结束“训政”(以党治国)时代,走向“宪政”(还政于民)时代,让国家按照宪法正常运营。他感觉有些累了,也有些灰心,就想退出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总统的竞选,还成功地邀请到无党派的胡适参加竞选总统。但终究胡适没有参加竞选,他也没有退出,于1948年担起了总统的工作职责。

谁想只有一两年时间,在内战中惨败的中华民国政权退居海岛台湾,日子特别不好过,蒋中正的英雄梦还能持续下去吗?

据说有一两百万人随蒋中正涌入台湾岛。这个长约400公里、宽约100多公里,面积约3.6万平方公里的岛屿,原有人口不足一千万人,立刻变得拥挤起来。

土地怎样分配,成了岛上的首要问题。我看到的资料描述了台湾的土地改革。首先将约占耕地四分之一的政府公有土地拿出来卖给农民,价格标准是其一年正常收入的两倍半,但分为十年平均偿还。二是将约占耕地二分之一的大宗私有土地收归政府,再按先前的标准卖给农民。征收大宗私有土地,当然是有偿的,与卖出去的价格差不多。政府一时没有那么多钱,其中七成发给土地债券,三成发给公有企业的股票。没几年股票价格涨高了,那些人转而从事工商业,为台湾转型成为工业社会增加了助力。

这种土地改革,实现了中国自古以来“耕者有其田”的理想,跟中国历朝历代土地重新分配相比较,这次态度温和的土改,基本没发生流血事件,同样带来了经济和社会方面的鼓舞力量。这个被称为二十世纪世界上最成功的农业改革,帮助蒋中正近乎山穷水尽的朝代站稳了脚跟。

我看到的资料还说,土地改革的效应几乎立竿见影,超过两百万人由此获得了财产所有权,农民的收入几乎增加两倍。此后土地价格上涨,为传统精英人士之外的大众创造了财富,贫富差距由此缩小,那座海岛成为全世界居民所得差距最小的地区之一,比美国与日本的状况还好。

1975年,蒋中正八十八岁,因病去世。他的英雄主义梦幻结束时,那片海岛正在创造经济奇迹。

有人说,从他的执政水平来看,仅有领导较小地区走入现代社会的能力,没有领导较大地区进入现代国家的能力。这句话没有明显的逻辑错误,但是,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和世界,能够领导数亿人口进入现代国家的领袖,真的出现过吗?

 

诗歌让仇恨逐渐稀薄

 

他现在老了,留在世界的寂静之处。

也许有一天清晨,干燥的空气玻璃般透明。他用诗歌连接万物,再连接被万物连接的人,忽然之间那明亮炫目,让人哀伤。但在岁月的核心处,没有人承担哀伤,没有人愿意回头,那种联系就纷纷破碎,像一座坍倒的纸牌屋,看不见空间,看不见时间,只看见颓乱的场景。

像是敲门的声音,敲着身后木质的门,引起疾飞鸟群的回声。

他收回思绪。有人敲门。有人进来。有人把镁光灯点亮。有人告诉他获得1975年诺贝尔奖的消息。有人提出问题要他回答,登在日落后的晚报头版。

女记者问他,如何安排他的写作时间,每天几点钟写诗,几点钟翻译作品,工作多少小时,休息多少小时?他看透一切的眼睛转向停摆的钟表,慢悠悠地回答:“诗人不能像商人那样,敏感地对待时间。”

蒙塔莱七十九岁了。谦和的笑容还挂在脸上,雪茄的白灰还停留在肩膀,但身体的周转不灵活了,甚至不能去瑞典领奖。他不能再活七十九岁,不需要被钟表的几根指针,指导自己的岁月。

他不要敏感地对待时间,但要敏感地对待内心,以及那些隐逸的诗情。这个散漫惯了的意大利诗人,爱喝酒,爱抽雪茄,爱看歌剧,年轻时想当歌剧里的主唱。后来“一战”来了,他当了陆军军官,趴在堑壕里写诗,子弹飞过,击中身后的战友,爆出一团暗红色血雾。那样的环境里,怎么能没有诗歌?从战壕里活着出来的人,有的成了作家,有的成了画家、音乐家。——在轰隆隆的炮弹声里经历过死亡,再感受艺术就容易了。

成为诗人的蒙塔莱清晰地想起,趴在堑壕里写诗的,还有未来主义和隐逸派的几个人物。未来主义离爱国主义近一些,有很多人投靠了法西斯。隐逸派倾向于回归内心,在诗歌的路上走得很远。“你被摔打、冲击/像乌贼骨/在波涛的冲击下渐渐消融”,这是他第一部诗集《乌贼骨》中的句子,暗示了他今后的生活方向。在隐逸派的“三驾马车”里,夸西莫多1959年获了诺贝尔奖,1968年死了;翁加雷蒂活到八十二岁还没获诺贝尔奖,死于1970年;他,蒙塔莱如果没活到1975年,也获不了这个奖项。

有些事情让人感到虚空,好像你瞪着眼睛看前方的风景,却看到了脑后一片虚空。比如此时,让蒙塔莱感到虚空的一个疑问是,这诺贝尔奖是在奖励一个诗人的写作呢,还是在奖励一个诗人的长寿?

 

我的情绪在回忆1975年的蒙塔莱时,有那么两天都渗入在他的诗歌里面。以至于前面的回忆,都带有蒙塔莱文字的色彩。

卡尔维诺在《我们为什么要读经典》里,有很长的一个章节,拆分了蒙塔莱的一首短诗,说得特别细致。我也用过类似的方法,拆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埃利蒂斯的《疯狂的石榴树》,但没有像卡尔维诺那样,把一部机器拆分到每一个零件,从每一个零件都看到机器的意义。在阅读蒙塔莱的时候,我不想保持适当的距离,于是被卷入他的诗歌里面。好比说,那是一道生产果汁的流水线,当我抵达另一端的时候已经成了果汁,要撕开包装插入吸管,才能把我解救出来。

蒙塔莱有一首诗写于1922年冬季,它把我带入它描绘的世界,再把我变成它的一份果汁。还有,这首诗是阅读蒙塔莱的出发点,他在描述那座柠檬林的时候,显露了此后在诗歌中呈现世界的主要方式。

“你听我说,朋友/高贵的诗人只在高贵的植物中漫步/而我喜欢长满荒草的小路/孩子们从半干的水渠中/捞起一些瘦小的黄色鳗鱼/我会沿着渠边行走/再深入浓密的芦苇/消失于果园的柠檬树林

“假如,鸟群停止了吵嚷/被蓝天的颜色吞没,那会更好/在微微波荡的空气中/能听到树枝的亲密低语/以及从未脱离大地的种种感觉/在胸中降下不安的甜蜜/此处,分歧与欲念的战争/已然息止,有如奇迹发生/此处,贫穷的我们也分享了财富/——那柠檬的香味

“请你凝望,在这寂静中,一些事物/正逐渐隐去,仿佛泄露出/它们的终极秘密/有时,我们看出了自然的谬误/世界的寂静之处,万物的联系破碎/那条引向真理核心的线/没有形成封闭的圆环/你的眼睛搜索四周/心灵探寻着,分散和聚拢/在白日衰微之时溢散的香气中/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在离散的人影中/看见放逐的神祗

“但是,这幻象会消失/时间会返回喧嚣的城市/天的蓝色,被波纹檐口割成小片/随后,雨水的劈击叫大地疲惫/寒冬的烦闷压在屋瓦/光线变得稀薄——灵魂变得痛苦/当一个白日,通过一扇没关严的大门/在院子里,在树丛中/我们看见了黄色的柠檬/内心的寒冷/开始融化,在我们深处/太阳的金色号角/投掷出歌声”。

这首《柠檬树》,我看到的就有四个中文译本。对比着阅读之后,我用几个小时重组了一次,略有增删,产生了第五个译本,它不比任何一个译本更好,仅仅少了一些阻滞。这对于用汉语言写诗的人有用,帮助他或她在语言、意象、乐感、美学态度和哲学立场上,向蒙塔莱那里走得稍近一些。

 

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谁都会有个理由。对蒙塔莱的评价之高,让很多人惊讶:由于他杰出的诗歌拥有伟大的艺术性,在不适合幻想的人生里,诠释了人类的价值。

充满了谬误、不适合幻想的生活,无疑是悲剧。

从一位“纯诗”诗人的角度来看,蒙塔莱在“一战”堑壕开始写诗,他那时的生活无疑是悲剧;其后在法西斯极权统治下的生活,当然还是悲剧,但这些不过是生活悲剧的一些特殊章节,此外的岁月是一种常态的悲剧,仍然要保持一种与生活敌对的关系。

他的民族在无数世纪里形成的道德和价值观念,都被二十多年的极权统治颠覆了,即使在极权统治结束后,也要双倍的时间才能恢复。于是,在极权统治者逼迫诗人为帝国服务时,他表达出一种不合作的远遁姿态。这种态度他保持了一辈子,也因此一辈子谦虚冷静,远离任何的狂热和虚妄,恪守自身的清白和尊严。

从他的《乌贼骨》开篇里,我们好像看到,蒙塔莱这一生只能写诗,才有可能与人生太多的痛苦和人类太多的邪恶对抗,才能让“我的渴望变得轻易/我的仇恨逐渐稀薄”。

1939年,《乌贼骨》面世14年后,蒙塔莱的第二部诗集出版。诗人延续了此前的悲剧色彩,通过营造沉闷、压抑的氛围展示一种在低处徘徊的超然心态。

作为一个自由知识分子,他拒绝与现实妥协,也不愿高调反抗,尽量维护自己不成为一个英雄的权利。他在诗句中表达:“随着春日的微风/一个生命的悲伤漩涡来临;晚上/忧愁的回旋花,只有/你的回忆/在自卫和力争”。

“他是一个远离时尚的知识分子,一个平民诗人。他一直鼓吹人的尊严,反对无知和不宽容的野蛮行径。”1975年,有人这样评论说。

蒙塔莱相信,只要有纯正的诗歌存在,这个破碎的世界终究会恢复它的完好,包括良知与美好的一切,“除去清醒的冷漠/我不晓得别的拯救”。

我所欣赏的蒙塔莱,有一点至关重要:他从来没有过个人恩怨。他保持着诗人与生活悲剧性的敌对,让自己留在世界的低处,只是因为这世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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