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9期  
      “80后”观察
古城墙与星巴克
——杨则纬小说论
徐勇

 

 

来自西安的1986年出生的杨则纬,在“80后”青春文学写作中极具代表性。说其有代表性并不是指她的小说代表了“80后”青春写作的成就,而是说她的写作集中彰显了“80后”写作的表达方式及其困境所在。我们从她最早发表的长篇日记体小说《春发生》(太白文艺出版社,200612月)中可以看到,这是一个从小生活在闲适环境下的独生子女的情感告白:生活幸福、甜蜜而时有感伤,内心单纯、坦率而丰富易变。这样一种成长经历和性格特点,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她的小说情绪化的风格特点。情感真挚而略显夸张,以情使文,缺少节制,思路跳跃,等等,都成为她的小说的典型特征。就情感的表现而论,与同为“80后”的女作家孙频相比,她们呈现的是两种极致,一个是情感表达的内敛,一个是感情文字的外露;一个擅长对细腻感情默察、把握和描摹,一个试图在毫无节制的宣泄中达到一种本真。

《春发生》是一部可以称之为长篇小说的作品。说它可以称为长篇,是因为它并非人们通常理解中的长篇小说。它在篇幅上虽有20万字,但其实是带有散文性质的一部作品,其中不脱学生作文和日记体的痕迹。这部小说记录的是高考结束后的小女孩丫丫——其实即杨则纬,两者通常不能两分——出门旅行时的所见所思所想所感所忆,其中不时穿插点缀作者/主人公曾经的作品,因而不妨看成是杨则纬此前作品的一个结集。

虽然严格意义上说这并不是一部小说,但因其较为真实真切地记录了高考压力下的高中生复杂而微妙的情感生活,这部作品仍有一定的意义,它在杨则纬的创作历程中也有典型的症候性。在这部作品中,杨则纬显示出了她的描摹情绪的文字功夫,但另一方面也暴露了作者叙事上的不足。情感真挚动人是她的擅长,但如果不能很好地将情绪形塑于一定之规,这样的情绪文字终究不是艺术。比较而言,倒是其中穿插的其他作品显得更有趣些。其中如《是谁杀死了谁》,显示了杨则纬想象力的丰盛和情节设置上的巧思,这一特点在作者的另一部长篇《末路荼蘼》(陕西旅游出版社,2008)中有集中显现。《末路荼蘼》读来清新流畅、情感饱满,但终因“向壁虚构”,缺少生活经验做底子,多少总觉缥缈。一方面是想象力的痴迷,一方面是情绪描摹的恣肆张扬,杨则纬在这两者间徘徊不定,往往顾此失彼,很多作品都显示出风格上的不稳与过渡色彩来。

《我只有北方和你》(文汇出版社,20132月)是作者另一部重要长篇。虽然说这部小说中,作者及其主人公的情感内涵更具社会内容而显得苍凉沉郁,但终究缺少剪裁和必要的戏剧化,其叙事上的不足并未得到很好的改进。这是一部公路电影兼情节剧式的小说。但又是反公路电影的写法。小说故事情节的主要背景是在旅途中的一站丽江。旅途结束,主人公回到工作单位,却发现一切都回不到从前。虽然很难判断作者是否深受电影等的影响,但其在这部小说中确实预设了一个秩序与秩序之外的空间隐喻。旅途是主人公自我疗伤、寻找的一部分,而这伤害显然来自秩序本身。这是一种以秩序之外的浪漫旅途来疗救秩序对自己造成的伤害的情节模式,但事与愿违,秩序之外的空间仍是现实秩序的延伸,其结果只能是伤害更深、失望更大,主人公不得不重回现实秩序之中,与现实秩序妥协。现实仍再一次抛弃了她。

撇开主人公的精神创伤不论,主人公的精神悲剧在于,这是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不彻底的人物。其既不向现实的规则/潜规则低头,又不愿回到朴素单纯的贫穷日子。她纵情声色,交友无度,但又洁身自好,从不愿为了赤裸裸的目的出卖自己的身体;她渴望金钱和成功,但又想显得与众不同和精神独立;她渴望爱情,甚至愿意放弃奢华的生活跟爱人一起回归简朴,但真正让她回到生活上的朴素,她又会觉得不堪忍受,最后落荒而逃。犹豫、彷徨、不彻底、无所适从,是她人生困境的重要原因。她不知道自己所渴求和所能得到的之间的矛盾,却抱怨人生的不公、自怨自艾甚至自残自虐。或许,不彻底也正是她有代表性的地方。她既有物质上享乐的欲望,又有美好的精神生活的内在需求;而事实上,精神生活和物质享乐之间并不总能耦合,故而矛盾接踵而至纷至沓来,最后落得两手空空。从这个角度看,《我只有北方和你》是当前青年一代普遍存在的精神困境的象征式表达。

《躲在星巴克的猫》(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5月)是杨则纬最近出版的一部作品集,《躲在星巴克的猫》是其中一部小长篇。这是一部可以称之为童话的小说,叙述的是一只误入星巴克咖啡馆的母猫在吃了奶油蛋糕后变成半人半猫的故事。白天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晚上是猫,这样的故事框架本可以极大地发挥作家的想象,但不无遗憾的是,小说并不怎么成功。首先,这是一部想象较为平庸的作品,因为半人半猫,故而爱情注定只能以失败结尾。虽然说半猫半人的爱情注定不能持续,但作者似乎是从人的两难的角度表现这样一种爱情悖论,如果撇开半人半猫的悖反,这样的爱情叙事并不新鲜,甚至可以说十分常见。不难看出,这仍是一种拟人化的写法,缺少“陌生化”的力量。因此第二,对于这样一部幻想叙事,最大的问题似乎还是在“陌生化”上的不足。如果仅仅停留在拟人化的层面,而不能把想象或幻想陌生化,这样的作品读来终究落入俗套。而事实上,这种陌生化的手法完全可以很好地体现在猫在白天变成人晚上变回原形的身份的转换上。身份的转换,在小说中以一种平缓过渡的形式展开,缺少其应有的审美效果和力量。第三,不论是猫的故事,还是其变成人后的爱情故事,在这部小说中都很平淡简单,从中不难看出作者生活阅历的不足。看来,对于年轻而生活在闲适生活中的作者而言,经验和想象的贫乏,仍是困扰并束缚其创造的主要因素。

相比《躲在星巴克的猫》,其中的某些中短篇小说要写得成功得多。《纸片人》和《纹身》是其中写得较好的两篇。杨则纬小说的特点是任情使气,她的小说中,故事情节是辅,情绪的表达是主,这样一种文本秩序,决定了她的小说常常显得散漫随意,缺少必要的节制和逻辑,跳跃性很强,而这跳跃性又与她情感的变化息息相关。或许正应了一句话,即,她的小说是她那小女人的微妙细腻的情感变迁的表象,理性的欠缺似乎是她的小说最大的不足。从这个意义上看,《纸片人》讲的就是理性最后战胜情感的小女孩的成长故事。这一成长的仪式即表现在婚姻的选择过程中情感和理性的矛盾。

《纹身》讲述的是一个女孩与两兄弟间的情感纠葛的故事。多年前的一次邂逅,女主人公与一个陌生中年男子有过一次一夜情,多年以后当她想和一个又帅又有钱的男子武蓝结婚,在去见对方家长和亲友时发现,原来这之前的中年男子竟是未婚夫武蓝的大哥。杨则纬的小说,总会在很多关节处留下空白和断裂,有些时候,如果处理得好的话,会造成悬念与余韵,但更多的时候,则让人不知所终,不能很好地连贯情节。在这篇小说中,对于为什么会和中年男子发生一夜情后离开,以及为什么又要欲擒故纵地同武蓝认识并套住他,作者/叙述者并没有交待,让人觉得不能理解。但如果细细品味又会发现,这些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女主人公幼年的经历——父母离异,决定了这是一个情感淡薄而又渴望亲情的女孩,她之所以与中年男子发生关系,与“他很像我的一个亲人”的感觉相关,而后女主人公想结婚了,也与她晃荡累了想找一个坚实的依靠(有钱)有关。这些都是通过第一人称视角“我”的叙述及回忆完成的,情绪流是杨则纬小说的典型特征。

 

 

杨则纬的中短篇中,《傻瓜美丽》(《北京文学》,20102期)是写得十分内敛的一部。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外表并不美甚至可以说有些丑的叫齐美丽的高中女生的故事。外表不美但心灵单纯善良的她,最终赢得了他人的喜爱,自己也变得越来越漂亮。这是丑小鸭变白天鹅的童话故事的现代重写,但又似乎不尽如此。“80后”作家们热衷表现单亲家庭中问题少年的生活,《傻瓜美丽》中的两个女孩也都是父母离异、又受到同学的排挤。但这篇小说不是写孤独女生的自暴自弃,而是写她们自我救赎的努力。这样来看,小说写得相当内敛。齐美丽并非天生不美。不美的原因何在?这与父母离异后她的暴饮暴食有关。这是一个内心孤独渴望关爱的少女,暴饮暴食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她的肥胖和身体的变形。但小说似乎并不着意于“问题少年”的角度,而是从她那单纯善良到近似于“傻”的表象入手,她的没心没肺原来只是她内心寂寞苍凉的表象。她渴望真诚的友谊,人与人之间坦诚、没有伤害和欺骗,这些曾经拥有的东西,一旦得而复失,降临到她与同桌密友林微的身上,令她困惑、难受和煎熬,不能自己。在小说中,齐美丽和林微之间其实构成镜像关系:她们境遇相同,都是父母离异,而内心孤独。林微是齐美丽的镜子,她从林微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她曾经的美丽因父母的离异而不再。此时,如果再让伤害、欺骗绑架自己,无异于作茧自缚,只能使自己更加丑陋,而如果充满宽容和理解,则会让自己内心开阔、变得成熟起来。小说最后,以齐美丽的顿悟并复归美丽结束,充满余韵。写中学生活是杨则纬的擅长领域,这不仅仅是一篇可以从成长的角度加以解读的小说,也不仅仅是在探讨美与不美,这里涉及到对世界人生的理解和自我救赎的渴望,它们很好地耦合在一起,富有张力。这是杨则纬写得很成熟的一部作品,相比她在《春发生》和《我只有北方和你》中那种任情使性的风格是一很好的突破。

 

《最北》(作家出版社,201311月)是杨则纬最近出版的一部长篇,也是她长篇小说中写得比较好的一部。李浩从小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而后家庭出现变故,父母离异。一个幸福家庭的中断,就像成长过程被延宕一样,青少年主人公的人生出现偏差,内心充满伤痛。对于这伤痛,青少年主人公一度以自强自立鼓励自己,因而获得机会到瑞士交流两年。在这期间,经历的一场爱情曾经作为拯救的力量使得主人公的内心平静、充满希望和力量,但因女主人公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育,故而在李浩交流期临近尾声即将回国时,设计了一场欺骗——女主人公和他人接吻的镜头——以促使李浩断然离去,最终有情人未成眷属。无疑,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男女深爱着对方,但因一方患有绝症或先天疾患不能生育,有情人未能缔结良缘,或者就是病房里的婚礼与葬礼。对于一个跨国恋的故事而言,跨国间的种种障碍,疾病叙事不失为一种有效尝试。而事实上,杨则纬一直在思考想象跨国恋的能与不能,《我只有北方和你》中女主人公发生在异国的刻骨铭心的初恋,也因为国籍和国界的阻隔而告终,等等。

无疑,这是一部讲述爱情的小说,但在这部小说中,爱情被放在青少年成长的历程中表现,爱情与成长、成熟具有了某种同构的关系。对于很多“80后”作家的写作来说,爱情几可等同于救赎,这在张悦然的很多作品如《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马小淘的《毛坯夫妻》等小说中都有极为明显的表征。在这些小说中,爱的拯救力量使得即使再大的创伤也能获得精神上的平复,爱的单向度和象征性纤毫毕现。杨则纬似乎有所不同。她的小说描摹爱情,并试图表现爱情所具有的救赎的一面,但到最后,救赎变为伤害,主人公常常只能独自饮恨自悼自救:爱到最后常常成为主人公反省自身并得以逐渐成长的前提。从这点来看,杨则纬的小说代表了“80后”文学写作中爱的书写的另一种模式。

这一倾向,某种程度上贯穿于杨则纬的小说创作历程中。其最早出版的长篇《春发生》中作为精神支柱曾一度支撑女中学生丫丫的爱情,却原来是一场单相思的想象。《我只有北方和你》中女主人公始终追求美好纯粹的爱情,却发现都不过是一场空,等等。而即使是带有童话色彩的《躲在星巴克的猫》中,爱情也并不能超越人畜之间的界限。在这些小说中,杨则纬写出了爱情的不同面相来。爱情不是救赎,救赎的力量只能来源于自身。

而说这部小说写得好,是因为在这部小说中,杨则纬表现出了较强的叙事能力。此前,杨则纬的小说擅长以情运文,叙事显得是她的弱项。《最北》中采用了《我只有北方和你》的结构模式,即在回忆的框架中依次展开故事。这是一种闭合式的结构。所不同的是,在《我只有北方和你》中,故事是呈双线展开;而《最北》则以时间的进展作为经线。对杨则纬而言,情况似乎是,在未曾熟练地使用以单线方式展开叙事时贸然采用双线结构,极可能造成叙事的错综混乱,而事实上,《我只有北方和你》中也确实有这种情况出现。

对于杨则纬而言,这一闭合式的结构,其优点是这是一种最恰当的表现青少年成长主题的结构方式。在这两部小说中,作者尝试了两种讲述青少年成长的视角,一种是叙述者回忆讲述自己的情感经历(《我只有北方和你》),一种是他人回忆并以第三人称的视角讲述主人公的成长(《最北》)。现在看来,第二种方式似乎更适合杨则纬。因为以第一人称自己回忆并讲述自己的故事,对于一个还不成熟的作家/作者而言,会造成情感的过度宣泄和叙事的跳跃,情感的表现往往会掩盖甚至遮蔽叙述。而他人回忆并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叙述,则显得客观、冷静、从容而有余裕,显然更适合杨则纬。在这部小说中,在写到李浩与薇拉感情最为深厚的时候突然中断,接着直接写他回国后的故事。这样一种单线展开、而后断裂并接续的做法,既能有效制造悬念,也是对成长主题的思考。作者并没有简单地将青少年的成长视为单线顺畅的展开方式,青少年成长的波折和往复是与生活的原生形态若相符合的。

 

 

在杨则纬的小说特别是《躲在星巴克的猫》这部小说集中,其场景大部分都是在星巴克咖啡厅或酒吧。这是一种典型的“全球化本土现代性经验”的表达。也许作者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小说里的那种忧伤、不定与茫然,都与这一场所有关。这是一个流动的空间、不安的场所,这里认识的每一个人虽然很多都是似曾相识的熟悉面孔,但终究彼此并无关联、难知根底,因而在这样一个空间发生、上演的爱情或友情,其先天注定了它们难以终了,或者说前景难测。

《躲在星巴克的猫》这部小长篇,讲述由猫变成的女孩同大学男生间的人猫情感悖论,某种程度上正是这样一种现代性经验的表征。传统童话中神秘而充满想象力的乡村、城堡和森林,在这里一变而为星巴克这样一个反浪漫的全球化多重时空、童话式的传统结构,最后演变为反童话的现代寓言,自是不难理解。《我只有北方和你》中女主人公寄希望于旅途空间(丽江的一个酒吧)中的浪漫邂逅来疗救个人的情感创伤,这本身也有点缘木求鱼,其实是把自己的未来置于更不稳定的变数之中,结果也可想而知。而至于《春发生》中丫丫同超人的网恋,更介于虚拟和想象之间。全球化时代给人们的邂逅和相知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也给人们之间感情的发展带来隐患和不明;杨则纬的小说多以星巴克或酒吧这样的空间展开她的主人公的故事,因而也别具象征。《花儿》(收录于作品集《躲在星巴克的猫》)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值得玩味,即小说女主人公“我”寄希望于在星巴克咖啡厅里找到青梅竹马的小童。这当然是渺不可及的事情,但女主人公和花儿却玩起了这样一个指认的游戏,即走进星巴克的第十个单身男人,不论年龄和长相,她们都要上前搭讪,并说其就是小童。这样一种将陌生人指认为某个朝思暮想的人的游戏,是一种典型的全球化本土现代性经验的表达。星巴克,某种程度上即全球化的象征。这是一种将不熟悉的变为熟悉的过程,同时反过来也意味着熟悉的其实也是不熟悉的。熟悉与陌生,在这样的空间里相互转化,鲜明而象征地传达了全球化时代的现代性经验。

杨则纬的小说特具象征性,还在于她的小说背景——西安——的隐喻色彩。西安而兼陕西在中国文化史上的象征意义人所共知,其在当代文学创作中更是以底蕴厚重、基调沉郁闻名,柳青、路遥、贾平凹、陈忠实等的作品都是典范。文化而兼历史与现实,在杨则纬的小说中以古城墙和咖啡厅的对立方式显示出来,因而别具张力。杨则纬的小说虽然有古城墙作为故事发生的空间背景,但其实只是映衬了星巴克的繁华、易变和虚幻。如果说贾平凹发表于上世纪90年代的《废都》显示的是西安古城的现代裂变的象征的话,那么这一裂变在杨则纬的小说中则呈现为一种飘零无根的无家可归状。坚硬厚重如古城墙都只如幻影,更遑论越来越遥不可及的历史与那不可捉摸的文化。杨则纬的小说只有全球化的面影而无传统文化的基底,其小说创作与郭敬明那以全球化空间的上海为背景的《小时代》在本质上已无区别。她的小说虽竭力凸显强调西安的故事背景与前景,但显示出来的却距离西安越来越远。对此,不知作者是否已有充分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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