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期  
      新锐
观察者
碧珊

 

 

如果哪天碰到你,我可能会观察你。别介意,这只是我最近几年的习惯。男人、女人、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只要他刚好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都会观察。当然,没经过你同意,你甚至可以说这是偷窥,但我只在公开场合这么做,也并不算犯法。

我喜欢在看到人的第一眼去猜测他(她)背后的故事。来自哪,干什么工作,刚刚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甚至最近一次性生活是什么时候。有时候,我会站在街角抽上一根烟,一动不动地看着马路上穿梭的行人;有时候,我会随便走进一座大楼的电梯里,跟着别人反复地上上下下,观察走进电梯的每一个人。在我看来,人生好比一本故事集,每个人都是故事集里的一个故事。观察人让我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出现在视线中的每个人编造一个属于他个人的故事。当然,不用落到笔头上。

这并不是说我比一般人的感官敏感,或者有什么写作的癖好,我更乐于说这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就好像有人喜欢打球,有人喜欢喝茶,观察人是我这几年的最大爱好,说不定会伴我度过余生呢。它可以随时随地发生,不费事,对身体也没什么坏处。观察人要很隐蔽,不能让他们看出你正在观察他(她)。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准备了一系列方法去打消别人的疑虑。我会假装吹个口哨,拿出手机随便拨打一个号码讲电话,或者故意大声笑几下打破尴尬,通常都能过关。也有例外,有人会很直接地拒绝,比如去年我在超市就碰到了一个姑娘,皮肤黝黑,神情忧郁。她注意到我“碰巧”透过超市冷柜的镜子看了她几次,就直接转身来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追她。哎,好尴尬。

      我喜欢在看到人的几秒钟之内迅速给他(她)定义几个词:比如表示身份的,学生、白领、司机、餐馆老板;表明来处的,刚吃完饭、刚从农村出来、刚下火车;还有表明去处的,去上学、赴约会、赶飞机的或者去签合同。不要小看这些词,把它们连成一句话足以用最快的方式给你见到的每个人编写一个最短小的故事。

听我讲讲吗?想象一下这个场景:一个青年男子,西装革履地坐在一家小饭馆里只吃一盘蛋炒饭。他的定义词是业务员、西装、蛋炒饭。他的故事可能是这样:一个从小贫困的男孩靠打拼考入大城市的大学,毕业后为了生计不得不做着表面光鲜实际惨淡的业务员,他这一秒吃蛋炒饭,因为他只负担得起蛋炒饭,可是下一秒钟他走出饭馆,一个电话打来会告诉他:你的合同签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只吃蛋炒饭了。

就这么简单,它需要你有点联想力。

      至于我自己,如果非要贴几个词作定义,那么单身、待业、未知,恐怕是最恰当的三个。单身,是最近五年多的状态;待业,是我有意不去找工作;至于未知,这不算个形容词,但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来形容我自己。我有太多的东西未知,对过去,对未来,对于很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不可知,说实话,我也不太在乎。

关于我的词如果连在一起,这个短故事可能是这样的:

一个单身的中年男人,待业已久,身份未知、过去未知、一切未知,还要继续这样过日子。

这真是个无趣的故事。

 

有一次坐地铁看到一个女孩拿出镜子照脸。在她把镜子翻来翻去的过程中,我无意中看到自己的脸。突然很想搞明白,为什么我的故事就那么平淡呢,难道就因为我的名字带了一个“凡”字?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凡,平凡的凡。如果人生也同故事一样,有起因、经过、高潮、结尾,那么我故事的高潮在五年前的某一天就已经结束了。在那之后,做的任何事都不过是加快或者放慢我迈向结束的步子罢了。你写过故事就会知道,有些情节可以洋洋洒洒写上几百页,也可以匆匆几段就带过,我不想费力气用几十页告诉你我这几年都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因为它们原则上都差不多。无论过程如何,它们最后都到达同一个终点。我想我的后面差不多就这么回事。故事有起承转折,有峰回路转,我看着那个镜子中的自己不禁在想,我的转折在哪儿?难道我要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

这种条件反射式的疑问促使我想要挖掘一下自己。

我开始利用自己的碎片时间来观察自己,家门口的镜子,出租车过隧道时玻璃上的黑影,街头转角突然出现的金属板子,电脑屏幕关机后的黑屏,凡是能看到自己的地方我全都会注视半天。我到底要什么?是否该继续这样过下去?我的故事是爱情、推理、还是传奇?我很想做自己故事的书写者,可手里拿着笔却发现根本控制不了要写的这个人物。他在很多时候控制我倒多些。

 

在我成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关键时刻都会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提醒我,提醒我荣耀地毕业、奔忙地面试、热切地追求女友、给她浪漫给她惊喜,把人生过得尽量精彩。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经历,我却把它当作我人生的朋友和导师,冥冥中觉得它发自上帝之口。它关照我、爱我、真心地为我安排了一次又一次的惊喜。有一次,我甚至跟它对过话,感谢它为我做的一切,让我的人生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么的随心所想。它哈哈大笑,说这正是它的使命。好吧,不管怎么样,我曾经一度安于享受它给我设计的一切,直到五年前的那天。一场意外让我开始怀疑它,怀疑生活,怀疑一切。虽然我内心还在期盼那个声音来帮帮我,但当那个声音在消失几天后还妄图继续在我身上发挥作用时,我完全愤怒了,不相信它,呵斥它闭嘴,那个无形的、像造物主一样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已经五年了,完全没有再出现过。

我成了一个无人管束完全自由的人,自由,松散,漫无目的。一个毫不出彩的故事的后半段,一个完全不值得一提的人物。终于有一天,我连观察自己的游戏也腻了,对自己说:

“你的人生既不会再有惊喜也不会再有秘密,还是去观察别人吧。”

确实,他们都比我有趣多了。

过去的五年里,我已经观察过了上万人,大多数人只要一出现,我脑中就会立刻浮现出他的故事来。经过上万次的磨练,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没什么特别,可能他们自己觉得特别却也无非是另一个人的相似的复制。她(他)的故事,我能很快从另一个曾经观察的人身上找出相似的来。这样一来,让我对被观察的对象变得挑剔。

毕竟,不是谁都那么值得观察的。

我需要的不是如何观察,而是去观察谁。

 

 

有一天,一个女人闯入我的视线。

她有点特别,又不是最特别。

那天,我正在地铁上看车窗玻璃中的影子,有人到站了,有人站起身来,有人坐了下来,她就是其中一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倒影的正后方,像一只安静的猫。我原本并没有注意到她,是听到一首走调的歌后才转头看她的。

是那个女人,刚刚坐下的那个。

她正闭着眼睛旁若无人地在反复唱着几句歌词。

她是那样一种状态,怎么形容呢?完全不理会别人的看法,就那么自顾自地唱着。虽然那歌声有点跑调,却不需要别人的注意,也不想受别人的影响。车厢里不少人都偏过头去看她,她也不在乎,当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时,正好她也在看我。她在以一种侵犯性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是在对所有因为她唱歌而侧目的人一种自卫。我赶快把视线转向别处,发现她又一偏头,看着旁边车厢的地板。

如果说,刚刚她在我眼里还没什么特别,那么在她和我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她成了这个车厢里最特别的人。

直接、大胆、坦荡荡,毫不在乎,当我和她目光相撞时,她就是这么看着我的。对于一个对生活提不起兴趣的我来说,她的目光十分肯定地告诉我,她是个能掌控自己生活的人,这就足够了。没错,她自己就足以独立成篇,一个人成为故事的唯一主角。

我被她吸引了。

 

她,大概三十多一点,不到三十五,清瘦,高挑,有一副多情的五官和犹疑的神情。

是个公司白领,这一点从她的西裤和黑色高跟鞋可以看出,刚刚和人吃过晚餐,手里还拿着一张印有某餐厅标志的面巾纸。她戴隐形眼镜,这从她手指上的指甲能看出来,右手中指和拇指的指甲比其他的都短很多。

她的眉毛浓重,两个眉头在额头上快要连到一起了,有些像中东地区的女子。眼睛不大却很深,眉头正微皱地看着地面,似乎正在通过地面看到某种过去或者未来的显现。

她在想什么?什么在困扰她?她是否和我想的是一样的?

谜一般的女人,忧郁又坚定。

她似乎在为某件事情发愁,被它围绕但那又不足以完全困扰住她。这种闲散的忧愁和我在思考自己问题的时候很相似。

我喜欢爱思考的女人,思考让女人增加了弧光。

她最外面穿着深棕色的羊绒大衣,头戴一顶红色的帽子。这倒没什么特别,只是那大衣领子上一个叶子形状的胸针让她的弧光有了落脚点。她还在唱着歌,在这样一个不算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一百多人的乘客中,她的歌声打破了列车行进的空寂,不成腔调却自成一派,她在我眼中成了一个独特的人,一个区别于其他人的个体。一个正在和我一样妄图破解一团迷雾的人物,她本身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越是深入,我越是被她谜样的神情吸引。再加上她那两句我从未听过的歌词,和我每天闲散状态下思考的问题有着巧妙的重合,我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离开。她像是一块磁铁深深地吸引我,就像一个设定好的情节,我在这样的时刻碰到了她。

她在整理包,身体前倾,在看车头的方向。应该是快要到站了。果然,在车子停稳后,车门打开的一刻,她和其他乘客涌出车门,而我,也悄悄跟了上去。上台阶、出地铁、上路面、向北上过街天桥,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可以用几个词来形容,实际上就是这样:简短、直接、有节奏,我和她之间的就那么寥寥几笔带过。

我像个影子一样一直跟在她身后。

时间在此刻不重要了,我关心怎样让自己更接近她,又不被发现;有意和她保持十米的距离,如果碰巧她回头,我会假装拿起手机和人打电话,这是最好的掩饰方式,之前说过。我不想这样,一面跟着她另一面在内心谴责自己,因为这违反了我观察人的第一原则。是的,对于观察人我是有自己的一条最基本原则的,那就是:无论怎样,都不要跟踪被观察者。两个平行生活不相交的人因为偶然的邂逅,一方对另一方产生兴趣,想要更深入了解而跟踪,这可能涉嫌侵犯隐私,它打破常规,不合情理,让我走进她(他)的生活,或者反过来。这样不好,没有人邀请我这么做。

但是现在,我却在一步步地打破自己的规矩。

 

情节在天桥上展开了。

高跟鞋、长卷发、松散的大衣,从背影上看,她走路都带着刚刚的思考。她在想什么呢,为什么要在天桥上看几分钟车流?她想在这车流中看到些什么呢?城市中的随便一个建筑或景观都成了她步行思考的寄托对象,这一点又像我。

她的歌声不绝飘荡入耳:

我没忘记你忘记我……

 

到底是谁忘记了谁?

我停不住脚步,当她思考时我也思考,她走动时我也走动。她走路的姿态,偶尔发出的叹息,甚至是抬头左顾右盼的神情都让我好熟悉。好像我在看一面镜子,她就是我自己在镜子中的倒影,她成了这个世界上我刚刚发现的和我相似的人,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照镜人对着镜中人,镜面中的人一举一动包括在想什么都是由我来控制产生的。她和我在想一样的问题吗?

就是这个感觉。

为什么她的故事看上去更吸引人些?

我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着往前走,不仅仅是女人对男人的吸引,仿佛一种宿命般的东西,一种被巧妙设计的东西,我无法抓住也无法说清,就是不肯回头。

她终于又走进了一条斜街,拐了几拐,在一个红色油漆木头大门的院子前停下,看了看门头的瓦片走了进去。我跟到院门时就停步了。这里面住了好几户人家,似乎院门一直为这些夜归人敞开着,我瞥见她正在上右手边的一个二层楼,嗒嗒的高跟鞋敲击木楼梯的声音,前行了三四米,拿钥匙,开锁,推门,开灯。

灯亮了。暖黄色的光从二层楼打了出来,照到了院子外的地上。故事到此结束了。

 

是的,今天够了。跟踪一个女郎到了她住的地方,只差几步,我甚至都可以破门而入了,这样就完全进入她的生活了,从一个旁观者变成闯入者,闯入她的故事。这个可笑的念头闪了一下,我立刻把它压了下去。太阳底下没有新的东西。我对她感兴趣,没错,但还不想变成骚扰者。

好吧,打道回府。这种事情以后还是少做吧。

我从这门口转身,到了马路对面,那里有一个报刊亭。快凌晨了,报刊亭早就不营业,正好它前面有个石台子,我坐在上面打算休息一下。

“来根烟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正说出了我此时的内心所想。

我吃了一惊,原本以为这里就我一个人呢。那人从我背后闪出来,走到我面前。她穿了一身军绿色,长发披过肩膀快到腰部了。我才发现,这个是女人。

长得不美也不丑。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表情,有点儿书卷气又有点儿疯狂劲。那样子好像一个人,但我想不起具体名字。

“来一根嘛?”她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给我,我接了过去。从一个陌生女人手里接烟,这有点儿不可思议,但又是那么自然,我和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别扭,就好像她是一个我认识好久的哥们,或者我是她认识好久的姐们。

我给她和我自己都点上了火,我们像男人一样攀谈起来。

“她很不一样,对吗?”

“嗯?”

“忧郁、沉静、孤单,更重要的是坚定,她坚定得可以独立成篇,她吸引你,所以你才跟着她来到这里不是吗?”

我被这话吓了一跳。她怎么会像有读心术一样把我心里想的统统都说了出来?她刚刚也在那列地铁上,看着我一直跟着那个女郎来到这里,以为我有某种不明企图?这是个误会。

我赶忙解释说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像我的一个老同学,想走近看看是不是。

“老同学?”她眨眨眼睛,“像谁呢?恐怕你也想不出来吧。”她说这话时把烟从嘴巴里抽了出来,嘴角动了动,似乎为她再次说出我内心的想法而有些得意。

我不喜欢她这个表情,也许,也不应该抽她的烟。我转身打算离开却又被她喊住,一只手引着我跟着她走,另一只手指着报刊亭。见我不动,她干脆过来拉我的胳膊:

“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我们进了报刊亭里,三米见方,比想象的还要小。地上零落摆放着几堆报刊书籍,四周都被铁皮围了起来,除了正中间有一条长方形的口子,便于卖报的人摆放报纸。亭子中间是一把木头做的凳子,长发女人刚一进来就坐到了凳子上。开始,我以为她累了,但是很快,她的脑袋在前后微微摆动,我发现她别有用意。原来,外面的灯光从那个长方形的口子里打进来,打到对面的墙壁上,她晃动着脑袋想让光在她脸上一个特殊的位置停留。她很快找好了,并说了一声:“看这儿。”

我看到那道光正照射在她的双眼上,形成了一条狭长的光带,脸的其他部分都隐藏在黑暗中,只有这双眼睛呈现在灯光下,让她看上去有点像美国老侦探片里的侦探。她本来闭着的眼睛猛然睁开盯着我看,目光如一道闪电。

我突然觉得这眼神和刚才那个女郎有点相似。

“怎么了?”她见我看了她好一会儿就问。我不想再被她看穿,就绕过她靠着铁皮墙壁,朝着对面那个口子的空隙看去。透过那口子正好能看到那扇红漆大门。

长发女人也站了起来,从台子下面取出了两个东西,把其中一个递给我。

“瞧那边。”她伸手指着对面的红漆大门,那扇一直敞开永不关闭的门。手指穿过了门口、右手边的楼梯,上楼,穿过两间屋子,最后落在一个没有窗帘的房间上。

“用这个。”她指了指自己和我手里的东西。我才看清这是架望远镜。

“像我这样。”她举起望远镜朝着对面的房子看去,不容我反驳和问话。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朝房间看去。

哦!她真的没拉窗帘,房间里被看得清清楚楚。

我听到那长发女人笑了,“干净得一看就透的也不好,还是要加上一点神秘感男人才喜欢,对吗?”这话像是对我又像是对她自己某种想法的肯定。我无暇顾及,只是用望远镜找寻那个女郎的影子。

她出现了,在那道屋门的背后,刚洗过脸,正脱去大衣穿着里面的毛衣对着墙上的一面镜子在涂抹面霜。她洗脸后和化妆后一样漂亮,手指触碰皮肤的样子充满了女性化的柔美,这真不可思议。刚刚她对于我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可是现在,我竟然可以看到她这些私密的动作。

“过一会儿,也就两分钟,你会看到更多。”长发女人又说。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我们现在的行为,那么偷偷摸摸,那么不光明正大。虽然它和我平日观察人的行为比起来更刺激更隐蔽。但是,望远镜里的世界又让我好奇得很,我很想知道那女郎在这之后会做什么,刚刚发愁是为了什么,晚上睡觉前会不会不再忧愁笑着入眠,还有她唱的那首歌的意思。所以那架望远镜架上去后根本放不下来。

果然,女郎打开了电视机柜上的音响,彩灯亮了,她开始穿着那件紧身毛衣摇摆自己的身体,边摇摆边退到酒柜的一边,从里面拿出一瓶酒倒满一杯,喝了几口;没有停止摇摆,酒精的刺激让她增加了摇摆的频率和强度,她拿着酒杯摇摆,如一条喝醉了的蛇,接着,双手和双脚都加入了进来,跳着一种我从来没看过的舞蹈。

我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因为还从来没有这样偷窥过一个女人,在对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对方如此私密的行为。那和在夜店里看那些疯狂跳舞的女孩不同,她们是外显的,一种展示性的跳舞,为了吸引男人,而她,则是一种内敛的,一种情绪的外延,舞蹈本身成了她内心的一种展现,让她的欢乐与忧伤随着肢体的动作变得细腻可触摸。好想透过望远镜用手去摸一摸。

她又倒满了酒,这次一饮而尽,把酒杯摔在了地上,就那么洒脱地一扔。

周围有邻居不高兴了,我听到有人在敲击暖气管。这种声音在夜空中总是不能被忽略的。她索性把音响关了,一个人在静默中跳。她边跳舞边把身上的毛衣脱掉,里面是一件柔软光滑的贴身衬衣。我调了一下焦距,这样能放大她身上的局部。在她的舞动中,我甚至能看到她内衣下肉体剧烈的颤动。她又脱掉了裤子,只穿着一条内裤在屋子里曼舞。

这太过分了!

我赶忙把望远镜转到旁边,看屋里其他的东西。双人床,只有一套被褥,她单身。两个墙角之间吊着一根长铁丝,上面挂着十几件女人的衣服和几只气球,她喜欢童真。门口的鞋架上都是女士高跟鞋,几乎没有平底鞋,她自卑,要靠穿高跟鞋增加自信。桌子上放着一大摞杂志,看封面有不少财经人物,她是学金融的或者干着和这相关的工作。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呢?

“她单身,”那长发女人抢在我前面说了出来,语气显得那么轻巧,“既没等谁也没有谁在等她。三十一岁,天津人,与上一个做工程师的男友分手一年半,现在在一家财经杂志做编辑。喜欢跳舞,给一个健身中心做培训讲师培训印度舞,不过她去那里并不是为了解闷或者赚钱,而是为了圆自己舞蹈家的梦。”

长发女人简洁流畅地用几个词就概括了那个女郎的情况,不像是在介绍一个人,倒像是在叙述一个电影或小说的主人公。我觉得她这么描述很有意思,比我的简短故事要简洁和深入,一针见血,但是她又是怎么了解到这些的呢?她们两个认识吗?

“不,我们不认识。或者说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虽然她只是到中间才出来的人,我对她过去的了解不如对你了解那么多。但是,我一直把自己的一点儿影子给她,所以她也像我,有点儿不听话,不肯让我都了解她那么透彻。就像现在,我也是和你一起才发现她的一些新东西,也是逐渐才认识她的。”

她的话一半正常一半又有些让人听不懂,说不定她也是一个和我一样迷失在生活里的人。想到此,我对她投以同情的一笑。

她还在一个人说着,“不是所有出现在你生命中或者脑子里的人物都需要倾注心血。有些人只是匆匆过客,有些人你却不得不陷进去研究,去发展,你需要了解她(他)的出生、家庭、性格、学校、毕业,甚至她(他)第几颗牙齿有洞。你对她(他)倾注感情,和她(他)聊天,教给她(他)看待事物的方法,看着她(他)每一天的生活,就像是一个在天上观察她(他)的人,直到有一天,她(他)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听你的了。你慌了,想去把她(他)找回来,但是她(他)却越走越远。”

我不置可否地给了她一个微笑,为了她奇怪的话。继续观察望远镜中的那个女郎。

此时,女郎换上睡衣睡下了。厚厚的被褥间只露出一张圆脸。台灯没有关,旁边还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我看到在灯光的映衬下,一张满意的进入梦乡的甜美的脸。这感觉真好,算是她一天的美好收尾。

“谢谢,”我把望远镜交给了长发女子,“谢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奇妙的晚上,尽管这不怎么道德,但偶尔为之也不算过分。今后不会再有了。谢谢。”

我转身准备离开,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像是受了很大的伤害似的,使得我不得不转过头去看看她怎么了。

“哎,就是你这种客气的冷淡让我快对你灰心了。你本可以更激情更浪漫,可是为什么你后来却越来越违背我的想法,变得这么理性?这并不好你知道吗?因为理性,你错过了很多东西。比如这个女郎,你明明知道她并不是凭空出现的,你喜欢的东西这个女人都有一点,可是你为什么又这样拒绝呢?没有惊喜也没有改变,这不是很无趣吗?你真打算就这样讲你故事的后半段吗?”

她的话让我停步。为什么她的语气,这种对我评判的语气那么肯定,把我的行事方式都指了出来,她认识我吗?

我看了她有一会儿,想听她解释,或者从她的外貌上看出我们曾经相识的痕迹。我看她是试探的、疑问的,如对陌生人;她看我是关怀的、理解的,如对熟悉的朋友。

她终于开口了。

“不要再拒绝了好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改变一些,你会发现后面的故事就不一样了。人们喜欢有趣、新奇的事物。我知道其实让你成为这样的人正是我。如果我当初不是因为自己在低谷中,怀着巨大的伤感,就不会那样去做,也不会影响你这么多年。”

“我们——真是第一次见面?”

“见面?其实我们每天都见面,只要我想。”又是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她指了指对面的窗子,“这个女人,是你的新的机会,你现在可能还不能理解,但下周之后,你们会相遇相识相爱,还——我不能再多说了,其实我今天本不该打破,把这些在你这里单方面提前,可如果我不这样做,你会对这份新的感情继续怀疑,不自信,无法判断。我不能再坐视不管了,如果那样的话,还怎么进行下去?”她拉住我的手,双眼又一次出现在狭窄的光带中,双眼竟然饱含着泪水,在街灯的照射下闪着亮光,我有点意外。

“你不会介意吧?”她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面对这个午夜呓语的女人,只能像被催眠了似地,摇摇头。

她笑了,右手食指在空中点了点,好像在下一个决定:“那好,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在这里碰面好吗?我带你继续看看她。”

我还没想过要不要答应,这时,她的手在我手背上重重地按了一下,“相信我,那是个意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彻底震惊了。

 

 

五年前,与我交往了八年的初恋女友在一次车祸中丧生。那一切来得很突然,她出事那天,我正在医院值班,她赶去医院接我下班,却在医院门口过马路时遭遇了不幸。她被送进来的时候,我以为老天跟我开了个玩笑,亲眼看着她满身是血地被推进手术室,又停止了呼吸。

我们从大学相恋到工作,不分彼此,全心投入,经历了浪漫感动和激情。朋友们都认为我们是完美的眷侣,完美得太不真实了,像一部爱情小说。就在她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崩溃了,前一天还在一起呼吸彼此的体温,后一天却永不再见。她在临走的时候拉住我的手说:“我想,是创造我们俩的那个人开了小差。”

从此之后,我开始对所有事情都变得漠不关心,依旧上班下班,却提不起任何兴趣。我拒绝生活的前进,拒绝积极的东西,拒绝提升,拒绝爱情。人仿佛一下掉入了一种混沌中,不想出来。除了固定的几个朋友,不愿意接受新人。对于女人,我只和她们发生短暂的交往,不愿意深入接触,但是,每次当我要这样草率时,我的内心总会对自己说:

“别这样!你要出来,要出来,我需要你出来。”

我无所事事,后来干脆连班都不去上了。开始,我在书店中寻找慰藉,因为少年时似乎对写作多少有那么点兴趣。有一次看到一本书,书名忘记了,只记得里面有一章的标题是:“上帝坐在天堂里大笑,因为人们不相信他。”

我把这本书买了下来,结账后又当着一长串买书人的面把那本书撕烂,他们都惊讶地看着我。如果真有那个所谓的上帝,那个创造我们生命的造物主,那么,他在笑的同时为什么不想想人们为什么不相信他?

我开始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有什么造物主,虽然我觉得自己有时候就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创造我的那个人最开始很爱我,给了我很多美好的东西,让我前三十年过得很完美,但后来一定很恨我,用那次意外来虐待我。我开始自暴自弃,朋友们渐渐都不和我联系。没错,观察人就是我自暴自弃的一种方式,我观察人,或者说窥探别人,仅仅是因为我想看看造物主对他们是怎么安排的。

我几乎已经确定了,创造我的那个人给我安排的是一篮烂苹果。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交给我一篮烂苹果,今后的生活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改变它,唯一的用途只是验证下一个到手的苹果是不是比现在手里的这个再烂一些。

但这个长发女人的话让我大为意外。她的言外之意似乎暗示了我之后的故事可能会有所好转,会改变,而且,她确定这会和那个女郎有关。为什么这么确定?我,和她还有那个女郎都从未见过,但是她的语气又让人深信不疑。

她似乎比我更了解我自己,那么,她是否能帮我挑选一个好一点的果子?

为了解开这个谜团,我决定赴约。

 

后天变成了今天,将来变成了现在,时间轻巧如写在纸上的字,一晃就到了。

当我又在那个胡同的报刊亭出现时,有意比上次提前十分钟,可那个长发女人早在那里了。她坐在我上次坐的台子上看着马路上的车,见我来了,一点也不意外,反而有一种“你当然会来”的神情。

我刚要问,她让我别出声,又从衣兜里掏出了两根烟,一根给我,一根留给她自己。

“先抽一根。”她给我和她自己点上了火。我们又像两个男人一样抽烟,彼此想着各自的心事。她喷了一口烟出来,抬头看着烟在夜空中变淡和扩散,我决定抛出自己的疑问。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肯定能来,万一我不来呢?”

“我就是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她,说不定,”她突然盯着我的眼睛,“你还惦记着我,怎么会不来呢?”

我躲避她的眼神,“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偷窥她?”

“我?你不是很喜欢观察人么,猜猜?”她双手拍拍身体两侧,朝着我对面站好。我开始认真地打量她。

今天她换了一身装束,黑大衣,红皮鞋,红手包,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比上次的装扮更女性化,还是长发披肩。她的脸上略化了淡妆,唇膏是刚涂上去的,还闪着光彩,就好像专门为我才涂上去的一样。

“你,不超过三十岁,从口音听是本地人,刚刚参加完一个重要的活动,可能是同学聚会或者老朋友狂欢,里面应该有男人,因为你喷了香水还做了头发,当然,也可能没有。你单身,无固定职业。所以像我一样,没事的时候喜欢找点事做,比如,看看别人的隐私,玩玩望远镜,但你没有恶意……”

她把烟放在台子边上掐灭,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没恶意?说不定这是我早就预谋好了的呢。”

这一问,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她瞥了我一眼,似乎又觉得这有点难为我,笑了笑。我们这么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她又点了一支烟,站在路灯下,头仰着,深吸了一口烟,轻轻一呼,吐出了一个圆形的烟圈。头顶上,橙黄色的路灯灯光呈扇形,从浓到淡,让她过腰披散的长发如同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某种飘零感。由于她鼻子以上的部分都掩没在黑影中,涂了唇膏的嘴唇成了五官中唯一明显的部分,一张一合,烟圈由小变大,再被舌头轻轻一送,那姿态悠闲极了。

如果不看她的平淡五官的话,她还算漂亮。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又看透了我心事似地说:

“如果不看五官的话,我还算漂亮,对吗?”

我点点头。

“他也是这么说的。”

“谁?”

“一个男人,”她看了我一眼,“你和他有点像,你们都爱抽这个牌子的烟,都不太爱说话,总是让人猜……”她看着我的目光就像是对着“他”,我在想,她一定很爱那个男人。

“来吧,”她拍拍衣服,好像要把烟味拍掉一样,“来——”

她又走进了那个报亭的门。

我站在门口迟疑。

 

“她还有一分钟就要路过这里了,就从这个亭子旁边通过,如果你现在进来就能看清楚她的脸,第二次近距离地观察她。无论你想不想,都请进来好吗。想想你当年在大学看你的初恋女友,不是也在校门口这么偷偷看她的?”

她怎么知道!轻而易举地提起我曾经的事,好像我过的日子是她过的一样。

等待、期盼、羞怯、紧张,是的,我在遇到初恋女友时确实在校门口站了几个星期才有勇气和她上前说话。那个上帝之口在催促我,“上去啊,勇敢点,你要和她说话。”

我就那么直愣愣地走了过去,对着当时还不是我初恋女友的女孩说:“你好,我观察你几个星期了。”她冲着我笑得好甜……

 

可能是出于对往事的回忆吧,我又走进了报刊亭。

她紧贴着墙壁站在阴影之中,我也随着她一起向后紧贴着墙。报亭里的空间变得狭小得不能再狭小,因为我们贴着墙壁,不得不为了让全身都陷入阴影中而靠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喘气。

她很紧张,比刚才反而紧张多了,身子一起一伏,又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她其实很瘦,虽然穿着一件宽大的大衣,但人是冰冷的。消瘦的手贴在墙壁上时,我们因为靠近得身子贴着身子,她几乎占不了我一半的面积。我准备拉开一点距离,她却握了一下我的手,小声对自己说了句:“我再也不会把你丢掉了。”

 

报亭外面的脚步声打破了我的思绪,那个女郎来了。她走得很急,却轻松有力,像一只刚放回大森林里的小鹿,想来定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当她路过报亭时,还朝着里面看了一眼。我真怕她看到我们,但她什么也没看到。那一瞥更像是特意为了让我们能看清她的脸。

在柔光下很美。

她左右看着马路上的车辆,偏过头的时候,侧面的五官很有立体感。我喜欢她深邃的样子。过马路时,她被一辆车突然按动喇叭吓了一跳的表情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的身影随着远去而逐渐缩小,我的目光随着她,像是被抻长的线,一直跟着,跟着她,直到她又消失在了那扇红漆大门里。

很快,上楼、进房间、开灯、关门,在大门中消失的她又在我们的望远镜中显现了。

屋内,她正在脱掉大衣,似乎冻坏了,把空调调到了35度,双手不断地在脸和胳膊上摩擦。她打了一盆热水洗脸,水汽一下子弥漫到玻璃上,在这个时间段里我们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一个模糊的浅粉色影子在屋内移动。

玻璃又清楚了。先从一小片开始,扩大,再扩大,再扩大,是她在拿着桌布擦玻璃。当她碰到擦不掉的东西时,就张开嘴在玻璃上哈一口气。我的望远镜里正好看到她的脸铺满整个镜头,当她哈气的时候,我的眼睛赶紧离开望远镜,就好像她已经发现了我,正在用布擦我的镜片,好看清偷窥她的人长什么样子一样。

长发女人笑了起来。我是一只犯了错误的小猫,她则像主人一样拍拍我的肩膀,让我不要出声继续看。

“她今天很高兴,因为她代表健身中心参加一个舞蹈比赛得了个第二名。可能在你看来没什么,奖品也不值一提,但是她却很高兴。她总是为这种小事情高兴。看,她拿出奖品了,是一个只值几十块钱的水晶杯,但她却为了这个杯子买了一些真正的水晶球放在里面,好让灯光打上去的时候能发出彩光。等将来你们在一起了,你千万不要不注意这些小事。她很简单,自己要的自己赚钱去买,不渴求男人。就因为如此,男人也不渴求她。”

我看见那个女郎正端着放满水晶球的奖杯在灯下看,水晶球折射的彩光照射到她脸上,这似乎已经足够她满足的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怎么样,虽然她在这个城市打拼了快十年。不少人都劝她,回去啊,回去过些好日子,但是她还是不肯走,留在这里不断安慰自己。她遇到过许多男人,也被许多人遇到过。他们分别错过了彼此。有一次她被伤得重了,几个星期都不出家门,但是当她走出去的时候,是微笑的。她其实有点不相信爱情了,也不太相信男人,因为周围朋友都是这样,她看得多了。可是每天当她在这个城市里走着,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安慰自己,再等等啊,再等等,说不定就会有那个人出现。”

女郎把奖杯放在展柜上,摆放了半天,最后又拿了下来。当长发女人说到她几个星期都不出家门时,她正拿着奖杯对着镜子在拍照。

“她是个享受生活的人,在微小的事情中找到生活的乐趣,如果给她两本书,一些布料和针线,她能快活好几天。如果以后你发现她又沉迷在这些小事中时,要记得,赞美她,鼓励她,就像是真心的一样。”

她说完后把望远镜拿了下来,发现我不再看那女郎而正在看她。

她有些尴尬,可能是觉得自己说得太投入了,“看,我上次还说不想了解她,可是现在却身不由己了。”

她坐到了凳子上,“实际上,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推开了一扇窗,走来了一个人。你跟着她(他)走到了她(他)的家,看遍了一切,以为自己都了解他(她)了,可实际上,那只是表面的皮毛。你需要跟着她(他)吃饭,睡觉,说梦话,跟着她(他)上班、吵架,或者远行。没人能替代你,也没人能替代她(他),因为你们对彼此来说都是那么重要,那么息息相关。只不过,她(他)可能直到离开了还不知道你的存在,不知道你为她(他)已经交出了心。”

“当你因为那桩意外消失的那几年,我真的很茫然。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儿,我很害怕。一个我认识了几年的人突然没了。被我赋予了生命的人啊,我只能在文字的一端寻找你。有时候,你会出现,有时候,你又故意在阴影里。我看到你在印度,在非洲,还去了雪山。当我心里向往地跟了过去的时候,又发现你早就去了下一个地方。我很害怕,害怕因为我的一个失误让你受到这么大的伤害。我一直想尽办法来补偿你,可是你却避我不见。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吗?虽然,我现在正在以这样的一个身份来见你,可是你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吗?”

我被她这段话问得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刚刚半正常半疯癫的呓语让我沉浸其中。奇怪,她竟然有这样的能力,让我跟着她的叙述陷入,哪怕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当她问我,是否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时,我深深地感到了自责。

一个女人在询问男人。

同一个问题,却发生在我和一个才见过两面的女人之间。

实际上,我觉得我们似乎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仿佛从我出生开始就认识了。她是我的妈妈,我的爸爸,我的玩伴,我的老师,我最亲密的伙伴,是我第一个梦中情人。可是,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又带着我去认识另一个女人呢?

我看着她,她脆弱得如同被雨水淋湿的小鸟。我不禁走向她,走近她,把她搂在怀中。

她开始哭泣,大声地哭泣,像个小孩子般地哭泣,像个母亲般地哭泣。她受了伤,可能是我伤了她,虽然我根本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伤害过她,又是怎样伤害了她。

“回来吧。”她抽泣着。

“回来吧。我把他的一切都给了你。如果你也离开,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往后的十几天里,我得了病。

我疯狂地翻找小学、初高中,还有大学、工作后的每一张照片,期望能从里面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还有小学时的日记和毕业同学录,看看是否有这样一个样貌,不,是性格的女孩出现过。我在QQ和微博中逐个筛选,猜想哪个网名的背后可能隐藏着她。“我在文字的一端寻找你——”我甚至删除了电脑里所有的文字文档,又恢复了它们。

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没错,前几天我还被那个女郎吸引,但现在我却被这个长发女人吸引了。女郎只是一块磁铁,而这个女人则是磁场的来源。

我快发疯了。

她和我,就像是来自不同空间的人。在不同空间,我们朝着对方相互坠落。在报刊亭的两次见面可能就是空间猛然碰撞的瞬间。不然,为什么她如此了解我,深入我,我却从未感知过。她会不会只在这个空间停留很短暂的时间就又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

她是谜一般的故事,没有开端,没有结尾,呈现给我的只有中间部分。我想要去寻找蛛丝马迹。可能,在过去几年我迷失的日子里,曾经不止一次回头,感到身后有跟着的人就是她?或者,在过去失眠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地从半醒半睡中惊醒,看到窗口站着的人就是她?再或者,在我女友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在手术室的帘子背后看到的背影就是她?她,她,她!她是一个影子,一团迷雾,一把最尖锐的刀子,一股无处不在的风。

和她相比,我过去自诩得意的对人的观察不值一提;与她相比,我观察的人纵有千万也终究没有一个能走入对方的内心。

我甚至把窗户和阳台都封起来,以为这样就能抵挡住她的存在。但是,当我躺在地板上,头紧贴着地面,想着她的话,想着她的呓语,真正用身心去感知她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真的就在我身边,离我很近很近。

我发自内心地对她说:“你来啊,再回来啊。”却没有听到她的回音。

我一次次走到那个胡同口,路过那个报刊亭,去看她在不在,却看不到那个抽烟的长发女人再次坐在台子上等我。

有一天,我终于忍受不住,用手推开了那扇门,却发现门是锁住的,根本不那么容易打开。我不再关注那个女郎,哪怕她就在对面,就在我旁边走过。我只希望看到她,那个长发女人,渴望解开她的谜,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回来了,回来了。

我拿着石头把那个报刊亭打破,从里面把门锁打开,冲了进去。凳子还在,望远镜还在,地上的书还在。我坐在凳子上,前后移动,在灯光中找寻那条光带,让它能照亮我的眼睛。我拿起望远镜朝着对面的红漆大门看去,不为了看到那个女郎,只为了这样能想起她,那个长发女人。女郎还在屋里练习跳舞,她身体的扭动和我对长发女人的想念摆动成了同样的节奏。

“回来吧,我回来了。”我对着那望远镜中的镜像说。

可是,依旧没什么动静。

我转身打算离开,看到新放在地上的一摞书,最上面有一本书,画着一个美好的星夜。

我拿起它,见它的封面写着:

《坠落的空间》

书的扉页是一个女人的照片,长头发,大眼睛,微微笑着,很像我的初恋女友却没我女友漂亮;目光很像对面那个女郎却比那个女郎更稚嫩。我终于认出了她就是那个长发女人,只不过是年轻几岁的她。上面写着:

作者:悟空

小说的第一章是一封信,看来是一本以书信形式开始的小说。我坐在凳子上,找寻着灯光读了起来。

 

第一章  另一个空间中的信

亲爱的凡:

我丢了你已经几年了。你离开我的那天说,你会回来,回到我身边。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可是你却再也没有出现。

我从你走的那天开始把你写到我的小说里,我想让你以这种方式和我生活在一起。每一天,每一天,我通过文字的一端来观察你,你在文字里慢慢成长,我在写作中渐渐了解你。

你说这个世界不适合你,于是,我创造了另一个世界。你说你是上帝的遗落,我用我的上帝之手让你在文字中成了宠儿。

我把我也写到了小说里,把我们的相遇写到了小说里。我在文字里和你恋爱、生活,甚至妄想结婚,但是我没有想到,太美好的事物总会物极必反。我把我自己写死了,因为我无法忍受你离开我那么多年却了无音讯。我已经渐渐忘记了你,爱上了文字中的你,我不想让一个女人那么轻易地得到他,哪怕是我自己的投影也不可以。所以,我用上帝之手把她写死了。那天,你丢了。

就像是真实世界中的你一样,文字中的你丢了。

我追悔莫及,想要寻找,每天用文字寻找你的踪迹,可是你却清晰地告诉我你已经迷失在你的世界里。就像是真实的你迷失在了真实的世界里。你去了很多国家,到过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我努力用我的笔去拦你,可是你却偏要去。我担心你,总是悄悄在你去了之后笔就写到,可是写到那里,你又去了别处。那些文字只能成为草稿,被我锁在了抽屉里。

后来,你回来了,靠观察别人来打发时间,却从来没有注意到一直在观察你的我。我在你回来的那天就开始希望你重新回到我构建的世界中,按照我的意愿来说话,做事,过后面的生活。

现实中我们无法实现的,我想在那个空间里实现。可是你却再也找不回自己。

我不得不努力找方法来唤醒你,我为你设计了后面的未来,和后面的美好。

我又把自己设计了进去。

别怪我,我真怕你会认出我,从而再也不愿意回来,所以我只是投了一点点、一点点自己的影子在那个女郎身上。就像是一点点,一点点你的缺点在你自己身上一样。原谅我不能说来就来,因为我是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啊。我努力坠落,坠落,像是放空的箭,可是没有靶心的感觉有多难过。我不想这样一次次冒险地去找你,生怕如果这样自己也会丢了。

凡,能不能为了我,回到我的故事里来?哪怕你并不是真的想回来,只是,一点点一点点,装作是真心的,等我彻底忘记你了再离开?

如果你愿意,请告诉我,你准备好了。我会在你看到这一页的那个时刻,让秋风吹进,让她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你可以走出去,走向她,不要再犹豫。

如果她看到你笑,请你也冲她笑笑。

就把她当成我,虽然她只有一点点我的影子。

你们会开始一段新的,新的爱情,会过上一段美好的日子。

你们会结婚生子,有一大堆幸福的事情要做。

你们会一起变老,一起看夕阳,一起听海潮,一起手挽着手,生活在我构建的世界里。

你们会比我先老去,这又怕什么,你们会永远活在那个世界里,你们比我们永恒,比我们完美。

要爱她,要真的爱她。

我会把你喜欢的都给她。

不要假装。

因为我在文字的一端,在一直看着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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