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期  
      新锐
出走与返回
——读碧珊小说两篇有感
西飏

 

短篇《夜莺体验馆》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慕云的失意的年轻女性。在回家路上,她被一矮个男人招徕进了一间木屋。在这个叫做“夜莺体验馆”的地方,慕云被施以类似催眠的魔法,重温了多年前与初恋男友的第一次相会。之后,慕云三次来到木屋,依次重温的是:躺在医院手术台做人流手术,16岁时在母亲眼皮底下沉入游泳池底企图自杀,最后则是酒店房间内一场疯狂做爱后,却被对方通知 “分手”。

转折发生在第四次的结尾:慕云绝望地从酒店的窗户跳了出去。实际上小说从一开始,慕云便已经死去,我们所读到的是这个女人的魂魄在人世间的最后滞留。这是一篇关于死亡的小说,通过将死亡瞬间延长,去返溯慕云的一生。四次时光穿梭,抵达的是慕云生命中里程碑式的事件:三段情感遭遇,加上一次少女时代的心灵创伤。当我发觉这其实是一篇心理写实的作品时,多少是有些意外的。因为照我本来的预期,处在现实边缘的“夜莺体验馆”提供的将是一次奇遇,一次脱逃,慕云将可能进入一个光怪陆离的超验的世界。没想到碧珊所提供的只是返回,从死的边缘返回到生的片段中。而通过这四次重要片段的重温,慕云的领悟是,与过去了断,并从此开始新的生活。她的情绪已经从愤世嫉俗转而积极,变得正能量了。

这样的转变究竟是怎样完成的呢?“夜莺体验馆”所提供的服务,其实是帮助慕云回到过去,这些过去的内容绝对的真实,都是如实的再现。“夜莺体验馆”只是选取最重要的让她体验。慕云也是被动的,作为客户她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和主张。所以,慕云的领悟在我看来更像是本能,一种人之将死对生的依恋和不舍。或许只有最初的初恋记忆是甜蜜的,另外两个男人留给慕云的都是不堪,而少女时代的自杀未遂后,随即她的母亲真的自杀了。这一切都没让人相信人生的价值,连慕云自己也觉得是要了断的。那么,想象中的新生活为什么不会是悲剧的重复呢?

我猜想碧珊一定是带着怜悯写着她的女主人公的。慕云毕竟是个小女人,她的魂魄只做了一点点反抗,就不再挣扎,无奈地接受了死亡的宣判。这时候,那只夜莺飞了起来。慕云每次进入木屋躺下,她的面前头顶上都是这只漂亮小鸟在一个圆环中飞动。这最后一次,小鸟飞起来的时候,羽毛却不再有光泽,它忽然变得丑陋了。这也是读到这里让我有些意外的。当慕云的魂魄被绳子牵了,结队前往另一个世界时,小鸟的出现本可以是一个节外生枝,把小说结尾已然形成的悲观和宿命打破,甚至带来悲喜交加的效果。但碧珊没有这么写,她大概是不想把这个意象写得太实了,以至于成了点题。夜莺就是慕云,曾经光泽,曾经闪亮,终究又黯然落寞。

相对于《夜莺》,碧珊的另一篇小说《观察者》相当的难以复述。

这是以一个名为“凡”的男人的口吻讲述的故事。按照“凡”自己的表述,他是一个习惯观察他人的人,在五年的时间里他观察了上万人(也就是平均每天56人),以至于只要目光落到对象身上,他就可以在几秒钟内用几个词语对那个人的人生予以总结和概括。但有一天,“凡”却被一个女人吸引了,并且破了自己的规则,一路尾随跟踪了过去。当女人消失在一栋房子里,故事难以延续时,另一个神秘的“长发女人”出现,带“凡”到了路边的报刊亭,并给了他一个望远镜,让他继续看对面房间里那个女人的一切。然而,让“凡”心头震动的,却是眼前这个对一切洞悉的长发女人,她不仅可以将对面窗内女子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而且也十分了解“凡”的内心和过去。

于是“凡”的过去被揭示了出来,五年前他的初恋女友在一次车祸中去世,这场事故造成了他从此以后对生活的疏离和放弃,这也造成了他对自己的人生不再有任何兴趣,转而以自以为是的对他人的观察打发时光。而现在,神秘的长发女人却一再劝导他不要错过“新的机会”,只要往前走,他就可以跟房间里的女子相遇相识相爱,等等。换句话讲,一切会好起来。于是“凡”心动了,隔天再次来到书报亭,他想搞清楚这个长发女人究竟是谁。

作为读者,我们也跟主人公一样对这个长发女人不断地作猜测。她究竟是谁呢?当“凡”在望远镜里看到屋里的女人脱得只剩内裤在音乐中舞蹈时,我们以为报刊亭的长发女人势必会诱引他去铤而走险、做出些刺激出格的行为来。但是当 “凡”隔天再次到报刊亭时,长发女人对他又一次竭力相劝,并且说她“一直想尽办法补偿”他。顺着车祸的情节推导,这个满口近乎呓语的女人只能是那个车祸中去世的女人的再生。那么,我们读的是一个死者托梦的故事了?当然,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就像《夜莺体验馆》一样,我们可以认为所读到的“凡”的叙事并非现实,而全都是他的心理幻想。但无论是托梦还是心理幻想,一个直接的效果便是,这篇小说显然要被归结为关于一个“永失我爱”的男人绵绵不绝的伤心了。

但碧珊显然不会把目标设得那么低。小说的最后部分,“凡”到处寻找长发女人,终于发现了这叫做“悟空”的女作家以书信的口吻写的一篇小说的第一章。至此,“凡”和作为读者的我们都明白了,他所眼见和叙述的一切,既不是现实也不是心理幻想,而都是悟空的小说。所以,我们必须以小说的维度来重新刷一遍整个故事了。所谓的车祸,不过是女作家写作中的一个“事故”,但从此以后,“凡”便不再听命于作者的摆布自行其是起来,他到处乱跑,一再拒绝作家给她的特意安排所做的弥补,以至于作家不得不自我现身,当面劝说“凡”,要他“回来”。可是,回到哪儿呢?回到小说?那么“凡”走出去的是小说之外的什么地方呢?

一个作者与她笔下“不听话的人物” 的关系,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意外的小说构思。只可惜的是,女作家的信是《观察者》这篇小说的结尾。我们看不到“凡”在明白自己真实身份后的反应。按我的估计,他不会就此屈服的。很可能他会找到那个被窥视的女子,告诉她真相。然后,两个虚构的人物展开了与作者的对抗。问题是,他们怎么分辨自己的行为是出于自我意志,还是小说世界之外遥控着他们的一支书写的笔呢?这里还有一个边界的划定。也就是说,所谓小说的世界,它的边界究竟在哪里?否则盒子外面套盒子,必然是不可穷尽的。而且,对于现有的篇幅,这样的内容恐怕是太狂野了。

当我读到《夜莺》里慕云乖乖地被带走时,是有些怒其不争的。她为什么如此“听话”呢?既然她想返回人世,就应该挣扎一下,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的。而对《观察者》中的凡,我倒是觉得让他“回去”的请求显得那么绵软乏力,返回到一部可想而知的小说中去跟死亡有什么差别呢?

补记:写这篇短评,既为了碧珊,也为了西溪的“理想谷”。年初的时候去杭州拜访老友麦家,看到他在西溪的工作室旁边已建起了“理想谷”书吧,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四壁环绕着的高高的书架。在参观几间专为前来创作的作家准备的房间时,我们当即表示要“报名”入住。当然,我们最为赞叹的是麦家兄有能力也有这样的热忱去推动这份理想。几个月后再访“理想谷”,不仅四壁的书架已经填满了书,而且也有了第一位入住作家,她就是从北京来的碧珊。我在“理想谷”住了几天,有机会跟碧珊交谈,听她讲她修改中的60多万字的长篇。当初她正是将长篇寄到了“理想谷”,后来突然接到了麦家的电话。也许在未来这将是一段文坛的佳话,其中细节或应该留给碧珊自己来写。我想说的是,眼下看到《夜莺体验馆》和《观察者》,跟我听到碧珊讲的长篇后所预期的很不一样。碧珊有很大的写作抱负,眼下这两篇小说只是她更大的计划中的两个小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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