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期  
      实力
除了我的名字
李炜

 

 

从日光灯和朝阳叠照下的总编室出来,眼前黯然失色,回到西面编辑室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我好半天返不过神来。本来,接受一次临时采访任务是很平常的事,只是这个采访对象让人头疼。他叫石坚。总编说我了解他,其实对我来说他简直是个谜,或者说是一个不识抬举、有点心理变态的人。二十年前,我和团委宣传干事一起采访过他,写了长篇通讯登在《铁道报》上发表,随后他便成为爱岗敬业的先进青年典型,到处讲用、作报告,在鲜花和掌声中风光了一年多,他却突然跳崖了!

说他“跳崖”,只是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事情是这样的——为了配合政治斗争形势,省里要组织一个先进人物巡回报告团,石坚被选上了。单位很荣幸地送他去报告团试讲,他却当着省市领导的面发表声明,说报上登的关于他的典型事迹是假的:“除了我的名字,全是假的!”弄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铁路方面的有关领导也吓出一身冷汗。这是怎么回事?!于是省市成立联合调查组进行了好一阵调查,我等都成为重点调查对象,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调查结论;等了一个多月,什么也没等到,只是通知报社“以后不要宣传石坚了”了事。

现在,又要宣传石坚了。总编让我去报道他的新事迹。据说他在工程公司会计室拒编假账,使他在一起集体贪污案中独自脱身。我该怎么办?去写,谁知他以后会不会再来一次否定;不去,又没有多少正当理由,更何况这还是一次当面对质往事的机会。

犹豫间,我拨通了石坚所在的近郊工务段电话,对方想了老半天才说:“噢,你说的是那个要当一辈子养路工的小石吧?他早就调到工程部门坐办公室去了,那个年代说大话的有几个算数的呀。”

可不是么,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刚才总编向我交代任务时,我一听到石坚这个名字就开始嘀咕,所以连他说的现在石坚在哪个单位都没记清楚。石坚哪石坚,你这块坚硬的石头,在使我们不少人碰得鼻青脸肿之后,便沉入人海无人问津了。谁知这么多年后又冒了出来!看来他确实是个人物——既让人迷惑不解,又让人平添好奇。于是我不再犹豫,决定再碰一碰这块石头,看它还能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同时也可借此机会算一算旧账——我们写的关于他的先进事迹的长篇报道,事先是经过他们单位审查盖章和他本人过目的,为什么在发表出来传扬得家喻户晓之后,他才当众矢口否认报道的真实性?搞得我等十分狼狈。我带着被重新勾起的一丝怨毒,钻进资料室里查找发表于1975年的那篇倒霉的报道,以便细加推敲,看看是否能够找回几分公道。

几十年的报纸合订本堆放于一室,找起来颇费工夫,而且已经发黄了的报页散发出浓重的陈灰气味,但翻起报来很快就顾不得这些了。那赫然触目的大字标题,那些人人崇拜的狂热举动,那杀气腾腾的批判斗争的语气……使我立刻又回到了文革时代,感受到在胡批乱斗的情况下人人自危、不知何时灾难就会临头的紧张气氛,以及为了避免这种灾难而拼命去表现自己的忠诚的良苦用心。偶或翻到自己的文字,读起来不禁有些汗颜。想一想当年那些批斗对象,后来都平反昭雪了,也就是说我们这些耍笔杆子的遵命或拼命表现的事绩,早就被历史否定了。在那样的环境里按照形势要求写出的“典型报道”,还能有多少真实正确可言呢?想到这里,我对石坚的那股怨气已经消去了大半。等到找到那篇报道,粗粗看来,就知道那些黑体字引文是自己和总编审稿时加上去的,因为它是当时宣传报道的指导原则——无论什么样的模范事迹都必须和某种思想语录挂上钩。至于里面的内容,诸如要当一辈子养路工的表态、干重活时拒绝照顾、调动工作征求本人意见时坚持不走等,都是他自己的言行,是有据可查的。可他说得太绝了:“除了我的名字,都是假的!”

这话传到我的耳朵里,当时我就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熟人从悬崖上跳下来那样惊愕,简直有些蒙了!我不明白,这个回城不久的知青、一位老干部的儿子,为人勤快随和,瘦弱文静,平时言语不多,但很有分寸,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呢?而且是当着省市领导的面说的。我恨不得立刻去找他问个明白,无奈上级成立联合调查组,我是被调查的对象之一,只好老老实实等待裁决了。幸好现在就不用等什么了。

至此,我急忙收拾好报纸合订本和纷乱的思绪,离开资料室就直奔石坚所在的单位。

 

 

来到工程公司大楼门口,门卫师傅说领导都不在,他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我说只找石坚,对方看了我的证件就让我进去了。在二楼会计室见到石坚时,他显然有些意外,一双沉静得近乎晦暗的眼睛看了我好一会才说:

“您是……记者,郑师傅?”他还像当初当学徒工时那样见到什么人都叫师傅。

“是,我们二十年前打过交道。”

“那时您很年轻,现在也老了。”他看着我稀疏斑白的头发颇有感慨地说。

“是啊,我很快就要退休了,可你还是那么年轻,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年轻。”我也有些意外,他不仅年轻,身子也不像从前那样单薄了,特别是肤色变化很大。“你的脸比那时白净多了。”

“那时候整天在现场滚,风吹日晒的,还能有什么好样子?”眼前的石坚,青色T恤,浅色牛仔裤,轻便皮鞋,清秀得像南方戏曲里的小生。

“不过,你那大照片贴在光荣榜上也挺帅的么。”

“那……”他听我这么说,脸上立刻现出很复杂的神情,不知说什么是好,便忙给我让座、倒茶。

我们坐下来刚要接触话题,邻室跑来一个和石坚年龄相仿的冒失鬼,人到声音到。

“记者消息真灵通啊!”他用手臂扫了一下不太敞亮的会计室内几张空着的桌子说,“你看这里的人都让警察抓走了,剩下的这一个就只能留给记者来抓了。”他见我还是一脸正经地看着他,也正经了起来,“石坚二十年前就是个人物,现在仍然是好样的。人家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

“你别在这里瞎说好不好?”石坚站起来把他的同事推出会计室,回到屋里便主动地对我说:“郑师傅,您是来采访的吧?公司里出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带您到办公室去,那里有人接待。”

“办公室我是要去的,不过我想和你谈些事,现在的和过去的。”

他没有立即答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现在的很简单:主任让我们几个做假账,我只是表示了一下疑虑,人家就允许我请假了。当时我母亲正患病住院,后来他们把近百万的工程款私分了,我也不知道。是他们内部因分赃不均再加上别的矛盾激化才有人捅出来的,所以说与我无关。您可能是听到什么了吧?”

“是听到了一些,刚才你那位同事不也说你是‘好样的’吗?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参与编假账?这在一些部门并非罕见现象。”

“我这个人生来就是死心眼,如果心里装着‘假’,走道时脚底下都不踏实。这一点,我们从前交往时您大概知道,我是付出过代价也改不了的。”

“知道,你要不是那样,现在就不是当会计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看来您还不了解我。”

“是啊,我确实不太了解你。据说你容不得半点虚假,要知道夸大虚假的成分到耸人听闻的程度,那也是一种虚假呵。”

听到我这句话他先是一愣神,随即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您指的是那篇报道吧?”没等我回答他又继续说,“这我已经和调查组领导讲清楚了,并请他们转达我向您和报社领导的歉意,他们没告诉您吗?”

“没有。他们什么也没对我们说,只叫报社以后不要再宣传你了。”

“没告诉?这就怪了……要是这样,那我们还真得好好谈谈。”他看了看表,已近午饭时间,就要去食堂买饭;我谢绝了招待,约定晚上到他家里继续谈。

 

 

省委干部住宅区那一座座小楼前排左数第五座,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院门外没有岗哨,现在进去找人则要登记了。我抬手按响门铃,隔了一会儿里面才传出声音问我找谁,原来这里早就换了主人,石坚搬到附近一栋普通居民楼里住了,怪不得相约时他要告诉我住址,我还以为自己知道呢!

找到那栋居民楼,石坚已在楼下等我了。

“你们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噢,十多年了。我父亲去世后,母亲住到我姐家,我这个普通职工就没有资格住在那里了。”说着我们上到了三楼,一位已经开始发福的中年妇女开门迎接,我想这该是石坚的爱人小苗吧?记得当年他们谈恋爱时她是那么清秀苗条,怎么变化这么大?我迟疑了一下道:“你好啊小苗。”

“我爱人姓刘。”石坚赶忙纠正说。此刻我看到她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才知道自己太冒失了。

石坚的这个家两室一小厅,几件必需的家具都是旧的,但布置得体、整洁,三口人居住还算宽绰,当然和过去的两层小楼比是不能同日而语了。我无意再走进他的现实生活,便在可能是我二十年前坐过的沙发上坐下,准备继续我们上午的谈话,想知道他请调查组转达的具体内容。石坚却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建议我们到外面找个凉快地方谈,我欣然同意,这样会比在家里方便。在起身告辞时我又注意观察了一下女主人的形象,对石坚所说的“代价”便略知一二了。

果然,一下楼石坚就对我说:“您还记得苗丽啊?”

“怎么不记得?她的模样让人看了就不会忘记,那晒不黑的白净面皮和灼人的大眼睛……当时真羡慕你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对象。”

“是啊,她不光漂亮,更主要的是我们一起上学,一起下乡,又是邻居,常在一起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急着问,“她当时不是很主动吗?言谈中对你当时的表现也很满意,甚至为你感到骄傲……”

“可是后来就不满意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她说我对待宣传报道过于认真,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

“是啊,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是被逼的。”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

“逼的?!谁?”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们沉默着走进街心的林荫道,在漆得光滑锃亮的围栏上背着落日的余辉坐下,我就把目光投向他,等待着下文。

 

 

“您的文章在发表之前我看过,里面写的事例都还是挺实在的,但把我的思想拔高了,估计有些话是我们单位的人提供的。当时我越看越觉得脸发热,‘我哪有这么高!’在场的支部书记和宣传委员都让我不要太谦虚,说这不是宣传你个人,这是宣传一种神圣的思想和路线,让我一定要配合好,我也就不好再坚持了。”

“你认为哪些地方被拔高了?”

“哪些地方?”他低头想了想说,“譬如我说过要当一辈子养路工。那时候从农村回来不久,觉得当养路工按时上下班,天天能回家,活累点也都习惯了,有什么不好?再说我从小是跟姥姥在农村过的,快上中学了才回到城里,我喜欢田野的庄稼牛羊树木蓝天白云……当养路工也跟在农村差不多,面对大自然心里敞亮。”

“看来你还有点诗人气质呢!”

“那谈不上。我只读完初中,底子薄,但家庭对我影响不小。”说着他站起来直了直腰又坐下来继续说:“当时和我一起回城当养路工的干部子女,不到两年都先后转走了,进机关的,提干的都有,而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所以在学习讨论时就说了要当一辈子养路工。当然发言时少不了引用刚学到的词句,但实际上我心里还有一种想法:我爸爸战争年代出生入死,和平时期兢兢业业,忙得连教育子女的时间都没有,可是一来运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还被批斗、抄家,弄得全家人都跟着担惊受怕,真不如当个工人自在。当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口号喊得多响,工人说话硬气,所以就跟大家一起表了那个决心。”

“这么说你的想法蛮实际的么。”他不作声,而我的思想继续前行:当时人们看到那么多干部被批斗,确实有不少人产生过这种想法,而我们只着眼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宣传,认为越是别人看不起的不愿干的工作就越要去干,这是和传统观念决裂;要干一辈子,就是彻底与旧观念决裂。文章还援引了毛泽东关于青年运动方向的论述。这样就把他写成一个具有远大理想和坚强意志的革命青年了。“不过,”我说,“你在讨论发言中也谈到过‘两个决裂’吧?”

“对,我说过。当时组织学习《共产党宣言》,谁没谈过?但真正能够像您文章中那么理解并贯彻到行动中去的能有几个?”

“正因为这样,你就突出了。”我跟他开了个玩笑,然后又郑重地说:“是我,还有参加讨论修改稿件的不少人把你突出了。这一点,我在当时已经作过反省,现在还要向你道歉!”我停了一下,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接着说:“不过,我们都感到奇怪,过去宣传那么多典型人物,把他们写高一点,‘典型化’一下(这是干我们这行最容易犯的毛病),他们都接受了,最多说两句表示谦虚的话,最终都成了朋友,从未在颂扬别人中遇到过麻烦,唯独你……”

“我这个人不通情达理,是不是?”

“不,你是一个有独立个性的人——我宁愿这么想。不过现在我仍然没能理解你说的‘被逼的’含意。”

“您别着急,被逼也是有个过程的。”听口气,只好听他慢慢道来了。

 

 

我们在低矮的围栏上坐的时间长了,觉得不舒服,就起来边散步边谈。这时大街两旁的路灯亮了,斑驳的树影在眼前晃动,就像如烟的往事从记忆中泛起。

“郑师傅,这些年您一直在报社吗?”

“嗯,除了上了一年多‘五七’干校,我是‘终身制’。”

“那您对报纸的作用是很了解的。过去我只爱看小说、听新闻,不大看报纸,自从您写我的那篇报道发表后,我才知道报纸的作用大得不得了。”

“是吗?”

“可不是嘛,它很快就改变了我的生活。原来整天在线路上奔波,打道钉,筛石砟,扛枕木,日复一日,默默无闻。您的文章一登出来,职工们还组织学习,我就成了名人了。铁路部门层层表彰,大会小会讲用作报告,掌声、鲜花、荣誉一齐涌来,我如何受得了!”

“你不是原来在单位就是青年标兵吗?”

“在单位是年终总结大会上表扬一下就完事,哪有这么多举动啊!您知道我本来就少言寡语,不爱张扬,让我讲用作报告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我看你练得不错么,现在你的表达能力比我们第一次采访你时强多了。”

“是啊,那一年多净练嘴皮子了。”他叹口气说,“如果人只长嘴不长脑子就好了!”

“怎么,嘴和脑子发生了矛盾?”我停下脚步,出神地看着他。

“本来就有矛盾么——让我讲,不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讲,而要按您写的那篇报道讲,只能充实细节,不能降低思想;讲稿让宣传委员帮忙写,由段党委把关。我心里没想到的,嘴里总也讲不顺溜,领导就来做工作,说这是政治任务,让我反复试讲,直到领导满意为止。”

“一般都是这样的——我知道。”

“头两次讲话可把我难坏了,每一次都出一身虚汗。领导在台下看着我,我怕脑子里属于自己的东西出来捣乱,就眼睛盯住讲稿,照本宣科,结果仍然博得阵阵掌声,可见您文章的感染力有多大!”

“看来你对我的意见仍然很深哪!”

“不。既然我最初没有坚持住,那也就是接受了。当然这也是领导反复做工作的结果。我必须时刻记着:这是在完成政治任务。”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这种政治任务,既是宣扬一种思想路线,同时也在直接地宣扬自我。这样一宣扬就把我抬起来了。我在一片赞扬声中,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感到亢奋,因为青年人都有上进心,都想有点作为,对展现在眼前的情景怎会无动于衷呢?连我的女朋友都为我高兴;另一方面我又感到空虚,十分的空虚。”他强调了一句:“好像我已经不再是我。您知道我喜欢自然,喜欢无拘无束地按照自己的性情生活,不喜欢被粉饰,更不喜欢被塑造,让自己举手投足都失去了准儿。在我心里七上八下、思想不稳定的时候,苗丽对我的帮助很大。”

“苗丽?”

“对。我说的是在我闹心的时候。她既欣赏我的诚实,说我将来不会背叛她,又佩服我工作时间这么短就成了先进人物,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我说这不是凭自己的本事,是被捧起来的。她说不全是,写的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就是认识上拔高了一些,关键是那些认识错不错,你反对吗?我说我也没说它错。她说那就好办了——没错,只是你没达到,你努力去达到就完了呗。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从此工作上更加努力,学习上更加刻苦,一点一点地去靠近被塑造出来的我,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这么说,爱情把你的矛盾解决了?”

“爱情?!……对对,可以这么说。”看到他此刻有些神情恍惚,我感觉到他被这种提示刺痛了……

 

 

关于苗丽的情况,我也很感兴趣,这位美丽而又有见解的姑娘,在每一处生活过的地方都可能留下一些故事。意识到这一点,我又在道边围栏上坐下来,等待石坚在深沉的回忆中诉说。

“那段时间我的思想比较平稳,”石坚终于又开口了,“周总理在四届人大报告中提出四个现代化之后,铁路的整顿工作也取得了成效,我们看到了国家的希望,都想大干一场,所以我参加了青年突击队,经常早走晚归,一点也顾不了家。这期间苗丽常到我家来帮助照顾我年老多病的父亲,我父母特别高兴,说把两个女儿嫁出去之后又来了一个女儿。我当然更高兴了,回来见到她就向她诉说班上的事情。当时我除了拼命干活之外,还被隔三岔五地派出去开会作报告,虽然心里仍有些虚,但讲起来自然多了。掌声、鲜花我已习惯了,没想到还有两位姑娘给我寄来充满感情的信。我把信拿给苗丽看,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严肃,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已经有一位仙女在陪伴着我了!她听罢立刻扑上来拥抱我,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她那因为羞涩和激动而胀得通红的脸蛋,从此便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

“你们不应该分开。”在他又开始沉默的时候我说。

“这以后我们的关系发展很快,好像谁也离不开谁了。要不是当时心里都装着‘工作第一’的思想,又有模范人物的头衔,也许我们坚持不到规定结婚年龄就会结婚了。她仍然鼓励我把精力都用在工作上,去争取更大的光荣;我不像她那样把荣誉看得那么重,但我顺从了她,在班上有使不完的力,回到家有说不完的话……”

“这时候你是否还在埋怨我?”我插嘴问,他笑了笑说:“这时候谁还会想到您哪!不过,不久之后新的问题就来了。”

“什么新问题?”

“段里让我参加工人评论组。”

“喔,我还以为你和苗丽……”他嘿嘿笑着直摇头,说:“要发挥工人理论队伍作用,连批林批孔、批儒扬法、评《水浒》批宋江等等,都要工人阶级打头阵。”

“头阵是那么好打的?古人说的话我们看不懂;人家点名说那些电影、小说是大毒草,我们过去看得津津有味。所以我对段领导说自己没那个理论水平,干不了,同时还说我们的突击队正干得起劲,我一走……领导打断了我的话说,你不用担心,你走了照样有人领着干,还说你不要忘了,抓革命,促生产,不抓革命生产能上去吗?我无话可说,只得服从。回到家跟苗丽一说,她不觉得是什么坏事,还主动要求帮助我写稿,说这样可以进一步扩大影响。我说什么影响,你让我出去出丑啊!她说不会,现在写批评文章的有几个是自己想出来的,都是抄两报一刊和文件,你要写什么我替你抄就是了。”

“这个苗丽呀,比你成熟多了。她多大了?”

“和我同岁。但她上学时就一直当干部,下了乡在公社当广播员,回城后又在单位搞宣传,什么场面都见过。”

“怪不得,那她帮你写稿没问题了。”

“那段时间都是她替我写的,我抽时间照样到工区去干活,只是各级的批评会太多了。当了先进人物就得是穆桂英阵阵到。今天批这个,明天评那个,政治舞台上就像走马灯那样不断变换角色,倒一批就得批一阵,搞点名堂就得吹一阵,把苗丽累得够呛,我念起来就像念报纸,但好歹都应付过去了。有一篇还上了你们的报纸,苗丽看到后高兴得不得了,我都羞得不知道脸朝哪里搁。”

“在那个年代,你在心灵上仍然能谨守诚实,真不容易啊!”

“什么诚实,我已经变得不诚实了!”他停顿了一下又低声说:“苗丽知道我的心情,直为我担心,临走时还一再嘱咐我……”

“苗丽走了?上哪儿去了?”

“被部队文工团选中了,七五年底走的。临走时换上了一身军装,可神气了,在站台上还给我行了个军礼呢。只是,要不是她脸转得快,眼泪就掉下来了……”

 

 

石坚送别苗丽,是二十年前的事,如今他谈起来还有些忧伤,大概那是最后的诀别了。我不忍细问,建议明天再谈。此时大街上已经少有车辆行人,快到半夜了,但石坚说他明天还有事,抓紧谈完吧。我当然愿意,因为我想知道的情节他还没有谈呢。

“苗丽走后少了个帮手,家里和外头都有些吃紧,父母担心把我累坏了。其实累点我不怕,只是精神负担受不了。她走后不久,就赶上‘反击右倾翻案风’。那时候谁知道上边是怎么回事,都是跟着跑。当时铁路上的瘫痪半瘫痪状态经过整顿恢复了秩序,开始畅通无阻了;我们段通过几个月大干,迅速提高了线路质量,这是有目共睹的。可偏有人说这是‘以生产压革命’,是‘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这一瓢冷水泼下来我们都蒙了,心里想:全国已经闹腾了这么多年,闹腾得连饭都要吃不上了,提出四化目标,刚刚干点正经事,又说错了,让人怎么能想得通?”

“当时我们也都想不通,”我说,“但有什么办法呢?”

“想不通就让你想也行,可我们的评论组还得紧跟;段里要召开反击右倾翻案风批评大会,让我发言。这可把我难坏了。我千方百计推脱,甚至说出了过去的批判稿都是女朋友写的,现在她参军走了,自己写不好。段里主管宣传的汪书记不相信,严肃地批评说:组织上一心想培养你,给你那么多荣誉,影响已经出去了,你可不能辜负组织培养啊!还说如果真的写不好,让宣传干事帮你写,一定要写好。他把宣传干事苏新叫来……”

“苏新我知道,他常在报上发稿,是很能写的。”

“他很快就把发言稿写好了,让我看行不行。我一看也都是报刊文件上的话,不过都跟我的经历、身份联系起来了,有力地表明了我的义愤和决心,看起来很有气势。可我心里糊涂着呢,觉得这是跟自己几个月来的热心和汗水过不去。心口不一,我在会上念得磕磕巴巴,气势大减,领导很不满意,但很快就在你们报上发表了。大概是苏新送去的,还署着我的名字。这使我又一次受到了刺激——我成什么人了?口是心非,十足的两面派!连我们突击队的伙伴们都不乐意了。我在苦闷了两天之后给苗丽写信,迟迟不见回音,就去找支部书记谈心,问他我们前一阵子是不是做错了?老书记看了看我,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我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没说我错,但叫我以后再不要提个人想法了,说在这么大的事情上个人很难看清楚,要无条件地跟着组织走。我想想也对,政治上的是非我们确实看不清楚,但涉及我个人的,应该实事求是,别人写的稿怎么署我的名呢,这不是贪别人之功为己有吗?他说那是因为你的名气大、影响大呗,不然人家的劳动果实干嘛要送给你呢?这时候,我才又想起当初……”

“想起我们使你出名的那篇报道,是不是?”

“唉,是我自己没顶住,不然我还会过那种平静的日子,良心上不会受折磨。”

“那时候,人们只以政治、阶级、路线、主义论是非,良心这个词,好像是一种古董了。”

“大概因为我阅历浅,从农村出来的观念还没磨损,仍在我身上起作用。我就琢磨,名气这个东西也能捉弄人哪。我该怎么办呢?这一阶段因为周总理逝世大家都很悲伤,我父母就不止一次流泪,大家都像掉了魂似的。后来流传着不少悼念周总理的诗词,人们争相传抄;有人上北京,在天安门广场看到非常悲壮的场面,回来讲给大家听,让人又悲伤又好像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一种信心和力量。”

“我也看到了那场面,和你的感受是一样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记者知道得多,会跟我们不一样呢,那就不用多说了。后来的一天早晨,打开收音机就听到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暴乱事件,首都正在声讨一小撮打着悼念周总理旗号的反革命分子。我非常震惊。这是怎么回事呢?悼念周总理怎么会和反革命联系在一起了?我觉得有点蹊跷,连我父母也蒙了。估计今天单位也得开声讨会,还得让我发言,我又得说言不由衷的话了。我妈让我请假送爸爸上医院看病躲过去,又怕不在今天开,就让我妈九点钟给我打电话。”

“看来你这老实人也有两招啊!”

“这是逼出来的。上了班果然不出所料,让我赶快写发言稿,十点开会。我找报纸还没到,等报纸来了,我妈的电话也来了。急匆匆向支部书记请假,老支书请示党委后又拨通我家电话,知道我父亲病情严重就把我放了。”

“这么说来你在政治上挺有远见呀!”

“我可没有什么远见,更想不到几年后会平反,我只是想尽量少做点违心的事罢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没这种幸运了。”

“什么幸运?你躲过一次还能躲过以后的每一天哪!”

 

 

天安门广场事件过后不久,省里要组织一个先进人物事迹报告团,来推动反击右倾翻案风斗争的深入开展,石坚被选中了。市里派人下来帮助整理他的事迹报告讲稿,把最初的报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批评发言都揉在一起,洋洋万余言,一周后就要到省里试讲。石坚即将登上更高更大的讲台,人们以为他会喜不自禁,我当时听说此事也曾为他高兴。

“……我好像走到了一个关口,”石坚斟酌一下说,“好像在八达岭爬长城(红卫兵大串联时他去过八达岭),走到了一个垛口。往上爬,上面云雾缭绕,风光无限,如果是凭着自己的兴致,用自己的双脚爬上去,我一定会非常兴奋,而现在我仿佛被好多双手拥着、托着、提着往上送,我的身子我的心都悬着,总觉着随时都可能摔下来;往下走,回到平地,心里会很踏实,但脚下离地面已经有一段距离,下得太急也会摔跤。怎么办?我心里踌躇焦躁睡不好觉,但又不忍把难题交给卧病的老爸;给苗丽写信也来不及了,上一次她就给我来了个马后炮;再和领导谈也是不会有结果的,还没等我把话说明白就会告诉我不要太谦虚,使你立刻意识到已经树立起来的典型是不可动摇的。我只好找上边的领导来解决了。”

“你就利用省里试讲这个机会……”

“对。试讲的那天早晨我早早醒来,想好了让我试讲时要说的话,也可以说是我要发表的声明:

各位领导、同志们:

我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工人,我热爱自己的工作,想尽力把工作做好,但毕竟自己能力有限,做得不比别人强多少。我感谢组织和领导对我的精心培养和鼓励,给我这么多荣誉。对此我一方面十分感激,一方面又觉得被这不该属于我的荣誉压得喘不过气来,担心总有一天会摔下来,给组织造成不良影响。所以我请求组织不要再树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典型,我也不愿意再去宣扬自己的所谓先进事迹。请各位领导原谅。”

想好了这段话,我一面推敲一面背诵,要把它牢牢记熟,怕到时候一紧张就不知该怎么说了。结果在骑车去省委的路上几乎把人撞了,急刹车时自己又摔了一跤。我爬起来自认倒霉,还得向人家道歉,此时就预感到情况不会太妙。”

“这是明摆着的。”我心里这么想也说了出来。

“省委一个小会议室里没有设主席台,就是几十把折叠椅对着一张桌子散放着,到场的总共不到二十人。有工宣队领导、军代表和革委会结合干部;报告团的几个人多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人物。我没和任何人交谈就找个角落坐下来想自己的心事,幸好不是正式会议,气氛平和,我也不太紧张。”

“那时不像现在这样讲排场。”我说。

“对,还在动乱中么。”石坚接着说,“试讲把我排在第二个。第一个讲了些什么我也没认真听,讲完后领导作指示我倒注意了,主要是联系实际批邓,否定文化大革命。轮到我讲了,主持人还把我介绍了一番。我低头走到桌前,背我事先准备好的那段话,当我说到‘请求组织不要再树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典型’时,在场的人一齐投来惊诧的目光,我心里有点发毛,语气变得不太连贯了。这时那位工宣队领导打断了我的话:‘你的事迹登报后俺们都看了,不是蛮好的吗,咋就名不副实啦?’我看到他那逼人的气势,心头一阵慌乱,但本能告诉我不能退却,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么一句:那是假的!都是假的——除了我的名字。‘啊!?’在场的人几乎同时发出了惊愕的声音。这时候我才知道事情搞砸了,再想把话往回拉,屋里已是一片混乱……”

听到这里,我按着石坚的肩头站起来,一同信步走出林荫道,心里像后半夜星空一样澄澈,我想知道的“除了我的名字……”那句话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来的,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要是早知道是这样,我也不会怪罪他,就像不会怪罪一个人的诚实和良知一样,何况这种诚实和良知在那种情况下是需要很大勇气才能保留的。我对石坚说:“你让调查组转达的就是歉意吧?”

“是的。”

“那他们不转达就对了,你这样做是无需向任何人道歉的。”

“不,当时肯定会给你们带来很大压力。”

“你的压力不是更大吗?你说‘除了我的名字’,人家首先就从报告团的名单上除了你的名字,又从市里及铁路部门的光荣榜上除了你的名字……”

“那些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只是铁道上的一个‘小石子’,师傅们也都这样叫我。”

“对了,你是怎么离开公务段的?”

“‘干一辈子’那是一厢情愿,后来人家不那么欢迎了,我结婚生子后家里也需要多一点照顾,我妈就设法把我调出来了,省得起早贪黑通勤了。”

“还有一个问题——你和苗丽是怎么回事?”

“人家心高,跟一个留学生结婚后飞走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临走时在信中给我捎来一句话,说我是个‘非常天真可爱的实实在在的小老百姓’。”

“她说得有点意思啊,中国的老百姓如果都像你这样实在、坚强、有头脑,那就谁也摆布不了了。”

搞清了过去,我几乎忘了新的采访任务;再提出来,他坚决拒绝报道,我也只好如实向总编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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