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期  
      民间叙事
自传与公传:一九七六(一)
董学仁

 

正在欢度他们的余生

 

我想起了一部电影,在电影的后半部,有些人被送到精神病院,服用一种阻断神经的洗脑药物后,用不了多久,就变成了没有任何思想的人。

电影里,有一个人服药以后,一直在劳动,没听到停止的命令就停不下来。另一个人知道的事情太多,服药后什么都忘记了。还有一个人是自愿进来的,想调查这家医院的秘密,但身份暴露了,也被强制服药。

按照影片中一个高层政治人物的设想,可以把有颠覆思想的人都关进来,这个社会就安全了。但在我看来,那三个服药者象征着三种人,普通的劳动者服药后可以只干活不要报酬,有特殊记忆的人服药后不再有任何记忆,持有怀疑态度的人服药后成了合作者,这符合某些人管制国家和社会的想法。

“真是幸福的人啊,”药物的发明者说,“过去看见或听见的事、人的欲望野心和反抗心理,全忘记了,正在欢度他们的余生。”

这是一句电影台词,我这个年龄的很多人都能背下来,就像熟悉同一电影中的另一句:“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哪。走过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一直朝前走,不要朝两边看。明白吗?杜丘。”

这部日本电影叫《你啊,涉过愤怒的河》,拍摄于1976年,在1978年引进中国,译制片的名字叫《追捕》。

那个年月,电视机还没有进入中国普通百姓的家庭,我们都是电影院的常客。我们排队很长时间买票,又排队很长时间进入影院,然后坐下来看这部电影。包括我,我们有五个同事,每人请客看了一回《追捕》,这就看了五遍,差不多每一个镜头都熟悉了。

看《追捕》,每张电影票只要一角钱,很便宜吧?上个月,我去看的一部3D电影,IMAX放映,每张票一百三十元。算起来,不到四十年光景,当时票价才是现在的一千三百分之一。

 

但那时电影院里没有几部电影可看。

老一代电影观众还记得,上世纪70年代,前几年只有“革命样板戏”电影,后几年只有反映革命斗争的几部国产电影,偶尔有来自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几部电影上映,水平较低,看个热闹。而《追捕》,是中国引进意识形态不同国家的第一部电影,让他们看得特别过瘾,然后,杜丘的大墨镜和立领风衣开始流行。

在看过《追捕》的半年里,我与同事之间说话,常常带出电影里的台词,有意或无意地,一句话或一段话。“召仓跳下去了,堂塔跳下去了,你也跳下去吧。”或者,一个人说,“我是警察追捕的逃犯”,另一个人说,“我是你的同谋”。

印象最深的一个镜头,是检察官杜丘确定有人故意诬陷自己后,从卫生间逃了出去,不久之后,他忽然停下奔跑的脚步,向前面正在惊讶的几个小学生点头致意,慢慢走开,等他们看不见了再向前快跑。

这个镜头不容易看懂。我的同事就不明白,杜丘为什么把道德礼仪看得比逃避追捕还重要?一个穿着合身西服的体面人物,为什么不能到大街上随便奔跑?是日本人注重礼仪,特别要在小孩子面前造成良好的影响吗?如果真是这样,日本人的文明程度并不低啊。

许多年后,我在网络上看到了《追捕》的完整版本,其中有一段长约十五分钟的情节,在电影院放映时被完全删去了。那是杜丘潜回东京发烧病倒后,一名叫京子的歌妓认出他是警察追捕的逃犯,仍然救了他,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床上过夜。杜丘说:“你帮助逃犯这也是在犯罪。”京子反问道:“如果不帮助病人那不也是在犯罪吗?”

这部日本电影是1976年拍摄的,那时的日本,竟然有普通公民必须帮助病人的法律?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原来法律也可以带着温暖,也可以是一种关怀,给予需要帮助的弱者。

直到今天,我依然处于一个比较封闭的环境里,与世界上很多事情都隔着一道高墙。我不知道,在亚洲或者欧美,是否真的有那种必须帮助病人的法律,但我希望世界上每个国家都有这样的法律,它无疑指向人类的理想社会。

理想的社会还没有到来,也许,很久都不会到来。我想,在它到来之前,我们要培育一些什么,这比我们要破坏一些什么更重要。至少,我们可以像杜丘和京子那样,给予孩子们道德礼仪上的好影响,给予老弱病残者一些帮助。

 

其实从完整版的电影看,是因为杜丘只穿了袜子在街上跑,才引起小孩子们惊讶的,这个细节从他后来到寺庙门前偷了一双鞋穿上,才能看出来。可是,偷鞋的镜头被删掉了。在引进电影的人看来,杜丘是与日本黑暗社会作斗争的正面英雄,不能有缺点,于是删掉了他偷鞋的镜头,以及在深山里打晕了看林人、在东京与京子住了一夜等等情节。当然,这体现了中国的小说、电影等文艺创作必须遵守的规则:要有毫无缺陷的正面英雄。

对《追捕》的有些改动,就是替我们普通百姓着想的啦。比如电影原版里的女主人公真由美,对杜丘说了“我是你的同谋”后还说了一句“我爱你”,译制片改成了“我喜欢你”。那是因为当时的中国,“爱”的对象只能用在革命领袖身上,翻译成“喜欢”,才适合普通百姓。还有,译制片完全删掉了真由美与杜丘在山洞里做爱的戏,以及真由美掩护杜丘时故意裸体拦住警官的戏,这也是很有必要的。要是不剪掉的话,我和我的几个同事都是二十一二岁,看了以后哪里受得了刺激,还不得发疯一样嗷嗷地喊叫、在大街上狂奔?

当然,有些改动是由于意识形态上的差异。

比如,译制片删掉了检察长召开新闻发布会的一场戏。发布会上记者质问,为什么检察厅会放跑身为检察官的杜丘,是不是向新闻界隐瞒了真实情况?在这里,删减的原因是它宣扬了西方的新闻观。

再比如,检查长希望警长能早日完成杜丘的案子,不然执政党会被在野党弹劾,引发政治危机。这一段也删去了,因为它宣扬了西方社会的政治制度。

删去就删去吧,那些离我们太遥远了。我们坐在电影院里看到的都是允许留下来的部分,虽然不够连贯,却让我们感到新鲜。

日本的大街小巷、警察局里、报纸上,到处都是汉字,看起来像是中国的一个省份。日本人之间互称先生、小姐,那种文明礼貌的称呼,让人感到合适的距离。影片里有经过现代化建设的日本首都,也有大片的美丽原野,看起来很爽。真由美的父亲是一位农场主,竟然有自己的私人飞机,如果不是关系到影片最主要的情节,我相信关于飞机的一切都会被译制片剪掉。

其实更让我们熟悉的是饰演杜丘的高仓健,虽然第一次在银幕上见到他,但在那个阶级斗争时代,差不多所有的中国人都有他那种严肃冷峻的表情。

前些年,这种表情渐渐少了,但这些年又渐渐增加。你走在地铁里,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那种表情。你身边的很多人,男的和女的,老年和青年,认识和不认识的,正在欢度他们的余生。

这也是我的一个感觉。有很多还未走到生命半途的人,加入了欢度余生的队伍。

“过去看见或听见的事、人的欲望野心和反抗心理,全忘记了,正在欢度他们的余生,”药物的发明者说,“真是幸福的人啊。”

 

人的恶毒思想从哪里来

 

那个流言开始传播的第二天,阿玲喝了毒药。

就像许多流言一样,在开始传播的时候范围很小,速度很慢。第一天,长甸机械厂的两百多人,才有几个人知道,第二天就传到了厂办公室一位同事那里。她负责厂里青年人的政治思想工作,我不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

那天下午,她把我叫到一边:钣金车间的阿玲你认识吗?

是不是长得好看的那个?圆脸,很白,大眼睛,梳两个马尾辫?

她瞪我一眼:才来几个月,就注意到厂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了?

我不说话,等着她说下去。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了:阿玲看上了机加工车间的小陈,给他写了一封信,说喜欢他,愿意和他在一起。小陈回信说,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在天上,癞蛤蟆在地上。天鹅想吃癞蛤蟆的肉飞下来就能吃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得飞上天去,那是梦想。

我说,我去过小陈家里。他爸妈是鞍钢的工程师。小陈自己住一个屋,家庭条件可能比阿玲好。还有,小陈外表长得挺好,他以为他找什么样的对象都能找到吧。

她又瞪我一眼:想不到小陈外表长得挺好,内心这么恶毒,给阿玲的回信太伤人了,还好意思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得找小陈谈一谈,也找阿玲谈一谈,别出什么事。

那天下午,我有意去了钣金车间看阿玲。车间里飘着淡蓝色的粉尘,几个窗子射入强弱不同的光线,照在工人们的身上。从我学过水粉画的角度看,阿玲脸上有漂亮的明暗关系。说不出她哪里最漂亮,但她的五官比例接近于完美。

我从她身边走过去,她没有抬起头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阿玲。

 

1976年的夏天,大概是那个世纪气温最低的夏天,我们的脸上没有出过热汗。我的这个印象,就随着阿玲死去,长久地留在记忆里了。

在阿玲家里,我们看到了她爸妈的样子,也不哭也不说话,像傻了一样。她姐姐的泪水像是泉水,刚刚擦掉,又从眼睛里涌出来。阿玲的姐姐是医院急救门诊的护士,妹妹喝毒药以后就送到了姐姐所在的医院。她拉着我同事的手说,那么多喝药自杀的我都救活了,为什么救不活我妹妹?过了一两分钟,阿玲的姐姐又说了一遍,那么多喝药自杀的我都救活了,为什么救不活我妹妹?

救活了那么多喝了毒药的人,却救不活自己的妹妹,这是人间最悲剧的事情了。

我从长甸废品收购站里拿回来的一本书,是莎士比亚写的剧本,里面就有类似的悲剧。在某个让我感动的剧本里,罗密欧被驱逐之后,朱丽叶喝了神父的毒药,喝了后会假死,然后在四十二小时后醒来,偷偷去找罗密欧一起逃走。但神父的这个计划没有及时告诉罗密欧,他知道朱丽叶的死讯后赶回来,看见了假死的朱丽叶,就喝下毒药死在她的身边。醒来后的她,发现罗密欧死了,又用短剑杀死了自己。

记得最清楚的,是罗密欧服毒前,吻了身边躺着的朱丽叶。然后,莎士比亚的剧本写道:“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饮药)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就发作了。我就这样在这一吻中死去。(死。)”

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这一段台词不是最好的,却是对我影响最大的。每次想起罗密欧说的这段台词,我喉咙里就有吞咽毒药的感觉,然后是胃里,然后是整个身体感到了毒药的发作,变得僵直。我曾经想过,以我的这种深刻感受,要是饰演罗密欧的话,会不会比几百年来全世界的话剧演员更像罗密欧呢?

比起朱丽叶,阿玲才是真正的悲剧人物。朱丽叶死前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而阿玲什么也没有,仅仅向一个男性表达了喜欢的心意,就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伤害。在喝下毒药之前,她的生命意志已经死了,这样一来,她姐姐的医院能救活别人,救不活她。

 

莎士比亚的书是禁书,只能偷偷阅读,不能被别人看见。当然,你在其中阅读到的东西,也不能与人分享。

书店里的书种类很少,有几本宣扬阶级斗争的小说,几本介绍果树栽培、养猪配种和科学种田的读本,几本歌颂革命英雄人物的连环画,更多的是最高领袖的著作:有很多文章的选集,有几篇文章的合集,还有许多单篇文章的小册子。那些著作,说出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伟大思想,每个机构、工厂和学校都要组织学习,认真讨论,活学活用。

我的办公桌上就有一本,外面包着红色的塑料书皮,里面是五篇与哲学有关的文章。其中一篇《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我读中学时已经收在课本里了,还要求我们背诵呢。

“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那篇文章的开头这样说。不仅我会背诵,大部分青年人都能背诵出来。

那些深入骨髓的政治学习,没有教我们怎样与家人与别人友好相处,但教我们学会了用政治词汇来思考问题,教我们学会了写各种应用文体,包括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文体。

举例来说吧,长甸机械厂有个同事要结婚了,需要写一份交给组织的结婚申请书。一天下班后,那个同事把草稿拿给我看,要我帮助修改。

 

某某组织: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们两人来自五湖四海,在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培养了深厚的革命感情。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以后还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爱护。现在,我们为了更好地参加阶级斗争,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做出更大贡献,向组织提出结婚申请。请组织考察我们的实际情况,批准我们结婚。此致革命敬礼。某某某,某某某。某年某月某日。

 

我觉得他写得很好了。

我还觉得,那份结婚申请书里,可能有一半是政治上的套话,另一半真是他们的感情。同大部分申请结婚的人一样,他们在阶级斗争的年代出生和长大,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他们是一种革命伴侣。

阿玲死后的几天里,我和同事们心里迷惑不解,人为什么会产生那些能够杀死别人的恶毒思想?

那天我用抹布擦桌子时,顺手拿起桌上的领袖著作,擦去红色塑料封皮上的灰尘,忽然间眼前一亮。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人的错误思想就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人的恶毒思想也是从哪里来的。它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这个简单的发现,让我有些吃惊。

人的恶毒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恶毒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在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阶级斗争对人的改变最大,可能是恶毒思想的主要来源。

在我出生之前,阶级斗争就开始了,并且不想停止。一次又一次开展,一次比一次激烈、残酷和扩大,这影响到社会上人与人之间。各种情感都在退缩,让位于人的阶级感情。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夫妇之间检举对方是反革命的、父母孩子之间检举对方是反革命的,成了一些人忠于革命的表现方式,却让被检举的亲人进了监狱或被处死。

这不奇怪。不是一条革命路线上的一家人,已经不是阶级亲人,而是阶级敌人。

在阶级斗争年代出生和长大的一代人,不会有正常的道德和礼仪、尊重和友谊、善良和怜悯,只剩下愚昧和荒谬、仇视和轻蔑、恶意和冷血。

 

没有谁能保护得了谁

 

一年多了,在纪录片里没看到西哈努克,有点儿想他了。

电影院里的故事片放映前,总是先放映一部纪录片,十多分钟,有时还放映两部。好多年了,西哈努克都住在北京,成了纪录片里露面最多的人。

他个头不高,头略歪向左侧,脸上表情生动,总有笑容,温和的笑,喜悦的笑,有些调皮的笑。他是纪录片中的电影明星,也是看上去营养良好的人之一。那些年的纪录片里,表情严肃的瘦人可太多了,他们把最高领袖的小红书捧在肝脏附近,那目光初看是坚定,再看是痴呆,细看却是病态。于是,当我们看到胖墩墩的、油光满面的西哈努克,就能想象到以后的幸福生活。

有消息说,柬埔寨革命胜利了,西哈努克回国了,重新担任国家元首了。

有一次,故事片之前放映的是1976年拍摄的纪录片《民主柬埔寨》,我立刻兴奋起来,瞪大眼睛使劲看,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见西哈努克。后来过了很久才知道,19761月,柬埔寨颁布了新宪法,国名改为民主柬埔寨。到了4月,西哈努克不再是国家元首,被软禁在王宫里,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民主柬埔寨》的拍摄者写过一篇文章,说起在柬埔寨拍片的经历。他说,住在金边期间,我不止一次扛着摄影机徘徊在皇宫前的广场,希望西哈努克亲王会像过去在中国一样,带着微笑,朝着镜头走来。最终我的希望落空了,直到代表团访问柬埔寨结束,主人也没给我们安排会见亲王。

西哈努克在哪里?为什么不能拍摄西哈努克?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中国新闻代表团的这位成员当然会知道,但他是拍摄纪录片的新闻工作者,要遵守他已习惯了的纪律,不说出来。

 

那段时间里,如果不是与中国有着非同寻常的亲密情谊,如果不是中国对柬埔寨的巨大影响,西哈努克很可能被杀,活不到2012年,在他九十岁时寿终正寝。

大约是西哈努克在北京去世那天,中国的新华网有篇文章回顾了他与中国的亲密关系。在波尔布特执政期间他被软禁,“被允许与西哈努克共同居住的,仅有其第六位夫人莫尼克王妃和两位王子,以及为数很少的侧近侍从。”文章透露,“至于其他尚留在国内的王室成员则被全体流放至地方,西哈努克的五个儿子和十四个孙子在此过程中被虐杀。”文章还透露,“甚至在一段时期,西哈努克自身都身处被处决的危险之中,只是在中国政府向波尔布特政府施压后才幸免于难。”

我记得西哈努克说过一句话,能把他一辈子经历的事情写出来的,只有莎士比亚。我想,那大概是因为在世界上古往今来的作家里,莎士比亚对悲剧的理解超过别人。比如,1976年的西哈努克,这位被视为“柬埔寨独立之父”、为国家建立不朽历史功勋的人,竟然不能挽救他的五个儿子和十四个孙子的生命,那是人间政治家的最大悲哀。他会被怎样的悲痛无望折磨?除了莎士比亚,还有谁能理解和描述?

杀死西哈努克五个儿子和十四个孙子的人是波尔布特,那个与西哈努克联手合作、刚刚建立了民主柬埔寨的人。他上台执政的三年零八个月里,柬埔寨有估计四十万至三百万人死于饥荒、劳役、疾病或处决等非正常原因,一般估计为两百万人,这在当时总人口只有七百万左右的柬埔寨,占了你想象不到也不敢相信的比例。

有文章引用了柬埔寨历史资料收集中心报告的数字。他们在美国、澳大利亚、荷兰三国的协助下进行勘察,在九千多个坑葬点,发掘出近一百五十万个骷髅。他们勘察了柬埔寨近半国土,如果全部勘察,会发现更多更多的死者。

 

波尔布特的治国方式,在二十世纪里算不上新鲜,却是相同类型中最彻底也最性急的一个,把其他国家要在几十年间才能发生的事情,在三四年里重演了一遍。

他们没收私有财产;他们废除货币、宗教;他们只唱革命歌,跳革命舞,穿革命服装,严禁西方文化传播;他们关闭银行、学校、医院、工厂、寺院;他们禁用书籍和印刷品;他们杀害商人、教师、医生、僧侣、知识分子、戴眼镜的人和身体病弱不能劳动的人;他们拆散家庭,取消城市,将市民送入集体农场。

有些形象化的事情,留给我的印象较深。

比如他们向全国百姓和军人只发统一样式的黑色“革命服”,每年一人两套内外衣裤和围脖的水布一条,禁绝其他服装,姑娘穿花衣服更被定为“资产阶级思想”。那时在国外报道中,就此把整个“民主柬埔寨”社会称为“乌鸦队”。

比如,他们在生活上提出的奋斗目标是:“今年每人每星期要吃两个水果!明年达到每两天吃一个水果!后年达到每天一个水果!”

比如,他们借口防止反动势力串联,还取消了邮电和公共交通,民众不能通信,汽车、火车只供政府机关和军队使用,乘坐时不需买票,只要单位的公出证明。

比如,他们在每周两次的政治学习中,总是向民众重复问这样一些问题:“你和革命一致了吗?你还在想念你的个人财产吗?你劳动时是真的感到愉快还是只好去干?你还想念你的老婆孩子吗?”

你还想念你的老婆孩子吗?

在家庭制度被废除、普通百姓与老婆孩子分开之前,一些人已经无法顾及到他们的老婆孩子了。比如医生吴汉,当时伪装成文盲、隐瞒自己的职业才逃过一死。他的妻子产后大出血,却不敢向身为妇产科医生的丈夫求助,因为那样会暴露吴汉的职业。最终,吴汉的妻子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死去,孩子也没能活下来。

 

《纽约时报》记者西德尼·山伯格,在1980年写过长篇报告文学《迪特·普兰的生与死》。

迪特·普兰,1942年生于柬埔寨,懂得法语和英语,为《纽约时报》记者当翻译。波尔布特执政后,他被遣送到乡下的强制劳动营接受劳改,历经饥饿毒打、野蛮屠杀等等侥幸活了下来。后来他逃到泰柬边境的一所难民营里,给山伯格发了一封信,欣喜若狂的山伯格立即从美国飞来,两个生死之交的朋友重逢。

两人在难民营里谈起普兰这四年的经历时,普兰脱口而出了一个词:“杀戮之地(the killing field)”,用来形容他在逃亡之路上见到的成堆的尸体和遇难者的白骨。这个词后来成为一部电影的片名,那部电影即根据山伯格长篇报告文学改编的电影,获得1985年度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提名,并拿下最佳摄影、最佳剪辑、最佳男配角三项大奖。

我曾在网上找到电影《杀戮之地》,看了一大段之后发现它只是另一部同名电影,拍摄的是美国南北战争结束三年后,一个军官为给惨死的老婆孩子报仇、追杀敌方军官的故事。

我看的这部《杀戮之地》吸引着我,一直看到结尾字幕出现。在电影的第三十一分钟,有一段对话。一个小男孩说,我只想买一把枪,保护家人。追杀者看着他,慢慢地说,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保护得了谁,你越早认识到这一点就越好。

还有两句台词也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一句是,属于你的终究是你的。

另一句是,看着太阳久了会变成瞎子。

 

海中的波浪,被风吹动

 

春天过去,夏天来了,长甸机械厂从居民区搬到铁路旁边,一块体育场那么大的地方,南面朝向铁路,铁丝网内外长着荒草,其余三面都是原有的厂房。借这次搬家的机会,厂领导说建一个广播站,由我负责。那是很自然的事,广播站里只有我一个人,让我负责,也只能负责我自己。

扩音设备也不要很多,几只高音喇叭,一台扩音器就行了。那扩音器是南方生产的收音、扩音一体机,最新产品,体积不大,却有一个唱盘,可以变换两种转速,播放唱片上的革命样板戏和革命歌曲。另外有一个拾音插口,接上话筒可以广播通知,让几个车间的负责人马上到厂长办公室开会。

想不到的是,这台机器刚到厂里的第一天,突然就坏了。

电工班的老周来接电源,没找到插座,就把一只白炽灯的灯头拧开,引出两条线,连接到扩音器电源,就看见一股蓝灰色烟雾从中冒出,又听见啪的一声。老周再回电工班找来电源插板,但扩音器怎么也不能启动。他真的慌了,虽然他是八级电工,工资不算低,但这台五六百块钱买来的扩音器,如果要他赔偿,也要花掉他多半年的工资。

我对赶来的厂领导说,拿到我大哥的无线电一厂去吧,他们厂研究过这种产品,试验成功了没有投产,修理好它,不成问题。

更想不到的是,我大哥下班回家接通它的电源,扩音器一切正常。听广播,听唱片,还让我小侄女哇哩哇啦对它说话,通过这台机器的喇叭播放出去,非常好听。

一个星期后,扩音器回到了长甸机械厂,新建的广播站开始工作。它没有任何损坏,至于八级电工老周没有接通电源这件事,我严格保密,对谁也没说。

如果那是扩音器的故障,老周就没有责任了,不会受处罚。

 

长甸机械厂的技术工人里,有不少住过监狱的人,刑期满了,来到厂里工作。

老周是不是其中的一个?我不知道。这一点很重要,这会影响到对他的处罚程度。假如他住过监狱,并且是因为政治原因,那么,这件事虽小,也会说他故意破坏广播站,反对宣传最高领袖的伟大思想,把他再次送进监狱。我丝毫没有保护他的想法,但与他无冤无仇,不想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在这个两百多人的长甸机械厂,有多少人住过监狱,谁住过谁没有住过,我一概不知道。厂领导手里有一份刑满释放人员的名单,不会让我看见。这样一来,我与厂里技术工人打交道时,需要特别小心。你看着挺好一个人,说不定就是刑满释放的呢。

有一次,领导把我找去,交给我一个特别任务,去一个保存刑满释放人员档案的地方,查一下钣金车间的老葛,为了什么判刑七年。

有厂里的外出调查介绍信,我看到了老葛的档案。

他原本是鞍钢青年工人,家庭出身没有问题,参加工作没两年就赶上鞍钢支援三线建设,去了大西南一个荒僻之地建设新的钢厂。

到了那里,这个姓葛的年轻人特别想回东北,一来不适应那片穷山恶水的环境和气候,用百姓的话说叫水土不服;二来鞍山这边有一个与他好的女孩,因为还没结婚,不能跟他一起调到那边工作。没多久,他跑回鞍山,那边的工作也不要了。

又过了不久,他就因流氓罪进了监狱。档案里记载了他的罪行:他与那个女孩,在没结婚之前,发生了性行为。

他在监狱里住了七年,那个跟他好的女孩,也就是他的未婚妻,在监狱外等了七年。七年后他们结婚了,感情很好,有了孩子。他原来的技术工种是钣金工,在监狱里那几年还做钣金工,到长甸机械厂上班仍然做钣金工,七级钣金工。

老葛个子较高,为人和善,打个招呼以后,不再多说话。他不知道我受组织派遣去调查他的事情,仍然认真工作,表现积极。

他的事情给我一个错觉,好像长甸机械厂里的技术工人,凡是没有残疾、为人和善、积极工作的人,都像是住过监狱出来的。

这是错觉吗?或者,这不是错觉吗?

我说不清楚。

 

直到老常死的那天,我才确定他的身份。

厂里的工人死了,厂里要送个挽联给他的家属。负责这件事的领导找到我,说翻砂车间的老常是刑满释放的,释放后还保留了“坏分子”的政治身份,但是在厂里工作一直很积极。厂里要给他送挽联,上面写些什么好呢?

这真是个难题。

老常的事情并不复杂。三年大饥荒后,实行过一个叫“四大自由”的经济改革政策,自由租地、自由贷款、自由雇工、自由贸易。老常牵头搞过建筑工程队,但时间不长,政治形势变了,他被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包工头子”,住进了监狱。

挽联上常用的词语,有“永垂不朽”、“百世流芳”、“千古”等等。可是在那个革命年代,那些词语都用不到刑满释放的老常身上。但除了这些词语,还有没有可用的呢?我知道,对于有政治问题的人物,《人民日报》有个创新的词语可以使用,比如1971年赫鲁晓夫去世,1975年蒋介石去世,都是在名字后面直接加上“死了”二字作为标题。但我们要是在送给老常家属的挽联上写上“常某某死了”,那还不如不送的好。

我立刻想到了一本书,《公文程式大全》。那是满洲帝国时代出版的工具书,我从废品收购站的旧书里找到的。上面有皇帝诰文、官方文章的写法,也有民间婚丧嫁娶时的应用文体,还附加了这些文体经常使用的词汇列表,供人们需要时选用。我骑上自行车赶回家里,翻到《公文程式大全》悼念用语的那部分,选择了一个词语“跨鹤西去”,再匆匆回到工厂,把“常某某师傅”写在挽联的左上方,中间写了四个大字:“跨鹤西去”。

老常死的时候五十多岁,他的子女与我年龄差不多。他们跪在那幅唯一有字的挽联面前,流了很多眼泪。有了“跨鹤西去”的词语,老常回归到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他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政治问题,被人忽略了。

 

好多年后,我看到《圣经》写着“疑惑的人像海中的波浪,被风吹动翻腾”,就想到我和一些人的命运,自己无法做主,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方向吹过来的风,把你这一生搅得不安宁。

老常和老葛身处那些疑惑的人群中。因为微小,如海洋表面的一两滴水,只好随波浪翻腾。他们希望有平静的生活,过完短暂的一辈子,但是由不得他们,这怎么能不让他们疑惑?

在中国当作家,有无穷无尽的素材用于写作。如果我在长甸机械厂的时候就想当作家,我会利用那两年多时间,对老常老葛和每个住过监狱的人产生强烈的兴趣,了解到他们每一段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写在我日后的作品里。

哪怕我写的东西,仅仅对老常老葛他们有意义,也对这世界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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