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期  
      瞧,这些人
“我们都是有病的人”
——戴来论
刘涛

 

在“70后”作家中,戴来崛起极早,她为文学界贡献了很多优秀的作品,出版过《后来》、《关系》、《鱼说》、《对面有人》、《鼻子挺挺》等。而且,戴来的创作势头非常好,至今时有佳作问世。

戴来喜欢写“有病的人”,她笔下都是小人物,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往往都没有平正的性情,往往不能循礼而动,他们陷入悲苦、爱恨的情绪之中,逐渐形成情结或业障,说出一些出格的、恶毒的、伤人的话,或做出一些奇怪的、害人害己的事。这些事有大有小,有的止于潜意识,似有若无;有的虽不合礼,但事端不大;有的则一团糟,不可收拾;有的甚至酿成了悲剧,造成伤亡。戴来的小说往往给人以虚无感,人物迷迷糊糊,精神困顿,故事中几乎没有“光”。李敬泽评戴来笔下的人物:“他们是未能跟上‘进步’和‘发展’节拍的人,他们是被欲望折磨而又无能的人,他们是在狭小的可能性边界内苦闷、挣扎的人,他们是眼看着世界改变、时间流逝而惶惑不安的人,他们是连‘伪意义’都无从把握不得不忍受内心荒凉的人,他们是平庸的人,呆在他们平庸的城市,守望岁月和时代潮流。”[1]

“病人”体现在精神状态上,他们或感百无聊赖,或觉空虚寂寞,或认为世界毫无意义;他们内心或纠结不安,或已经陷入疯狂。“病”也体现在行动中,他们举止慌乱失措,他们乱伦,他们犯罪。

1949年之后一个较长的阶段,小说中的人物“健康”、“活泼”、“充满激情”,因是建国之初,人人皆精神百倍,之后则日趋亢奋。1978年前后,文学人物经历了控诉,经历了诉说“伤痕”之后,也呈现出刚健清新的感觉,因为拨乱反正,中国开始了“新时期”。近年,文学中的“病人”越来越多。戴来笔下的小人物一派病态;哲贵笔下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也是病人;吴玄笔下的知识分子成为“陌生人”,也是“病人”之一种。戴来或许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无头绪,感受到了时代缺乏共识与目标,所以笔下的人物往往都是“有病的人”。

戴来写了各种各样的病人:工人、作家、公务员、编辑、主持人、纨绔子弟、退休者等。戴来也从各个角度写人世中的病人,但往往都写男女之间:夫妇之间、朋友之间、父女之间、叔嫂之间等。在戴来的小说中,男女之间往往出现问题,原有的秩序往往被打破。

戴来非常喜欢写夫妇之间的故事,她要说夫妇之间有病。“我们夫妇之间”是文学极为重要的主题。夫妇是“人伦之大者”,人间万事造端乎夫妇。夫妇定则万事定,夫妇乱则万事乱,因此可由“我们夫妇之间”理解时代。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可以见出1949年的时代精神,李准的《李双双小传》可以见出1960年的时代精神,戴来写了诸多“我们夫妇之间”的故事,或可以见出今天的一些问题。

戴来虽是女作家,但她很少选择女性视角,她往往以男人(丈夫)视角,深入他们的内心,写出他们的意识与潜意识。这些男人往往不是外表光鲜的成功人士,他们大都是小职员,在现实中窝窝囊囊,四处碰壁。戴来笔下的夫妇之间,往往有一个或隐或显的第三者,且这个第三者一般都是寡居。夫妇相处久之,难免审美疲劳,于是男子蠢蠢欲动,潜意识见诸言行,造出一些业障。戴来笔下有老年夫妇,也有中青年夫妇,这些夫妇之间彼此厌倦,甚至互相争吵、争斗,种种同床异梦,有的处于离婚边缘,有的已经离婚。这类故事有《在床上》、《向黄昏》、《在卫生间》、《顺便吃顿饭》、《剧烈运动》、《给我手纸》等。

《在床上》写老张与妻子张秀美之间的故事。小说首句“老张不无厌恶地推了推身边那个体积庞大的朱秀美,后者此刻正仰面而躺,打着震天的鼾,一点反应也没有”,已为整篇小说奠定了基调。他们是老夫老妻,但处于同床异梦的状态,老张失眠,朱秀美打鼾,似不可调和。“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老张时常会想到王芳。”王芳离婚寡居,小说写道:“一个女人离了婚,似乎就有了某种公共性,就像是街心公园的石凳。”“寡妇门前是非多”,戴来喜欢写离婚者,因为是非多,故事性就强。老张蠢蠢欲动,半夜难耐之际,竟然拨通了王芳的电话。

《向黄昏》写老年夫妇之间。“向黄昏”化用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意象。老童曾是车间主任,现在退休,在家百无聊赖,偶有性趣亦被妻子拒绝。陈菊花是老童的妻子,一度是工厂领导、风风火火,但因工厂每况愈下,逐渐颓唐,家庭地位亦下降。两个老人之间彼此厌倦,老童精神上出轨,对小赵陷入了性幻想,陈菊花也觉得生活无趣,于是搬入老年公寓,家庭生活分崩离析。

《在卫生间》写老叶和王鹃这对夫妇的纠结。老叶一直使用公共卫生间,这成为他一个心结。有了独立卫生间之后,老叶喜欢蹲在抽水马桶上回忆往事、感慨现在。老叶的老婆似乎与一个教历史的小白脸相好,但俱往矣,现在他们夫妇之间只剩下厌倦与磕磕碰碰。

《顺便吃顿饭》写安天婚后百无聊赖,竟然在无意识中一步步走向了犯罪。小说涉及几个主要人物:安天、其老婆、其情人、寡妇余铃、被强奸的女中学生。安天厌倦了无聊的婚姻生活,下班后不想回家,在外游荡。他先是在老情人余铃处遭到拒绝,于是在外独自喝闷酒,毫无由头地跟踪俩恋爱中的中学生,且在公园强奸了那名女生。

《剧烈运动》是一篇非常优秀的作品,小说写程翔与何天雯这对年轻夫妇之间的故事。程翔是不思进取的小公务员,何天雯离婚后与其结婚。夫妇之间毫无激情,同床异梦,彼此猜疑、窥视。某女生在废弃的洗浴城中被强奸,这条新闻撕开了这对夫妇之间和谐的外衣,显示出二人之间巨大的鸿沟。何天雯以为强奸者即是其丈夫,于是跟踪他。程翔面对这条新闻亦想入非非,他亦渴望出离按部就班的生活。于是何天雯的怀疑似乎逐渐坐实,程翔“承认”了他就是那个强奸者,且说出大量细节。可是,一条新的新闻揭开了真相,原来高中女生并不是被人强奸,而是与其男友偷食了禁果。

《给我手纸》写岑晟与刘逸梅这对夫妇,岑晟爱上买房者汪菁,和老婆闹离婚。刘逸梅自杀未遂,离婚之事搁浅,但夫妇间也陷入冷战,彼此恶言相向。汪菁也因为岑晟不能离婚,而对他充满了怨恨。

戴来笔下的病人,还体现在男女之间混乱的关系中。本来男女有别,夫妇有别,父女有别,兄妹有别,叔嫂有别,朋友有别,于是清清爽爽,马走马路,象走象路。但是有病的人往往将清楚明白的关系弄得混乱、拖泥带水,马走了象路,于是朋友的女友成了自己的女友,自己的女友成了朋友的女友,“爱上朋友的女友”是戴来小说中极为重要的主题。于是,原来清清楚楚的朋友关系竟然成了一笔糊涂账,这类小说有《之间》、《粉碎》和长篇小说《鱼说》等。关系混乱发展到极端就是乱伦。一旦乱伦,原来正常的各种关系就会大乱,父亲喜欢女儿,哥哥喜欢上妹妹,这类小说有《在澡堂》、《爱人》等。

《之间》写樊朴、钟良飞、刘妤、钱小铃这四个朋友之间的混乱关系,他们之间极为复杂。樊朴喜欢刘妤,刘妤的丈夫入狱,现正寡居。钟良飞是樊朴的朋友,他被女友钱小铃(刘妤的闺蜜)逼婚。然而,四人关系变得混乱起来,原来是刘妤和钟良飞相好,刘妤与樊朴交往只是为了迷惑钱小铃。但是,樊朴和钱小铃在交往过程中,却也成了一对。

《粉碎》写两代人的关系,写因果报应。两代人之间的关系极为混乱,最后以至于造成了“粉碎”的结局。古天明是小说中的核心人物,他是作家。他的母亲林芹与叔叔古恒随私奔,古恒随更名为任浩,因车祸而易容,现在是著名主持人。古天明见到任浩之后,试图查明真相,于是对与任浩相关的人展开了调查。调查过程中,古天明亦易容,逐渐抛弃了妻子,与卢小惠相爱。古恒随与林芹的儿子小山则一直暗恋卢小惠,小山忍无可忍,持刀扎伤古天明,自己也跳楼身亡。

长篇小说《鱼说》人物关系复杂,且极混乱。宋强与左铃已经领证但未举行婚礼,左铃怀孕之际,宋强玩起失踪。周密是作家,他是宋强的好友,临危受命,照顾左铃起居。左铃产下一子,但宋强已与前女友刘小骊结婚,于是左铃心灰意冷,回到西安。儿子因先天性心脏病夭折,左铃亦郁郁而终。周密喜欢上了左铃,中心大恸。之后,周密的女粉丝吴蓉出现,二人逐渐相爱,孰料她竟是左铃的表妹。期间,周密的前女友唐萍忽然出现,但已是艾滋病患者,因为误解,周密与吴蓉出现波折。《鱼说》虽然弥散着一股虚无之气,但最后却“亮了一下”,周密和吴蓉终于走到一起。

《在澡堂》写小安与女友的父亲老徐第一次相见的故事。老徐约小安在澡堂“赤诚相见”,这是老徐的杀手锏,女儿已经大龄,但老徐已略显变态,他想将女儿留在身边,于是在澡堂中前后拒绝了女儿的几任男友。

《爱人》中的人物似乎都有病。“我”是作家,陷入偷窥癖,不能自拔。“我”偷窥马力,楼上亦有人在偷窥“我”。马力喜欢上他的妹妹,屡屡拒绝妹妹的追求者。其妹妹慌乱中发生了车祸,精神失常,马力带着她在外偷偷地生活。

《茄子》亦写到偷窥,小说涉及老孙、小孙、小孙前女友梅子以及姓费的姑娘,他们都不平正。老孙和小孙是父子,是彩扩店老板。老孙看到费姓女子照片,想入非非,以正义之名与之联系;小孙不能与女友好好相处,亦陷入意淫,也与费姓女子联系。

“病人”之病若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尚无大碍;若超出范围与限度,则会发展为疯狂,甚至犯罪,于是自杀或杀人。戴来的小说中疯子亦是常见的意象,他们往往陷入某种心情不能自拔,心性失控。伤人者、杀人者、自杀者亦常见于戴来的小说,这些人不能忍一朝之忿,怒而杀人,或不能忍受一时的悲苦,于是自杀。这类小说譬如有《等待》、《缓冲》等。

《等待》写陈老太太的故事。因孙子持刀杀人,陈老太太陷入焦灼的等待。陈老太太的孙子是因女友被抢而持刀杀人,被判死缓。这样的情节在戴来小说中时常出现,譬如《粉碎》,小山捅伤情敌,然后自杀。《等待》中还出现了一个疯女人,她可能因情感问题而疯狂,也可能在等待某个情人到来。

《缓冲》主要写的人物是卞通,亦涉及倪一。卞通陷入虚无,厌倦了工作和生活,辞职赋闲在家,四处游荡。某日,他偶游火葬场,见到倪一,她因为丧弟陷入悲苦之中。卞通逐渐喜欢上了她,二人有所交往,可是不久后倪一自杀,卞通陷入深深的悲哀。

 

注释:

[1]李敬泽:《失败者和他们的城市——戴来短论》,《山花》200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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