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期  
      新锐
虞美人
池上

 

 

虞娟娟立在碎了一弯浅月的汴河旁。这是条人工挖建而成的河,不算太宽,也不算太窄,弯弯曲曲,贯通了大半个园子。河旁一大片开阔的草坪上,五六个木质的秋千孤零零地吊在铁链上。虞娟娟绕到秋千后面,站定。这个时候,她能感觉到绿莹莹的光猛地就打在了她的脸上,也打在了她脚底下的秋千、草坪上。虞娟娟踏上木板,荡起一只秋千来。她的荡法很是单调,荡上去,荡下来,如此交替重复而已。开封干冷的风吹过她的长绿罗裙,然后,她听到了一个甜得发腻的女声,从河中央那艘被映照得过分红艳的画舫上传了过来: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是首叫《少年游》的词。词里,宋徽宗微服私访李师师,师师极力挽留,自是风情万种。演李师师的是团里的台柱吴然,虞娟娟曾经近距离看到过吴然一次。印象里,她有一双丹凤眼,这使得虞娟娟一下就联想到了王熙凤,那个泼辣而又美艳的王熙凤。演宋徽宗的则是团里的另一根台柱陆帆,他人长得俊,且又极会跳舞,园子里的好多女人都为他着了魔。不过眼下,虞娟娟所在的位置距离那艘画舫少说也有两百来米,所以她看不到陆帆俊朗的脸,也看不到吴然标志性的丹凤眼,她能看到的顶多是个大概的轮廓。轮廓里,吴然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下腰,摆臂,把她过分纤细的腰肢定格成了一段很好看的拱形。宋徽宗便再也无法离开,他的手搂过那段过分纤细的腰肢,轻易地将她抱上了床。

《少年游》的音乐弱下去了。虞娟娟的目光跳过那艘画舫,落到了河对岸的那片观众席上。观众席上,很多人在盯着那艘画舫,画舫里,吴然半躺在上层的那张木床上,吴然的头和裸露的手臂构成了一个很撩人的姿势。观众们还在盯着吴然。虞娟娟就叹了一口气。多年以前,当虞娟娟离开老家奔赴开封时,她曾以为自己会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台,而她就立在舞台中央,不停地跳啊跳。

虞娟娟的老家在绍兴,那是个被水环绕的江南小城,走在桥上,常常能看到那种两头尖尖的乌篷船在河道间穿行。老家的另一大特色是酒,那种叫女儿红的酒,绍兴人几乎人人都会喝上一盅。虞娟娟的母亲就在一间酒肆里工作,她还记得她拿了绍兴市青少年舞蹈大赛金奖那回,母亲从店里买回了好几瓶酒,边喝边说,我女儿拿了舞蹈比赛金奖!我女儿拿了舞蹈比赛金奖!再后来,母亲却死活都不让她跳舞了。母亲说,女人是一定要会跳舞的,会舞蹈的女人,浑身上下都会散发出一种气质。但会跳了也就够了,女人更重要的是凭借这种气质找个好人家,而不是去当什么舞蹈演员。

虞娟娟晓得母亲其实更是在说她自己,母亲同父亲的那段不幸的婚姻,直到父亲死去很久后,她仍耿耿于怀。父亲其实并没有错,父亲是个普通工人,遭遇了下岗,又患重病死去。但这些对于母亲来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错误,母亲不停地埋汰着自己的命运,抱怨着生活对她的不公。所以,当母亲收到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她不禁有些歇斯底里了。通知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绍兴文理学院舞蹈系”几个字。母亲问虞娟娟为什么偷偷填报了这个志愿,虞娟娟没有回答。母亲又说,虞娟娟,你是不是故意跟我对着干的?虞娟娟仍旧没有吱声。母亲的棒子就落下来了,毫不留情地打在了她的细胳膊细腿上,母亲边打边骂,叫你不说话,叫你背着我填志愿……

后来,虞娟娟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她想自己其实并不想惹母亲生气的。但说到底,母亲并不懂她,母亲更关心的是怎样才能多卖出几瓶酒,又或者,怎样才能让她的女儿嫁个好人家。但虞娟娟想,这些东西是不重要的,除了跳舞以外的东西,都是不重要的。虞娟娟想要跳舞,她想要在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台上,像筱老师那样跳舞。那个极其轻盈的筱老师,跳起舞来会飞的筱老师,临走前告诉虞娟娟,她要走了,去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筱老师还说,她虽然走了,但舞蹈还会在的,所以,无论如何都别放弃跳舞。虞娟娟哭了,虞娟娟想,自己是舍不得筱老师的,筱老师教了她三年的舞蹈,筱老师更像她的另一个妈妈。可是,虞娟娟的那些眼泪并不能让筱老师留下来。筱老师还是走了。

在很多个以后的日子里,虞娟娟常常站在中学的那间舞蹈教室外往里看,教室里,一个新来的老师在教学生跳舞,然后,许多学生也跟着老师跳起舞来。在那些舞动的人影里,虞娟娟好像真的看到了筱老师。筱老师旋转着身子,在跳一支叫《虞美人》的舞。虞娟娟走了进去,她仰起头对那个新来的老师说,老师,我是来学跳舞的。新来的那个老师摆动的双臂就停在了半空中,虞娟娟,你已经不是舞蹈队的人了,你别忘了你母亲是不同意你跳舞的。虞娟娟还是仰着头看老师,虞娟娟把头抬得很高很高。我知道,虞娟娟说,但跳舞的是我,不是我妈。虞娟娟说着,在舞蹈教室里跳起舞来,那是一支叫《虞美人》的舞,不久前,虞娟娟就是跳着这支舞登上了市青少年舞蹈大赛的领奖台。掌声响起来了,在齐刷刷的掌声里,新老师对虞娟娟说,我现在正式宣布,你归队了。

但现在想来,那更像是虞娟娟的一厢情愿。大学毕业后,虞娟娟是去找过一些相关的工作的。但那些地方无一例外都让她吃了闭门羹。最后一站,是去绍兴舞蹈团。绍兴舞蹈团所在的大楼已经很旧很旧了,这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看上去锈迹斑驳。看门的老头告诉她,这里早就满员了,不招人。一辆装载着各种道具的面包车从大门口开过,老头跟司机打了声招呼,又回过头来跟虞娟娟说,喏,去下乡演出的,这年头谁还会看这种正规到无聊透顶的舞蹈呢?老头说完,再也没搭理她,自顾自听起了广播,从广播里传出来的低哑、含糊不清的歌词便顺势蹿进了虞娟娟的耳朵,哼哼哈嘿,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嘿,快使用双节棍……虞娟娟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周杰伦咿咿呀呀的哼唱。虞娟娟有些难过,她其实是喜欢绍兴舞蹈团老旧的大楼的,也喜欢舞蹈团里老旧的掉了漆的木板,她想如果能在这样一个充满古老气息的舞台上跳舞,该是件多么文艺的事啊。

如果不是因为那则发在网上的广告,虞娟娟也许就真的不跳舞了。母亲总跟她说,现在的工作哪个还跟专业对口,你不要一根筋,先找个工作再说。母亲又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做个两年,你就嫁人了,没必要太辛苦的。但虞娟娟却想,如果生活里没了跳舞,那还有什么意思呢。然后,虞娟娟就看到了那则广告,广告上说,开封市市政府准备在清明上河园投资1.5个亿,打造一流的实景演出《繁花似梦》,现正紧急寻找女主角。虞娟娟能感到自己的心在跃动,虞娟娟买了张从绍兴到开封的单程车票,当火车在田野上疾驰而过的时候,她就冲着车窗外大喊起来,筱老师,我要去开封了。我要在一个六百亩大的舞台上跳舞,六百亩,您知道有多大吗?

 

 

从表演场地里出来,老远,虞娟娟就看到了冯朝。冯朝把自己裹在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里,在昏黄色的路灯下,他就像是老底子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士兵。虞娟娟的脚就不自主地停了下来,她没想到冯朝还会等自己。冯朝却已经跑上来了,冯朝用他惯有的那种弥勒佛式的笑容,笑眯眯地说,结束啦。他笑得如此自然,使得虞娟娟有一种错觉,难道昨晚发生的只是她的一个梦?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并无对话。冯朝走在前头,路灯把他一米八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随着他的步子起起伏伏。虞娟娟的心就跳动了一下,虞娟娟想,冯朝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男孩。这个很不错的男孩平常在园子里的校场工作,那是个很大的校场,冯朝在里面演《岳飞枪挑小梁王》里的小梁王。

很久以后,当虞娟娟回想起那个下午,她可以忘却那个偌大的校场里,旗鼓喧天,群马奔腾,也可以忘却漫天扬起的黄土,遮蔽了她的眼睛,但她却无法忘记那种明晃晃的色调。头顶的太阳是明晃晃的,冯朝一身金色的盔甲也是明晃晃的。红棕色的烈马在他的身子底下疯一般地急速奔跑,尘土飞扬。冯朝就在这一大片飞舞的黄沙中,手持那柄长刀不停地旋转着,在愈来愈极速的飞驰中,他忽地弯腰,贴住马背,任由长刀在沙土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迹。然后,虞娟娟看到冯朝的侧脸映出了那柄长刀明晃晃的光影,除此之外,什么表情也没有。冯朝就在这样一个明晃晃的世界里具化成了某种形象,及至他同岳飞过招(那是个同他相比显得过于矮小的男人,扁平的脸上长着一对狭长的眼睛),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他也不像小梁王。冯朝,更像是在刀光剑影里享受着落寞的英雄!

后来,虞娟娟回味,这种落寞可能同冯朝的特殊经历有关,冯朝是个六指。虞娟娟和冯朝是在一次老乡会上认识的。整个清明上河园里的浙江同乡共有三十来个,冯朝是西塘人。虞娟娟没有去过西塘,但在冯朝的介绍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家乡,有河,有桥,还有一只只黑漆漆的乌篷船,在那些桥下轻灵地穿梭而过。她还想往下想,却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拉扯住了,坐在她旁边的姑娘略带激动地告诉她,你快看,他的手指。虞娟娟望了过去,她瞥到了一只糙米色的手,这只手和平常人的手无异,只是在它的大拇指上横生出一小截手指来,就像是某个分叉的枝丫。等虞娟娟意识到,冯朝的目光已经和她的对上了,她有些窝火,她推搡了一下边上的姑娘道,这有什么!她看到冯朝冲她笑了,是很友善的那种笑。

要是没有吴东盛,虞娟娟想,自己或许就喜欢上冯朝了。冯朝会不定时来看她的演出,会用他那长着六根手指的手替她拎包,又或者用他那长着六根手指的手递给她一杯热奶茶。这是种温暖的温度,温暖得她想哭。她想,这多像老家的黄酒啊,老家的黄酒一杯下肚,也是温热的。就连冯朝本身也像半个老家人,他会划船,会做梅干菜,会像每一条家乡的河流那样缓缓地流进她的生命。认识冯朝以后的某天,虞娟娟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原本岳飞的位置应该是冯朝的,都要开演了,临时换了个人,也就是现在的岳飞——园内某个领导的侄子。校场内给的说法是,民族大英雄岳飞,怎么能是个六指呢?

虞娟娟承认自己被刺痛了,是一种温吞吞的刺痛感,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但痛感愈来愈烈,她能感到天灵盖上一阵酥麻。可是冯朝仍是笑着,他在校场上笑着,在接她下班的路上笑着,他就那么一直笑着,她无法理解他怎么可以还笑得出来?虞娟娟想冯朝是用他弥勒佛式的微笑把六指的痛融化了,冯朝站在园内的弯弯曲曲的汴河旁,微笑着问她,做他的女朋友好不好?虞娟娟没有回答,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夜晚,平静的河面上映着很圆很圆的月亮,圆得好像那不是真的。虞娟娟就望着那个圆得有些假的月影,虞娟娟说,我很久都没有看到那么圆的月亮了。冯朝又问了一遍。虞娟娟突然问道,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回去后,我和边上的女孩讨论你的六指一直到深夜。虞娟娟看到,冯朝的笑容陷进去了,他转过身,离开了。冯朝走后,虞娟娟就盯着冯朝的背影,看他变成了一个点,再后来,连个点也看不见了。虞娟娟想,冯朝无论如何都要恨自己了。只有月亮仍一动不动地泊在河面上,月亮像个发酵过了的面包,咬一口就空了。

不过,那都是昨晚的事情了。今天,那个圆得有些假的月影瘪了下来,在开封一成不变的风的吹拂下变得支离破碎。在长久的静默里,虞娟娟不懂冯朝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己。冯朝却先开了口,冯朝说,虞娟娟,你还欠我一次舞蹈。虞娟娟记起来了,那还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虞娟娟去看冯朝的演出,演出完毕,虞娟娟说,冯朝,你应该演岳飞的。冯朝笑了,冯朝说,你应该领舞的,你领舞肯定很好看。冯朝当然没看见过虞娟娟跳舞,冯朝只看见过虞娟娟在几百米开外的草坪上荡着一只很老很老的秋千。然后,冯朝看到虞娟娟的肩膀耸了两下,虞娟娟说,我哪会领舞啊,我会的只是荡——秋——千。

冯朝又问了一遍,虞娟娟,你还欠我一次舞蹈,你跳还是不跳?虞娟娟说,带我去画舫吧。冯朝愣了愣,同意了。画舫其实就停在城楼前的河边。他们沿着过道来到画舫前时,整个湖面都呈现出一种黯淡的色调。灯几乎都关了,除了仅有的几盏路灯发出昏黄色的光来。按着园里的规矩,演出结束后,任何人都不得私自进入画舫或是城楼,所以,冯朝先前的发愣是有道理的。但此刻,冯朝却像是忘了那个规定似地,他轻轻一跃,再伸出一只手,说,上来吧。虞娟娟接过那只手,这是一只粗糙的手,令她一下联想到了校场上的烈马、缰绳,乃至漫天的尘土。她正想着,冯朝已经将她拉上了画舫底层。

画舫底层上摆着几张木椅,是供下边弹奏琵琶的演员用的。他们绕过那几张木椅,摸黑爬上二层。二层中央便是那张木床,虞娟娟伏下身子,她把头趴在木床上,从木床上传来一股子硬梆梆、冰冻的质感。她仰起头,把头撑在手上,浅唱起来,“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冯朝看到,虞娟娟慢慢起来了,她就像一棵婆娑的树,树上,两根枝丫在柔软地伸展,延伸,再伸展,再延伸。最后,这棵树开始折成了一段弧形,在空中慢慢地缩拢,直至缩拢成了一只鹤,单脚,定在那里。冯朝是看过吴然领的舞的,印象里的吴然妖娆得像条蛇,轻易地将宋徽宗缠绕了。可虞娟娟不是蛇,她是只鹤,孑然地跳着她一个人的舞。她的舞不像是在挽留什么,倒更像是某种凭吊,某种纪念。几缕印着灯光的水波打在虞娟娟身上,隐射出幽暗的、碎裂的光影,平添了几分仙的意味。冯朝想,他再无遗憾了。很多年以后,冯朝早已不在校场上策马奔腾了,他无意间听到了《少年游》的真实版本。据传,由于宋徽宗当晚身体抱恙,并未得以留宿。那只鹤的样子便兀地浮现在了冯朝的眼前,单脚立着,令人怜惜。冯朝觉得自己有些懂她了。

虞娟娟却还在跳着。她变幻为一只飞翔的鹤,展开双翅,跳跃,飞翔。虞娟娟就这么一直跳着。她想,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她可以不用想那个大舞台,也不用想念那个叫吴东盛的男人,她,只是她,在一个只属于她的夜晚里跳啊跳。虞娟娟的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下来了,等她反应过来,泪水早把那张脸吞噬了。她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冯朝说,让我静一静,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那天晚上,吴东盛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上模模糊糊的一大团黑影里,一只鸟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短信下方写着,我在园里的画舫上跳舞,你来看吗?吴东盛的背脊骨就有些发凉。老婆何雪莉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她问了句,这么晚了,谁啊?园里的,吴东盛答毕,打上几个字,发了过去。短信的内容是:我老婆在,不是说好了,没事不联系的吗?

何雪莉却说开了。何雪莉说,园里,园里,一天到晚就知道园里。你那个园里给了你多少好处?给了你多少钱?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好歹也是个人民教师,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把钱挂在嘴边。吴东盛本来是不想发火的,他从来就是个不大容易发火的人。但那天,他只觉得胸口被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想,就让一把火把自己烧了吧。果真,何雪莉的火就点了起来,烧得噼噼啪啪作响。何雪莉说,吴东盛,你装什么清高?你吃的喝的用的,哪个不用钱?还有你那个宝贝儿子,早上还来电话又催着要钱。他说他再下去就要吃超市里快过期的饭菜了,想想我这个心呐,就不是个滋味……

吴东盛没有理她。他换好衣服,关上门,走了出去。何雪莉的声音穿过门,追了出来。何雪莉说,吴东盛,你到哪里去?何雪莉又说,吴东盛,你有本事别回这个家!吴东盛仍往前走着,他的脚步迈得很大很大,后来他几乎小跑起来。在这个风刮得整个开封城瑟瑟发抖的夜晚,吴东盛飞速地跑过开封的一条条小弄堂,最后,他终于在包公湖前停住,坐了下来。  

包公湖,还是那个包公湖,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很多年以前,当吴东盛还不是什么狗屁书法家时,他和何雪莉常常来这儿。那时候,他不过是个书法教师,同她一样,在一所中学里任教。他说要混出点名堂来,让她过上好日子,她羞涩地将她的脸依偎在他的胸膛。那年的何雪莉,二十出头,杏仁眼,小蛮腰,常跟在他后头叫,东盛哥,东盛哥。

那时候似乎也是有月亮的,也那样大,那么亮地挂在上头。可是,到底是不同了。吴东盛长吁了一口气,他把手插进口袋,去掏香烟。吴东盛平常并不大抽烟,但却是备着的,以防不时之需。好比现在,吴东盛就很想抽烟,他把烟点燃了,对着包公湖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烟圈来。吴东盛不明白,这日子怎么过着过着就过成了这样,没完没了的争吵,没完没了的索要。

大概是从他的书法作品获了省一等奖开始吧,他一下就成了开封市里小有名气的人物。一时间,采访的、讨字的,纷至沓来。他从学校辞了职,开了一间工作室,本想着能大干一场的。不曾想,工作室的生意却不温不火,最后连他的日子也连带着变得不温不火了。吴东盛这才晓得,这里头牵涉的不仅仅是才情,更是钱、权,还有数不清、理还乱的人情。吴东盛不愿意那么复杂,他只想简简单单地写自己的字,写字给欣赏他的人看。可惜,无人欣赏。除了那次获省一等奖的作品被悬挂在家中的客厅里,那是幅“高山流水觅知音”的行楷,是他写给老婆何雪莉的。吴东盛写的时候,何雪莉就在一旁为他磨墨。何雪莉用的是徽墨,那块徽墨是她从市古玩市场里淘来的,花了她两个月的工资。何雪莉说,好马配好鞍,等我以后攒够了钱,再给你买块好的。但何雪莉再也没有买过新的给他,何雪莉的钱都用到买菜啦,买衣服啦,还有儿子身上去了。这也无可厚非,人活着本来就是依附于这些物质的。但何雪莉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何雪莉说,老吴,你为什么就只有那几块工资?你晓不晓得这座城市的生活成本有多高,这点钱根本不够用。就算把我的钱都贴进去了,也是不够的。何雪莉不再叫他东盛哥,何雪莉也不看家里那幅获奖的行楷,尽管她每天都要在客厅和厨房里穿进穿出好多趟。再后来,家里的声音变成了两个,另一个是他儿子。他听到上初三的儿子吴知音对他喊,爸,我要出国,我们班同学好多都出国了,英国,美国,哪儿都行,反正你看着办吧。吴东盛忽然觉得,他当初给儿子取的名字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吴知音,无知音……

吴东盛把剩下的一点烟摁灭了,他感到那天晚上是如此和漫长,他并不知道,那天夜里,在开封的另一头,虞娟娟也同他一样站在河旁,跳着一支又一支的舞。她跳累了,她把身子倚在柱子上,她想,做人怎么会这么累的。她把手机翻开,手机里显示的是一小时前发来的短信,吴东盛在短信里说,不是说好了,没事不联系的吗?她知道,吴东盛不会来了,但她仍在等。

虞娟娟记起上周六,她正和吴东盛吃着饭,他老婆电话就打来了。接完电话,吴东盛皱着眉头对她说,家里出了点急事。虞娟娟晓得她是留不住他了,却仍说,吃完饭再走吧。吴东盛已经披好了大衣,吴东盛说不吃了,我儿子可能要回来了。末了,他看了一眼有些发怔的虞娟娟说,你自己再吃点吧。吴东盛走后,虞娟娟一口也没吃下,她就呆呆地坐着,看着那一桌子没怎么动的菜。虞娟娟很想安慰自己说,儿子真的是一件很致命的利器,他可以叫一个男人死心塌地,像条狗一样地跟着你。可是,就连虞娟娟自己都不愿相信这样的借口。

虞娟娟是看过吴东盛的老婆和孩子的。那次,她翻看他的皮夹,无意间发现了他俩的照片。女人,也就是吴东盛的老婆,称不上漂亮,但却兀自流出一种风韵来,是那种人到中年,有了一定阅历才有的风韵。她把儿子搂在肩头,那孩子除了眼睛特别圆外,其余并未给虞娟娟留下太多印象。此后,虞娟娟就再也没见到过那张照片,再问,吴东盛便抽起烟来。吴东盛抽的是三五,很凶的那种,他抽掉了一根又一根,然后,他对虞娟娟说,你这样背后看她,不公平。虞娟娟的眼泪就一滴一滴掉落下来,虞娟娟想的是,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自己还会打这样一场毫无胜算的仗吗?

虞娟娟和吴东盛是在两年前认识的。那时候,虞娟娟一路奔赴开封,以为自己能成为《繁花似梦》的女主角。及至到了招聘现场,虞娟娟才发觉,整个流程根本就不是广告上说的那回事。《繁花似梦》的女主角早就内定了,名叫吴然,据说原先是在一家酒吧里卖唱的,兼跳点舞。后来,兜兜转转,结识了园里的副导演,就这么给定了下来。也有说她和园里的另外一个领导有那种关系的,但不管怎样,《繁花似梦》已经不缺女主角了,缺的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人肉背景。虞娟娟还记得她走进面试场里时,几个男人正坐在里面抽着香烟,香烟把整个试场都罩上了一层呛鼻的烟味。其中的一个男人问她,几岁了,什么学校毕业。她一一作答,男人又问她会跳什么舞。她说会民族舞,现代舞也行。她以为他们至少会让她跳上一段的,但是没有,男人看也没看她一眼便说道,你被录取了,下一个。

几天后,当虞娟娟被告知她所要做的那些个事情时,她才回过味来,她根本就不需要会跳舞。和她一起荡秋千的还有几个女孩,一个是学收银的,她告诉虞娟娟,站在柜台旁数着一张张不属于你的钞票,那才叫憋屈。另一个不久前才高中毕业的女孩则睁大了眼睛告诉虞娟娟,她的梦想是做演员,像章子怡那样叫全世界都为之瞩目的演员。只有一个,和虞娟娟一样,也是学舞蹈的,但那个女孩才做了两天就辞职了。临走前,她显得义愤填膺。她冲着虞娟娟她们喊,这算哪门子的表演?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不,是对舞蹈的侮辱。

虞娟娟没有接腔。虞娟娟脑子里浮现的是母亲的话。母亲说,娟娟,你赶紧回来吧,你一个人跑那么远,我有多不放心。母亲又说,你实在不想回来也行,但我这里有好几个不错的男孩,你先回来跟他们见个面,定下来再说。娟娟,你要相信妈,妈是不会害你的,女人只有找个好男人,这一生才会稳当……虞娟娟不想这么早嫁人,虞娟娟也不想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所以,她开始日复一日地荡秋千,日子也像她脚底下的秋千,上去,下来,倏地就被磨掉了。

某个周六的傍晚,虞娟娟路过园内的虹桥时,她看到许多人都拥堵在那里。人们是来看杂耍的。一个看上去有些粗壮的男人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的绝活。榔头敲下去了,是很脆生生的一记,然后,人们看到大石头裂开了,像某个不堪一击的小玩意。男人拍了拍身上的碎石子,站了起来,他拿出一顶帽子,问人们要钱。表演似乎到此结束了,但男人却转身叫来了另一个男人。这是个瘦弱的男人,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左右,在气温低至零下五度的隆冬,他只着一件单薄的中山装。先前那个胸口碎大石的男人此刻转为了解说员,他介绍说这个着中山装的男人叫吴东盛,是本市著名的书法家,现在中学里用的书法教材就是他参与编写的。男人的介绍还在继续着,其中不乏溢美之辞,看客却已经少了一大半,人们离开的时候都说,这样的也能算表演?

吴东盛就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地离开,然后,他把纸铺开,接过那个女人递给他的笔,挥毫写下了几个字,盖章、收笔,两分钟的光景,一幅作品就完成了。胸口碎大石的那个男人跑过来,将字提起来给大家看,虞娟娟看仔细了,写的是“高山流水”四个字,卷轴上的墨迹尚未风干。然后,虞娟娟听到那个胸口碎大石的男人问,有没有人要竞拍这幅作品,起价是两百元。

虞娟娟后来回忆,她对吴东盛的爱首先是起于一种怜爱。过去,虞娟娟在电视里看到过某些名家的字画,动辄就是上百万、上千万。但那天,没有人示意要买吴东盛的字画,一个也没有。剩下的那一小半人很快散开了,只留下吴东盛、表演胸口碎大石的男人,还有虞娟娟站在空荡荡的虹桥旁。吴东盛低下头,把那幅字卷了起来,收进了一个筐里。那是个竹制的筐子,像这样的字画,筐里还有许多。虞娟娟就瞅着吴东盛,她想,他多么像在草坪上孤单地荡着秋千的自己啊。

虞娟娟走上前去,摸出皮夹里仅有的六百块钱,说,这幅字,我买了。吴东盛没有接话,倒是那个胸口碎大石的男人抢了过来,两百块一幅,你要的是哪两幅?虞娟娟白了他一眼,道,我只买这一幅。虞娟娟说的是那幅“高山流水”。后来,当她拿着这幅字回团里时,团里的好多人都笑了。团里人的口径惊人的一致,虞娟娟,你傻了呀,六百块钱买这么一样东西。这种东西古玩市场里多得很,几十块钱,要多少有多少!虞娟娟没有理会他们,她把字画装裱了起来,挂在了出租房中最显眼的位置。虞娟娟想的是,这种高深的境界,你们又怎么会懂呢?

 

 

冯朝是顶着一场秋雨来找虞娟娟的。开封的秋雨下得有些密集,且伴着风,显得有些凄苦。虞娟娟正对着手机发呆,冯朝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冯朝已经走到她跟前了,他的头发上沾上了一层水汽,他也顾不上擦一擦。

冯朝是来告诉虞娟娟一件急事的。冯朝说,你晓不晓得吴然的事?虞娟娟哪晓得吴然的事。原来吴然不满工资太低,正在同团里闹意见。本来团里要排一段新舞,必定是由她出演的,但现在上头变了主意,想找个新人来压压她。虞娟娟从来都没听说过排新舞的事,她看到冯朝摇了摇头,继续道,你以为这种好事会让全园参与?我也是从舞美师那里听来的,前阵子他弟弟跟我学骑马,我便趁机同他说了你的事,希望能有机会让你担当个角色。这回他得了消息,便告诉我,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面试定在第二天下午,由于和校场演出时间冲突,冯朝没能陪同。冯朝在面试前发来了短信,冯朝说,我是看过你的舞蹈的,放心,你绝对能选上。虞娟娟想了想,回了个笑脸。事实上,她并不想笑,可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回复。她把手机放进口袋,抬头看周围的人。整个等候室里的人全加起来大概有二三十个,坐在她左边的一个女孩正对着化妆镜使劲地描唇。女孩的唇色已经很红了,可她仍在描,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再过去,是不停有人出入的洗手间,她注意到其中有个扎马尾辫的女孩来来回回进去了好几次。虞娟娟就那么一直坐着,看着等候室里各式各样的人,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像是来面试的。直到她的名字在广播里狠狠地响起:虞娟娟,下一个,虞娟娟。

评委席就设在试场的正前方。评委总共有三个,两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坐在两侧,中间坐着个男人。男人看上去很高,虞娟娟进去时,他正背对着她打电话。等他转过身来,虞娟娟才看清他的模样,是那种偏女性的长相,捂白了似的脸上,每一样五官都极为精致。照理,这种长相如果长在女人脸上,定是美绝了的,可偏偏生在一个男人的脸上,而且又是个高个子男人。虞娟娟粗略估计了一下,这个男人有一米八。奇怪的是,虞娟娟却找不到任何不和谐的因素,似乎这个男人就该是这样的,伟岸且美艳。她听到女评委中的一个在问他,陆老师,可以开始了吧?虞娟娟这才恍然,这个男人一定就是令园里大半女人都为之疯狂的陆帆了。她天天都在秋千上看他同吴然跳舞,但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却还是头一次。

陆帆点了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要求现场听一段《雨霖铃》,听完后,即兴来一段舞。这是首过于压抑的曲子。起先,并无任何器乐演奏,虞娟娟只听得一个男声低沉的独白: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二胡低婉的声音便像一泓清泉般涌了上来,停停扯扯,似断非断,和着那个男声。这是种略带沙哑的音色,每唱一字,都要停顿上很长一段时间,好像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可是每个字之间却是同二胡一样的,听上去像是要断了,却怎么也断不了。虞娟娟的心绪就飞到了那个你侬我侬的朝代,虞娟娟想,柳永怎么可以把离情别绪写得这么传神,就好像写的不是柳永,而是她虞娟娟。

她呵出一口气,白白的一团很快就散了。在一片虚无中,虞娟娟想起,她已经有很长一阵子没见着吴东盛了。给他发短信,他也不回,顶多是个“忙”字。他究竟在忙些什么,虞娟娟不知道,她只能依据他之前说过的话猜测,他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总要陪陪他的。她这样劝慰自己。其实,虞娟娟更想给吴东盛打个电话,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听他的声音。吴东盛的声音很柔软,只一句,就把虞娟娟化了。可是虞娟娟不能打电话,虞娟娟曾和吴东盛有个不成文的约定,没有特殊情况绝不往他那儿打,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虞娟娟就只能等,等电话响起,等电话那头的男人对她说,娟,今晚,我为你留下。虞娟娟忽然间惊觉,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个人的一场华丽赴宴,飞蛾扑火,义无反顾。而他就像某些飘渺的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她只能跟在后头不停地追啊追。

刚开始,是她去看他写字。每个周末都去,她看他蘸墨,看他挥毫,看他写得一手好字却无人喝彩,她的心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她看他收了字画,搁好,下个礼拜再来。他的脸上不喜不悲,她的心就愈加痛了。虞娟娟这才发觉自己已然爱上了这个男人,爱得无可救药。

在一个被冬雨浸泡得发了蔫的下午,虞娟娟对着正在收字画的吴东盛说,老师,我请你喝杯茶吧。吴东盛看了她一眼,没有推辞。喝茶的地方叫做青藤茶馆,茶很快上来了。在一盏茶的工夫里,虞娟娟晓得了吴东盛有个当语文老师的老婆,还有个两年前出国留学去的儿子。留学需要很大一笔钱,吴东盛的积蓄已经被花得差不多了,他只剩下了一间生意不怎么好的工作室。幸而,园里的某个领导是他的老同学,因此,周末晚上,他可以来这里卖两幅字画。虞娟娟注意到,吴东盛说“卖”字的时候,疙瘩了一下。再后来,虞娟娟成了吴东盛那里的常客,他们什么都谈,谈天,谈地,谈书法,谈开封这座上了年纪的老城,只是吴东盛很少谈自己。

他们相识的第三个月,吴东盛来看虞娟娟演出。演出结束后,吴东盛送她回出租房,虞娟娟站在门口对吴东盛说,老师,进来坐一坐吧。吴东盛没有拒绝。事毕,吴东盛就坐在床沿不停地抽烟,他把烟的气味铺得满屋子都是。他对虞娟娟说,我不是人,我对不起阿莉。烟的气味还在铺天盖地地卷来,虞娟娟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她想,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否则刚刚还和她缠绵的男人怎么能转瞬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忏悔呢?然后,她看到吴东盛的脸在烟雾里清晰起来,那是张泪水纵横的沧桑的脸,吴东盛哽咽着说,我也对不起你。为了这句话,虞娟娟也哭了,是被感动的那种。虞娟娟把嘴凑近他,将他的眼泪舔干了。虞娟娟开始撕咬他的耳朵,一遍又一遍,虞娟娟说,我愿意,我愿意。等吴东盛走了很久以后,虞娟娟仍沉浸在这种巨大的幸福里,她把自己裹在被单里,拼命嗅吴东盛那充满岁月痕迹的体味,她感觉自己幸福得快要死了。

幸福得快要死了的虞娟娟从来没想过,吴东盛有一天是会离开她的。她曾天真地以为,她和这个男人是相通的,他们满腹才华,无人欣赏。可到头来,她却像个患得患失的妃子,在等候着他的垂怜。虞娟娟开始跳起来,她像只陀螺不停地旋转,旋转,她觉得唯有旋转才能使得她的世界不至于失去平衡,一下就倾倒下来。她的双手也无休止地舞动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在包公湖畔,她幻化成了一只蝴蝶,在吴东盛面前,轻盈地飞旋。虞娟娟深信,那是她跳得最棒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吴东盛把香烟全掏了出来,然后一支支狠命地吸。吴东盛说,我老了,可你还年轻,你太年轻了,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让我感觉是种罪过。虞娟娟就看着那撒落一地的烟头,她很想告诉他,自己就是迷上了他的老。不,那不是老,是成熟,老怎么能和成熟混为一谈呢?但虞娟娟终究没有说出口,那以后,虞娟娟再也没在吴东盛面前跳过舞。她头一次明白,原来年轻也是种过错。

二胡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虞娟娟还在旋转,旋转。最后,她终于停歇下来,一行眼泪缓缓地滑过她的脸颊。她,解气了。

 

 

面试结果是隔了一周出来的,虞娟娟被选上了。虞娟娟站在宣传栏跟前,看着那张写有自己名字的大红色喜报。喜报的颜色是真红,虞娟娟把手按在上面,去摸自己的名字。她的手在纸上停留了好久,直到从纸上传递出的冰冷的温度渗进了她的肌肤,但虞娟娟却在心里说,真好。这温度,真好。

虞娟娟开始打电话。虞娟娟想告诉那个叫吴东盛的男人,自己就快做领舞了。这是多大的事啊,难道还不能算特殊情况?但手机那头传来的是无尽的嘟嘟声,吴东盛的电话好像永远也打不通,倒是冯朝打了通电话来道喜,冯朝在电话里说,怎么样,我就说过你行的嘛!虞娟娟就在电话的另一头苦笑,虞娟娟想,如果人的声音能同短信一样言不由衷,该有多好!

虞娟娟变得忙碌起来。往年的腊月至三月,是团里的空窗期,由于气温过低,《繁花似梦》便不再对外开放演出。除了几个主角忙着排第二年的小部分新舞外,其余人几乎就是走个过场。在这个凄冷的冬季,虞娟娟把自己交给了舞蹈房。虞娟娟站在一面大镜子前,挺胸、弯腰、压腿,镜子里的虞娟娟也就跟着挺胸、弯腰、压腿。虞娟娟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排练上,然后,她听到团长说,行了,你可以同陆帆去配舞了。虞娟娟这才晓得,原来这段舞是两个人一起跳的。她看到美男子陆帆朝她走来,美男子陆帆礼貌地伸出手,说,虞娟娟,很高兴认识你。美男子陆帆又说,那次,你跳得不错。虞娟娟晓得他说的是面试的那次,她接过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

事情便是这个时候变得麻烦起来的。开始时,陆帆很少过来排舞,陆帆的意思是,吴然那头他也要合练的。这理由听上去多少有些不合情理,且不论那是段老舞,光是吴然和陆帆搭档的年份,那也该是比她更默契的。可陆帆这样说了,虞娟娟也不好说什么。而且好几次,虞娟娟正和陆帆排练着,吴然就气冲冲地过来了,吴然说,陆帆,你过来,陆帆,你再不过来,《少年游》就没法演了!陆帆和吴然走后,虞娟娟便一个人待在空空的舞蹈房里。虞娟娟想,一个人练也是好的。虞娟娟真的就开始了一个人的《雨霖铃》,她依着动作的编排,大段大段地跳跃,大段大段地旋转。虞娟娟分明看到镜子里还有一个人在陪她跳舞,再一定睛,却又不见了。虞娟娟就在舞蹈房冰凉的地板上蹲坐下来,虞娟娟想,那个瘦弱的、令她心痛的人到底去哪儿了呢?

和吴东盛失去联络后,虞娟娟是去找过吴东盛的。演杂技的那个男人还在,他在虹桥旁忙进忙出,演的还是老一套。等表演一结束,虞娟娟就上去问,那个写书法的吴老师呢?男人嘟囔着,说不来就不来了,谁晓得怎么回事。那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虞娟娟看到那个男人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谁知道啊。虞娟娟没再问下去了,她有些后悔,自己过去没有问清楚他的住址。可转念又想,如果连感情都不在了,留个地址又有什么用呢?仅剩下一串手机号码,虞娟娟拨通,从对面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甚至于想,下一次拨通吴东盛的号码时,会不会传来: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只有生活还在继续,团里安排在除夕放假前进行一次彩排。彩排的前一天,团长郑重其事地对虞娟娟讲,好好跳,明天就看你的了。如果跳砸了,又会怎样?虞娟娟很想知道,可是没有人告诉她。陆帆也来了,陆帆是穿着一件薄薄的长罩衣来的。陆帆说,一个好的舞蹈演员,必须能够马上进入情境。低缓的二胡声拉了起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陆帆跳了起来,先是小步伐的跳跃,紧接着便是大跳,一个接着一个。低头,旋转,再低头,劈叉,他长长的白衣袖随着手的舞动上上下下。陆帆朝她伸出一只兰花指来,并用眼神示意她,一起跳吧。虞娟娟也开始跳起来,陆帆低头,她亦低头;陆帆劈叉,她亦跟着劈叉,再然后,陆帆抱起俯卧在木板上的她,不停地旋转起来。舞至一半,陆帆却没有进行下去。陆帆把虞娟娟从自己身上放下来,陆帆说,不对头。虞娟娟解释是配合少的缘故,陆帆却把她的话顶了回去,陆帆说,不是,是你情感上的问题。

虞娟娟觉出陆帆的厉害来了。事实上,如果单看虞娟娟的动作,并未有多少不妥。但一个优秀的舞者,是要把情感、乃至生命都跳进去的。虞娟娟没能把陆帆当作离别在即的情人,她无力地瘫坐在木板上,从镜子里照出的是她那张倦怠的脸。虞娟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过去,她是如此渴望着能登上那个大舞台,渴望在那个舞台的中央不停地跳舞。但现在,这些对于她来说,好像不那么重要了。她这才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女人,想要和她生命中的那个他过日子的小女人。

陆帆就站在虞娟娟一旁,他像审视某种动物一样审视着坐在那里的虞娟娟。良久,陆帆问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你跳得不错吗?陆帆的手轻触她的长发,接着道,不是因为你跳的技巧有多高超,而是因为你流的泪。你哭的样子,叫人心醉。陆帆的嘴上来了,那是一片薄、软得过分的唇,轻轻噬咬着虞娟娟的脸颊、红唇乃至舌尖。他开始解她的衣扣,脱去一件又一件,轻易得仿佛那些不是厚重的衣物,而更像在剥一层又一层的洋葱皮。虞娟娟的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没有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天花板已经不新了,白白的一片上有个突兀的黑漆漆的点。虞娟娟想,就这样吧。她轻轻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某个入侵者趁势进到了她的体内,长驱直入,一片狼藉。

 

 

多年以后,园里的人们还能记起那个轰轰烈烈的下午。他们忘了,其实那天下午的太阳是不猛烈的,太阳像个了无生气的糖吞蛋,在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上滋滋滋地冒着泡。可是,舞蹈室门口却已聚集了大群的人,他们是来看团里新排的舞蹈《雨霖铃》的。离正式彩排的时间还早,人群把舞蹈室门口挤得只剩下了一片乌泱泱的头,虞娟娟坐在舞蹈室的木凳上,她的眼睛越过这些乌泱泱的头,她听到他们在说,跳这个舞的是个新人。她还听他们在问,这个新人有多新?新人来了,是不是那个红人吴然就要下台了?

在纷纷扬扬的议论中,人群自然分出了一条小道。小道那头,吴然着一件青色的长罩衫,朝虞娟娟走来。虞娟娟看到吴然栗色的大波浪卷发被高高地绑起,形成了一个饱满的圆形发髻。我才是跳这个舞的最佳人选。吴然的声音不大,但却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慑力。虞娟娟没有接腔,她听到二胡低哑的乐曲声响了起来,无数颗珠子在地板上弹跳着。吴然的腿腾空而起,她开始跳跃,旋转,俯下身子,朝人群回眸一笑。陆帆便跳出来了,陆帆从吴然的身上一跃而过,像只浑身散发着荷尔蒙气息的雄鹿,虞娟娟不知道这只雄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然后,虞娟娟看到他们不断地相遇——他们在音乐声中快速地低头、旋转、劈叉,最后融为一体——又不断地分离,直到陆帆的手上只剩下了吴然的一只水袖。他就抓着那只长长的水袖,扯一点,再扯一点,他终于抓紧了她的手臂。她开始转动起来,若月亮绕着地球,在高速的转动中,吴然渐渐卧倒了,像一株巨大的盛开的莲花。

音乐停了许久以后,人们似乎才反应过来,整个舞蹈室被掌声包围了。虞娟娟仍旧坐在那张木凳上,她在给吴然鼓掌。虞娟娟想,吴然跳得真好,吴然跳《雨霖铃》比《少年游》好。吴然却似乎并不领情,吴然走到虞娟娟跟前,低头看她。吴然说,该你了。虞娟娟没有起身,她的脑袋被前所未有的空白占据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跳什么?她想,就让陆帆和吴然跳吧,她累了,她第一次觉得连跳舞都令她心力交瘁。这个时候,虞娟娟听到了一记高亢的男声,胡闹!简直是胡闹!

舞蹈团团长就站在舞蹈室门口。团长对着吴然吼道,你这是干什么?吴然笑了,吴然又笑成了那条妖娆的青蛇。吴然说,团长,你不好这么偏心的。刚才所有人都看到了,只有我才是这个舞的合适人选。吴然说着,白了虞娟娟一眼。然而,团长并没有笑,团长板着脸道,人选早已经定了。你这么胡搅蛮缠,不是给团里添乱吗?虞娟娟看到吴然的笑收回去了,吴然用她那标志性的丹凤眼盯着虞娟娟。吴然说,别以为你不说话就是什么好货色。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楚得很。吴然突然将头转向了围观的人群,大家可别被她给骗了,就在昨天,这个不要脸的骚货,勾引了我的男朋友——陆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虞娟娟仰起脸来看陆帆,他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她希冀他能帮她说点什么的,但是没有。那一刻,虞娟娟想,自己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虞娟娟站起来,她看到许多人在互相咬耳朵,许多人在对着她指指点点。但她已经无所谓了,她想,她还有什么可以有所谓的呢?

冯朝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冯朝一身金色盔甲,挤过拥堵的人群。他手里拿着他那把明晃晃的刀,虞娟娟分明看到,他那六根手指很用力地捏在刀柄上,像是六根开叉的枝丫。人群沸腾了,人群像是受了惊吓的鸟儿,虞娟娟只听到扑棱棱的声音。冯朝冲着人群喊起来,冯朝喊的是,谁他妈的敢欺侮我女朋友?没有人回答。冯朝又喊了一遍,这回他喊的是,昨天晚上,我俩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你打来的电话?冯朝开始移向陆帆,他走到陆帆面前,立定。然后,他听到陆帆不算太响的声音。陆帆说,昨晚,那个打电话的人不是我,她可以作证。陆帆说的她是那个吴然。

人群散去后,虞娟娟站在舞蹈室的镜子前,她看到镜子里的吴然斜扭着她的细腰肢,远去了。吴然走了很久以后,她仍能记起她摆臀的模样,虞娟娟想,吴然真是条很好看的蛇。陆帆也走了,陆帆是紧随着吴然走的,镜子里他的背影已不再高大,虞娟娟很难把这个人同昨天与她交媾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他们走后,舞蹈室里就只剩下了三个人,冯朝、团长,还有她自己。虞娟娟听到团长朝她叹了一口气,团长说,你好自为之。团长跨出舞蹈室门口的那一刻,虞娟娟想,团长其实是个挺不错的老头。虞娟娟最后把脸转向了冯朝,冯朝的手里依旧捏着那柄长刀,虞娟娟对冯朝说,我们回家吧。

虞娟娟说的家是指西塘。团里放假当天,虞娟娟去车站买了两张去西塘的汽车票。汽车票很小,她就拿着那张巴掌大的汽车票,想象西塘的样子。她想象西塘有一条蜿蜒的小河,有一座弯弯的石拱桥,桥下还应该有一只只黑漆漆的乌篷船穿梭而过。虞娟娟意识到,自己是想家了。她拿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母亲的声音已经不像过去那般生脆了,母亲说,娟娟,你回来吧。妈这些日子也想通了,只要你回来就好。你要是实在不愿意见妈给你找的那些人,就不见吧。只要你喜欢,只要那男人对你好,妈也就满足了。虞娟娟的眼泪就下来了,虞娟娟想,说到底,母亲是爱她的,母亲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自己别重蹈她当年的复辙。虞娟娟最后也没和母亲提那个叫吴东盛的男人,挂电话前,虞娟娟对电话那头说的是,妈,我当上领舞了,我要在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台上跳舞,今年就不回来了。

虞娟娟和冯朝是在傍晚到达西塘的。整座古镇上每家每户门前都挂上一串新的红灯笼,红灯笼把西塘的老房子都湮没了。冯朝解释说,是过年的习俗,冲喜的。虞娟娟没有应答,虞娟娟的脑子里出现的是老家春节前后的情景,也有红灯笼,只是不似这样成片成片,红灯笼把这座小镇仅存的那点古韵给弄没了。虞娟娟穿过一条狭长的步行街,临街悬挂的招牌、彩旗同各式糕点、小玩意儿都没能让她驻足。她就这样一直走啊走,直走到这条街的尽头。

街的尽头是一座平架在河道上的石桥。虞娟娟缓缓走上桥,在栏杆旁坐下。透过栏杆的空档,虞娟娟看到落日映照下的一弯河水像是晕染上了一层胭脂,几只黑亮的乌篷船正朝着这片胭脂驶来。虞娟娟侧过脸来,看着立在她旁边的冯朝。虞娟娟问,你听过《虞美人》吗?没等冯朝回答,她便清了清嗓子,唱起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娟娟的双手像是抱着个琵琶似地,两只手指还在拨动着空琴弦。冯朝并不知道,虞娟娟是跳过这个舞的,那是在绍兴市少儿舞蹈大赛上,筱老师手把手地教了她。那时,她只是照着筱老师的要求跳。筱老师说,踢腿,她便踢腿;筱老师说,下腰,她便下腰。她还记得她捧回少儿舞蹈大赛的奖杯时,筱老师哭了,哭得像朵被雨水泡蔫了的花,她告诉虞娟娟,世上所有的舞蹈都不是舞蹈,而是一段人生。

虞娟娟是不久以后才理解筱老师说的那句话的。筱老师走了,筱老师是被学校辞退的。听说,筱老师和一个已婚男人好上了。男人的老婆知晓后便跑来学校大吵大闹,那女人骂筱老师是狐狸精,不要脸,还把学校骂了个遍,筱老师便待不下去了。虞娟娟还听说,那其实是个不怎么样的男人。这是虞娟娟从她母亲那里偷听来的,母亲说的时候满是不屑,那男人既没什么钱,也不是单位里的领导,真不晓得筱老师图什么?没多久,母亲去找了校舞蹈队那个新来的老师。母亲说,我们家娟娟,不跳舞了。我们家娟娟,不能像那个筱老师那样跳舞。

夕阳渐渐下去了。虞娟娟还在唱着。虞娟娟想,爱情其实真的与钱、权无关,爱情只是一场奋不顾身的单人旅行。但现在,旅行结束了。虞娟娟把手撑在石板上,起身,去吻冯朝。冯朝的嘴唇很湿,带着江南的气味。一只乌篷船从他们所站的桥底下经过,船经过的地方,水流发出哗的声音,只一下,又寂静了。虞娟娟给吴东盛发了条短信,短信上说,我恋爱了。红灯笼就是这个时候亮起来的,红灯笼把古镇点成了一片扎眼的血色,肆无忌惮。

 

 

园里的春天说来就来了。虞娟娟站在舞蹈房门口,她看到吴然正摆着她的细腰肢走过来。吴然说,团里又要排一出新舞了,你晓得吗?虞娟娟摇了摇头。吴然笑了,吴然把她的丹凤眼笑成了一根线。在笑声里,吴然告诉虞娟娟,新舞的名字叫《虞美人》,整场《繁花似梦》将由这出舞做引子,引出南唐的没落以及北宋王朝的建立。我会跳好这支舞的。吴然说,到头来,你还是输给了我。虞娟娟倒是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说了声,哦。她心里却有些惋惜,虞娟娟情愿跳《虞美人》的,这倒不是因为这是一支开场舞,而是因为这支舞对她来说有些特别。

可虞娟娟却不得不同陆帆继续合练《雨霖铃》。陆帆很少不来了,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有时甚至还会同她说笑,她也就像没事似地搭理他。虞娟娟想,自己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那时,她站在西塘的石桥上,给吴东盛发了条短信,说,我恋爱了。没有任何回音。吴东盛的回复是她回到开封后收到的,吴东盛说,好好过日子。虞娟娟能感到自己被痛苦击中了,那天晚上,她独自一人坐在汴河旁,汴河很静很静,如一潭死水。虞娟娟很想知道,在这样的死水中死去,吴东盛会不会为她哭上一场?她把脚伸进水里,水没有她想象中的冰冷。已经是三月初了,水携上了春天的温度,让她有些悸动。虞娟娟最后没有下水,虞娟娟想,既然没有死成,那么就好好活吧,至少装作好好的,活下去。

虞娟娟开始和冯朝谈恋爱。她把出租房内的那幅“高山流水”给摘了下来,送给了小区里的清洁工阿姨。阿姨问,装裱得这么好的字,你不要了啊?阿姨又说,我不懂字的,这幅字给我可惜了。虞娟娟正在删吴东盛的号码,她头也不抬,虞娟娟说,现在它是你的了。虞娟娟终于把自己弄得和吴东盛毫无瓜葛,就像他从未进入到她的生活中那样。只是虹桥旁表演杂耍的还在,虞娟娟每每经过,总要停顿一下。那个男人的生意出奇地好,每个周末都有大把的人围着看他表演胸口碎大石。只有角落里那张吴东盛以前写字用的桌子还提醒着她,他是真实地存在过的。

五月的一个傍晚,虞娟娟和冯朝手挽着手从虹桥旁走过时,她却看到了他。吴东盛看上去更瘦了,整张脸削成了一个尖。虞娟娟极力控制自己不走过去,但她的双腿却不听使唤。虞娟娟挤到了前面的几排,只听那个胸口碎大石的男人说,吴老师的老婆生病了,是一种很严重的病。所以,吴老师打算把他所有的字画拿出来变卖,好作医疗费。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唏嘘。吴东盛把字画一卷一卷地拿出来,铺开放在桌子上。男人还在介绍着,男人说善有善报,大家就当是行行好,做点善事吧。何况,这些字画都具有收藏价值,以后肯定是会升值的。

虞娟娟本应该走的,眼前的这个男人已同她没有任何关联了,可她只觉得泪水弥漫了她的眼眶,塞不回去,也掉不下来。她很想扯住他的衣领,问他,为什么不早把这些告诉她?他难道不知道她有多爱他,她是情愿自己受苦也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啊。但她知道,这些话将永远地烂在她肚子里了。虞娟娟的眼泪掉下来,大滴大滴,她听到冯朝在问,你怎么了?她哭得更厉害了,她打开皮包,疯一样地翻找起来,可找了半天才找出八百来块钱。冯朝就站在她边上,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你有钱吗?虞娟娟忽然叫了起来,给他!都拿出来给他!冯朝还在发愣,虞娟娟却已经从他的皮夹里捏出一叠钱来,虞娟娟冲着吴东盛喊道,这些字画我全要了。

 

尾声

 

吴东盛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医院。吴东盛是从清明上河园里回来的,手里拿着一沓乱糟糟的钱,他开始数起来,一、二,三……吴东盛边数边说,阿莉,我今天凑到些钱了。何雪莉还是一动不动,但是她的呼吸却愈发沉重了,在透明的呼吸罩下,何雪莉就像一条脱了水的金鱼,吃力地一张一合。

吴东盛想起,那个周末的晚上,自己守在家里等儿子。儿子上个礼拜就打来电话说,爸,妈,我要回来了,能多给点差旅费吗?吴东盛很讨厌儿子的这种说法,说得好像家里就跟旅馆似的,而儿子回家只是出趟差。但是何雪莉却高兴得不得了,何雪莉嚷嚷着,宝贝儿子要回来啦,我的宝贝儿子要回来啦。何雪莉说着就去给吴知音汇款。

吴知音那天却没有回来,吴知音解释说,他的考试考砸了,必须留在德国复习,否则就没法毕业了。吴知音又说,钱就快不够用了,能不能再汇点来。吴东盛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吴东盛开始怪何雪莉,也怪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吴东盛是反对儿子出国的,当初儿子吵着要出去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地表示,好好的中国人,出去干什么?过去那叫出国深造,可现在,全世界就业形势都紧张,没瞧见那么多海归在家待业啊!可是何雪莉却反驳道,紧张,紧张,你就知道紧张。多多少少的人想出去啊,出去的叫见世面,出不去的那叫没本事。何雪莉又说,我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供儿子出国的。

何雪莉的话犹在耳边。吴东盛说,看你把他惯的,不好好读书,就知道钱钱钱。你上个礼拜不是刚给他汇过吗?看着电视的何雪莉火气就上来了,何雪莉说,吴东盛,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供的这个家吗?我也挣钱的,家里吃的用的,我哪一样没出钱?光靠你那点工资,早就好喝西北风了。再说了,儿子在国外容易吗?自己烧饭,自己洗衣服,还要读书,想想就可怜。何雪莉的声音把电视都盖住了,吴东盛只觉得头很痛。然而,何雪莉还在继续。何雪莉说,你自己没本事,别怪到儿子头上,就你那几笔破字,能值几个钱……

吴东盛是在何雪莉的狂轰滥炸中走出家门的。他听到何雪莉的声音穿过门,追了出来。何雪莉说,吴东盛,你到哪里去?何雪莉又说,吴东盛,你有本事别回这个家!这是何雪莉的老招数了,吴东盛想,何雪莉从来就是这样,生起气来烧得无边无际,等气一消,便又下去了。吴东盛绝没有想到,他回去后,等待他的竟是吐了一地白沫的何雪莉。何雪莉身旁,一只三唑仑片的药瓶倒在那里,那是何雪莉这几年睡不着觉去医院配来的。瓶盖早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边上散落着几颗零星的白色药片。再过去,则是他的那只手机。吴东盛打开,他看到了一条短信,我在园里的画舫上跳舞,你来看吗?下面的一条则是,我老婆在,不是说好了,没事不联系的吗?吴东盛就用那只他忘带的手机拨120。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在不断重复的滴——呜——声中,吴东盛想,就让这声音把他吞没了吧。

门开了,一个医生朝吴东盛走了过来。医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用那种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对吴东盛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可能熬不过今晚了。吴东盛没有说话,吴东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呆呆地坐在何雪莉的旁边,一直坐了很久很久。后来,吴东盛终于开口了。吴东盛说,阿莉,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我们还在同一所中学里教书。我看到了你,扎着个马尾辫,扎着马尾辫的你,真好看。吴东盛又说,阿莉,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买过一块徽墨的,那块墨我带来了,你摸摸看。可是何雪莉仍旧躺在那里,何雪莉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呼吸上,除了呼吸,她什么也做不了。

吴东盛只觉得胸口很闷,闷得他快透不过气来。他很想问呼吸机下的何雪莉,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感觉。然后,他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了街上。街上,流动的车灯、各种闪烁的霓虹灯刺得吴东盛的眼睛有些晕眩。吴东盛听到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电话里,儿子问他,这个月的生活费怎么还没打来?儿子还问,我妈呢,我妈怎么不接我电话?吴东盛没有回答,他把手机挂了。吴东盛开始在口袋里掏香烟,可他在里面掏了很久都没找出一根烟来。他这才发觉烟早已经抽完了。

曲声就是这时候传入吴东盛的耳朵里的。吴东盛的前方,一块商场的巨型电子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支曲子,那是清明上河园新编排的舞,叫《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混着一股子暖柔的春风,吴东盛看到绵绵的愁绪宛若一江春水向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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