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7期  
      名家
在友谊宾馆
默默

 

望丑兴叹

 

友谊宾馆是全世界汉学家的集散地,也是中国丑女的荟萃中心。每天傍晚的时候,宾馆花园的草坪上,丑女云集,有的偎依在大胡须A老外的怀里,有的挽着面色苍白的B老外手臂,有的牵着鹰钩鼻子的C老外毛茸茸的手,也有的坐在光头D老外的大腿上,啧啧接吻。那些老外脸上的表情个个是如获至宝,好像怀里的丑女都是他们祖辈梦寐以求的东方公主,而他们刚来北京几天,就唾手可得,实现了祖祖辈辈的梦想。

那些丑女有个子矮小得像侏儒的;有头发枯黄像一堆乱草的;有脸庞扁平得像刚被人踩了一百下的,还被狠狠地转了几下;有脸盘大得像刚被抽过一百个耳光的;有眼睛小得眯缝着像一个针眼,好像这辈子从来没睡醒过的。更有几个丑得几乎难以形容,看一眼差不多会整整一年连续做堵心的噩梦。

中国男人见了这些女人,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绝不后悔。所有丑女中,眯缝眼的比例特别高。她们与老外在夕阳下相亲相爱的样子,千万不能多看一眼,多看一眼的话,49天前中午吃的一碗炸酱面,都会当场呕吐出来。

不过,这些丑女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皮肤统统都是古铜色的,翘嘴唇,翘屁股。我只能说,老外们的审美实在太功利了。翘嘴唇的女人,接吻起来富有弹性,比较刺激;翘屁股的女人,做爱时会有进入果冻的快感。总之,倘若中国举办选丑大赛的话,冠军肯定能在其中脱颖而出。

当年,友谊宾馆是爱泼斯坦、马海德、汉斯米勒、李敦白等国际友人的定居地。当年,他们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真心真意陶醉于东方文化,赤胆忠心地热爱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他们既了解中国实情,又熟悉母国文化,中国政府通过他们开展国际公关,取得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效果。

如今,友谊宾馆里居住的大多是中国政府机构聘请的一些海外专家,以一些通晓汉语的翻译家为主。那些专家在国内可能都是一些失业者,来中国任职后,中国方面对他们不薄,每个月支付三千元的薪水,百分之七十按美金支付,百分之三十按人民币支付。

1990年,中国普通职工的月收入只有一百来块,只有那些专家月收入的三十分之一。在中国,这些专家都过上了在自己国内过不上的中产阶级的富足生活,这令全中国的媚西女孩憧憬不已。只可惜,他们唯独只青睐中国的丑女,媚西女孩中的美人们只得在友谊宾馆围墙的外面,望丑兴叹,恨不得去做个整容手术,把眼睛缝小一点,缝细一点,把鼻梁弄塌一点,把牙齿往外拔一点出来。

1990年,我的朋友东光娶了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加拿大老妇,那老妇是社科院聘任的专家,也住在友谊宾馆。那年夏天,我去北京玩,就落脚在他们的公寓里。

在友谊宾馆的草坪上,我认识了其夫人的同事,英国专家托尼。托尼的中国女友在那些丑女中算稍微漂亮一点的,尤其是身材特别颀长、性感。她曾经是部队一个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年龄到了,就退伍了。她的上嘴唇也是翘翘的,屁股也是翘翘的,东光与她非常熟识,第一次向我介绍她名字的时候,我没记清,后来心里一直暗暗叫她“翘翘”。

第一次与托尼见面,我们就差点打了起来。那天我与托尼坦诚相待,和盘托出了心里的一个疑点。我说,我怀疑他们的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可能与美国总统暗地里有一腿。托尼生气了,说这是侮辱他们英国人,亵渎他们大不列颠民族。我说我只是怀疑,希望他能帮我释疑,他犯不着那么大动肝火。

托尼威胁我,说我小瞧他了,以为他只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汉学家,那是他到中国后装出来的。他让我去伦敦随便哪条街上去打听一下,“伦敦白癞痢”听说没有。他说,在伦敦,只要一听到”白癞痢”这个名字,所有英国小混混都会吓得当场腿打哆嗦。

托尼认为,撒切尔夫人绝对看不上粗鄙不堪的里根,还说英美两国表面上团结一致,其实都是为了谋求共同的国际利益,一致对付另一个超级大国苏联。

后来,我听东光说,翘翘与托尼分手了,跟了另一个加拿大汉学家。后来,托尼也回英国了。前不久,我在《参考消息》上偶然看到关于托尼的报道,说他回国参加了保守党,当选了下议院的议员。白癞痢做了议员,当年那些伦敦小混混更是会吓得腿打哆嗦。

车在开,司机是一个酒鬼兼权利狂,旅途充满危险,路是迷路的路。车窗上映着我呼吸的神情,我真实又不朽,和乘客的关系,随时会惊心动魄。这车,是晓风残月的乌托邦;这车,是乐极生悲的伊甸园;这车,是你死我活的新世纪战场。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要去地狱,谁胜利谁失败,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去的是地狱。

 

一个澳大利亚红卫兵在北京

 

重逢陶布斯是在1990年北京的友谊宾馆。

当年,积极响应远在东方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陶布斯成了澳大利亚的红卫兵,造反派领袖,担任悉尼大学造反兵团的司令,率领悉尼的红卫兵砸烂课桌,罢课罢学,给反动派的教授剃阴阳头,挂牌揪斗。我曾在上海询问他,毛主席的哪句语录他最刻骨铭心,最能激励他。陶布斯不假思索地说:马克思主义真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造反有理。

澳大利亚的文化大革命的高潮过后,与法国的红卫兵、英国的红卫兵、日本的红卫兵、韩国的红卫兵和巴西的红卫兵一样,陶布斯失业了,没有哪家澳大利亚公司敢聘请他,资本主义企业只需要被驯服的奴隶,老老实实干活为资本家创造利润的奴隶。

好在他汉语水平极高,1971年,陶布斯被中国聘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翻译所的翻译,日常工作就是把中国的一些哲学著作翻译成英语。薪水不薄,是当时普通中国人薪水的十倍,60%领人民币,40%领美金。从澳大利亚的无产阶级一员,陶布斯摇身变为了中国的中产阶级一员。

在上海的时候,陶布斯跟我提及,他曾见过当年的政治局常委张春桥、政治局委员姚文元。他说,他不喜欢脸庞胖鼓鼓的姚文元。不过,姚文元文采不错,陶布斯翻译过姚文元许多关于“反修防修”的文章。因为与当时主管社科院的姚文元不合,陶布斯在社科院一直没能得到提拔。

老友相见,分外亲切,那天,陶布斯在他友谊宾馆的公寓里,亲自下厨掌勺,煮了一大锅意大利通心面。除了招待我外,那天还有一大堆其他客人,其中有一个中国青年画家和一个英国半老徐娘。那英国徐娘又矮又丑,估计在伦敦无人问津,成了老处女,跑到了中国,才找到了爱情。九十年代初,中国真是全世界丑男丑女的爱情圣地,因为当年挖空心思渴望出国、逃离中国苦海的俊男靓女太多太多了,大部分都是些年轻的画家、音乐家和舞蹈演员。那小个子画家偎依在英国徐娘怀里发嗲的样子,恶心得我根本咽不下口中半生不熟的通心面。

陶布斯还给我介绍了一位云南佤族青年,那佤族青年是天津大学数学系的研究生,模样愚钝。国家对少数民族有优惠政策,高考录取分数要比汉族学生低很多。说着,佤族青年挨到陶布斯边上坐下,他酸溜溜的眼神起先让我疑惑,继而我吓了一跳,原来,陶布斯毛茸茸的手掌一直在我的膝盖上轻抚,我惊悚得赶紧撇开膝盖,手中的盆子差一点掉落到地毯上。

陶布斯不动声色,笑眯眯地还想挪近过来,我赶紧跑到餐桌前,假装往盆子里又装了几勺面,其实我已经饱了,原来盆中的通心面都已经吃不下了。

原来,陶布斯是一个狡猾的同性恋,隐藏得很深。在上海短暂的交往中不易察觉。当时,酒桌上,好像他还与太太特别亲昵。佤族青年勾人夺魄的魅力,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一个从来都坐怀不乱的兄弟,在昆明听佤族神秘色情的情歌时,居然迷醉得瘫软在了酒桌下。陶布斯的性取向可能也是因为那佤族青年迷人的歌喉而改变。这让我终于相信,一首曲子或者一首诗,确实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可惜的是用心良苦的国家民族政策,费尽心机想在佤族青年里培养一个华罗庚或陈景润一样的数学家,最后却成了一个耽于同性淫乐的浪子。那佤族青年盯着我的眼神有点让我发毛,我找了个托辞,想先走,不料陶布斯依依不舍,盛情挽留,他越是热情,我越是别扭。

陶布斯告诉我他特别喜欢云南于坚的诗歌,最近一直在翻译于坚的诗。那时,于坚是我的纸上莫逆之交,通信多年,一直没有机会晤面。我问陶布斯为什么独独喜欢于坚的诗,陶布斯诡异不语的表情,让我联想以为于坚可能也有断袖之癖,陶布斯是同气相求。

我要走,还是不让我走。小画家和英国徐娘在大厅里偎依着走来走去,看得我晃眼,恶心。我不相信他们之间有什么爱情,那小画家一定是为了能出国,才倒进那欧洲丑女人的怀抱。

后来陶布斯开始抱怨他们社科院的何新,说他与何新怎么都合不来。对此,我不以为然,何新的著作我读过一本,书名忘了,书中,何新提出了二十世纪后期无产阶级革命的方向。他认为马克思主义必须发展,毛泽东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是正确的。相对于贫穷落后国家的工人阶级,美国工人阶级的收入即可跻身资产阶级的行列。一旦牵涉到国家和民族利益的时候,美国工人阶级也会成为反动的力量。何新认为,当今世界的主要矛盾,是民族国家之间的利益斗争。何新的论调虽然是修正主义的论调,但是此观点还是切中世界主要矛盾的要害的。

后来,陶布斯把我送到电梯口,问我还要在北京待几天,我担心他再骚扰,就谎称计划明天就回上海了。陶布斯咋舌表示惋惜,他说不久他将回澳大利亚,在中国攒了点钱,想回祖国澳大利亚养老。咳,各地人民都一样,都喜欢落叶归根。

不知那个佤族青年会不会与陶布斯白头到老,说不定一到了澳大利亚,就把陶布斯狠狠地甩了。

有一个少年的眼睑下盛开一朵黑色的痣,眼泪越过,翻了一座山。

有一天生病,别人的许多血液输进他的体内。出院那天燕欢雀舞。在车上,他打开一本书,轻轻抚摸白雪公主拖在地上的裙子。

 

给贵族们分的一杯羹

 

瑞格比笑模笑样的时候,我感觉他像是哪家牙膏品牌的形象代言人,时时刻刻不忘咧着雪白的牙齿,在夸每天清晨洁白他牙齿的牙膏。就连不笑的时候,瑞格比好像也在笑,永远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似乎在笑。幸亏他是个男的,倘若他是一个女的的话,按照中国女性笑不露齿的审美标准,瑞格比的笑容就会被人讥讽。

瑞格比是澳大利亚驻华大使馆的政治参赞,与芒克是好朋友,已经有十多年的交情。妹妹从澳大利亚来中国旅游,瑞格比为妹妹接风的那天,他也同时请了几个北京文艺界的名人共进晚餐。瑞格比的太太是台湾人,他在台湾也做过外交官,可能是在台湾期间,认识了现在的太太。他的太太打扮得非常朴素,也非常得体,梳着一个三十年代淑女的发型,不烫不卷,直直地垂在肩上。

芒克悄悄地告诉我,说瑞格比的家族是澳大利亚的贵族世家,在当地的社会地位很高。西方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总统当选后,派往各国担任大使的外交官,几乎都出生在本国的贵族世家家庭。在西方,贵族家庭是国家利益的守护者,他们认为国家是他们的,他们就代表国家。国家有难的时候,他们必须挺身而出,冲锋陷阵,捍卫了国家利益,就是保护了家族利益。

托尔斯泰名垂青史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里的渥伦斯基,平日里就是一个贵族纨绔子弟,整日无所事事,拈花惹草。但是,一旦拿破仑率领法国大军来侵犯俄罗斯时,他就义无反顾地上战场冲锋陷阵去了,保卫贵族们的俄罗斯。

历届总统大选的紧要关头,幕后的贵族集团或利益集团支持哪位候选人,对那位候选人来说,就是取胜的关键。所以,当选后的总统,往往会将大使啊公使啊参赞啊之类的肥差,作为当选后的礼物送给曾支持过他的贵族家庭,也算为他赢得大选分的一杯羹。

那天,瑞格比贡献了许多窖藏的上等红酒,与烤乳猪和烤羊羔一起,摆了满满的一大桌,我们只是借了他妹妹来华的光,才得以享受如此丰盛的晚宴。记得那天的中国嘉宾有人艺的导演林兆华,吴欢,电影明星吕丽萍,北京十大青年富翁之一小马,诗歌评论家唐晓渡,诗人芒克、孟浪和我,好像还有一对来自东北的画家夫妇。

那天,瑞格比忙东忙西地招呼大家,记得,他特别喜欢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哪怕那时沙发上有一个空座位,他也不喜欢与人挨着坐。高高地坐在沙发扶手上,咧着雪白的牙齿谈笑风生,作为殷勤的主人,瑞格比令所有来宾都感到分外轻松。

 

跟日本诗人瞎掰扯

 

1991年,小住在芒克家里的时候,常常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突然造访。两个小时前打个电话,两个小时以后就坐在芒克家客厅的沙发上了。那天,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日本诗人,叫坂本一隆。

日本的出版业非常发达,光东京一个城市,就有2400家大大小小的出版社。是永焌先生是东京的一个出版商,专门出版介绍中国的当代诗歌,与芒克是特别好的铁哥们,为芒克出版过好几本日语诗集。坂本一隆是是永焌介绍来中国的,只要是是永焌介绍来的诗友,芒克都会热情接待。

那天下午,我们原本准备去天坛公园散散步,散散心。坂本一隆打来电话后,我们只好放弃出门,在家专候了。坂本一隆非常懂礼仪,这一点有点像中国人,不喜欢空手上人家家门。那天他给芒克带了一份礼物:十个驴打滚。就是那种糯米团,上海人叫青团。放在一只马夹袋里,十只小驴打滚粘连成一团,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驴打滚。

坂本一隆是日本山口县的诗人。听说他来自山口县,顿时引起了我的兴趣,山口县是日本共产党总部的所在地,那里的日本共产党党员特别多,每次竞选国会议员的时候,山口县就成了日本共产党的大票仓。那天我好奇地问了坂本一隆一大堆憋在我心里很久的问题,他都一一耐心地作答。

我问他,日本共产党总部办公室的墙壁上都挂谁的像。他说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像。我问他,日本共产党现在的行动纲领是什么。他告诉我,日共现在已经放弃暴力革命的道路,改走议会道路。我问他,日本普通百姓现在是如何看待日共的。他说,在日本信仰自由,谁爱信什么主义,没人干涉。只是日本右翼组织与日共的矛盾比较深,右翼组织常常会在日共总部门前组织游行示威。

我问日共的终极目标里有没有把红旗插遍全世界的内容,他说这方面的内容,日共现在在刻意模糊,生怕惹日本国民反感,会对竞选产生不好的反作用。总之,我一口气问了一连串问题,什么日共党员之间互相是不是称呼同志;每个月党费怎么缴,按什么比例缴,每个月缴多少;党组织领导的方式是怎样的,是不是与中国一样,下设党小组长,支部书记,总支书记,最后是党委书记。

最后,我问坂本一隆,他认为日本有没有可能最终走进社会主义社会,实现按劳分配的没有剥削的理想社会。坂本一隆笑着回答道,他当然坚信会有那么一天,否则他就不会加入共产党,并准备为之奋斗终身。

我沉痛地告诉他,现在成了中国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面临很多难题,许多人入党并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现实,譬如说有的人把入党叫做“混了一张党票”,入了党才可以提干,提了干就有权,有了权,就有了利。

坂本一隆不以为然,他说这个问题革命导师列宁早就论述过了,从一个反对党成为一个国家的执政党,自然会暴露出许多问题。那天,坂本一隆还称赞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这让我吃惊不小,甚至有点傻眼。

坂本一隆说,无产阶级变成国家的执政党后,就容易变成新生资产阶级,如何防止国家性质变质呢?那只有不断革命。当然,不断革命论是托洛斯基首先提出的。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实践托洛斯基理论的一个行动。

这时,芒克插话说,什么党不党的,我觉得成了党都不行。中国古代汉语出现“党”字时,全是贬义词,什么君子不党啦,结党营私啦,党同伐异啦。坂本一隆开心地笑了,他说是啊,我们在一起应该多谈谈诗歌。

后来,我们聊起了日本的俳句。我说日本人虽然勤劳,但是写诗却喜欢偷懒,写诗只写三行就了事了,还美其名曰为言简意赅,兴味无穷。中国的五绝还至少有个四行,由此看来,中国人比日本人勤劳,至少,中国诗人比日本诗人勤劳。

不等坂本一隆辩解,芒克就乐得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老默默啊,你就喜欢跟人瞎掰扯吧。

 

唯有美人忘不了

 

记得,当年有一个英国人经常批评芒克胸无大志,只顾玩乐。可能因为与那英国人是老朋友的关系,对此,芒克常常只是一笑了之,说人生在世,不就为图个乐嘛。他批评芒克在中国文化圈里影响那么大,却没有一点政治理想,实在是太可惜,浪费了自己的名望。

那个英国人叫雷蒙,是英国广播电台BBC驻北京的办事处主任,七十年代末在北京大学留学期间,就结交了芒克。我住在芒克家里期间,常见他来芒克家小坐,喝茶,聊天。他俩的关系好到几乎可以无话不说。

芒克常常在我面前夸雷蒙的太太,说他太太出生于英国的贵族世家,现在还有爵位。芒克羡慕雷蒙前世修得好,今世找了一个贵族的太太。有一天,雷蒙在芒克家准备告别时,说他最近要去上海待一段时间,他说上海的证券交易所就要开市,这是一条重大新闻。雷蒙还建议我应该赶紧回上海,去买一点股票。他开导我说,买了的话,一定能赚大钱。

记得那是1991年的夏天,股票两个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买股票能赚钱,不劳而获能赚钱,我想都没想过。况且,那一阵子,我常常穷得几乎身无分文,饭都没吃饱,根本没有银子去投资什么股票。

几年以后,上海证券行业到处传说十大证券奇人的传闻,我听了觉得好笑,心想,来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英国的雷蒙,对资本投资的奥秘要比我们熟稔得多,早就悄悄地赚了大钱,悄悄地套现,离开了风云诡谲的中国股市。

当年,那中国十大证券风云人物,后来蹲监狱的蹲监狱,跳楼自杀的跳楼自杀了,好像只侥幸地剩下了一个热炒“豫园”股票发财的杨百万。

离开北京,去香港担任BBC驻港主任前,雷蒙带了他的继任者来拜访芒克,那天,他照例是取笑芒克胸无大志,贪图玩乐。

雷蒙为人非常矜持,举止也特别得体,庄重,属于典型的英国保守男人。作为英俊的丈夫,他从没有出轨的举动,爱家如命。当时,他还常常嘲笑芒克是一个花心大萝卜。

十年以后,也就是2001年,我与芒克在上海重逢,聊起当年保守矜持的雷蒙,芒克顿时乐不可支,他告诉我说,老雷蒙现在惨了,经不起一个香港姑娘的百般挑逗,稀里糊涂地爱上了人家,把持不住自己,昏头昏脑地跟人家上了床。香港姑娘特别有心计,乘雷蒙一个闪失,悄悄地怀上他的孩子,又悄悄地生了下来。

芒克幸灾乐祸,说老雷蒙现在活得那叫个焦头烂额,整日里香港英国两头跑,他的贵族太太被他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一向严谨保守的雷蒙,最后栽在阴沟里。咳,世人都道绅士好,唯有美人忘不了啊。

在证券交易所明媚的大门外,末日的景象已经陡现。一个个匆匆走进去的人,一头头冲向海滩自杀的鲸鱼。海变质了。黑珊瑚闪回渔歌唱晚的船队。

我们在海上意料之中迷路,礁石是我们扔下的英雄面具,波浪是我昔日节庆的盛装。我们浸淫在自杀的狂欢中。

 

法国人的承诺都不靠谱

 

全世界最敢胡乱承诺,最说话不算话的,莫过于高卢人,法国人了。

有一次,在北京外交官的一个酒会上,我结识了一个法国人。那人是法新社驻北京的记者,一听说我是中国诗人,他就与我大谈魏尔伦、雨果和波德莱尔,还用法文狂背了几段马拉美的诗,我一句都没听懂,但心里非常激动,觉得今晚的酒会不虚此行,认识了一个法国知音。

那天,中央民族歌舞团的一个舞蹈演员也在场,听说我来自上海,与她的故乡杭州离得很近,感到非常亲切,拼命插话与我聊天。我与那法新社记者聊诗聊得真起劲,根本没心思接她的话茬。

我告诉那位法新社记者,我与芒克是好朋友,这些天正住在芒克家里。我问他明天是否有空,我想邀请他明天下午来芒克家,与他继续聊聊诗歌,我还说,特别想与他单独聊一聊瓦雷里的《海滨墓园》。

那法新社记者激动得连声说好好,问我要了电话和地址,还说他早就听说了芒克的大名,一直想找机会去拜会。我伸出手,一连与他握了两次,说明天下午就等他大驾光临了。那法新社记者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连说了两声中国成语,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这时,在宾客群里走来走去的侍者,托着烧烤盘走到我们的沙发前,那法新社记者赶紧欠身,拿了两串鹌鹑蛋,递给我一串,说他特别喜欢吃鹌鹑蛋,推荐我一定要尝尝。总之,那天晚上,我感觉与他一见如故,好像失散的亲人,就差抱头痛哭。

回芒克劲松的家后,我把明天的邀请告诉了芒克。芒克听后将信将疑,说法国人的承诺都不靠谱,让我千万别相信,明天该干吗还是干吗,不用等他。我心里暗暗觉得芒克如此不信任法国人,有点过分。

第二天下午,我与芒克准备了一大桌下酒菜,专候那法新社记者的大驾光临,来畅谈我心仪已久的瓦雷里的《海滨墓园》。可是结果果然如芒克所料,那法新社记者爽约了。窗外天黑透了,快开饭了,还不见他的踪影。最后,芒克笑着说,人家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开喝吧,自己乐吧。

从此,我都把法国人的信誓旦旦的承诺当作放屁。2010年,法国总统萨科齐信誓旦旦地承诺说,要在利比亚实现普世价值,捍卫利比亚人民民主与自由的权利时,我也当此君是在放屁。果然,卡扎菲倒台后,利比亚人民陷入了更深重的部落争战的苦难中。

 

摇曳在圣诞夜的罂粟花

 

1992年的圣诞夜,我是在意大利驻华大使馆文化参赞的公寓里度过的。那天,我与芒克同去参加了她举办的圣诞晚宴。文化参赞是一位热情洋溢的意大利女士,对每一位宾客的驾到都是笑脸相迎,笑容里荡漾着地中海明媚的阳光,让人感觉特别朝气蓬勃。尽管,那天是圣诞夜;尽管,那天窗外黑夜沉沉,但是,她让人始终感觉大厅里阳光灿烂。

芒克的长篇小说《野事》在国内出版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引起了意大利出版界的关注。那天,芒克去参加圣诞晚宴,主要是为了与文化参赞洽谈《野事》在意大利的出版事宜。文化参赞主动要求承担《野事》的意大利语翻译工作,她是意大利的中国通,由她亲手翻译的《野事》,一定会少许多误读和曲解。这一点,芒克甚感欣慰。

没聊几句,意大利版的相关事宜就谈定了。芒克开心地举起了酒杯,与文化参赞连干了两杯,表示庆贺。芒克还答应文化参赞,待《野事》在意大利出版后,他一定去意大利帮助出版社签名售书。这让文化参赞也甚感满意。

后来进来了一个小个子媚西马屁精,一跨进大厅的门,就对文化参赞施了一个西式的曲膝大礼,手还在空中幅度很大地摆了一个半弧。那个小个子马屁精身上滑稽地穿着一套黑色的燕尾服,行礼时,衣摆在地上像扫帚一样,在地上扫了一圈。顿时,大理石地面又光亮了许多。

随后,那马屁精开始恭维起文化参赞,文化参赞顿时把脸上的阳光都笑碎了,我仿佛还听到阳光的碎屑纷纷落地的声音。文化参赞笑得合不拢嘴,说不出话,手指直点着那马屁精的脸,意思是马屁精太会恭维女士了,这是她今晚收到的最称心的圣诞礼物。这时,马屁精满脸谄媚的媚态,也像金三角平原上一朵摇曳的罂粟花。

马屁精随行带来了妻子和女儿,接着,马屁精就将话题转入正题,询问文化参赞何时可以将他的妻女移民到意大利去,逃离中国。文化参赞已经被马屁精恭维得忘乎所以,满口承诺说,尽快,尽快,放心。达到了预期的目的,马屁精得意洋洋地带着妻女走进了内厅。

那一天,马屁精的厚颜无耻的嘴脸让我深受刺激,从此,我对口口声声追求民主自由的鼠辈们,都会狠狠地打上一个大问号,尤其是对他们追求民主自由的动机更是不予信任。那天马屁精工于心计的嘴脸,让我终于明白卡夫卡为什么会深深厌恶所谓的革命。卡夫卡说,所谓革命就像山洪,冲走了原来的污泥浊水,待山洪过后,又会留下新的污泥浊水。

那天,在圣诞晚宴上,我还碰见了一位个子高挑的女诗人。芒克的夫人悄悄告诉我,说那高挑的女诗人就是顾城小说《英儿》里的女主人公英儿的原型。高挑的女诗人曾去新西兰看望过顾城,还当着顾城夫人谢烨的面,肆无忌惮地与顾城同居。谢烨早已对顾城彻底失望,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奸情,这让顾城反倒有点恼羞成怒。

高挑女诗人听说我是来自上海的诗人默默,热情地介绍自己是《诗刊》的编辑,负责华东地区的来稿审理,她希望我回上海后能给她赐点新作。回上海不久,顾城从背后举刀,残忍地砍杀夫人谢烨的消息就传遍了中国诗坛。不知,那高挑女诗人闻知顾城随后又上吊自杀的消息时,内心是何感受。

午夜时分,圣诞日来临之际,大厅里响起了动听悦耳的圣诞曲。不一会儿,圣诞曲又被乱嚎一气的《国际歌》淹没了,那是内厅里的一帮摇滚歌手,以及披头散发的画家们喝醉后瞎嗥的声音。

仿佛正在进行不可企及的毁灭,一刀刀剪下的头发,扑向苔藓的地面。他看着湖面映出头发掉到肩上,掉到膝上,就这样站起来,成为另一个人。理完发,又稚气毕露,起点站告别朝霞挤上电车,一路上又是打盹,又是慢慢腾腾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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