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期  
      新锐



包兴桐,男,浙江省作协会员。七十年代出生于浙南一个小山村,喜欢读书、写作,作品散见于《山花》、《天涯》、《青年文学》等期刊。
 
听听,是谁在说话
包兴桐

 

1

 

沈从文先生总是说:“我实在是个乡下人……我是农民的儿子……”我们很多人都喜欢他的小说,那么亲切、自然,传奇也是生活的传奇,可惜他后来不写小说了,虽然他的中国古代服装史也做得很好,但还是不免令人惋惜,倒不是听说诺贝尔文学奖曾有过对他的考虑,主要是——我们看不到他的那种小说了。

我们真的不太容易想起沈先生了,不管是湘西的官道和竹筏还是云南的云,它们好像都太静了,太仔细了,像唐诗宋词里的那些“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东楼小姐一样,来去匆匆的我们,真的很难想到她们。倒是那些不时出入夜总会的丫环,那么千娇百媚,倒让我们常常把她们当作小姐。让我忽然想起沈先生的,是因为在我的身边,有一个也爱像沈先生那样说话的人,他也常常说:“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是一个真正的乡下人……”

钟林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在北京。

 

2

 

在今天,什么样的地方算是乡下呢?好像已经很难说得清了。我们已经看不出乡下和城里的区别。这屋里的人,也都是在城里生活过的,这屋里的各种摆设,和城里的也差不多,就连那偶尔飘入耳朵的音乐,和城里也是同步的。当然,那条小河和河边成片成片的田野,曾经是这乡下的一张明信片,但现在小河里也飘着白色的塑料袋,成片成片的田里,也一样长着荒草。看来,在今天,最好的城里,倒是更像乡下,而最好的乡下,倒是有那么点像城里了。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地方,它一定是叫乡下的。像钟林家乡的那个小镇,它远远地躲在那山和山之间,就像中国这只大公鸡的一个神经末梢的突触。那条蜿蜒的公路伸进它的腹地,就再也没有伸出去了,这也让我们想起这是一根神经末梢。

这条蜿蜒的但现在已经浇上柏油沥青的乡村公路,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延伸而来,所以显得有点风尘仆仆又意味深长。急驶而来的那些车上所载货物的品牌,很容易让我们想到,这条路原来连到了全国各个地方,甚至,它连到了国外。但对于坐在车上的那些归家的人来说,这条路好像标着一个大大的黄色箭头,它只去一个方向,那就是——山门。当车驶过一条不太长的隧道,豁然开朗,一个小镇就展现在眼前了。

阳光下的每一块田,每一条水沟或小溪,每一棵树,每一座桥,四周的每一座山,都是那么熟悉。在钟林那里,它们都有名字,都有故事,都有生命,所以,它们也都有幸福快乐或淡淡的如梅雨凝烟般的悲伤。

千百次地出去又回来,但每一次当车驶出黑乎乎的隧道,蓦然看见家乡的小镇带着绿意带着炊烟静静地躺在阳光下,钟林都有一种从天而降重获新生的激动,好像自己正被一个巨大的力量通过那幽暗的时光隧道抛入到这明媚温馨的世界上。后来,当他读到霍金的有关时间和黑洞的理论时,他总是想,驶向家乡的那条幽暗的隧道,就是宇宙间的黑洞,当我们通过黑洞,回到故乡,时间就停止了,它不再流淌。

是的,时间并不总是匀速运动,它会停止,它会转弯。作为一种暗物质流,在一定的时间内,在一定的空间中,当它受到某个外力的作用,它会改变速度或者方向。为什么当霍金躺在轮椅上时,才看到时间之流那绚丽的光斑和其中像小蝌蚪一样调皮游动的粒子?是因为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还是因为他把双手静静地放在那对冰凉冰凉的扶手上?

这,我们不得而知。

但钟林一定有他的答案,虽然不见得是真理,但一定足够令我们信服,尤其是他的朋友们。

在他的朋友们眼里,钟林应该有希望成为像爱因斯坦、霍金、杨振宁、李政道那样的物理学家。

他在物理方面的触觉太神了,简直就是一个物理天才。

那真的不仅仅是认真能造就的,更多的是一种直觉。

读中学的时候,同学们都称他为“物理大师”,简称“大师”。“大师”每一次物理考试差不多都是满分,升学考试也没有例外。那一年刚好是太阳粒子大爆炸年,年轻的物理老师——现在在大家的印象里,他还是很有才气的——说,这样的时候,是最容易出伟人的,爱因斯坦,牛顿,都是在前一个太阳粒子大爆炸年前后出生的,所以,我们在座的同学当中很可能会出现爱因斯坦第二。

大家一致认为,那个人就是钟林大师。

当然,同学们那会儿都还年轻,在年轻人的眼里,“大师”和爱因斯坦这些伟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后来,随着年岁渐增,他们才慢慢明白,这看似一步之遥,其实包含着太多的东西。就像我们遥望星空,看到隔开牛郎和织女的那条银河,以为真是可以鹊桥暗渡的,没想到它湮没了许许多多的太阳和月亮。钟林后来上了师范学院,并没有成为爱因斯坦第二,而是成了一个普通的初中语文教师。即使这样,在我们这班朋友当中,也只有钟林一个人偶尔能看到那模糊的时间之流,就像雨天坐在车上,透过淌雨的玻璃看到街上倏忽而逝的车灯人影一样。他也偶尔看到过时间经过他身边时的停止或转弯——当然,那样的情况总是不多——他想,时间在经过别个个体时,也一定有过这样的犹豫或失常,但我们永远都不会感到不习惯或不舒服,我们没有感觉,我们生活在一个太大的时间暗物质之流中,就像我们生活在不断转来转去的地球上但我们永远不会因此感到头晕一样。

感觉特别好的时候,他还能看到时间的粒子像小蝌蚪一样蜿蜓前行,只是他感觉不到它们的那份活泼,倒是看到了它们的沉重,就像负着饭粒前行的蚂蚁一样,它们身上拷贝复制了太多信息,有光磁、有声磁、有生命、有气息……有时候钟林就会想,如果自己的心足够宁静,足够敏锐,那他一定可以读出这些时间粒子所携带的信息,比如一个画面,一段声音,一种气味,一个故事,一份爱……

钟林下了车,就近到老爸开的杂货店里看了一下。店里没有客人,老爸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微微地弓着,茫然地看着前面的街,像一只蹲在船舷上休息的鸬鹚;一直到钟林走进店里,叫了声“阿爸”,老爸才看到,说:“回来啦。”

钟林拿了粒黑枣丢进嘴里嚼着,说:“挺甜的,好卖吗?”

老爸说没生意,摆摆热闹,卖卖心意,赚点工夫钱。

“阿妈呢?没在店里啊?”钟林问。

“你妈在家,你回去吧。”老爸说。

“那我回去了。”钟林说完就往家里走,又拿了颗黑枣含在嘴里。

家不远,巷子走到就是了。

一路上有不少熟人,都在各自的屋檐下和钟林打着招呼。有的看到钟林背着包,就有点好奇地问他从哪里来,钟林就笑笑说从外边回来。他们这地方四周环山,是个小盆地,大家都习惯说从外面回来,所以听的人也就笑笑,并不问具体从哪里来。再说,认识钟林的人都知道,他不是那种会在街上停下来和你慢慢说些见闻的人,他好像总是来去匆匆。

到了门口,看到妈妈正牵着弟弟的两岁的女儿钟点和邻居的几个阿姨一起聊天。弟弟夫妻俩都在外地做生意,就把小孩子放在家里让妈妈带。

钟点看到了他,盯着看;钟林知道,她并不认识自己,她也许只是对自己肩上的那个大背包或者对自己的眼镜感兴趣——很多小孩子都对他的那副黑框大眼镜感到好奇。

“谁呢?哪位客客呢?”妈妈顺着钟点的目光看到钟林,高兴地说,“阿林,你回来啦。点点,你大伯回来啦。去,让大伯抱抱,让大伯看看点点重了多少。”

阿姨们看到钟林背着个大包,想起什么似地,问道:“钟林,从北京回来吗?包里是什么好东西啊?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都是些书、衣服,北京只有烤鸭,不好带。”钟林说,又回头问老妈,“点点会走了,这么快?”

钟点这个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大家都说好听。

他把包卸下,妈妈接了过去。他伸手去扶点点,点点果然就把手伸向他的眼镜。

“眼镜不动,眼镜不动。”钟林赶紧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牵着点点遛了起来。

隔壁的那些阿姨看着钟林说:“钟林,什么时候自己生个玩玩啊?你和那女孩谈了好几年了,也该把事情办了吧,你们年轻人不急,家里的老人可急坏了。”

“应该不会太久了,就这几年吧。”钟林笑笑说。

“还就这几年啊,都三十几岁的人了。你们说是吧?”妈妈急忙插进来说。妈妈平时不大和钟林说这些,她知道钟林不爱听,急也没办法。

钟林笑笑说:“现在的年轻人,谁还那么早结婚啊。我的好多同学也都还没结婚呢。”其实他是他们班唯一一个还没结婚的了,当然,有几个现在晾着,是因为刚离婚。

他把点点交给妈妈,就逃也似地进了楼上自己的房间。笑归笑,他还是觉得很不自在,他知道这些过来人的阿姨,开起玩笑来可厉害了。大家也许又在楼下说着他的事,他心里这么猜想着。

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远处连绵的山脊衔着一枚落日不期而至。

就在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的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个动作是那样的熟悉,这情景是那样的相似,就像要分辨某种似曾相识的味道那样,回味回味着,他就想起了迎迎。他就曾经这样为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叫她看远山的那抹夕阳。

房间因为长时间没有住人,有一股凉丝丝的味道,像是有一双无骨的手,绵长地拨在心弦上,对着窗外的落日和远山,难免要生出一些“断肠人在天涯”的悲凉。

许是傍晚了,钟林渐渐感到一股酥心酥骨的寒意,他用双手搂了搂自己,像是给自己加了一件衣服,温暖的一刹那,不禁同时打了个寒噤。

虽然房间里没有镜子,但他还是照见了自己的孤单。

他走到床边,很快地脱了衣裤,钻进被窝。他闻到被子发出的淡淡的犹如秋天枯草的清香,看来,妈妈刚刚把他的被子拿到阳台上晒过。他把头缩进了被窝,微蜷着身子,像个小孩子。他一直有个习惯,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痛快淋漓地睡个囫囵觉。

每一次他都能睡个昏天暗地荡气回肠,曲曲折折,深入再深入,就像黑蝙蝠一样自由自在地在海底隧道前行、深入,好像要把骨头都睡酥了,要把海水睡干了,要把日子都睡没了似的,又好像是要把离家在外的那些三长两短的鸡睡狗睡补回来似的。

所以,每一次这样睡醒之后,有好长好长一会儿,他都不知身在何处,身处何时,就像那个拿着一截烂斧头柄的“烂柯人”回到似曾相识而又面目全非的家乡一样。

老爸老妈知道他的脾气,总是由他睡个够,把他喜欢的咸肉煲稀饭在锅里焖着,喷香喷香。

这一次钟林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云里雾里地迷糊了好一阵,才明白这是在自己家里,那看到的白白如水一片,一定是月光了。窗帘还是那样拉开着,但窗户似乎关上了,一定是老爸或老妈曾经进来过。

薄薄的蓝白色的月光,除了一大片在阳台上晾着,也在房间里投进一小片,就像一扇往里开的玻璃窗。四周是一片静,这静就像那天上的月轮的滑动一样,没有一点磨擦,只有一种空旷的充满和苍白。

就像刚泡了一个温泉浴,钟林感到一种彻心彻肺的舒服。这是一种舒展的放松的安静的满足的四脚朝天的舒服,好像每一个神经末梢,每一个毛孔都在做着吸氧运动。

是的,钟林真切地感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竖了起来,每个毛孔都像小口一样张开,他发现自己的每一个器官,在这寂静的月夜里都变得那么敏锐,像装上了狗鼻子一样,包括他的心。

他躺着,他听到天花板不时发出那种轻微的风裂声。

这使他想起小时候住在山上的老家,偶尔夜里醒来,他都会被屋柱或屋梁也许还有椽子发出的开裂的“吱吱”声吓得无法入睡。推醒旁边的奶奶,奶奶不相信有他说的那种声音。

他们都不相信。

现在,他又听到这种木板开裂的“吱吱”声,它们此起彼伏。这块木板“吱”地裂开一条小小的缝,不远处又有块木板裂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也是照例既含蓄又夸张地“吱”了一下。

原来,这寂静的月夜并不真正寂静,就像无声的海底并不真正无声一样,在风浪不及的深处,有贝壳的低语,有鱼虾的呢喃,有水藻的舞蹈。

在这月夜的寂静里,他闭上眼睛,侧耳,听到了院子里老鼠们的招呼,听到清泉漫上铺着月光的岩石,听到风从远山的背上走过,就像一把梳子在头发上徘徊。

然后,他开始听到一节一节的人们说话的声音,这些声音是那么熟悉,好像是他许许多多的熟人在这月夜里低语。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是在梦里。这种似梦非梦的状态,让他忽略了这些声音的实质,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他对你诚恳地笑着,点着头,其实,你的声音并没有进入他的心里,钟林只是不时奇怪地想:真奇怪啊,这么熟悉的声音。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是一个真正的乡下人……

真奇怪啊,这么熟悉的声音,这会是谁呢?他想着,想着,好像拽着一条线,拽着拽着,就要看到那线团的模样了,他突然意识这是一根导火索,他就要拉响那枚手榴弹了,他一激灵,清醒过来:这话分明是自己说的啊。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是一个真正的乡下人……

他睁开眼睛,就像曾经有过的那样,他看到了时间之流,清晰分明地看到时间的粒子像小蝌蚪一样游弋前行着。它们组成各种各样的序列,有的抱成一团,有的排成一线,有的首尾相衔,组成一个圆,当然,更多的钟林还没看出规律,它们就从他眼前过去了。

钟林知道,它们的每一种组合排列,就代表着一种信息。

他慢慢明白,刚才听到的那些声音,并不是梦,而是时间之流携来的。

他一直坚信,如果自己的心足够静,感觉足够灵敏,就可以听到这些压缩在时间之流的暗物质里,拷贝在时间的粒子里的声音。

今天,他果然听到了。

他像一个高明的录音师,面对着一盘散了开来长长的无穷无尽的磁带,他选择着音域,然后把磁头——他的感觉——凑了上去,他听到了声音。

这些声音似曾相识,但却含糊不清,它们好像都是一些彼此不相关的词或短语的流动组合,就像一个人飞快地翻动着词典,把每页看到的那几个词凑在一起似的。这些声音,作为单个的词,听起来还是熟悉的,它们毕竟跟我们的语言属于同一语系,但当它们连词成句,或者连句成篇的时候,就变得不知所云,令人费解,就像天外来客的声音一样。很像一篇好好的文章,因为操作不当而转眼之间变成了一堆乱码。当时钟林脑子里很快地闪过一个想法,这些像天外来客般的声音,是不是要经过一定的“格式化”才能被我们阅读?当然,其中也不乏能让我们理解的声音。他陆陆续续地听到像什么“其实不是”、“倒霉……”,当然,这些他现在能想得起来的,都属于那些比较有完整意义或者是在那一刻能进入他内心、让他感觉特别熟悉的,其他那些不规则的,他过耳就都忘了。这些时间的粒子携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在钟林面前流淌着,像远望夜晚立交桥上缓缓变幻的车流,又像是老式唱机旋转出的陌生旋律。其中那些似乎熟悉而又陌生的语气,似乎简单而又极有深意的句子,使得钟林揪心,他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读懂它们,但又总是与它们擦肩而过,功亏一篑,就像做学生时面对着一道似曾相识的几何证明题,总觉得就差那么一点点。这样的揪心使他心潮起伏,急得直想抓耳挠腮,而就在这时候,那些声音慢慢变得模糊,然后消失了。

钟林突然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的浮躁把它们给吓跑了。

他知道,只有当心灵足够宁静的时候,才能听到这种声音。

他有点为自己的急躁后悔,好在,他记住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话,这些话足够他读解一辈子了。

他干脆起了床,准备到楼下浴室里冲个澡,然后弄点东西吃。他经过爸妈房间门口的时候,听到妈妈说:“阿林吗?咸肉稀饭在锅里焖着。”

“知道了。”钟林回答道。

 

3

 

第二天中午的菜是钟林做的。

爸爸喜欢吃钟林烧的菜,说妈妈的菜烧得太烂了,什么菜都是一个味道,就是咸。

当然,除了钟林会烧一手好菜外,还因为他舍得买一些好菜,时令菜。

妈妈他们这一代人都是把一块掰成十毛来用的,不愿掏那份冤枉钱。

早上一早,钟林就到菜场买了一条一斤来重的鲳鱼、一对江蟹、一盘新鲜白虾和一碟青毛豆。

当然,这菜也不是专为老爸买的,也为自己。

在北京待了一年多,几乎没怎么吃着海鲜。对于一直吃海鲜长大的南方人来说,嘴里真的差不多要“淡出鸟”来了。北京也有海鲜,但都不那么新鲜,真正当日空运来的,又都差不多是鱼翅或熊掌的价格,最主要的是,那烧法不地道,不家常。真正吃海鲜长大的人都知道,烧海鲜主要讲究一个火候,讲究一个“鲜”字,调料太多太杂了,那份鲜味反而没有了。

妈妈在一边帮着钟林打下手,一边和他拉家常。看看饭菜差不多快好了,就带着点点到店里把爸爸换回来吃饭。

店虽然不大,但也差不多算是百货齐全,所以也要一个人看着,半步也离不开。除了年夜饭和正月初一,他们从来没有一家人在一起吃过饭。

钱是一分一毛地赚,虽然一年也落不下几个,但有个店初一十五地开着,总叫人有个盼头,有份着落。

钟林好几次想叫爸妈把店盘了,别开算了,但又总是说不出口。

每天晚上爸爸回来,一边泡着脚,一边在灯下数着一天的收入,高兴地对妈妈说某某熟人今天一口气就买了整整三十斤的花生,足足赚了他六块钱。妈妈也感叹说,有的人出手就是大方,这样的人,有几分用就有几分出,钱花得起,也来得了。

想想自己工作这么多年了,除了过年过节给他们两位老人买件衣服什么的,还真没往家里拿过钱,倒常常是在自己工资青黄不接的时候,向老妈“借”过,当然,从来也都是有借无还。尤其让钟林惭愧的是,自己和迎迎谈的那两三年时间里,妈妈总是主动地给他塞钱,还一个劲地说年轻人不能太小气,要知道,妈妈平时是自己生病也不看医生的啊,有时候钟林兄弟俩看了都生气了,但生气又很快变成了辛酸和内疚。

如果不是为了钱,谁会把病拖着啊,病又不是体面和令人好受的东西。

有时候听到楼下的妈妈半夜咳嗽醒来,那样剧烈,似乎妈妈的喉咙正在冒烟,五脏六腑就要随着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炸飞开来似的。

在黑夜里,他常常想象妈妈像一只从海里被抛到甲板上的龙虾一样,弓着身剧烈地扑腾着,全身慢慢地变紫变红。

有时候妈妈突然停止了咳嗽,他会屏息侧耳聆听着,真怕妈妈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这样在黑夜里胀红着脸走了。直到楼下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才会放下心来。有时候在溪边看到运石子的拖拉机开足马力,冒着黑烟,震天吼着在那爬坡,徒劳地挣扎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半夜里咳嗽的妈妈,他知道,妈妈的那两片肺,就像拖拉机前轮下的那片沙地,一定已经被抓得不成样子了。这时候,他总是会粗声粗气地逼着老妈到医院去,但妈妈总是说好了,没事了,果然,妈妈也就好久好久没有咳嗽,只是半夜里,钟林又听到那声音。

这半夜里的咳嗽声,这撕裂空气的声音,就像黑夜里的闪电,让钟林辗转失眠,让他忧伤让他生气。它和这屋里其他充满压抑的气息一样,总是让钟林最后生出一个念头:走!

每一次背着包走出家门的时候,钟林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用的其实是“逃”的心情,是逃也似地走了,虽然每一次走了又回来,但当时,那走的愿望真的是那样强烈。

是的,年轻的我们总是这样自私,但当我们真的不能做什么的时候,那么只好先自私地为自己找点即时的昙花一现的快乐吧。

有时和三五知己好友在馆子里喝酒,在享受着花钱买来的那么点啤酒花般的快乐的时候,大家不免常常也要说到自己父母的艰辛和节俭,他们的节俭都不约而同的是那么的迂腐、可笑和辛酸。好像大家都不能做些什么;给老人们好吃的,他们舍不得吃,一直把它捂到霉了变质了,或者,就是把它塞给宝贝孙子,然后让小鬼把它丢在垃圾桶里;给他们钱,他们包得更好,干脆连原来的散钱也舍不得用了,一心想着要积一笔钱,或者化零为整借给一个也许永远也要不回的主顾。当然,也不是都不能做些什么,当我们真的赚了很多钱,老人们才会真正开始享福。

但大家都知道,他们已经不可能做到这点了,大家都已经够努力的了,三十出头的人,人生就像桌上的日历,什么日子都红的黑的写着,一看就可以看到最后。

有很多事,不是我们努力就能达到的,就像当初找对象,并不是你越努力,就越能找到幸福。

人生是一段修行,师傅领进门,功夫靠个人。

大家谈着谈着,没想到看似各不一样的人生,原来都这般相似。

平时看来吊儿郎当的钟林,也和大家穿一样的裤子,坐一样的船,走一样的路。

老爸进门的时候,钟林已经摆上了筷子,倒上了酒,他也为自己倒了点。不知为什么,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一种仪式感,带着点庄严和肃穆。他想起了清明的祭祖,爸爸总是要带着他们兄弟俩庄重地一巡一巡地给先人们倒酒。

每次和爸爸同桌吃饭,钟林总要陪他喝点酒,借着酒兴,好说一些话。

也许是以前老爸对自己太严厉了,更也许是老爸现在意识到自己以前的严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有话说。两个人一桌子吃饭,尤其是一对父子,只有咀嚼饭菜的声音,实在是件难堪的事。那份压抑的气息使你控制不住地越吃越快,声音越嚼越响,但你又不敢太快,又不敢太响,但越是这样,那咀嚼声就更黏更尖了,像那唾沫都变成了一个个的泡泡糖。老爸夹了一筷子鱼,仔仔细细地,像个客人似的,喝了一小口酒,然后对着钟林说,今天这鱼,鲜,烧得好。

老爸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酒,一边把所有的菜都尝了个遍,好像对今天的每一样菜都很满意,菜助酒兴,酒自然也就比平时多喝一些。但当钟林第二次想给老爸加酒的时候,老爸却说够了,喝酒喝八分,十分的酒就变成迷魂汤了。老爸喝酒从来没有醉过,并不是他酒量有多好,而是他喝酒从来没有超过自己的“八分线”。

“你爷爷一辈子就是被这酒给喝掉的。他喝酒没有一次不醉的,醉了没有不闹事的,闹事没有不倒霉的。”

在钟林两兄弟的印象里,爸爸每次和他们讲话好像差不多都是从爷爷开始的,从爷爷那儿展开,然后落实教育到他们的身上。好像爸爸从来不讲爷爷的故事,只把他当作一种失败人生的引言,好像一切失败的人生都可以从爷爷那里找到佐证似的。他们兄弟也不敢问,虽然他们对爷爷的故事充满好奇——爷爷在他们兄弟俩几乎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离开了他们——但他们不敢问爸爸,凭他们的直觉,他们知道爸爸对爷爷充满怨恨。好像爷爷走的时候,除了给爸爸两兄弟留下一屁股的债,便什么也没留下了,甚至连一间房子都没有留下来,他们那时候还是住在从亲戚那里借来的房子里。不过钟林有时候倒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像爷爷,好像是隔代遗传,而爸爸不仅不像,好像还完全走向了爷爷的反面。

钟林没有答话,他看了看爸爸,他很想接爸爸的话,但这句话让他实在接不上,他不知该如何评价爷爷。爷爷对他只是个谜,爷爷的是是非非,因为隔了长长的一代,也就变成了一种似是而非的东西。好在爸爸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垫底,酒精已经尽职地激活了他的语言中枢神经,钟林没接他的话,他也还是往下说,要是在平时,他一句只有一句。

“你爷爷这个人,就是爱折腾,折腾了一辈子,最后把三间房子折腾给了别人,把自己折腾进了棺材,折腾得我和你奶奶替他还了一辈子的债。做人,还是安分一些好。你们年轻人总是见着什么就想什么好,就是静不下心来过过日子,积点钱。有几个人的钱是赚过来的?哪个不是积起来的?”

钟林知道爸爸这都是在说给自己听,但又不敢说那么白,就这么曲曲折折地说。钟林并不觉得爸爸这么说都有道理,但他并不准备反驳,他静静地听着,慢慢也就听出几分道理来,尤其是像他现在这种心境,是很容易听进一些老人言的。如果说老人们难免会有些啰嗦,那是因为那些因生活阅历而积淀下来的话太丰富了,难免要溢出他们的思维容器而泛滥。

“这次回来,不会再去北京了吧?”爸爸突然问他。

其实这也不算突然,就像戏台上一切的锣鼓唢呐,都是为了那落难相公的出场。只是,这样柳暗花明又一村,对爸爸来说真的不容易,要知道,他一向是个直性子的人。

“不去了。还是家里习惯些,下个星期就去学校上课。”钟林说着,灌下一大口酒,酒好像冲了一下,他急忙夹菜。

“那就好。现在教书多好啊,工资不是加了好几加了吗?你们一个月的工资,农民要种半年的田啊,事情要这么想。想不到的东西不要想,铁打的人,也经不起想。你爷爷这个人,就是太会想了。”

“我知道。”

“你和迎迎的事,能办就把它办了;不适合的话,你也该再找一个了。不要总说没关系,三十出头的人了,什么是没关系啊。”

爸爸自己伸手拿了酒瓶,又往自己的杯里倒了点酒,好像要越一越自己的八分线似的,虽然就是那么一点点在杯底汪着,像一泡老泪。

钟林真想把自己和迎迎的事说出来,但只一犹豫,还是不想说,不敢说。迎迎离开他已经一年多了,现在都已经和别人定婚了,但他一直瞒着两位老人。每当老爸老妈问他迎迎怎么这么久没来家里玩的时候,他总是推说迎迎现在的学校工作很忙,走不开。甚至他还叫他的同学朋友们帮他一起瞒。如果让老人知道迎迎是因为自己没钱买房子而离开自己的,那压力不知会不会沉重得压得两位老人喘不过气,抬不起头?那不等于要他们别吃饭别买菜了?钟林想等自己找到女友的时候再对老爸老妈说。但糟糕的是,他现在根本就不想找什么女朋友,除了对书,他觉得自己像那些所谓的新新人类一样,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好像迎迎理直气壮的离去,顺便把他身上所有的储存苯乙胺的腺体一刀切去,只留下一些爱的阑尾装点门面,比如让他爱爱书,爱爱啤酒,爱爱孤单。现在看来,老爸老妈对自己和迎迎的事已猜出了八九分,这剩下的一分好像专等钟林来点破,来证实。但钟林还是决定,如果一天没有找到女朋友,就一天不对他们说破。自己没有说破,老人们就多多少少会抱点希望,多多少少可以多睡几个安稳觉,所以钟林只是模棱两可地说:“我知道,我会快点的。”

爸爸喝光杯里的酒,说了声我去店里了,就站起来走了出去。爸爸穿着一件洗得灰白的中山装,从后面看去,紧紧地吊在身上,有一种捉襟见肘的单薄。望着爸爸走出门去,钟林才想到爸爸今天没吃饭,以往,爸爸酒后一定要吃点饭,也要求钟林酒后吃饭,说是酒后空肚不仅容易醉酒,也容易伤身。看来,今天爸爸是喝多了点。钟林感觉自己也喝多了,稍稍地整理了一下桌子,就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倒头睡下。

晚饭是妈妈叫他的。

“阿林,你那个在镇里的同学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以前老到我们这儿来洗澡的那个。”吃着吃着,妈妈突然问道。

“你是说昌盛吧?我也有半年多没见到他了,不知还有没有在镇里上班呢,有空我去看一下。找他有事啊?”

“现在镇里这些当官的,怎么都这么坏,土匪一样。”

“是不是又来收什么费了?”

钟林记得,每次镇里各种各样的部门来摊派各种费用,开店的人交了钱后就在背后骂他们土匪。这里开店的这些人,都和爸爸差不多,都是农民出身,都把一分一厘的血汗钱看成自己的心头肉,尤其是这几年生意越来越难做,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回到传统,用个“省”字持起了各自的家;他们也不认得多少字,对小小的一个镇有那么多的部门、每个部门那名目繁多这个费那个费总是搞不清楚,所以就一股脑儿把怨气都撒到镇政府的头上。难怪镇政府老是觉得自己是个冤大头。

“这些土匪,他们打了你爸一巴掌,你爸都五十多快六十的人了,还叫他们给打了一巴掌。”妈妈说着,就用手去抹眼泪。

“……什么时候?”

“就下午。你爸今天也不知发什么神经,下午镇里有两个人到店里收什么农业提留款,以前你爸总是二话没说就拿出来的,但今天不知发什么神经,你爸就说,田早几年就没了(早就都变成了地基了),还交什么土地提留款啊。你爸这么一说,旁边的人也都跟屁一样说是啊是啊,田都好几年没得种了,怎么还要交提留款,那两个人脸色就难看了。再说,你也知道,你爸这个人说话向来就不好听,说好话听起来也像要和人吵架一样。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就问你爸到底交不交。你爸也没说不交,你爸说,谁说我不交,我要交也不今天交。那人就啪地扇了你爸一巴掌,旁边站着那么多人,大家谁也没想到他会啪地给你爸来一巴掌,我那时正抱着点点,‘啪’的一下,点点都震了一下,哭了起来。你看点点多机灵,才两岁就知道疼爷爷。”

“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爸也没想到他真的会打人。后来,你爸就说,怎么打人了?你们当官,也要讲理,我儿子也是国家干部呢,你凭什么打人?那个人凶得很,说,打人算什么,你不交税,我们还要抓人呢,还说要叫什么人来把店里的营业执照给吊销了。你看,现在这些当官的,都和那戏里的土匪一个样。”

“后来呢?”

“后来大家就都说算了算了。另外一个人好一点,就把那个土匪一样的先劝走了。这个人还有点良心,一个劲地对你爸说对不起。你知道,你爸这个人是最听不得好话的,一听他说对不起,你爸就说自己今天中午多喝了点,说话就大声了,算了算了。那个人也说算了算了。不过你爸最后还是说,这钱,今天是不交了。”

“就这样算了?”

“大家也都说算了。大家说要告他,这镇里县里是不用去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人,要告就要到省里中央去,但省里和中央那么大的地方,谁会管一巴掌的事啊?大家又说这一巴掌响是响,但打过了什么也没留下,怎么去告人家。你爸也说算了。我是想叫你对你那同学昌什么的说一下,让他和镇长说一下,都这样乱打人,会出事情的。你爸还不让我对你说呢,他说这是倒霉的事。”

“算了就算了。”钟林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翻滚着许多念头,还有许多悲愤的东西在五脏六腑里蹿动,就像一个被老师叫进办公室被迫认错的学生。

不过钟林心里清楚,不想算了也只能算了,真的去告,也不一定会有什么结果。他从《杂文选刊》上看到有的农民被一些费用逼死也没个什么说法,这一巴掌又算得了什么呢?最重要的,对方只要一拿出“妨碍公务”的理由,是东风是西风就再难说清楚了。             

只是,这掴在老爸脸上响亮的一掌,好像是自己亲眼看到一样,总是在眼前“啪”、“啪”地扇动着飞舞着,而且越想越真切。他分明看到那刮过袭着一股风的手,保养得是那样好,尊贵、精致、柔软、白净、肥胖,指甲修得那么好,指甲缝里一尘不染,看不到一点点的黑垢。这样的手,好像生来就是恭维或者教训肌肤而不是泥土、木头、石头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的。钟林想起来了,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只有老师们才有这样的一双手。

这样的一只充满弹性的手,袭着一阵风,拖着一道白光,“啪”地印在老爸那多皱的黝黑的脸上,好像美丽的彗星拖着漂亮的尾巴到地球做客,打了声招呼就飞驰而去。老爸的脸实在太黑太瘦了,这么响亮的一巴掌,把点点吓哭了的一巴掌,几乎没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那五个指印好像刚在他的脸上一出现,就迅速地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好像冬天小孩子们捂在玻璃上的手印,一下子就还原为了一块透明的玻璃。倒是那只白胖的手掌,自顾自地先红了,红了好一阵才慢慢褪去。这火辣辣的红色褪得那么慢,这手的主人也许有那么一刻担心它再也褪不了,就像某个神话里说的那样,成为了永远不褪色的一个记忆,但令人欣慰的是,它终于褪去了,就像洗尽铅华一样,就像出水芙蓉一样,那只手又是那样白白嫩嫩、尊贵高雅了。

更多的时候,钟林觉得这清脆如裂帛的一巴掌,从老爸的脸上跑到了自己的脸上,那红色的指印在自己的左脸开得艳如桃花,灿如石榴。它像印第安人的图腾纹身,那样的醒目而执着。(难道,这将成为钟林永远的图腾吗?一种火辣辣的图腾?)钟林一次又一次地想把它擦净洗去,但是,每次当钟林把水泼到左脸的时候,他就听到“滋滋”的响声,就像把水泼到烧红的铁板上一样,不是变成一股青烟不见了,就是滴溜溜地变成水珠滑走了。没办法,钟林把它交给了时间。这是钟林的处世哲学,他把一切解不了的都交给时间。他相信,没有什么东西的存在长得过时间,也就是说,他知道,任何一个生命都是在时间之后出生,在时间之前死亡。他至少可以坚信,这朵开在自己脸上的桃花,它一定长不过自己的脸皮,当自己的脸皮变黑变黄,变皱变厚,那桃花一定会随之慢慢褪色,最终完全消失——桃花变成一个桃核。

这以后,钟林半夜醒来,常常可以看到时间之流,他也总是捕捉到一些声音,许许多多好像很耳熟但好像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的声音。

黑夜里,他真想倚首就能对一个人说:听听,那是谁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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