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期  
      实力
小兵大钱
张书江

 

当年,参加过西南边疆自卫作战的人,都忘不了一个叫南温河的小镇。

那年,郑大钱十八岁,是个小兵,十七个敢死队员里,数他最小。

南温河,是西南边境的一个小镇,距前沿阵地大概有三十公里。小镇的周遭是绿油油的稻田,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山,常有云雾缠绕。有一条河自北而来,穿过小镇,拐弯向东流去。河边有树,多数是棕树,也有木棉和芭蕉。河西岸有一棵几搂粗的树,它的身子苍龙般横在水面上,作腾飞状,但它的小枝是向上的,它的根像青筋暴突的手臂,牢牢地抓在岸上的红土里,形成了一处独具特色的景观。常有姑娘小伙们爬过去,光洁的腿撩拨着河水。中午和傍晚,有许多年轻女人在水边洗衣服,她们站在水里,把衣物摊在石板上,一边用棒槌敲打,一边哼着情歌。有时,她们也撩水逗乐。

河上有两座桥。北边是座吊桥,铁索上缚着发黑的板子,人走上去颤颤巍巍。桥面离水面至少有两米,流水湍急,隆隆有声,看着让人眼晕。姑娘们过河,都是死死地抓着护缆,一步一步地挪。有些捣蛋的兵见了,在桥头上跺脚,或抓着护缆晃,吓得姑娘们大呼小叫,兵们则哈哈大笑。南边是座石桥,常有军车在上面开来开去。

小镇的街道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每逢下雨,满街都是泥。街道两边的房子大都一个式样,两层的,上层是木板阁楼,灰色的瓦,红土墙,有好多裂缝。有的屋顶上有电视天线,不多,歪歪斜斜,这儿一根,那儿一根。镇上最高的建筑是南温河中学的教学楼,三层,有个很大的院子。部队放电影看慰问演出,都在那个院子里。

要说偏僻,这个小镇是够偏僻的了,但它并不闭塞。街道上到处都是小店,有些是店居合一,更多的是那些铁皮或木板的简易小房。卖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是卖磁带的,歌曲带、影视带,原版带、复制带、空白带,都有。有些带子,在内地是买不到的。走在街上,满耳朵都是疯狂的迪斯科声,摇滚歌手的嚎叫声,走腔变调的劣质磁带的音乐声。这让初来乍到的人既惊奇又迷茫。

如果店里有个姑娘,那就热闹了。总有一些穿迷彩服和不戴帽子领章的战士们恋在那儿,这一伙走了,那一帮来了,总不见断人。这里的姑娘们不像北方的姑娘那样人高马大,多数在一米六以下。苗条的不多,但大都小巧玲珑,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纤细的地方纤细。不少姑娘穿着无领无袖的紧身衫,露着脖子下面一块洁白的肌肤和嫩藕般的胳膊。紧身衫的弹性,把她们的胸脯突出到不能再突出的程度。在这里,牛仔裤并不多见,一般是紧瘦的筒裤,把浑圆的臀和腿包得紧紧的,线条纤毫毕现,不知摄走了多少小伙子的心。姑娘们都很大方,与战士们说说笑笑,打情骂俏。含蓄一些的,不时抛给你媚眼,观察你的反应;如果看到你痴痴的傻样,她会掩着嘴吃吃地笑。泼辣一些的,毫不脸红地还击那些让人脸红的话,有的甚至与战士们动手动脚,拖着长声骂:“狗——鸡巴!”

每到傍晚,是南温河小镇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家的门开着,姑娘们随“叮叮咣咣”的舞曲恣意地跳,引来众多战士到屋里或在门口看。有些战士,常常是夜里十点以后悄悄溜出营区,到有姑娘的家里去学跳舞。少男少女,干柴烈火,个别的不能自持,就跳到一块儿去了。团里每夜都派人巡查,也抓到了几个,但仍有人溜出来。

郑大钱就被抓到过,不过他没干“坏”事,就是亲了小白一下,恰巧被保卫股吴股长看到了。小白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郑大钱是青岛人。名字是他爸老郑起的。他生于一九六七年,那年头,人们都很“革命”,给孩子起名怕人说落后,大都叫卫东、保国、志红、志刚之类。老郑那时是建筑公司的瓦匠,一个粗人,不大在乎人们说什么。他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自然会受到人们的讥讽、嘲弄。他不在乎,说:“我就是想大钱,想让儿子挣大钱。”儿子上了学,老师建议改个名字,叫郑前进,老郑不同意,说:“郑大钱多好啊,响亮。”

郑大钱高中没毕业,差半年,死活不愿上了。老郑用擀面棍抽他,大钱是个有个性的,也不跑,让老郑抽。那是个大夏天,大钱穿着短裤背心,身上被抽得青一道紫一道。大钱被打急了,一闪身,把擀面棍抢在手里,远远地扔出去,说:“差不多行了,你如果不是我老爸,早把你揍趴下了。”老郑无计可施,只好随他去了。

大钱会点拳脚,跟马师傅学的。马师傅是老郑手下的一个大工。大钱不上学的时候,喜欢到工地上玩儿。那时大钱虎头虎脑的,人们都喜欢他,马师傅也不例外。马师傅祖籍沧州,祖传的一套功夫,平时从不示人。那天他看大钱和几个孩子摔跤,大钱屡败屡战,梗着脖子就是不服,老郑哈哈笑着,骂他是“熊包”。马师傅一高兴,就喊过大钱,点拨了几招。结果大钱大获全胜。此后,大钱常来找马师傅学武,学到后来,三五个人竟近不得身。老郑就大钱一个儿子,怕他将来受欺负,也鼓励他学,为此还让大钱给马师傅磕了几个头。

大钱成了待业青年,在社会上游荡了近一年。

这一年,老郑实在不省心。

有一句青岛土话,叫“青岛小哥不好野”。青岛人习惯把“惹”说成“野”。大钱整日无所事事,结交了几个青岛“小哥”,虽没犯什么大事,小麻烦却惹了不少,常有人到老郑单位来告状。老郑打打不得(儿子十六七了,哪能再动手呢),骂又不管用,心里便有些发愁。有一回,大钱与他的一个小哥在烧烤摊上喝啤酒,邻桌有个小嫚大概喝多了,仗着有几个哥们儿撑腰,拿大钱当小孩逗着玩儿。她搂大钱,亲大钱的脸蛋儿,还要往大钱的腿上坐。大钱的那个小哥哈哈大笑,小嫚那边的几个小哥也哈哈大笑。大钱躲着,让着,脸红得像猴腚。那小嫚还不算完,伸出手胡撸大钱的头。女人的奶子,男人的头,摸不得。大钱的头被人摸了,他有点受不了。当时,他没想打人家,只是本能地挥了一下胳膊,同时习惯性地推了一掌,导致的结果是,那小嫚在地上哇哇大叫。小嫚那几个哥们儿虎视眈眈地围了上来。大钱的那个小哥见事不妙,跑去找老郑报信。到这时,大钱仍不想打架,也想跑,但是他被围住了。围了两圈,里圈是三个对头,手里抓着酒瓶子,围着他转;外圈是看热闹的人。小嫚不哭了,指着大钱喊:“他敢欺负老姐,揍死他!”大钱冷笑一声,动了手,没费什么劲就把三个全撂倒了。大钱拍拍手,让他们滚。三个小哥和那个小嫚走时撂下话:“有种的,你等着!”大钱等着,没等到前来报复的人,却等来了老郑。老郑骑着摩托来的,脸色铁青,见到大钱,一句话没说,掉转车把走了。大钱在回家的路上被警察带走了,关了一夜。大钱不知道是谁报的警,直到他当兵离家前,老郑才告诉他,派出所所长是他的哥们儿,关他一夜就是要磨磨他的性子。大钱说:“老郑,你可真够阴险的。”

这年年底,老郑让大钱去当兵。大钱不去。他知道部队纪律很严。他自由惯了,不想受那个约束。老郑说:“西南边境上正打着呢,你如果怕死,就别去了。”这话激将有效了,大钱没再说二话。他不能让老郑瞧不起。

 

大钱当了兵,第二年上了前线,随部队开到南温河。他是三连的。三连是双大功连,历史荣誉连队。

大钱是在南温河战前训练的时候认识小白的。

郑大钱他们团驻在河东。那条河到了小镇南边往东拐了一个弯,河水缓了,浅了,河面宽阔了。河东岸和北岸有一大片开阔地,部队就驻在那儿,绿色的帐篷一眼望不到边。部队驻扎的地方一般不能随便乱进的,周围有铁丝网,朝西有一个大门,是用木头、竹竿扎起来的,门上有巨幅对联,红绸子,金字:生为人杰保祖国安宁何惧枪林弹雨;死作忠魂为人民幸福哪怕流血捐躯。横批:光照千秋。

部队在南温河训练了三个月。这是战前的适应性训练,非常艰苦。大钱喜欢训练。训练有战术训练、技术训练、体能训练、战场生存训练等。特别是体能训练,背着五十多斤重的东西爬山,每天三次,要么就是十公里武装越野。大钱练得很累,累得想死的心都有,但他有练过武功的底子,他累,别人更累。当他看到袁宝他们趴在地上起不来的那个狗熊样子,他就不累了,就笑:“起来啊,继续啊,本事哪!”袁宝是个四川兵,和大钱关系不错。

大钱不喜欢教育。教育有爱国主义教育、革命英雄主义教育、革命纪律教育、战斗精神和战斗作风教育等。搞教育就是上大课,组织讨论,写心得体会。上大课就是指导员站在前面讲,哇啦哇啦讲,都是大道理。大钱感觉没意思,就在笔记本上画画。画光荣花,先画一个三角,每个边上画半圆的弧,一层层往外画,然后在花的下面画上一个长方形的框,在框里写上“光荣”二字。认识小白以后,他不画光荣花了,画小白,画小白胖乎乎的脸,画她的喇叭裙,长发,头上的蝴蝶结。画好了,他就撕了,把纸屑装在兜里。连里经常检查笔记本,大钱的笔记本比别人的薄很多。

小白是个卖冰棍的姑娘,生得白白净净,袅袅娜娜,还很会打扮。她喜欢穿白色的衣裙,乌黑的长发用一个白色的蝴蝶结束着。她面前放着一个冰棍箱子,她有时站着,有时坐着。有人过来,无论买不买冰棍,她都会送上一个微笑,甜甜的,迷死个人。她天天卖冰棍,有时在河边的歪歪树那儿,有时在吊桥头上,有时在学校门口。学校大院里放电影或有慰问演出,她都不看,就静静地坐在门口对面的树下,卖她的冰棍。她从不像别的姑娘那样嘻嘻哈哈,偷瞅漂亮的小伙,与战士们打情骂俏。她总是静静的。她喜欢自个玩玻璃球。玻璃球是彩色的,很好看。有时她在地上弹,有时她往空中抛,抛出这个,接住那个,同时抛三四粒,玩得非常专注。她也有失手的时候,没接住,球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她跑过去,蹲下,捡起来。有一次,大钱把滚到脚下的玻璃球捡起来,递到她手上。

郑大钱常买她的冰棍,坐在箱子边上和她说话。他给她说青岛,说大海,还说等打完仗带她去看海。她说,她不能去,她离不开她妈。

她父亲前几年去世了,一个姐姐嫁进了县城,家里就剩了她和母亲,日子过得紧巴。她卖冰棍儿,逢赶街日,一天能赚四五块钱,平时只能赚一两块钱。她没有大本事,只希望为家里添个零花钱。

郑大钱到她家里去过。她母亲那年四十八岁,年龄不算大,瘦弱,显老,脸上有不少皱纹,头发干黄稀疏,身上的衣服有补丁。她家里没有电视,没有收录机,好像也没有收音机,总是安安静静的。她一心都扑在了女儿身上,给女儿买衣服她舍得,时兴穿什么她给女儿买什么。她说:“不能让人家说,孩子没了父亲,穿不上。”女儿卖冰棍儿,她不让到远处去,不管卖多卖少,都要按时回来。有的兵与她女儿开玩笑,她会不高兴。就连别人多瞅她女儿几眼,她都心里不安。有一个姑娘到家里来玩,那姑娘对小白说:“你长得漂亮,冰棍儿也卖得多。”大娘听到这话就有点烦,说:“这是什么话,咱卖的是冰棍,又不是卖脸蛋!以后可不要这么说啦。”后来那姑娘又说了一句类似的话,她就真的恼了,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那姑娘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管她叫表姨。

但是大娘很喜欢郑大钱。郑大钱与小白有说有笑,她不烦,还乐悠悠的。她问:“大钱,你今年多大啦?”

“明年就二十了。”

“周岁?”

“虚岁。”

她就乐了:“你这孩子,说十八不就得了。”

她问他训练苦不苦,青岛有没有山,他家离海边有多远,还问他怕不怕死。他说不怕死,就是有点亏。她问亏什么。他说这辈子还没个媳妇。她就笑他没出息。她说:“我没儿子,你给我当干儿子吧。”

他摇摇头,说:“我不想当你的干儿子,我想当你的……”女婿那两个字他不好意思说,他说:“等打完了仗,我请你和小白到青岛去玩,看大海。”

她悠悠地说:“恐怕没那福分哪。”

 

当时有个说法,说八十年代出生的兵不好带,特别是城市兵。大钱有城市兵的一些小毛病,比如自由散漫,不太听话,不安分,油头滑脑,心眼太多,诸如此类。有些人对大钱看不惯,但他没犯大的毛病。首先,他没再打架。当新兵时,队列训练走不好,班长让他伸出手,用腰带抽,抽得啪啪的,他咧咧嘴,忍着。他洗衣服,老兵把臭袜子撂在他的洗衣盆里,他冲人家笑笑,洗好了晒干了,给人家送过去。夜里站岗,二班岗老是他的。“站岗不站二班岗”,刚睡下就得起来,他几次想说说,末了还是忍了。有些新兵喜欢早起抢扫把扫地,装积极,他本来看不上,后来他也抢了几回。有些人便觉得这个城市兵还可以。人们认可大钱,主要还是他的训练。大钱有练武的底子,身体素质好,也不怕苦,十公里越野,负重爬山,他都跑在前头。枪也打得好,把罐头壳子往上一扔,他一枪一个准。连长挺喜欢他。

连长姓曹,是个大个子,至少一米八,那分量,郑大钱估一估,至少也得有一百八十斤。那天曹连长说:“大钱,想不想给我当通信员?”大钱脑瓜转得快,一点也没犹豫,说:“连长,你应该找个大块头给你当通信员,上了阵地万一有点情况,也好背上你逃命啊。我这小身板,悬。”大钱的个头顶多一米七,看上去也不是很壮实,要背上连长逃命确实困难。但大钱想的不是这个。他想的是,给连长当通信员,如果通往前沿阵地的电话线被炸断了,连长发号施令,就得由通信员去跑,炮火连天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还不如到前沿阵地蹲猫耳洞呢!

他没给连长当通信员,过了不久却成了团黄政委的警卫员。

那天,集团军一个首长来到三连的练兵场。三连的练兵场在大山深处。首长到练兵场看士气。他举着望远镜看战士攀登悬崖、突击山头,看战士飞跃百米生死线、火线抢救伤员。休息时,他和黄政委坐在石头上抽烟,听官兵们唱《说打就打》。战士们那不是唱,是嚎,一个个昂首向天,直着嗓子,声震山林,他很高兴。他的警卫员姓赵,侦察兵出身,功夫了得。首长让小赵露一手。小赵就露了一手,打了一套军体拳。他双目如炬,吼声如雷,那拳打得威风凛凛。首长笑着说:“你们三连有没有人敢上来和小赵比试一下?”三连的兵不服输,没等连长点名,就呼啦啦站起五六个。曹连长让他们坐下,说:“我知道你们都有两下子,不用你们,我随便点一个吧。”他点了大钱,说:“这是个城市兵,在家娇生惯养的,浑身没有四两劲,就他吧。”大钱不知为什么会点他,眨巴眨巴眼站起来。他会武功的事儿只和肖勇说过,肖勇是他的排长,又是他的青岛老乡。他不知道肖勇怎么会告诉曹连长。大钱傻站着,不知该怎么打。他当兵后,对侦察兵擒拿格斗的套路很熟,凭他的功夫,对付小赵没问题。他是在想,是胜了好,还是败了好。胜了,说明强将手下无弱兵,曹连长高兴,政委也会高兴,可他不知道首长会不会高兴?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败。“大功三连,永不言败”,这是连歌里唱的。大功三连丢不起这个脸。

战士们起哄:“大钱,上啊!”

小赵说:“你行吗?不行下去吧。”

大钱抱拳,拱手,说:“赵班长,得罪了。”

人们没见大钱动手,他只是躲,躲得有点狼狈,小赵却倒了,也没看清是怎么倒的。

现场一片鼓掌、叫好声。

小赵稳扎稳打,拳脚并用,步步紧逼。大钱还是躲,左避右闪,上蹿下跳。小赵飞起一脚,向大钱脸面踹来,大钱弓身一蹿,被小赵的另一条腿绊了一个趔趄,回头一看,小赵又跌倒在地。小赵爬起来,还要打。首长不让打了,说小赵不是对手。

大钱向首长报告说:“不关我的事儿,是他自己绊倒的。”

首长哈哈大笑。

送走了首长,黄政委又回来。黄政委是山东济宁人,中等个头,属羊。他爱讲笑话,别人笑,他也笑,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他也有瞪眼的时候,瞪起眼来挺吓人的。黄政委找到大钱,笑眯眯地看他,突然说:“一颗子弹向我飞来,我一下躲在你身后,你死了,我活着,你怎么说?”

郑大钱问:“你说是你吗?”

“对。”

“我认了。”

“为什么?”

“因为你是政委,你不能死。”

政委就把大钱从三连带走了。

 

郑大钱给政委当警卫员时间很短,前后不到二十天。

战前训练一结束,部队都上去了,接防了兄弟团的所有阵地。郑大钱跟着政委在“基指”(基本指挥所)。基指是一个大山洞,洞门有两道,外面一道是钢筋水泥的,里面一道是厚钢板的。政委也到前沿阵地去,每次去,基指都打电话下去,不准放炮,不准放枪,因此每次跟政委到前沿阵地去,都比较平静;不能说没危险,但危险很小。他忽然觉得当警卫员没意思。他要求回三连。三连的几个阵地在最前沿,危险而艰苦,他的战友们都在那儿。政委生气,拉着个脸不理他,偶尔瞅他一眼,阴森森的,让人心里发毛。三连出现了伤亡。八班副死了,被狙击步枪击中了头部;大钱的好哥们儿小毛重伤,踩了雷,丢了一条腿,伤了一条腿。他要求回三连,政委和他说了好多话,不管用,便恼了:“滚,你到负二去,不打出个样来,别回来见我!”负二是个阵地,在最前沿,并且凸出,三面受敌。

有些人说他“烧包”,说他“不识好歹”。

他想得很简单,他的战友都在前面受苦受罪、流血牺牲,而他天天跟在政委屁股后头,连个枪声都听不到,还吃香的,喝辣的,他感到过意不去,愧对战友。他想,不就是个死吗,死了老子也是个英雄。

他和他的两个战友在负二的二号洞里守了四十天,之后随连队一同撤下来休整,为下一步的出击拔点做准备。他一直蹲在猫耳洞里,下来时,小脸瘦得皮包骨,头发长得像女人,额前的头发能叼在嘴里。他们一排有多人立功,排长肖勇没立功,被提升为副连长。大钱应该立功的,但是他没有,连个嘉奖都没有。

负二阵地是个光秃秃的山头,山头的半腰上有个洞,是二号洞,对面就是敌军的二〇七阵地,守着一个排。对面的军队做梦都想摸过来,把凸到他们地盘上的负二拿掉,但他们过不来。二号洞地势高,要过来,只能通过中间的那道山脊。不到一米宽的山脊两边很深很陡,并且过来还要仰攻。除了地势不利之外,二号洞有一挺重机枪,封锁着下面这道山脊。

郑大钱和他的两个战友就守在这个洞里。

那两个战友,一个姓潘,是副班长,山东禹城的,大钱管他叫大潘。一个姓姚,江苏的,与大钱是同年兵,大钱叫他小姚。大潘是个马大哈,闹过一回笑话。那天军工给他带上来一封家信,是他哥寄来的。信上就几句话:“咱舅家姓什么,是哪村的,门朝哪开,家里有几口人,几头牛,请马上来信说明白。”大潘看了,不知什么意思。大钱说:“肯定是怀疑你‘光荣’了呗。可你哥好好的怎么会怀疑到这上头呢?”大潘一拍脑门说:“我明白了,上回给家里写信,写得太潦草,就报了个平安,也没说什么事儿。家里人认为笔迹不对,可能怀疑信是别人代写的。”他赶紧写了一封信,把他哥提出的问题一一回答清楚,请军工带了下去。

他们三人轮流趴在洞口盯着,防止对面的人偷偷摸上来。平时还好,你不打我,我不打你,相安无事。一到炮击的时候,对面就疯了似地乱打。子弹只能打到洞口上方的岩石,打不到伏在洞口的人。可有一回,大钱值班,对面“突突”地往这边打,冷不防有颗子弹打在洞口的岩石上,又反弹到大钱的头盔上,“当”的一声,把大钱吓出一身冷汗。如果这颗子弹反弹到后背上,人就完了。大钱就琢磨出一个点子:把机枪固定起来,瞄准敌人的洞口和那道山脊,扳机上系一根绳,人退到洞里,拽绳子,拽一下,“哒哒哒哒”,想拽就拽,随性而为。这样,除了换弹夹、观察情况,人就不用再到洞口趴着了。有一次,敌人要火力拔掉负二(这叫火力拔点),炮火那么猛,覆盖了负二所有表面阵地,二号洞的机枪突然叫了,对面一个排长正趴在洞口观察炮击效果,被突如其来的枪弹击中头部,阵亡。他们在给上级的电报中说,负二表面阵地炮火连天,弹片横飞,中国军人竟能开枪还击,竟打得如此准确,不可思议。电报被我方截获,军首长十分高兴:“查一查是谁干的,记功。”军部查到团部,团部查到连部,一直查到二号洞,查明是大钱干的,但大钱这个功却没立成。

原因自然是有的。主要是两件事。

第一件,郑大钱上负二的时候,阵地上不太平静,连长让他在负二后面的负一待命。守负一的是袁宝。大钱与袁宝本来是好朋友,可到了阵地上却成了仇人。袁宝对大钱有误解,认为大钱快上阵地了跑去给政委当警卫员,是怕死。他这次上来是政委不要他了,被赶上来的。袁宝瞧不起贪生怕死的人,他性子有点犟,爱认死理,把大钱的解释当成狡辩。大钱在负一待了两天一夜。袁宝处处刁难欺负大钱,让大钱到沟里去找水,把新罐头压在身下不让吃,还夹棒带刺地挖苦大钱。大钱都忍了。他想,谁让自己给政委当过警卫员哪,谁让自己上来得晚哪!有一天,袁宝说:“就是百十米,十多秒就过去了,龟儿子,你怕个啥子嘛,要不要老子把你送过去。”郑大钱恼怒地看看他,忍了。袁宝又说:“怕死你就下去嘛,还当你的警卫员去。”郑大钱忍不了啦,他抓起一颗手榴弹,拉出弦,堵在洞口,要袁宝把话收回去,否则就与他同归于尽。当时洞里还有两个兵,两个兵都认为袁宝太刻薄,劝他,让他道个歉。袁宝只好依了。郑大钱还不算完,说:“如果死不了,下了阵地我再找你算账。”

下了阵地,他真的把袁宝揍了,揍得不轻,为此差点背上处分,不过他也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第二件事与小白有关。

临上阵地前,大钱去看小白。小白家里有一枝花,是一枝山茶花,插在花瓶里。他喜欢那花。那花红艳艳的,那叶翠生生的,比真花还美,着实惹人怜爱。

在前线,战士们都爱花。军车的驾驶室里挂着花,战士的床头上插着花,猫耳洞里栽着花。那红的山茶、黄的金菊、白的牡丹,一丛丛,一簇簇,把战地点缀得五彩缤纷。

但是在前沿阵地上,很难见到鲜花。树被烧焦了。石头被炸碎了,抓一把土有一半弹片。战士们摆的插的挂的大多是没生命的塑料花。那些花都很美。

小白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又说:“不过你要给我带回来,我还要。”

大钱如获至宝。

在负二的二号洞里,大钱用罐头盒做了一个花盆,到哪儿去弄土呢?阵地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碎石。他想到沟底弄一点,老潘和小姚不让去,说沟里有地雷;他求军工给带点来,人家撇撇嘴,说他“发神经”。后来,他发现一个石缝里有土,便一点一点地往外抠,手指抠不到了,就用子弹抠,从中午抠到傍晚时分,那枝山茶花便在装满土的罐头盒里安了家。

洞里缺水,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小茶缸水,他总是省两口喷在那花上。他的嘴干裂得出血,那花却水灵灵的。他还时常把花捧出洞外晒太阳。他说:“不见太阳,它会蔫巴的。”

他想,只要他活着,就要把这花完整地带下阵地去,交给小白。但他这个小小的心愿,被炮弹击碎了。那是个大白天,敌军突然发动了火力拔点,炮弹像冰雹一样落在负二阵地上。郑大钱的山茶花放在洞口的石头上,他是让它见见阳光的,突然炮弹就来了,他没来得及把它取回来。有一发炮弹在洞口爆炸,硝烟散去,他看到他的花没了,他要爬到洞口去看看,大潘和小姚把他拽回来。后来,炮火熄了,他第一个爬到洞口,他看到,那花被炮弹掀到山沟里去了。他好像丢了魂,含着泪向沟沿爬去。

“大钱,不能下!”

“大钱,你不要命啦!”

他不听,抠着石缝,蹬着石壁一步步蹭到沟底。“花盆”找到了,花也找到了,但那些绿叶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仅剩下一朵被烧焦了的花。他把那花取回洞里,重新栽到罐头盒里。

在阶段评功评奖时,政委说:“一个革命战士,为了一枝花,还是塑料的,连命都不要啦,开什么玩笑!”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他竟敢举着手榴弹威胁战友,简直是胡作非为,胆大包天!”

有人主张要奖罚分明,该记功就记功,该处分就处分。政委说:“这小子挺傲的,就当磨磨他的性子吧,功以后随时可以给他。”

大钱的功没立成。

 

大钱不但功没立成,还成了“重点人”。

“重点人”这个说法现在不提了,因为带有歧视的味道,不符合以人为本的理念。当年,每个连队都有“重点人”,差一点的连队有十个八个,好的连队也有三五个。有的连干部拍着胸脯说他们连没有重点人,那是吹牛。再好的连队也有重点人。大功三连一直是过硬的连队,干部配得也强,重点人不多。在南温河休整了一段时间后,连队党支部排查了一次,只排查出三个重点人,郑大钱就是其中一个。三连从阵地上撤下来休整,准备接受突击任务,有人提出把郑大钱调出去,排长肖勇不同意。肖勇说:“就是生铁疙瘩,也要把他炼成钢,连个郑大钱都转化不好,还是大功三连吗!”

部队刚撤下来那阵子,作风纪律有点乱。

那时常有慰问演出,演出一般不安排在营区,因为来的演员都是名星大腕,官兵想看,老百姓也想看,如果在营区表演,老百姓就进不来了。演出一般安排在镇中学的院子里,那院子很大,大门朝东,大门连着门洞。开演前,部队都板板整整地坐在马扎上,周遭是老百姓,年轻人居多,年轻的女人居多,士兵们目不斜视。一开演就乱了,周遭的人挤进了队伍,挤到兵们中间,小板凳一墩,坐下了。兵们不敢撵,也不想撵,挪一挪,免得腿挨着腿。演出结束,按规矩得让老百姓先走,但那时这规矩破了,兵们也跟着往外涌,还专往女人堆里钻。进了大门洞,“叭哒”,电灯不知被哪个兵拉灭了,一片黢黑,就响起女人的叫声、骂声。

“哎呀——”“呀”带着弯。

“臭流氓!

“狗——鸡巴!”

打开灯的一般是军官,灯一亮,叫声、骂声立息,兵们规规矩矩地走。

每次慰问演出或是放电影,门洞的灯都会亮了,灭了,又亮了,女人的叫声、骂声也是几起几伏。

吊桥那儿,总有几个兵在桥头上玩。有女孩上了桥,他们不动;等女孩走到中间了,他们冒出来,抓着护缆晃,女孩吓得叫声连天,他们哈哈地笑。

营区东面的山坡上,前面的河滩里,常常有几个牧牛的姑娘。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裙,戴着太阳帽,拈一根树枝儿,跟在牛的后面,悠然地哼小曲儿,或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牛渴了,她们便赶牛到河汊去。河汊里常有战士在水里嬉闹,都光着背,也有一两个脱得赤条条的。他们都刚从阵地上下来,本没有多少顾忌,但见了牧牛的漂亮姑娘,还是急忙蹲在水里。偏偏有女孩子找事儿,大胆地往这边看,战士们似乎受到鼓励,胆子也大了,大叫:“哎,过来呀,有什么可怕的?”

女孩便骂:“狗——鸡巴!”

有人赤裸着,“呼啦”从水中站起来,给女孩们看,随即又蹲下。姑娘们无动于衷,以优美的姿势站着或坐着,有女孩又骂:

“狗——鸡巴!”

有女孩往这边瞅一眼,再瞅一眼……

郑大钱成为重点人,也与小白有关。

郑大钱把那花从阵地上带回来,给小白送了去。小白一见到那花就哭了。她扑在大钱的怀里,哭得很开心,然后她就仰起脸来,让大钱亲,大钱就亲了,感觉她肉乎乎的唇很软、很香。他们就站在小白家的门口,没想到要避人。那天也巧了,小白的母亲不在家。大钱把小白搂得紧紧的,亲了一下还想亲,就听到有人吼了一声:“那个兵,给我滚出来!”

郑大钱一看,是保卫股的吴股长。团的保卫股类似于地方的公安派出所,专管违法乱纪的。吴股长很黑,一张黑脸上窄下宽,大腮嘟噜着,眼睛很大;眼睛一瞪,兵们都怕他,管他叫“胡汉三”。郑大钱不怕他。在兵面前,他牛逼烘烘,是猫;在政委面前,他连大气也不敢出,是老鼠。郑大钱见过。政委骂:“光靠处分能管住兵吗,你是猪脑子啊,干不了你下连当兵去!”他黑脸焦黄,汗都下来了。

郑大钱贴着小白的耳朵小声说:“等着我,我还会来的。”

郑大钱受到审查,他不承认与地方女青年谈恋爱,不承认乱搞男女关系,更不承认道德败坏。吴股长问他为什么要和女青年搂搂抱抱,他说女青年是被战斗故事感动的,他没抱女青年,是女青年抱的他,他没办法。随着审查的深入,有人证明,晃吊桥吓唬女青年的有他,大门洞关灯引起混乱的有他,河湾里光着屁股站起来调戏女青年的有他。这些他倒是认了,心想,又不是我一个。

郑大钱成为重点人,还有一个“污点”,就是打架。刚从阵地上下来没几天,他把袁宝揍了,揍得不轻。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那天晚饭后,他对袁宝说:“走,咱山坡上会会。”他先去了东边的山坡,袁宝跟着。到了一个僻静处,两人二话不说就动了手。郑大钱只几下就把袁宝打翻在地,接着就是一顿猛踹。郑大钱打了人自然不会和外人说,袁宝也没说,却被这次审查查出来了。这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单这一条,就可给个处分,袁宝却替他求情,说不怪大钱,因为在阵地上他说过大钱“怕死”,该揍。

郑大钱成了重点人,得有专人帮他,叫“结对子”,和他结对子的是他的排长肖勇。肖勇也是青岛人,青岛下面的县的,他们是老乡。肖勇个头不高,很壮实,他的额头很大。他认为额头大是智慧的象征,因此他总是把头发往后梳,好把脑门亮出来。他兜里永远有一把小梳子,时不时地掏出来,吐上点唾沫,往后梳头。他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兵们都很服他。他给大钱说过自己的故事。大钱说:“肖排长是高手。”

前一年秋天,部队接到参战的命令,都进入等级战备了,肖班长跑出来(那时他还是班长,到了前线才提的排长),与驻地的一个农村姑娘成了亲。这在别人是不可能的事:一、战士不准在驻地找对象,他找了,没暴露,并且进展到了这个程度,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勾上的;二、进入等级战备时,人员不准外出,更不准在外过夜,也不知他是怎么请的假;三、那时他二十三岁,虚岁,部队规定的结婚年龄是二十五周岁,他年龄不够。但是他弄成了,领了证,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连队没几个人知道。随后他上了前线,新媳妇去了青岛,等他从前线回来,大胖小子都有了。

自从知道与自己结对子的是肖勇,郑大钱就一直等着肖勇来帮教,等来等去,肖勇根本没理他。但是他感觉到肖勇给他上了套子,走到哪儿都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但不知道是谁。有时他走着走着,感觉被人盯着,猛地转身,没人。有时,他感觉排里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他睡觉,有人盯着;半夜起来尿尿,有人盯着;会老乡也有人盯着……他也不知是自己疑神疑鬼,还是真的被全方位监控了,那滋味很不好受。他受不了啦,去找肖勇:“你快帮教帮教我吧。”肖勇掏出小梳子,不紧不慢地梳着大背头,不理他。

连队又开始训练了,是针对性训练,课程是出击拔点。训练热火朝天,但没有大钱的份。肖勇让他留守,留守就是看着排里的几顶帐篷。大钱受不了啦,去找肖勇:“你还是不是我老乡,有你这么对待老乡的吗?”

“我爸是经理,有好多局长朋友,将来你转业,让我爸给你安排个好工作。”

“求求你啦,给我摘帽吧,我已经转化好了。”

肖勇啷当着脸,瞪着小眼睛,说:“改啦,老实啦?”

郑大钱说:“改啦,改啦,老实啦,老实啦。”

郑大钱不留守了,参加了训练。

 

肖勇被任命为三连副连长,同时被任命为突击队队长,任务也下达了,出击二〇七。二〇七就是负二对面那个阵地。突击队长就是人们常说的敢死队长,突击队员就是敢死队员。突击队员定为十七人,连队定的条件是,只有党员和骨干才有资格。骨干指的是班长包括副班长。

郑大钱也想当突击队员,但他不是党员,不是骨干,没资格。更要命的是,他是重点人,全连都成了突击队员,也不一定轮得上他。

敢死队员,意味着敢死。敢死队员的死亡率非常高,弄不好一个都回不来。为什么战士们还想当呢?这个问题,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战场环境中,官兵的价值观就是勇于在战场上参加战斗,似乎是某种价值的体现。

那段时间,大钱情绪低落,不说不笑,常一个人坐在帐篷门口发呆。

那些突击队员们牛了,嘻嘻哈哈,吆五喝六,一个个鼻孔朝天,都不知道自个姓啥了。

“大钱,把袜子给我洗了。”

“牛逼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大钱,这回我一定抓个俘虏回来。”

“大钱,突击队你就别想了,争取进预备队吧。预备队也不错,至少能看到二〇七是如何拿下来的,回去也能吹一吹。”

郑大钱不服。我在负二二号洞蹲了四十天,对对面的情况熟悉,地形熟悉,凭啥我不能做突击队员?你们在负二蹲过吗?

他去找曹连长,不是要求参加突击队,而是要求留守。连长问为什么,他说他十八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如果牺牲了就亏大了。他说他三代单传,他爸嘱咐过他,千万不要进敢死队,他得给郑家续香火。

连长大骂:“滚!想不到我大功三连,竟有你这号熊兵!”

连长没说他“怕死”,没骂他是“胆小鬼”。在战区环境中,这类词伤人太深,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回避这类词。

大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只要不让我进突击队,你怎么处理我都行。”

连长最见不得这号兵,咬牙切齿地说:“我就让你进突击队,敢退后半步,我毙了你!”

因为大钱给政委当过警卫员,连长把大钱的事和政委说了。政委笑笑说:“你被他骗了,他不怕死,上次他到负二去,不是我开了他,是他自己闹着去的。”连长说:“这个小兔崽子,敢和我来这一套,我把他弄出去。”政委说:“算啦,让他去吧,那小子还行。”

郑大钱进了突击队。

 

突击队的针对性训练很紧张,但也有不紧张的时候。前线那地方多雨,进了雨季常常是阴雨绵绵。小雨照常训练,大雨就在帐篷里研究战术。研究战术是干部骨干们的事,郑大钱是小兵,捞不上参加,便窝在帐篷里看慰问信。大钱早就想小白了,自从被吴股长抓了以后,他还没见过小白。但是他不能去。肖勇说过“不经我同意,不准见小白”,这是纪律,也是命令,他得听。他看慰问信很专注,很投入,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嘿嘿地笑,一会儿流泪,战友们说他是个神经病。他看慰问信有个特点,剪开封口先抖一抖,如果有姑娘的照片,他就把这信藏起来;再看落款,如果是女人的名字,或是像女人的名字,他也藏起来。他藏得最多的是女大学生的信。有一封署名“艾妮”的信是这样写的:

 

……人是奇怪的东西,平和的时代里人的精神变得较为脆弱,这时候你们敢上战场,我敬佩你们,觉得很了不起,我也很想了解你们平时的训练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很辛苦?殷切地期盼“英雄”(可以称呼你“英雄”吗?)能和我联系,来信必回并附玉照……

                                                  大学女生:艾妮

 

大钱想,女孩子说自己的照片是玉照,嘿嘿,有意思,不会含蓄一点吗,说不定这个大学生真的很漂亮,她是担心兵哥哥忽略了她的漂亮,她是故意的。艾妮,名字也漂亮,洋气,娇娇的,小鸟依人,不会是化名吧?艾妮,爱你,哈哈,够大胆的。

大钱决定给艾妮写回信,找出笔和纸,仰着脸想,战绩是要说一下的,青岛的海是要说一下的……忽然他就想到了小白,想到了小白肉乎乎的唇,小白粉嘟嘟的脸,小白头上白色的蝴蝶结,信就没心思写了。

突击队上去之前,大钱去看过小白。

肖勇对大钱一直盯得很紧,忽一日大发善心,对大钱说:“你去见小白一面吧,和她告个别。”

大钱说:“还去吗?”

肖勇说:“那算啦。”

大钱拔腿就跑。

肖勇喊:“回来!我告诉你,只准见个面,不准犯纪律,明白不!”

大钱腆着脸说:“摸摸行不?”

“滚!”

大钱归队的时候,脸红扑扑的,哼着小曲:“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袁宝也进了突击队,成了大钱真正意义上的战友。他见大钱恣悠悠地从外面回来,问:“摸了没有?”

“摸了。”

“亲了没有?”

“亲了。”

“那个了没有?”

“那还用说。”

风声传到肖勇耳朵里。训练间隙,肖勇把大钱拉到无人的山坡上,瞅冷子一脚把大钱放倒,照屁股就是一阵猛踹。

大钱愣了,急了,大叫:“你脚下使绊子,算什么好汉!”

肖勇说:“这叫扬长避短。”

大钱说:“你这是打骂士兵,我告你去。”

大钱正要爬起来,肖勇又是一脚:“现在你是我老乡,不是我的兵。”

大钱哇哇大哭,是干嚎,没有眼泪:“你揍我……欺负人啊……为么呀……啊啊啊……”

肖勇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能活着回来啊,祸害人家姑娘,你算个什么东西!”

大钱不哭了,一翻身坐起来,指着肖勇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早就把人家睡了,还下了种,你忍心让人家当寡妇啊!”

肖勇不打了,把大钱拉起来。

后来,肖勇亲自调查了大钱那天外出的情况,那天小白根本不在家,到城里看她姐姐去了。肖勇问大钱为什么胡编,大钱说:“我过过嘴瘾还不行啊!”

 

出击时间已经确定。突击队员们进入突击阵地之前,都要写封信留下来,写给谁都行,但不能寄走,由政治处统一保管,战后再还给个人。上头对这封信很重视。

大钱不知该咋写,他看了袁宝的:

 

亲爱的姐姐:咱爸临走的时候想见我一面,我没能如他的愿。咱妈躺在炕上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不能为她老人家尽孝。我对不起咱爸咱妈,就让我在九泉之下永远铭记着二老的养育之恩吧。

亲爱的姐姐,我们就要出征,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参加这次行动的。我死了,咱妈可能就更不想活了,你一定要让她活下去,再苦再难也要让她好好地活着,全靠你啦,小弟拜托了。

亲爱的姐姐,我死后国家会发给两千块抚恤金,就给咱妈治病吧。部队可能会把我的骨灰送回老家,就把我埋在咱爸的坟边上吧,让我永远陪伴着他老人家。

永远爱你的弟弟,袁宝

一九八×年×月×日

 

看了袁宝的信,大钱哭了,想,写这些不是让亲人更难受吗?他想到他爸老郑,别看老郑大大咧咧,整天咧着大嘴,其实他最怂了;如果我写这么一封信,他看了说不定会跳海的。

他想看看肖副连长的,肖副连长不让,启发他说:“咱们这十八个人中,肯定会出全国战斗英雄,肯定要做巡回报告。活着,你自己做;死了,别人替你做。做报告的时候你想怎么说,信你就可以怎么写。”

大钱说:“那不等于写报告吗?我不写了。”

肖勇说:“要不,你把想说的话、想交代的事儿写写算啦。”

大钱眨巴眨巴眼问:“不会有人偷看吧?”

肖勇说:“咱活着回来,不会有人看;如果光荣了,组织上会看,要不让你写这个干什么。”

大钱写了信。

这封信写得有点问题。出击拔点战斗结束后,大钱被关了禁闭,与这封信有直接关系。

大钱的信原文如下:

 

小白,我还没和你说,等打完了仗,我要把你带走,带到青岛去,以后把你妈也接走,我天天陪着你看大海,看海鸥,看大船小船。

老郑,我参加了敢死队,这次是出击拔点作战,活着回来的希望不大。如能活着回来,我要把小白带回去,这没说的。你要给她找个房子,让她和她妈一块住,你还要给她找个好工作。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这是我的遗书!!!

老郑,我没少让你操心,没少让你生气,不过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让派出所关了我一夜,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了。另外,千万别把我“光荣”的事情告诉我妈,就说我怕死逃了。她身体不好,让她好好活着。

 

信封上他写的是“郑大钱收”。

自从写了那封信,突击队员们好像添了许多心事。

大钱发觉袁宝情绪不对。表面上看不出来,教育训练他都挺积极,和战友们也有说有笑的,可夜里睡觉他说梦话,老是喊“妈”。训练间隙,他还一个人躲在大石头后面流泪,眼睛都是红的。他不是怕死。刚来前线时谁都怕死,但见过了伤亡和枪林弹雨,都不怕了。大钱怀疑袁宝有未了的心事。他本想和他好好聊聊,但还没来得及聊,袁宝却出事了。

袁宝的家里真是不幸。战前训练时,他收到姐姐的来信,说父亲病得快不行了,就是放心不下他,问他能不能回去看一眼。那时,连队马上就要上阵地了,他哪能回得去!他把积攒下的八十块钱全寄了回去,等他下了阵地,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妈偏瘫好多年了,他父亲一走,他妈也不想活了,跳了村后的池塘;还好,被人发现得早,救上来,命是保住了,却下不了炕了,是他姐带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天天在跟前侍候着。这些情况,袁宝和谁都没说过。袁宝身上还有五十八块钱,想到马上就要出击,钱没用了,要给家里寄回去。这天,他找肖勇请假,要去镇上寄钱,没找到肖勇,肖勇到团部开会去了。他想反正一会儿就回来,抓紧把这事办了吧,突击队说动就动,别来不及。也是巧了,他刚走,肖勇就陪着政委来了。政委要亲自给全体突击队员做战前动员。一查,袁宝不在。政委大发雷霆,当场宣布给袁宝严重警告。肖勇想为他求情,被政委大骂一通,就这么受了处分。不知袁宝心里怎么想的,表面上看他是认了。他在突击队员会上做了检讨,检讨得很痛心,最后他说:“请组织上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他家里的事情,还是没吐露一个字。

 

大钱也有放不下的心事。去之前,他一定要和小白见一面,和她告个别。可能这一别就是永别了,不能留下这个遗憾。他还要送给小白一台双卡收录机。他心疼小白,每天背着冰糕箱子,风里雨里,那么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嫚,她受得了,他可受不了。他早就给老郑写了信,在负二的时候就写了,都一个多月了,老郑怎么还没寄来呢?

那时候,小镇上卖磁带的生意很火,大店小店都兼卖磁带。这个生意火,主要是战士们喜欢听歌。许多战士都有单放机,都有个十盘八盘的磁带。他们戴着耳机,听着,哼着,牛得不得了。那些歌非常好听,有些是在内地听不到的,如《水仙花》、《甜蜜蜜》、《男朋友》、《我的小妹》、《小城故事》等。好多战士是在前线第一次听到邓丽君的歌。当然,还有《十五的月亮》,《望星空》,《小白杨》,听了让人感动,让人长劲。那些磁带有原版的,少,更多的是复制的。原版的贵,三块以上;复制的就便宜了,一两块一盘,实惠。大钱看到了商机,就想买台收录机,双卡的,最好是四个喇叭的,高档的,这在小镇上是独一份。一天能复制多少?能卖多少?如果卖一盘赚五毛,一天卖十盘就赚五块;如果一盘赚一块,那就是赚十块。那样,小白就不用背冰糕箱子了,不用风里雨里了。赚了钱,她可以打扮得更漂亮,她妈也不用那么愁了。

他没这么多钱。他是二年兵,本来津贴只有十一块钱;到了前线有补助,也不多,加起来才二十一二块钱。要买那么一台收录机,他估计得四五百吧,得攒两年。不光是钱的事儿,这样的收录机,小镇上没卖的,县里不知有没有;省里肯定有,但他去不了。这样他就想到了老郑。老郑有钱,青岛也肯定有卖的。他想,老子在前线,前线是啥?前线是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求他这点破事,他不会不办的。他给老郑写了封信。这封信是在负二的洞里写的。

那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最难过的日子。洞内气温不会低于四十度,浑身长满了痱子,几天喝不上水,吃不上饭,饥渴难耐。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皮,裂开了血口子。三天了,还没有解过一次小便。他们盼着军工上来,终于盼来了,一看交接单,傻了!上面写的是:红烧肉罐头一箱、五香牛肉罐头一箱、压缩饼干二箱。就是没有水!大潘躺在洞里边没动。小姚站起来看一眼,骂了一句,又溜下去了。军工让大钱在交接单上签字,大钱不签。大钱说:“说过好几次了,不要肉罐头,不要压缩饼干,要水果罐头,蔬菜罐头,要水,可就是不给。什么意思!”大潘心软,说这不关军工的事,大钱你给签了吧。大钱在交接单上写了一句话:“我们要水!后勤的各位老爷们,你们不喝水吗!!”

大钱的那枝山茶花上蒙着尘,灰扑扑的。

那段日子,阵地上出奇地平静。那时,这边和那边还没结仇,大钱打死那个排长是后来的事。这边不惹那边,那边也不惹这边,平安无事。大钱就侍弄那盆山茶花,就想小白。小白背着冰糕箱子,满脸的汗,额前的头发一缕缕的。他的心隐隐地疼。想着想着,他就想到了收录机,想到了老郑。

他给老郑写信。“敬爱的老郑,”他得和老郑套套近乎,“我上阵地转眼半个月了,我已经适应了洞里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可好了,光罐头就有几十种,有肉罐头、鱼罐头、蔬菜罐头、水果罐头,水果罐头有苹果的、雪梨的、山楂的……我们这个洞是水帘洞,一下雨(这儿三天两头下雨),洞口就是一道小瀑布。洞很大,洞里有小溪,洞顶上滴滴答答地滴水,渴了仰脸一张嘴就行,那水凉凉的,甜甜的,喝一口,真爽。如果现在让我下阵地,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大钱还想写写风景,不是阵地上的风景,阵地上的风景不行,除了远处是绿的,附近的几个山头都光秃秃的,上面的石头能炸碎的都炸碎了,炸不碎的伤痕累累。有的山头上还有树,是枯树,都没头,身子被烧焦了,孤零零地戳在那儿。小镇周遭山上的风景不错,战前训练天天往山上跑,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盛开的野花,梦一般的云雾……但是他没写。老郑不是真的马大哈,让他看出假来就不妙了。前头这一段是铺垫,下面是目的,“亲爱的老郑,我想要个收录机”,要收录机干么呢?他不能说送给小白,时机不成熟。得找个过硬的理由。“我们政委有好多战地录音资料需要复制,可全团找不到一台像样的收录机,我说我能弄到,政委很高兴,说如果我能弄到一台高档收录机,他就给我记一功。老郑,这可是政委的事儿,我已经吹出去了,把你也吹出去了,如果弄不到,不是丢我的面子,是丢你的面子。你说是吧?如果你要办的话,就办个好的,双卡四个喇叭。咱是青岛的大经理,不能让政委瞧不起。”

在那封信上,大钱告诉老郑,要抓紧办,越快越好。他估计最迟一个月就能收到,可一个月都过了,还没见到影子,他心里能不急吗!

在重上阵地的前几天,大钱终于盼到了老郑寄来的收录机。收录机是日本原装三洋牌的,双卡,四个喇叭,很大气,很神气,一看就让人眼睛发亮。那个时候,时兴的名牌收录机不少,国产的有海燕、红灯、熊猫,还有燕舞。有句广告,“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家喻户晓。进口的有三洋、夏普等等。大钱以为老郑能给买个国产的就不错了,没想到竟买了原装进口的。大钱真是喜出望外。老郑在包装箱里给他留了一封信,信上有一句话,“臭小子,给你买这个玩意,花了我一年的工资。”大钱好像看到老郑心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钱没想到小白会不要。白给都不要。

针对性训练已经结束,突击队员们养精蓄锐,等待出击命令。那几天,大钱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吃喝玩乐。肖勇已经撤了对大钱的盯防。大钱估计是因为他成了突击队员,重点人的帽子给摘了。那天上午,大钱收到老郑寄来的取货单,心里非常高兴,请假去镇上的邮政所去取,然后抱着收录机直接去找小白。

小白见了大钱很高兴,大娘见了大钱也高兴。大钱对照说明书鼓捣收录机,先听收音,立体声,效果很好,非一般小收音机可比。放上磁带听,高音是高音,低音是低音,连沙锤微弱的沙沙声都很清晰,简直绝了。用原版歌曲带复制了一盘,把声音拧大了听,拧小了听,怎么听都听不出哪盘是原版的,哪盘是复制的。小白兴奋得像个孩子,大钱兴奋得也像个孩子。大娘在一边笑,满脸都是褶子。

大钱说:“要原版带,最流行的,让大姐从文山买。空白带可以批发,批发便宜,也可以让大姐办。”

小白摸摸这儿,摸摸那儿,耳朵在音乐上,没听进去。

“如果能搞到封面就好了,以假乱真,按原版卖,那就赚大了。搞不到也没关系。镇上不是有打字的吗,打上字条贴上也行。要比人家便宜点,每盒便宜一毛就可以了。”

小白不知他在说什么,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大钱说:“有人拿磁带来复制也可以,好多战士都想复制,他们找不到好的录音机,复制一盘可以要一块。”

小白说:“你在说什么呀?”

大钱说:“我在说你呀。”

小白说:“什么说我呀?”

大钱这才意识到,小白还不知道他的意图,不知道他要把这台收录机送给她,不知道他要让她做复制录音磁带的生意。她还蒙在鼓里。他把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小白听明白了。小白说:“我不能要。”

小白说,她不能平白无故地要人家的东西,尤其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从小没白要过人家的任何东西。

大娘尽管想认大钱作干儿子,但在这事上是赞同女儿的。其实她早就看出了大钱的心思,她不说话,是想看看女儿的意思。女儿表了态,她淡淡一笑,仍然没说话。

大钱就急了。自从在负二阵地上起了这个念头,他就不断地在完善它,丰富它,把它想象成一个甜蜜的事业,可他就是没想到小白会不要。他接受不了,非常伤心,扭头就走,喊也喊不回,心想,你爱要不要!

小白追出来,追到街上。街上的行人驻足观看,两边店铺里的人们指指点点。小白不由分说,拉住大钱往回拽。大钱忍着,一进门就哭了,说:“过几天我就上去了,这回回不来了,我就是看你风吹日晒的,心疼,打心里想为你做点事,你不要,你不领情……”

大钱本不想把参加突击队的事情告诉她们,心里一急说了出来,索性全说了,说他参加了突击队,已经写了遗书,说他爱小白,说如果死不了就把她们接到青岛去。他哽咽着把心里话都说了,眼泪哗哗地流。他从小没这么哭过,在父母面前根本就没哭过,这天在小白面前,在大娘面前,他哭得一塌糊涂。

小白用手绢给他擦眼泪,他不让;她还要给他擦,自己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淌下来。

大娘叹口气,说:“这孩子心里有委屈啊。”

这台收录机,小白还是留下了。后来,小白和她的录音带小店成了南温河一景。在南温河待过的战士,都认识小白,都到她的店里买过磁带。大钱打完那一仗回到小镇上,看到小店的热闹景象,又哭了一次,那是喜极而泣。

 

见过小白的第三天,突击队上去了。

这一仗,突击队员亡三人,重伤四人,轻伤六人,毙敌十七人,伤敌四人。代价小,战果大,号称“四二八大捷”。大钱皮毛未损。袁宝牺牲了,牺牲在大钱的背上。

战斗过程很简单。那天凌晨三点多钟,我炮群突然发起猛烈炮击,榴弹炮、加农炮、火箭炮一齐开火,爆炸声惊天动地,敌军前沿阵地瞬间成了一片火海。炮击持续了二十多分钟,第七分钟的时候,突然中止对二〇七的炮击;早已潜伏在负二的突击队员迅速出击,冲过那道山脊,一举占领表面阵地,然后扑到各个洞口,扫射的扫射,投弹的投弹,喷火的喷火,几分钟就结束了战斗。这次出击拔点的任务很明确,全歼守敌,毁掉工事,不占不守,迅速撤离。就在他们撤离的时候,敌军反应过来,直瞄火炮和机枪封锁了那道山脊,严重迟滞了突击队员的撤回行动。而二〇七绝不是久留之地,用不了几分钟,前面阵地上的军队就会组织反扑。肖勇很清醒。他呼唤炮火压制左右两个敌军阵地的火力,组织突击队员强行回撤,同时命老潘带两个兵阻击后面可能出现的反扑之敌。大钱和袁宝喊一声:“我去!”主动跟了上去。

敌军果然组织了反扑,也就七八个人,显然是试探性的。大钱他们占据有利地形,一阵猛打,把敌人打了回去。这时,二〇七阵地上的其他突击队员已经撤离,只剩了他们仨。大钱大喊:“赶紧撤,敌人要打炮了!”话音刚落,一发炮弹落下来,袁宝被掀了一个跟头。大钱爬过去一看,他的腿断了,没断开,还有筋和皮连着。大钱三下两下给他止住血,要背上袁宝撤,袁宝不让背,死命往前爬,说:“我是受了处分的人,我得洗刷自己。你们撤,我掩护。”袁宝的劲很大,大钱摁不住他。大钱冲着他的脑袋给了一拳,把他打晕了,背上他就跑。他喊老潘快撤,老潘说他再顶一会儿,不能让对方冲上来;对方冲上来,谁也跑不了。

那道山脊少说有一百米,原先有堑壕,后来被炸毁了,成了一条沟,沟里有没膝的泥水,泥水里有数不清的地雷。人只能在沟沿上跑。沟沿也就两拃宽,稍有不慎就会滑到沟里。

大钱背着袁宝,在山脊上拼命地跑。炮弹尖叫着,不时在附近爆炸。爆炸声中夹杂着机枪和狙击步枪的尖锐的轰鸣声。袁宝醒了,在大钱背上扎挣,大叫大骂,揪大钱的头发。

“放下我,我不能下去,我还没死!”

大钱拼了命地跑。猛地他觉得左肩胛一阵剧痛,接着看到一缕鲜血流到前胸,他以为是炮弹皮子崩的,继续疯跑。终于跑到负二,跑进了洞里,腿一软跪在地上,左肩又是一阵剧痛。连长一看,只见袁宝死死地咬着大钱的肩头,嘴角还在淌血。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牺牲了,有块弹皮从他的后背直透前胸。大钱呼呼地喘着粗气,眼睛发直,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战友们想把袁宝嘴里的衣服扯出来,但扯不出,用手抠也抠不出。有人拿来剪刀,把大钱的衣服剪了,把袁宝平放在地上。有人给大钱处理伤口。大钱感觉疼,一疼就清醒了。他看到躺在地上的袁宝,看到袁宝嘴上的血,看到袁宝的牙齿紧紧咬着的乌黑的血布,他知道袁宝死了,袁宝替他挡了弹片,袁宝替他死了。他肝胆俱裂,扑在袁宝身上嚎啕大哭。

后来连长从袁宝衣兜里掏出一封信,就是他姐姐半个多月前寄来的那封信。他姐在信上说了他父亲去世的事,说了他妈跳塘的事。几个人传看这封信,都哭了。

再次回到南温河,大钱好像变了一个人,眼睛发呆,反应迟钝,见了谁也不说话,常常一个人躲在帐篷里流泪。肖勇有空就陪着他,陪他在帐篷里说话,陪他到河滩上散步,陪他到吊桥那儿看过河的美女。

有一天,大钱突然说:“袁宝是我害死的,我跑慢一点他死不了,我跑再快一点他死不了,我趴下爬他也死不了。”

十七个突击队员多数都立了功,肖勇和老潘是荣誉称号,材料已上报大军区。老潘没能撤回来。大钱背着袁宝刚离开,敌军的炮火就覆盖了二〇七。袁宝是一等功。大钱是二等功。

大钱坚辞不要。他说:“我有罪,没功。”

参加出击作战的官兵撤回来后,训练是不搞了,天天搞作风纪律教育,学理论,上大课,搞讨论,写体会,订措施。团里直接组织,不准请假。大钱没参加,肖勇也没勉强,说他“精神受到了刺激”,团里也没计较。

大钱偷偷溜出去一次,去看小白。他看到小白的店里来来往往有不少人,都是当兵的,买她的磁带。小白妩媚地笑着,忙活着,他能看到她头上的白蝴蝶结。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情不自禁地流着泪。他注意到,小白好像朝他看了一眼,肯定没认出他来,只瞥了一眼。事后回想起这一幕,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是远远地看,没到她跟前去。其实,他不知道,得知他撤回南温河营区后,小白在店里如饥似渴地等着他,后来又重新背上冰糕箱子,守候在营区门口,一连守了七八天,期望见他一面。她始终坚信大钱不会忘了她。

这是大钱与小白见的最后一面。

 

此后不久,大钱因为打人,被关了禁闭。

起因是大钱那封“遗书”。

刚从阵地上下来的战士都很牛,突击队员们就更牛了,他们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一个个鼻孔朝天,说话无所顾忌,吹起来没边没沿。想想也情有可原,都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精神和肉体都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摧残;他们闯过来,他们活着,放纵一下,张狂一下,在所难免。大钱经过了最初的哀伤之后,也是如此。不过他和别人还不一样,他变得爱冲动,挑剔,刻薄,暴躁,偏执。他常把“爱谁谁”挂在嘴边(这是他的一句家乡话,什么也不管不顾的意思)。还爱说“老子”,爱说“你是老几啊”,爱说“我不尿你”。肖勇毕竟比他大几岁,又是干部,又是老乡,曾提醒过他,说“你说话注意点”。他白眼一翻说:“操,爱谁谁。”

连里有个志愿兵(现在称为士官),姓管,年龄比连干部都大。干部们都叫他老管,兵们则叫他老班长。老班长本来是炊事班长,因年龄大了,也因为有经验,政治处调他去帮忙,配合群联干事负责烈士善后工作。当兵久了,容易倚老卖老,在连队,除了连长指导员,他谁也不放在眼里,更别说大钱这类小兵了。大钱对他看不惯,从不去巴结他,但也不惹他,两人平常没什么来往。

一日,大钱去找老班长,打听烈士的善后工作具体怎么办。他知道袁宝的家庭情况,他妈正在病中,如果知道儿子没了,肯定活不下去。大钱说,如果组织上和袁宝家联系,最好是和他姐联系,瞒着他妈,等以后他妈病好了,也许能扛得住。正说着,老班长突然就变了脸,让他滚,说“一个新兵蛋子,到我这儿来指手画脚,你贵姓啊”。大钱本来就看不上他,见他这个德性,当即顶撞过去:“老子不光是新兵蛋子,老子还是敢死队的,枪林弹雨里闯出来的,你横什么横,有本事你上去啊!”

老班长说:“别在这儿张狂了,你不把袁宝垫在背上,他能死啊?还提敢死队,你给敢死队丢人,你就是个渣子。”

“你说谁是渣子?”

“就说你!不是渣子,你勾搭姓白的小丫头?不是渣子,派出所会抓你……”

大钱眼睛红了,脸煞白,攥着拳头,拳头在发抖,不过他没和老班长动手。他忽然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他过去的那点事儿,没人知道,肖勇都不知道。肖勇只知道他和小白的事儿。姓管的是怎么知道的?他忽然想到他的遗书,遗书被人偷看了!是谁偷看的?为什么要偷看?

他一定要找出这个人。他要问个明白。

这个人是保卫股吴股长。

吴股长确实看了大钱的信,出击之前就看了。这在当时没什么不正常。保卫股除了安全保卫工作,还负责思想工作,全团所有重点人的情况,他们都要掌握。大钱是重点人,按说进了突击队应该摘帽了,但没人明确这个事儿。因此大钱仍然在重点人名册上挂着,他的有关材料仍然在牛皮信封里装着。吴股长看大钱的信,不光因为他是重点人,还因为他这封信有点特别,别人的信大都是写给父母的,也有写给哥哥姐姐的,唯独他的信封上写着自己收。吴股长看了信,当即向政委作了汇报,甚至建议把他从突击队里换下来。他认为郑大钱当兵前有劣迹,当兵后表现一般,到了前线乱搞男女关系,很不可靠;如果在战场上出点事,那就不是一般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政委不这么看。所谓劣迹,是大钱自己说的,没经过调查核实,不能算数;从大钱的表现来看,是做了些不着调的事,但他还小,不能把他看扁了;作为突击队员,太老实了反而不好。吴股长知道政委对大钱有点偏爱,毕竟大钱给他当过一段时间的警卫员,也就没说什么。

大钱遗书的事儿,吴股长不光与政委讲过,与政治处领导讲过,在政治处分析重点人情况时,他也讲了。他认为这是对组织负责,对工作负责。他哪会想到这事儿会传到老管的耳朵里,更没想到老管会激怒大钱。

大钱很快就弄清楚了,他的遗书在吴股长那里,只有他的遗书在他那儿,别人的都在组织股。他去找吴股长。一开始他很冷静,他喊了报告,敬了礼,他问他的遗书是不是在这里,他要看看。吴股长倒也没难为他,打开铁皮柜子,拿出一个档案袋,从里面抽出他的遗书。他看到他的遗书拆了封,信封口剪得很齐,他的信上有几处划着红杠。大钱的脸色变了。

“我的遗书是谁拆的?”

“是我。”

“你为什么要看我的遗书?”

吴股长觉得这个兵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小兵跑到机关来,竟敢质问保卫股长,竟敢耍威风,这还了得!

“因为你是重点人。”

“重点人怎么啦?重点人就不是人!”

大钱的情绪有点失控。那是他的遗书,写给自己的,只要他活着,就不想让别人看,连老郑都不想让他看;吴股长却看了,他不光看了,还在他的信上划了红杠,还把内容泄露出去,连老管都知道了。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让我去死可以,欺负人不行。他抓起遗书就撕,撕了几把,狠狠地甩在地上。这时他的眼睛里就有了一股煞气。

吴股长很生气,但他不愿与一个小兵发生冲突,他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几口。他知道,这时候和他说什么都说不通,再说,也用不着他说什么,他管的是全团的重点人,大钱的思想工作用不着他来做,他有连长指导员,有排长、班长,往上还有他的营长、教导员,用不着他保卫股长多费口舌。他抓过军桌上的电话,吱吱地摇了几把,对着话筒大声说:“要三连,找指导员!”

没等吴股长放下电话,大钱就冲上去了。他打了两拳,一拳捣在吴股长脸上,一拳捣在他心窝上,都很重。脸上那一拳,打破了嘴和鼻子,吴股长一抹,满脸是血。心窝上那一拳,打得吴股长窝在地上,等大钱离开还没起来。

 

大钱被关了禁闭。

禁闭室在营区的西北角上,一个小石屋,孤零零的,不知原先是做什么用的。铁皮门,刷着绿漆,门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方洞,门肯定是后来安上的,没有窗。里面很黑,大钱进来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来。小屋大概有五六平方,靠里有一张单人铁丝床,那床中间塌了,贴着地。床前是一张爆了皮的行军桌,桌下有一个木头方凳,腿上缠着铁丝。屋里有刺鼻的气味,那是潮气、霉气和臊气混合的味道。

大钱是被警卫排的两个兵带着过来的,刚进屋,铁门咣当一声关闭,随后他听到上锁的声音。

大钱被关了七天禁闭。外面有兵二十四小时看守,带着枪。到了饭点,有人把盛饭的铁缸子从方洞口递进来。撒尿,角落里有一只铁桶。只有大便时可以出去,门外的兵陪着。大钱总是尽量憋着,他不愿见人。门外的兵却不时地从洞口往里看一看,那是规矩,防止被关禁闭的兵出意外。

大钱被勒令学条令,写检查。没人来同他谈话,没人来看他,他好像被人遗忘了。

大钱想,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呢。

肖勇很忙,成了军内外记者追逐的对象,天天被拉出去作报告。他没忘了大钱,来看过一次,说了几句话,匆匆走了。他的话大钱记着,他说:“你是我的生死弟兄,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在那七天里,大钱写了三份检查,都没通过。他承认打人不对,怎么处分他都行,就是送他上军事法庭他也认了,但是他认为他犯错在后,吴股长犯错在前。他在检查上说:“他姓吴的凭什么看我的遗书!”

那天下午四点二十分,整整七天,大钱的禁闭解除,肖勇来接的他。肖勇带他到镇上洗了一个澡,陪他在南温河边散步,然后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和他说了好多话。大钱听着,一直不吭声,就说了一句:“他凭什么看我的遗书?”

指导员也找大钱谈了话,在连部的帐篷里,文书和通讯员在外面守着。指导员是大学生军官,姓侯,细高个,戴着眼镜,像个白面书生。指导员有理论,有实践,很会说。他对大钱给予了充分肯定,说他主动要求到最危险最艰苦的负二,主动要求参加突击队,主动留下阻击敌人,体现了战士英勇的精神和顽强的斗志,但是一定要深刻认识自己的问题。他说:“你的毛病就是个性太强。谁都有个性,但不能太强。部队强调的是纪律,而不是个性。”他举了好多现实生活中的例子,每个例子都很说明问题。大钱一直没吭声,末了问了一句:“人没了个性还有什么?”指导员知道他的话都对牛弹琴了。他笑笑,最后说,连队党支部初步研究,决定给他一个严重行政警告处分,问大钱有什么说的。大钱说:“我接受,认了。”

大钱还想见小白最后一面,但是没来得及。他们团已经准备撤出前线了,一线阵地正在有计划有步骤地交给其他部队。团里安排一部分人提前撤回山东老营区,每个连都有几个,主要是回营区协助留守的同志迎接部队凯旋。大钱突然接到通知,让他提前撤回,他什么也来不及做,坐上车就走了。当车队走过小镇的街道,走到小白店门口的时候,大钱看到了小白。小白站在柜台后面,踮着脚往街上看,她肯定没看到大钱。大钱想,一回到营房,赶紧给小白写封信。

 

郑大钱没能等到部队凯旋。他一回到营房,就被安排提前退役了。后来,他还是收到了部队给他寄来的二等功的奖章、证书,还有一张大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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