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期  
      汉诗
胡澄的诗
胡澄

 

——清明节,祭亡弟

群山缓缓移动

像一艘旧船

我和你

坐在同一排坐位上

四周的窗户

朝向原野而不是朝向波涛

这使得这艘大船十分平稳,似乎没有移动

也没有方向

但我们知道它将带我们走

 

多么好啊,我们只要将自己交给它即可

不用做任何选择,这个静静的下午

无思无欲,也没有语言

我的脸上,泪泉无声奔涌

灌溉生,也灌溉死

有很久,我们不曾这样亲密地挨过了

仿佛回到了共同的母宫

 

傍晚时分,我起身

你睡着了,睡得很深——

曾经最不安分,最热血沸腾的你      

现在成了我们家里最安静的一个

 

校园前面的空地上

就在一丛丛桂花树间

荠菜青了

每年,我都去那儿采摘

就像它们是我种的

冬日的阳光竖直地照射下来

我暖暖地蹲在那儿

它们将脖子伸向我的刀子

就像伸向一条围巾

仿佛我是好意将它们从野外

带向温暖的体内

比起寒冷的泥土

它们似乎更喜欢我这堆

有温度的泥土

我知道它们想改变我的荒芜

 

突然发现农药妙处的农人

将敌敌畏倒在上游

全村的人都乐了

大家纷纷出动,小孩儿们也高高地

卷起裤管,在溪上捡鱼

 

三月的乡村,河岸野花盛开

空气中有微微的麦香

阳光下,溪水泛着微细的粼光

鱼的肚皮上有粉绿黄相间的条纹

大大小小浮在水面,宛如缤纷的落花

 

稻田里的泥鳅

泥鳅在稻田里钻来钻去

仿佛稻田是个迷宫

稻田旁边有个很小很小的水沟

泥鳅们喜欢在那儿逆水而游

仿佛这样游着十分好玩

但泥鳅也喜欢跳水

喜欢顺着“瀑布”哗啦啦地滑下来

就像滑滑梯那样

它们不知道这是我有意制造的

我在小小的“瀑布”下面挂一网兜

不费一点力气,它们就成了我的俘虏

但我并不急于带它们回家

因为并非只有泥鳅才知道稻田好玩

我卷起裤管,与泥鳅一起逆着水流走

有时候,泥鳅被我踩在脚下,弄得我的脚底十分痒痒

但我不会轻易将脚松开(我可不会轻易地放过它)

而当稻子变黄,父亲会放掉田里的水,准备收割

这个时候,我会替稻田里的泥鳅担心

但当再次灌满水时

泥鳅又像秧苗一样长出来

 

仿佛稻田是个子宫

现在,育龄期已过

 

北梅是地主的女儿

地主被枪毙了,家人四散

她躲进了一间路廊*

从此与世界隔着一堵厚墙

但墙腰上有个“口”字型的洞

那一带的农人进山砍柴

或挑柴出山,经过那儿

都会放下担子坐一坐,从那方形的洞里

取水喝(免费)。那是北梅烧开了的水

水中放了一些祛暑的草药

我曾经怀着好奇往洞里窥

从来没有看到过她。

我的父亲、哥哥都喝过她的水

但也没有见过她

听大人说,她是不会轻易见人的

但我母亲与她是同乡

有一次,母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半斤菜油

急急忙忙送给她

母亲说她常年吃素怪可怜的

“文革”时,她被揪出来批斗

人们说她吃素和不嫁是有罪的

她低头不辩解。继续烧水

直至“烧水”的权利被剥夺。她莫名地消失

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注:路廊是浙南乡村一种古老的慈善设施,为两间木结构房子,其中一间,路从房子中间穿过,两侧墙根放一些石块,凳子,供行人歇息;另一间是烧水人的居所,墙上取一洞,洞口下方放一水缸,缸上浮一葫芦瓢子。

 

我家的猪子

年边必定要杀猪的

母亲压低声音跟父亲商量着什么时候杀

我们听见了假装没有听见

因为怕猪也听见

尽管隔着厚墙

但猪还是听见了

它低着头,垂下耳朵

不吃不喝

我那时是怎样狠狠地笑着它

一个畜生

我到它的栏子前戏弄它

觉得它突然不吃不喝的样子可笑极了

然而,我至今记着它

仿佛它是世上唯一的猪子

 

有一架衣橱

祖母出嫁时跟随祖母来到我家

那时,祖母对它是多么信任

将她少女的秘密以及行装

全都装在里面

在它前面,还陪放着一条春凳

谁都知道,祖母预备着在那儿干什么

毫无疑问,祖母爱它的忠诚和缄默

它目睹了祖父的播种

祖母的孕育以及父辈们的成长

祖母死后,它作为遗留的宝贝

父亲几个兄弟,谁都希望能得到它

后来,它被叔公判给了三叔

那时,一家大小全都羡慕三叔

现在,三叔死了,它作为废品,扔了

似乎它木质的纹理比不上钢铁的温暖

就连祖母也快被我们忘了

 

莲大我两岁

住在我家边上

每天,我们一起上学

一起回家。邻村有个女孩

不喜欢这样,她说:

“不许你跟她好!”

她要求我恨,于是我就恨了

一天,莲家的猪跑出来

我用一根很粗的木棍使劲打它

猪凄厉地叫着。莲的妈妈闻声出来

责问我为什么打它

我说我没打。并因为不知名的难受

放声大哭起来   

我母亲因此铁定我没有打

将我搂在怀里

仿佛是猪打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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