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2期  
      新锐
层层累积的精神创伤
止慈

 

 

 

侯磊喜爱历史,他的小说里可以感觉到八九十年代至今北京胡同里的气氛。院落,壅塞的杂物,在其间游荡的小混混们,女孩子粗鲁的声口出来吓你一跳……而与三四十年代老舍笔下的北京比较,这中间感觉缺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呢?可能不是侯磊缺了什么,是当下缺了什么。

老舍笔下的北京,拿《骆驼祥子》来说,这里面有热情,有一个人要靠个人奋斗挣辆车、创个身家的热情,小福子死时他是痛苦的,虎妞更是充满了生命的蛮暴的热力;换言之,这里的人们不麻木。《正红旗下》更有一种虽贫穷而互相体恤的情意。而侯磊的小说,不论是《水下八关》、《女司机》还是《少年色晃儿》,寻不到一丝一毫让人感觉温暖的成分,主人公遇到的,永远只是冷漠、无情、伤害:《水下八关》里,小雷可曾得过菁菁的任何一点好眼色?没有。亮亮和浩南可曾有任何一个细节让人感到人心的温度?没有。《女司机》里,她遇到用欺骗和恐吓来讹她钱的梁桑,遇到和她相好、在加油时却也不会给她便宜点的王觉,更因一句善意的提醒“省着点花钱”而遭到男生乘客的投诉(他还只是一个中学生呢)。而《少年色晃儿》里,色晃儿好不容易和暗恋了许久的“黄发梢女生”说上几句话,也被女生的一句“滚”赶走。

更让人伤心的是,面对层层叠叠的伤害,主人公们是完全麻木的态度。他们好像一个巨大的吞咽器把那些伤害一口吞下,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好像这一切都很平常,接受,逃走,不反思。然后,同样的伤害再一次来过。再吞,再逃。一次次重复这过程。没有希望,没有改变状态的冲动,没有反抗。在吞咽的过程中,他们可能还分泌出某种包裹的液体,把伤害的尖利獠牙、棘刺等等都包裹住,这样让自己好过一点。

同时,主人公们自己有没有比身处的糟糕的环境更好一点呢?也是,没有。《水下八关》里小雷受尽欺负、被群体排斥,他对周围环境的感觉是:“我几乎要靠演杂耍,才能在班里活下去”、“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是把我置于众人之中,每人说一句,每句话利剑尖刀,我是游街的罪犯,忍受着他们砸过来的白菜帮子、烂西红柿、臭鸡蛋,甚至棱角分明的石块。我的头被砸破,鲜血顺着太阳穴流下,我的脸上沾满了唾沫……”但他在周围环境将箭镞转向一个比他更弱、同时也是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孩子——有智力障碍的学峰时,选择了和群体一起往学峰身上扔石块:群体“叠罗汉”把学峰压在最底下,他为了不被压进人堆而“猛地转身,把脚伸进人群,向学峰的肋骨处踢去,像踢足球”;亮亮打破灯管、他被扎流血时,让他嫁祸学峰,他选择了顺从地说谎,把学峰推到危险的境地。

几乎不费多少内心挣扎,小雷便完成了“指鹿为马”的游戏。这是一个标志,小雷之后在人生路途上可能会遭遇很多这样的场合和情境,而他可能做出哪种选择的倾向已经确定了。这算不算进入以亮亮、浩南为首的群体的投名状呢?孩子世界并不单纯,是成人世界的演练场。所以小雷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希望享有出卖自己灵魂的好处:一起去菁菁小姐家打游戏机。即使在他看到学峰的父亲赶到学校、抡起巴掌打向学峰,也没有多少对学峰的歉疚和体恤,只是“我在这阵乱哄哄中,把刚才受到表扬的高兴压下去了。我有点沮丧。”——与亮亮、浩南一样的凉薄。

也许可以在《水下八关》的孩子世界划分出三种力量:老师、菁菁,亮亮、浩南,小雷、学峰。老师,象征着成人世界,某种外在的稳固的秩序。在侯磊的小说里,我们可以感觉到,小雷对老师是不信任的。虽然老师在回忆高年级的“静琪”时,有些许温暖的调子,但小雷会和老师说出他心中盘旋翻绕的一切吗?不会。因为某种程度上,老师是孩子世界所演练的无同情规则的一个源头,她在改考分时带领全班嘲笑学峰,让他做简单的算术,这和亮亮、浩南做的有区别吗?看似平常的现象,在我们童年时期见到太多……

在这种情况下,小雷努力想融入亮亮、浩南的群体,恐怕不仅仅是因为魂斗罗游戏——除了依托于“丛林法则”的优胜者会获得安全感,可能也由于亮亮浩南比表面威严、实际不比他们更好的外部世界要可亲吧?有什么办法呢,连孔子感叹“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解经的人都要说“骥不是无力,是不称其力”:这是一个“竞于气力”的时代呵。

侯磊没有作任何评判,把这些细微的地方一一写出,写得人心里寒森森的。他把唯一可能带来温暖的人性特质,赋予了傻子(有智力障碍的人)——学峰和静琪(静琪是小雷想象出来安慰他的人物,可以作为学峰的“女生版”看)。他们因为智力缺陷不懂一般人可能遵循的规则,保存着人性中温暖的特质,也被“正常”的人类社会逐出。这一切,作者都用冷冷的目光和调子来叙述,没有给出任何亮光;只是在小说结尾,通过“我”幻想中的静琪托梦,以让人心酸的口吻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温暖的“培育中心”。

孩子世界可能的问题,根源在人性,而“你们本来可以玩得更好的呵”——《蝇王》里军官那句嗔怪的话,也提示我们,成人世界在规约不合理的人性上,是不是负有责任?读《女司机》感到,成人世界同样充满无奈和伤害;女司机最后与大货车相撞,似乎有了一瞬的清醒和解脱。侯磊的小说中没有超人、没有力量超群的英雄,他写的主人公连“好看”(性的力量)都没有,他让人物后退,后退到在个人特质上没有任何可圈可点的东西,坐在这里开始提问:人群、或者说社会,能给予这样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什么?他的出路在哪里?该向何处寻求精神依靠?为什么普通人的生活中充满层层累积的精神创伤,为什么会麻木地生活着?侯磊没有作分析评判,他如实地记述。我想,当下的我们,可以作更多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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