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期  
      新锐
按摩禅
陆源

 

死亡的颂诗产生水,死亡的精液产生火。

——《广林奥义书》

 

 

按摩让水火交融,大禅师说。最原初的粒子——他毫不掩饰地告诉我们——构成世界万物,有时候是以一声响屁的形式,有时候是以一场春梦的形式,自众生体内滚滚往外奔涌。

“通过按摩来提取它们,”男人双手画圆,结束神息的激烈运转,拔掉他与天地通联的隐秘插头,“难度不亚于从水中提取出火……”

时值春末夏初,大禅师也许尚未察觉,我们居住的瀛波庄园水太多,火太少,非常不利于修炼。遇到他的那一年,我已逃往远郊,不仅丢开了空手套白狼的生意,连马脸男死板、催眠的授课也随之割舍,转而埋首翻译犹太人斐洛的不朽著作。此刻,浓黑在窗外流泛,好似一只凉津津、湿乎乎的腹足纲动物。间或闪现一两点萤光,没准儿是久视那永夜之暗所产生的幻象,没准儿是我黑咕隆咚的内心冒起的微弱火花,没准儿什么都不是,只能归入未知的神秘王国。眼下,隔壁的疯女人又躲在她卧房里且笑且哭,自淫自浪,动静不堪入耳。这个从风尚圈隐退的女模特会跳西班牙霍达舞和萨拉邦德舞,童年还接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如今却形销骨立,终日烟不离手,因残酷的往事而濒于崩溃。我总觉得她像一根大香肠,偶尔像一条柴瘦的疯母狗。女人经常不穿衣服在屋内走动,其饱经沧桑的裸体遍布斑痕,肋骨外戳,脊椎暴露,简直惨不忍睹,而当年她即使在节食成风的时装界也享有云上轻骑兵的美誉。应该说谜团还有很多。比如我们为什么会住到一起,原委已很难追溯。或许她是我招收的房客,或许恰恰相反,我是她招收的房客。退一万步来讲,即使我们两个神智还健全,要搞清楚这一点也颇不容易。根据该婆娘的说法,是好友委托本人照顾她,而另一个说法是好友委托她照顾本人。当然名目并不重要,反正说到底我俩谁也不照顾谁,乃至老死不相往来。最近,我经常在结构古怪的众多房间里迷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稿纸、短袜或茶杯,只好克制住发狂的情绪,强压怒火走到屋外,在无一亮灯的灰暗小洋楼之间乱跑乱逛。这些外形怪异的一幢幢别墅全都轰鸣不已,仿佛室内是一片汪洋,正努力往外抽水。我穿过黑魆魆的林荫道,灵感欲来不来,经脉似通非通,不过,飘在半空的状态很惬意,很懒散,令我既不愿落回地面,也不愿飞升成仙。必须说明,相比繁华的城区,此地极为荒僻,胡乱栽种着梣树、橡树、樟树、桦树、枞树、柞栎、榆梅及各类松柏,北边是一座已经废弃、无声无息但不知为何仍在冒白烟的火力发电厂,南边的学校空无一人,篮球架足球门锈迹斑斑,破旧不堪的卡车随意停放。方圆十里之内,定居的活人可能不超过五个,游荡的野狗却多达三五百条,以致遍地狗粪,有些屎橛子之粗大,令人震惊。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野狗将演化成狼群,在我眼皮底下筑狼窝,生狼崽,建立狼国。然而,瀛波庄园遭人遗弃,其实另有原因。扛起大包小包驾车离开的男男女女对此绝口不提。

白天,这片衰败、不伦不类、持续下陷的仿塞维利亚式住宅群,注定无果而终的幽灵小镇,我最后的栖身之所,似乎永远烟笼雾罩,远远望去犹如海市蜃楼或诡怪的碉堡。不知是由于偷工减料,还是由于招惹了神灵,总之,瀛波庄园的建筑物大多渗漏严重。阴雨绵绵的秋天,呈八卦阵分布的六七百栋房屋会使人产生奇异幻觉,以为自己住在一个宏伟的水帘洞里,加之门外妖风阵阵,因而很适于龟缩避世者思考意志的洪流、生命的航船、灵性的舵手。我关上门窗,戴好耳机,全神贯注地投入紧张的脑力劳作。灌进头颅的音乐里同样雷声隆隆,雨声淅淅沥沥。大禅师来此落脚之前,我肯定是受到女模特的传染,患上了精神层面的狂犬病,日日笔耕不辍,魂魄的浆液泛滥成灾,继而几乎淹死在犹太人斐洛的《论天使基路伯》、《论世界永恒性》以及《论亚伯与该隐的献祭》那无止尽的拟喻之中。作者以希腊哲学注释耶路撒冷圣书,据说还如愿以偿,果真在老摩西身上找到了风烛残年的柏拉图。

我们不是在养生,而是在养死,大禅师说。我俩走向盲人按摩馆,行进在有形的光阴里,那是凡间万象的澎湃大海。头顶的太阳已催熟时辰。不难猜想,这一刻,大禅师已达到无梦无眠之境界,正在默念祷词。

“春天、元气、星星、众天神、众祭司,从东方升起,发热,降水,赞颂……”

此时大雨初歇,云团聚散不定,天地间光影驳错,尘世好像一个轻盈、透亮的巨型魔方,仅仅由明暗两种正六面体组成,它们按照阳光的角度斜斜排列垒搭,不断移动、切换、拼合、分散,迫使万千事物皆服从其调控,整块整块的澄净空间忽而失去色彩,忽而极尽鲜艳,分不清表象和实质。世界更因此平白无故增加了几个维度。结果,人们不再受制于通常的物理规则,可以在大地上任意穿梭。于是你会看到,有个男人刚拐进远处的街角,下一秒又从你身边走过,或者一位瘪嘴缩腮的迂腐老先生横跨马路,踩过稀疏的花圃,随即恢复了青春,变成一名满口白牙、笑容灿烂的壮小伙子。

 

 

我第一次见到大禅师,是在七月中旬一个与今天相似的黄昏。那天下午湿气浓厚,夏空五彩斑斓,他肩挎一只扎绳大袋子,满身旅尘,独自来到盲人按摩馆,不动声色地在门外逡巡徘徊。我跟平时一样,从瀛波庄园出发,绕过一方遍栽鬼莲的池塘,穿过废墟般藤萝密布、破败不堪的售楼处,穿过一片蚊子成堆的树林,再穿过灌木丛深处一块满是蚯蚓尸体的闲置网球场,然后沿着两条又空寂又冗长又坑坑洼洼的街道,走上五六公里不见人烟的荒郊野路,最终才钻进这个挺大的固定市集。从清晨到深夜,它始终闹哄哄乱腾腾,活像一座专演淫荡神戏的圆形剧场。午后热风吹送,流动摊铺环绕着几个四通八达的桶形建筑物轻轻摆晃。路人不停用粗话、蠢话和梦话互相致意,他们周围,整整一夏的窒闷被钢筋水泥所吸收,到处亮得晃眼,如同白花花的盐碱地狱,如同流言蜚语堆积而成的观念地狱。在这座触手繁多、铺满时间废渣的潮汐市集内,长相或庸凡或出众的主妇们注视着路过的少年,以惊人的速度一日日衰老而后魂归西天,将丑容美貌传给女儿,让她们替自己守住位置,投入莫名其妙的劫数轮回。有人说这些个身处荒凉郊区的姑娘少妇,已纷纷受领囚徒的烙痕,因为大好年华正无情地流逝,而她们无所作为,眼睁睁望着本可用于纵情欢乐的时光越飘越远。不过,别在意,兴许这仅仅是酒色之徒、堕落之辈的阴险教唆,实际上跟你我一样,他们很少有幸体验想象中令人沉醉的销魂一刻。

按摩馆外,永远能看到一名双目无神、魂不守舍的水果贩子,其心绪追随着前来刮痧拔罐的客流而起起落落。有一次,我问他售卖的荔枝是什么品种,此人回答:

“高力士的眼泪。”

他们愁惨的神情,暗示着难以言喻的苦楚。正是这种模模糊糊、欲说还休的情感,扼杀了历史长河中许多个文明,故此可以视之为一场静默无言的恢弘悲剧,它反复上演,世人站在舞台边缘,从未向那伙水果贩子投去真实的目光。你似乎在看他们,跟他们讨价还价,甚至聊一聊农学、风水学和营养病理学,然而,本质上他们是完全不可见的。这些人究竟是谁?打哪儿来?他们怎样处理不再新鲜的、散发乙醇气息的、位于生命线末端的深褐色水果?他们精通擦亮果皮的魔术,就像一支在人潮中泛舟的海洋部族,受植物世界的星图所指引,载着五颜六色的水果追风逐浪。但是,无论如何,他们再也不可能恢复第一代伟大先贤的青春活力,原因不外乎生儿育女会使灵魂的纯度越来越低,使精神的潜质越来越弱。

其实,我知道,那个迟眉钝眼、苦大仇深的果贩是他们族群里横遭废黜的倒霉王子,他暗恋按摩馆前台的姑娘Z已有一段时日。毋庸置疑,爱上某个女人仅仅是其惨淡生涯的痛苦开端。这家伙隔三岔五便丢下水果摊子,跑去按摩,只是为了跟那姑娘搭上两句话,其理智苦于情欲的昼夜叮咬而陷入恍惚,无法自拔。众多水果贩子在各个时代开展的恋爱归根结底是同一场恋爱。这天傍晚,正好又是他们王子的梦中情人值班。她唇边那颗让果贩们朝思暮想的黑痣异常耀眼。我来到服务台前,看见姑娘正在给一名穿浅灰色长袍的男子办理贵宾卡。他两手垂至膝盖,个子高得离奇,脑袋顶到天花板,故而弯腰驼背,仿佛肩头压着一副隐形的大棺材。该男子长了一颗狮子鼻,老猿猴似的眉毛十分滑稽,棕色皮肤,旁观者不难感觉到此人筋骨强健,肌肉坚硬似铁。他毫无征兆地扭过头来,好像凝望一个白痴那样凝望我,令人浑身不自在,令人急欲摆脱一切束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结结实实地踹他一脚,往他脸上吐唾沫,把他塞进臭烘烘的垃圾箱。我几乎立即想到,当初耶稣进城传播福音,就是因为这么一道眼神才惹恼了法利赛人的。不消说,站在他身后的水果王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齿。然而我们绝对不可能知道,自己将来会向他求教修行之术、悟道之方,听他讲解不灭不变的万物本源,阐释毗湿奴派神话、弥曼萨派思想,以及《密乘书》精义外加商羯罗的吠檀多哲学。

“请留下电话号码。”埋头写字的姑娘说。

男人随便报了一串数字。仅凭直觉就可以断定,他虚构的那部电话拨不通,但是,水果王子心目中无可比拟的按摩馆西施显然不太在乎。

“请问姓名。”

“阇摩陀耆耶。”

姑娘终于抬起她茫然、惊讶的漂亮脸蛋,意外地看到,门外盆栽的大波斯菊正竞相绽放。

男人放慢语速,试图降低其舌头弹动的华丽程度,但成效甚微。他锐利的眼光已惯于观察那极为复杂、遥远的事物,此时也不得不收回精神,应付这一窘境,度过他跨越国境线以来遇到的最大难关。他沉吟片刻,竖起一根手指,含含糊糊地说了三个汉字。在旁人听来,它们跟“大禅师”的发音极其相近。

如今我晓得,只要他接受按摩,屋外肯定会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甚或突降冰雹。而当时我以为这是巧合,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楼上楼下挂满锦旗,称颂盲人按摩师妙手回春,指掌生风,肉上雕花的功夫无与伦比。可这堆荣誉烂番茄的真正主人们不为所动,像一个个神灵走来走去,似乎并无实体,似乎完全处在另一个空间位面,其举手投足缓慢、笨拙而又沉毅。他们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顾客。有人前列腺大似鸭梨,有人双乳巨硕,有人肝脏移位四肢浮肿,有人因为疑难杂症的消耗而骨瘦如柴,还有人腹胀如鼓,颅腔积水,身体畸形,肤色泛蓝发绿,腋下生长血管瘤,总之千奇百怪,怵目惊心。不过,尽管博识多闻,当这伙瞎子听到大禅师说话,仍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前台,层层白翳遮挡的眼瞳闪过难以捕捉的丝缕忧虑,或许是本能地感到恐惧,或许是猜到此人绝不可等闲视之,当然他们根本就什么也看不见。

为了修炼按摩禅,你必须通晓梵学、魔学、征兆学、气质学和祭祖学,如果还是个玻璃球游戏大师,即钻研过格律学、辩论学、年代学、词源学、数秘学、勘舆学、天文学、算学以及诗学梦学,那么离证道又更近一步。不过,大禅师补充说,五花八门的知识、各类修养统统是铺垫,是学走路的婴儿摇摇晃晃迈出的第一步,是往我们脑袋的汤锅里丢入的第一块老姜头,离烹成美食还差得远,换言之,更多时候根本就等于白学。所以说大禅师在对牛弹琴。他玄妙高深的道境又岂是我这样的废物、傻瓜能够企及?不过,作为幻派经学的集大成者,他不凡的气度和怪诞的姓名,已足以让我畏怖。奇人必有异相!大禅师的体形实在惊世骇俗。幸好,为其服务的左先生也相当魁梧壮实。这个老瞎子绰号左铁掌,说一口王小波式的北京话,工作时打着悠长、舒缓的饭嗝,头上梳着两个鸭梨旋风髻,两颗盲眼珠好像粉红色活肉里镶嵌的冰寒蛋白石。他病态的愁郁、深藏不露的刚猛,在一个慈善的笑容之下,如冰雪在骄阳之下悄悄化开。

然而,仅仅一秒钟后,我已顾不上观察左师傅的诡异表情,因为给本人按摩的小个子手劲极重,两条胳膊简直像两支部队。他使用蛮力在我躯体的各处刨坑,栽下萝卜、青椒与圆白菜,接着培土、施肥,浇灌以某种神秘的汁液。此人虽然是瞎子,我在他手里却无异于通身透明,骨架筋络悉数浮现在他脑海之中。这个疾如风雷的盲汉将我当成一块腌肉,一会儿泡进醋坛子,一会儿又泡进辣椒油坛子,进而泡进生石灰坛子、福尔马林溶液坛子乃至稀硫酸坛子。他毫不留情地把我按到最深、最黑的存在底层,那里又炎热又拥挤又沉寂。大禅师的体验则殊为不同。首先他已经领悟到,那个在按摩台上被捏来揉去的自我,不受束缚,不受侵扰,不受伤害,既无悲无欢,也无生无死。其次,根据他事后的教导,修道之人会依次看见床垫、枕头、玻璃、大洞、闪电、烟雾、环形深渊。伴随着仪式的深入,天资优异者将感受到五大元素,即风、地、水、火、空的聚散流动,继而体悟到人生四大宗旨,即法、利益、爱欲和解脱的循环交替。沉入黑暗之前,他将默诵:

“永存不灭者,不粗,不细,不短,不长,不红,不湿,无影,无暗,无风,无火,无空间,无接触,无味,无香,无眼,无耳,无言语,无思想,无光热,无气息,无嘴,无量,无内,无外……它不吃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也不吃它……”

左师傅两只铁手所施展的技法朴实无华,功夫极深。大禅师很快便领略到,自己果然是一座九门梵城,又是一艘破船,凭空凿开一个大孔。他已进入醒位、睡位、梦位之外的第四状态,无名无色的超验状态,好去拜访那位金光万丈的造物主。哦,大梵天!活力充盈,威德无边,超越黑暗,闪耀似火轮,普照如太阳!哦,至高的按摩神诃罗!以伟力发动梵轮、使之永转无休的大块头!你是金胎、堤坝、责罚牲畜的皮鞭!你幽隐、致密、骇人,不可描述,不可测量,你让三重毂箍、五十辐条的大轮子骨碌碌滚动不已。

“智者乘坐梵船,”结束按摩的大禅师走进雨幕,瞬即被淋得好像一根湿柴,“泰然无畏,渡过千道万道恐怖之河。”

我们到底说过些什么?谈话源自何方,又去往何处?那一晚发生的情形,如今已无法追忆,本人仅仅记得为数不多的两三个片段。“阇摩陀耆耶大师,发发慈悲,”当时,我眼冒金星,不由自主垂下脑袋,脸颊阵阵痉挛,嘴巴更是在来路不明、变化诡怪的能量场内缓缓抽搐扭曲,完全不听使唤,“请到寒舍……”

 

 

暴雨瓢泼,把城市的屋顶连成一片,猛烈的闪电将黑夜大卸八块。我擎着一柄巨伞,足够为七八个人挡雨,但大禅师根本不介意被淋湿。因常年按摩,他身体坚硬如铁,当然,也可以松软如泥,这取决于修真者想以什么形态前往天国。如今大禅师看到阿修罗,看到魑魅魍魉在人们中间行走,已不为所动。他确信无论是谁,死后难免会移往月亮,若生前足够用功,通过极度严苛的选拔,便可以一层接一层地升向火神世界、风神世界、主神世界,便可以一路接受诸神没完没了的迎迓,最后堂而皇之地移入梵界,跳进不老河洗屁股,住进无敌宫,攀上至高的智慧座。反之,如果考试不及格,又会被遣回凡间,继续领受诸劫诸苦。尘世宇宙不过是天帝的可见局部,比如他硕大无朋的盲肠,或者他细长的几根趾骨。谈话间,大禅师锐利的鹰眼毫无死角地扫视周遭,提防自己的夙敌、能变身白斑鹿的贾洛特伽卢坡·夏尔朵薄迦从阴影里猛然蹿出,发动无情的偷袭暗算。此君原是一名花匠,数十载如一日地深怀怨恨,不惜实施寰球追踪,抓住一切机会朝自己的头号仇家投掷苍蝇卵、蟑螂粪,妄想污染他纯粹的精神和肉体。而大禅师本是个厨子,腌制过很受欢迎的咸肉,烹煮过众口难调的真理,因此,他无意跟任何挑战者对决,无意陷入不死不休的拼斗。在几十年前春季的第一个月圆之夜,男人张开翅膀,乘着百花的馥郁飞上天空,头也不回地抛下仰首怒斥的顽固大敌。

“我师承宝迪莫乔尼,他师承另一位阇摩陀耆耶,这位同名同姓的阇摩陀耆耶又师承另一位宝迪莫乔尼……”

冗长的谱系可以写满几十张纸,而他们的终极师承是那个无名无姓的最高主宰,那个不可随意谈论、应该用隐称指代的创世神。大禅师试过在南极露天按摩,在喜马拉雅山脉的雪峰上按摩,在战火纷飞的喀布尔按摩。他四处寻找巨匠级的推拿师、修脚师,跟密教宗长并排按摩。还曾在提奥提华坎的太阳金字塔上按摩,在南印度洋的狂风巨浪间按摩,在密克罗尼西亚的星空下按摩,甚至潜入底比斯深夜的木乃伊陈列馆,躺到某位曼图霍特普法老的身旁接受按摩。有一回六七个高手轮番上阵,跟大禅师苦斗足足四十八小时,周边的好事之徒还以为男人想冲击吉尼斯世界纪录。上述身体和意志极限的挑战使得他几度险些丧命。在《布列塔尼民谣采风集》里,大禅师的许多先辈以水怪的形象为世人所熟知,少数旅行家的文稿也提到过他们,但无不充斥着连篇累牍的谩骂与栽赃之辞,令人很是诧异。据说,跟婆罗门教众的修持之路相仿,大禅师悟理成道的轨途同样分为摩行期、家居期、旅居期和遁世期。他年复一年参究高深的禅学,如今正处于突破第三重境界的关键阶段,要么一举迈入遁世期,从此游化人间,要么不幸走火入魔,殒身殉命。很难想象他会逃进寺院,或藏身岩穴,可是除了牛皮糖似的贾洛特伽卢坡·夏尔朵薄迦,大禅师还得躲避他本人的娇妻。

“我美丽、温柔的妻子维罗遮啊,你如今身在何处?是否依然领着我聪明伶俐的儿子,玩命追杀不休?”

大禅师说得没错,男人女人是禅之养料,死亡是调味剂。然而退役模特唐小丽很显然不同意这番比喻。她,活生生一个大美人,自幼娇生惯养,即便当过地产大亨的情妇,即便已经年老色衰,又岂会变成什么狗屁食物,来喂饱你那不入流的按摩禅?为了这原本不足挂齿的论题,某个温暖无风、阴沉沉的星期六晚上,我、唐小丽、阇摩陀耆耶大师三人,通宵在瀛波庄园里瞎转悠,好像一伙业余的夜贼,正准备入室盗窃,或劫杀陌生的无辜情侣。事实上,是狂热的观念而不是犯罪的欲望,让我们兴奋得无需睡眠。附近有人居住的房舍寥寥可数,用来构筑围墙的砖块不断遭窃,于是坚毅的管理员移东补西,竭力维持并屡屡变动他形同虚设的防线。某个瞬间,苏州拙政园、杭州小南园和扬州九峰园的简陋投影,错杂斑驳地永久停落在粗砺北国的剖面图上。我们脚下迂回曲折的小径犹如迷宫,两旁栽满蜀葵,前方悬挂着紫荧荧的灭蚊灯具,不时噼啪作响。铁质拱桥、木质圆台、石质圆亭,以及堆满败草和鹿角菜的圆形水池,在茂密的黑色植物间陆续显现。

“波罗奢花!”大禅师惊呼。

“瞎说,”唐小丽很不屑,“明明是鸡冠花!”

“实际上,既是波罗奢花,也是鸡冠花……”本人试图居中调停,谁知两头遭怨,只好闭嘴。

我们仿佛走在一首短小而伤感的宋词之中,天上是北方午夜的寥落星辰。大禅师放慢步伐,沉声对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说,所谓按摩之秘,它不可观睹,不可言传,不可执取,不可思忆,不可名状,又是一切之主。大禅师转过脸来,眼睛如发动夜袭的猛兽,冲我直喷冷火:“朋友,玄奥的教诲是蜜蜂,按摩禅是花朵。”凌晨三点钟,在辩论双方昏昏欲睡、嗡嗡乱鸣的头颅上方,银河的灿烂旋臂正逐渐变为一场宏大的俄罗斯轮盘赌,怎奈我们身处其间,虽感到眩晕,却看不清全局,迟迟没法下注。湿淋淋的夏夜吞噬了无数悲伤、离别,动荡如大海。茫茫群星经过濯洗,散发着温柔、奇诡的银光,徐徐旋转。

“大禅师,如果我们是食物,”唐小丽问道,“那么爱情是番茄汁还是甜面酱?”

深宵散步的通道正要关闭,进入无形秘殿的路径已经开启。“爱是盐,”大禅师说,故意将“情”字略去,“没了它,我们吃什么都味同嚼蜡。爱是来自神秘世界的信使。爱是智识的宝冠华冕。爱是牺牲意志。爱是监牢。梵在世人的灵魂里熔化成爱,梵在千端万类之中品尝自己……”

 

 

命运弄人啊!命运是一名无赖,是一个卑劣的臭流氓!背信弃义!年轻时,女模特原想嫁给一位沉迷于尿疗的大富豪。然而此公的妖艳前妻,唐小丽情同手足的好姐妹,把他丑陋的怪癖、他病态的色欲,以及他钟摆般摇来荡去的精神状态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姑娘,结果成功扑灭她要跟阔佬结婚的疯狂念头。不久,另一个男人开始追求唐小丽,可她仍然没尝到什么幸福,反被可恶的庸医误诊,自以为患上罕见的不治之症,接连数月躺在高危病房内僵卧待毙。等她好不容易摆脱厄运,离开医院,兴冲冲想要投入新恋人的怀抱,岂料那个多年食用南瓜籽油预防前列腺炎的美男子竟冷冰冰地站在她身前,低眉合掌,说自己看破红尘,上个月已皈依佛祖。不久,原先劝告过唐小丽的好姐妹,曾经跟她一起捞钱、挥霍、胡闹的风骚女人,忽然间改头换面,变身为一名胖妈妈,决意终生侍奉耶稣,并投身慈善事业,在河北保定府创办了一家脑瘫孤儿院。

“妇人啊,”大禅师说,“不是因为爱一切众生而一切众生可爱,是因为爱自我而一切众生可爱……”

“既然他们可爱,你为什么还要逃跑?”

“爱世人是一回事,整天跟他们待在一起遭罪是另一回事。”

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到瀛波庄园的围墙之外,步入空旷的郊野,耳边萦绕着男人女人的娓娓絮语。从星海深处刮来阵阵冰冷强风,大禅师的体臭愈发浓烈,愈发难以抵挡。哦,黑夜是一朵盛开的优钵昙花,是一只迦楼罗巨鸟,正窝在世界上空孵蛋。它肥鼓鼓的庞躯硕体令人惊奇、震怖、悚惧,令人两眼昏花,两股战战,毛发倒竖。这时,短暂的沉默,费解的沉默,头晕脑胀的沉默,化为一股超自然的幻力霎时将我举起,像举起一袋古古怪怪、不停抖动的旱地马铃薯,胆大妄为地穿过若明若暗的静谧街道。老实说,我根本搞不懂唐小丽和大禅师到底要讨论什么。刚刚他们还沉溺在谈话的热络氛围之中,不愿跟我分享那玄秘的欢乐,可是一转眼,两人又不言不语了。这个夜晚犹似烧瓶,我们在其通明透彻的弧形边缘爬摸,如同结伴而行的梦游者。全球的暴风连成一条隐形的甬道,树林却奇异地静止不动,似乎正在撅屁股晚祷,似乎成群的邪教徒正在鬼鬼祟祟举行秘密仪式。我并不晓得退役女模特已经爱上大禅师,并不清楚她热辣辣的密谋。其蜘蛛网里浑然无觉的猎物反倒说,你们的美貌(目视唐小丽)或者你们的丑陋(盯住本人)全是上天所借,绝非白给,因而不必为此悲伤烦恼。路过一块等候建筑队进场施工的空地时,我们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在抡臂踢腿,又看到来历不明的大群牲畜,这些温驯的家伙伫立不动,站在空旷中扭头望着我们,食草动物的眼眸齐齐放射金光。

“妇人啊,让我们的理智骑在色欲这匹神驹上面,踩住煌煌智慧之镫……”

纯凭意念策马疾奔并不能满足唐小丽。她恳请大禅师为之按摩,说自己是个可怜的女病人、女怪物、女残疾者,不得不夜夜忍受疼痛的折磨,苦不堪言,总想自尽。阇摩陀耆耶大师问她:

“你究竟有什么毛病?”

“臀大肌挛缩。”女人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其实唐小丽压根儿没病。她脸上隐约的赭晕,无非是食欲不振和生活空虚的表征。许多年前,女模特从一本小说集《蒙着眼睛的旅行者》里读到上述怪疾,知道它主要的症状是跑步姿势很奇怪,而且无法跷二郎腿,无法跳绳踢毽子。很久以后,唐小丽在一家火锅店碰巧遇到那本小说集的作者,发现他为治疗臀大肌挛缩,为实现自己跷二郎腿的夙愿,在屁股上钻了两个大窟窿,眼下能把双脚扳到头顶。女人虽然撒谎,但这绝不表明她轻视诚实。所以,无论是先前拒绝那位顽强而优秀的小说家,还是现今追求让她欲火大炽的大禅师,唐小丽一律毫不含糊,赤诚相见。细雨濛濛的凌晨,她迅速恢复了青春,以爆发性的活力跳起安达卢西亚劲舞,仿佛吉卜赛女郎卡门·阿玛雅附体,鞋头鞋跟的踢踏之声如机关枪扫射,响亮的弹指如钢针扎破气球。讲述臀大肌挛缩仅仅不过两分钟后,唐小丽已将它抛到九霄云外,讨厌的厕蝇仍在她嘴边盘旋。照理说,这女人转个没完的傲然舞姿本该使观众眼花缭乱,昏头昏脑,但今晚她身边的男人又怎会是凡夫俗子?大禅师像个树桩一样无动于衷,而我因为时时刻刻担忧灵感被隔空取物的盗贼夺走,丝毫没有注意到唐小丽是多么奔放,更何况她并非对我奔放。

拂晓时分,精神的烈酒使我们醺醉。城市湿漉漉的轮廓在低空飘荡,热烘烘的街区膨胀不已,似乎要崩出一轮微微发臭的明炽元音。返回住所,大禅师立刻给唐小丽按摩,以遏制其病情恶化。首先是涂抹神膏,好让她身体散发异香,并让她心灵移往秘境。望着窗外深蓝色的夜空,他对女人说:

“作为月光下活动的按摩者,我们特别崇拜月亮,向月亮吟唱:你,聪明睿智的苏摩王,修炼者是一张嘴,你用这张嘴来吃阔佬。阔佬是一张嘴,你用这张嘴来吃穷鬼。火是一张嘴,你用它来吃全世界……”

大禅师灵活、强健的手指犹如奔马,在女模特苍白肉体的乾坤之间驰荡。他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胡说八道:

“哦,月中之灵,火中之英!我们的躯体是年份,脊背是苍天,腹内是空无,腹外是大地,两胁是方位,肋骨位于正中央,手脚是四季,关节是月份,双腿是白天和夜晚,头盖骨是星星,肌肉是云朵,肠胃里残留的食物是砂砾,血脉是河流,肝肺是冈峦,汗毛是药草和树林,前半身是旭日东升,后半身是夕阳西下。司晨女神,司夜女神!我们的哈欠是闪电,抖动是雷霆,尿是雨水,呻吟是语言……”

唐小丽把自己想成一坨面疙瘩,同时美滋滋地谋划着改天约禅师前往大料电影城,观看即将上映的史诗巨片。但我诅咒那个鬼地方。该死的大料电影城!它留给本人的回忆充满太多苦涩,我曾经在此大发神威,举起一个圆柱形不锈钢垃圾桶砸向玻璃幕墙,并因怒焰狂燃而一度理性尽失,以为自己是天下无敌的赵王薛葵,乃铁上界石星官转世。唐小丽也很兴奋,索性要纵火将该影城一股脑儿焚毁烧净。可恨那个夜晚太明亮、太潮湿,完全不具备月黑风高的犯案条件。如今,女人摇身一变,竟从一名玩火的危险分子化作柔顺温良的半老徐娘,正依照大禅师的指导反复呢喃:

“按摩和真理对一切众生是蜜,而一切众生对按摩和真理也是蜜……”

 

 

东方的天际已微微泛白。热风涌进房间,使人们黏糊糊的身体表面留下一层盐屑。整个国家的十几亿公民大多数还没醒。当你处于沉睡之中,争名逐利的七万两千条脉管会从心房往外延伸,布满心脏。我离开屋子,走出庄园,看见梦游似的洒水车已上路工作。

宁谧啊,我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宁谧,乃是宁谧之国独占鳌头的超级大富豪!身边无形无相的宁谧财宝正越积越多,根本挥霍不完。于是我死命签发支票,填写的金额大到难以想象,银库压力骤减。然而,它们翻滚增值之后,很快转回我的账户里,光是利息就足够抵消无数年月的喧哗吵闹,并供养千百座以寂静为食的魔城。但此时此刻,有谁称量过这黎明沉甸甸的宁谧?有谁知道我富可敌国?又有谁渴望与我组成统治双巨头,共同执政,共同掌管无数枚钥匙?如果把这堆宁谧的万分之一熔铸成金币,任它们在世间自由流通,如果购买等价的阳光当作材料,再雇佣一批隐形的泥瓦匠,我可以修建多么辉煌、璀璨、澄明的雄伟神庙!另一方面,倘若本人是一名通灵大法官,自然喜欢在这等莹澈剔透、漾满绝对光明的殿堂内开庭理案,不加区别地判处每一个嫌疑犯无期徒刑,而且永不保释。但是,除了我自己,没人会因此倒霉,没人会服终身苦役,侵泡在这宁谧液体构建的水牢里,成为一匹惨遭风湿病摧残的宁谧怪物……

我滚烫的大脑像一台疯狂开动的印钞机,完全无法停歇。缜密、迅疾、越轨的极端思想持续喷涌,将附近的宁谧染成淡黄色。我不断受热膨胀,原应全身爆炸而死,如同劣质的五彩气球,可惜宁谧所隐含的希望,所催生的乐观情绪,加固了周围的三维空间,让本人没能死成。我不得不抱住自己忧郁的梨形脑袋,强忍着悲痛往下走,不顾心头泛起一阵阵强烈的厌倦。多年以来,我天生的怀疑症从未痊愈,始终手举放大镜,仔细检查光怪陆离的幸福万灵丹,寻瑕索疵,尽可能地挑毛病。事物的意义好比一块肥肉,令人食欲全无,因为缺乏新鲜的趣味充当调料。这一刻,我又嗅又舔,颅腔里有位圣人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牺牲、安慰、信爱和狂喜,对我说所谓的灵感,很可能包含虚假的成分,容易产生虚假的觉悟,使人自以为大梦初醒,其实不过是从虚梦进入实梦,或者进入更深一层的梦境。他一会儿鼓励我百变不移其志,一会儿又要我放弃自己的意愿,如此一来苦难即变为福泽,甚至胜过开创一片新天地。我感觉自己正接近那个一彻万融的圆满之境,它似乎触手可及,偏偏又怎么也摸不到,无论采用何种姿势,无论展臂还是伸腿,无论下蹲还是弹跳。哦,原来胡作非为的冲动并不是罪?原来彻底摒弃自我,会让人无所不能?哦,漆黑的七月之夜,向大宗师致敬!

天色逐渐转亮,空街探入雪墙般浓厚的雾气深处,好像一条冰原上挖掘的壕沟,要把人送进凝乳做成的牢狱,永世监禁,囚犯们只能啃壁砖过活,妄图越狱的狂徒为了挖洞而不惜天天呕奶。可是我正处于不能自拔、无可救赎的神妙体悟之中,居然激动得涕泪横流。醉人的欢欣是如此浓浊,几乎达到言语不能形容的地步!但愿我精通移花接木的法术,把这份欣喜若狂的万斤重担转移给一个傀儡。街道似乎偷偷增加了自身的长度,变成一条活动的黯淡走廊,伴随我一路前进。想到大禅师刚才说,水果王子迟早会跑来求助,想到他本人已经落入唐小丽的魔爪,欣然走进退役女模特的圈套,想到犹太人斐洛厌弃世俗生活,连续运用他纯熟的转喻、借喻、隐喻手段,将伊甸园的肉欲欢爱解释成圣洁之象征……想到要获得一切,就必须放弃一切!我思绪万端,愈发亢奋,开始环绕占地广阔的瀛波庄园疾走。不,并非发泄多余的精力,相反,本人在透支生命,在敞开胸怀,捕捉濒死体验……我已下定决心全力求道,持之以恒,摆脱俗事俗物,剥开外壳,直取核仁……

晨雾尚未消散,从我身后驶来一辆接近报废、安装了几个大喇叭的货柜车。

“杂技团精彩表演!晚上八点整,免费欣赏!老少咸宜,请勿错过!”

怎么可能白看不给钱?有位远近闻名的神秘主义者蹬着破三轮,奋力追赶越开越快的宣传车,死死咬住它不住咒骂:

“你们这些个小丑、骗子,将来在审判台上展露的嘴脸想必更加可笑;赤裸的钢管舞女郎,汝等在焚烧一切的烈焰之中身体会更为柔软。到那个时候,哼,好戏才真正开演!”

有必要如实相告:瀛波庄园是全京城疯子和圣人的合法大本营。该狂徒姓游名去非,长得膀阔腰圆,故称游大。这人肤色很黑,堪比先知摩西的埃塞俄比亚新娘,那是他在思想朝圣的路上不断苛刻地训导自己而形成的烙印。游大的第一份工作,亦即至今做过的唯一工作,是在王府井古人类文化遗址博物馆当守夜人,因为天生鸡盲眼,所以从来不用上班。他会讲格鲁吉亚语,夏天脚板极臭,没结过婚,父母已经谢世,眼下自己一个人住在离我们最远的那栋三层破楼里,投入全部光阴和精力来折腾深奥难懂、极其晦涩的荒诞玄学。过去,瀛波庄园还比较热闹时,游大曾把老房子的底层租给一伙性虐恋爱好者,他们中的一些业余哲学家和文学家,整天鬼吵鬼闹,往窗下噼噼啪啪砸酒瓶子,却不知以什么勾当为生。某天深夜,警车呼啸而至,包围游去非的三层小洋楼,将男女房客全部抓走,罪名是聚众淫乱、藏匿毒品,而痴肥的游大作为房主,也被一并带到公安局问话。据说,那些人仅仅是一帮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又说是一群无业青年诱骗了一名美少女,喂她吃药,把她当狗来养,还让她不分昼夜,拼命接客捞钱。警方的这次行动令游去非大受刺激,家族遗传的精神分裂登时发作。胆小如鼠的汉子说,自己一天到晚逃避上帝,恰恰是为了投入上帝的怀抱,他老人家躲藏在永不可见的幽晦里,其隐秘、黑暗的恒久神性,无论当下或者过去或者将来,皆无从知晓,无法探测。这位深沉的天主是一颗陀螺,偶尔是一个圆环,他超乎众生之上,又贯乎众生之间,他烟气腾腾的浴室里挤满天使和理性。但游大提醒我,所有譬喻都不过是在外围兜圈子,隔靴搔痒,很难抵达核心区域。

“上帝栖居在我们神魂里,就像青蛙住在一片池塘里……”

两三个月前的某个下午,我在树林里碰到游大,看见他满眼血丝,嘴边泛着白沫,俨然癫痫来袭。男人揪住我一条胳膊,偷偷摸摸地告诉我,世人根本就接触不到上帝,他们看到的,不过是上帝的虚影,而要搞懂上帝之上帝更是没什么指望。游大决心另辟蹊径:先否定自己,再否定世界,最终否定天主。神经搭错线的玄学家!何其高贵、孤独、狂暴的情感!实际上,游大对终年流窜的杂技团并无仇怨。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破口大骂的真实意图,不过是想磨练自己潜心研发的否定术。熟悉游去非的男女老少谁都不会当真。倒是他本人,或者说他肥壮滚圆的躯体,经常被自己超尘拔俗的言语刺激得颤抖不已。

“教祖雅各说过,”游大满脸惊恐,直冒冷汗,好似白日撞鬼,“上帝真在这儿,就在我们体内……”

清晨六点钟,水果王子骑着一辆旧摩托,靠边停下,表情近乎颓唐,恼恨地冲我们招招手。游大随即跟他叽哩呱啦讲话,企图凭语句的炮弹将其轰飞,但从没成功过。不约而同,这两人视我如无物,沉浸在唇枪舌剑的激烈交锋里,他们像两只轻快的马虱,像两个用言词下跳棋的绝代高手,在纵横密布的逻辑和语法的沟壑间彼此竞速,踩着对方的脑袋不停跃进,简直神乎其技。终于,游大因为今天没吃早饭,昨天没吃晚饭,精力耗尽而败下阵来,认赌服输地乖乖坐到摩托车后座上。那台铁疙瘩经过水果王子的反复捣鼓,噪音极大,会让骑手暂时性聋哑,意识模糊,甚至精神错乱。所以,戴上安全头盔前,游大改用一种人之将死的腔调对我叹息道,如果你还在注视自己撇下的东西,那是多么愚蠢!如果你连自己都抛下了,才是确实抛下了!才可以深入到主神无穷无尽的根系之中!盲人方能看到上帝,他使魂灵变瞎!游大还没说完,摩托车的排气管已喷出一股黑烟,把他贵比金玉的发言遮断。水果贩子松开离合器。两人如同疯狗般甩下我绝尘而去,把一股忽浓忽淡的饱嗝味留在原地。

 

 

天已大亮。我并不准备返回住处去刷牙洗脸,去听唐小丽懒洋洋的呻吟,去找浑身咖喱味的大禅师。情欲的无餍之火、欢娱的激流会令人难以自持。不管怎样,今天我一定要给这女人找到工作。服装店导购也好,餐厅服务员也好,无所谓,反正必须赶快把她打发掉。因此我再一次迈向十里荒路,努力将破晓时分涌起的千百道狂乱意念压制住。然而,游大做贼心虚、偷鸡摸狗的形象始终挥之不去,似乎潜伏于我头脑的某个角落,正在抿嘴偷笑。这家伙最后一次参加信徒的秘密活动时,受到会中兄弟鼓励,大胆登台,分享自己追随天主的感悟。但整整十五分钟,他只打过两个喷嚏,放过一个闷屁,总是欲言又止。面对莫名错愕的听众,游大不得不补充说明,关于那个自隐的老上帝,他奇妙而深刻的体验正是如此:想说些什么,但又无话可说。大伙用鄙夷的沉默将游去非赶下台。唐小丽得知这档事后,颇为赞赏这男人的诚实态度,便跑去问他,关于爱情你了解多少?游大不假思索,立即告诉女模特:

“我们一心要融化在恋人的怀抱里。当你正准备完全投入其中时,见鬼,时运不济,造化弄人,我们的挚爱溜掉了,苍天为什么如此残忍?若恋人爱你,又为何离开?哦,上帝这么做,归根究底,是想让我们获得更多爱!他要我们认认真真相爱,否则便不爱。他下达的命令甜美如蜜,十方三界都不可比拟……”

唐小丽听罢,不由大为感动,几乎要以身相许,报答游去非的知遇之恩。幸好,在我谨慎、明智、不含偏见的指点下,她及时看清了这家伙若隐若现的精神分裂症实质。当然,游大之所以露马脚,完全是因为他本人的言谈举止太离经叛道。

“你以为精神是一小撮狗毛,是一颗鼻屎,你以为精神是我们肉体的一部分,跟一枚乒乓球差不多大。其实,你眼前这一切纷繁表象,才微不足道,好比精神海洋的一朵小小浪花!我们不过是上帝的容器,”男人用右手食指顶住太阳穴,悄声说,“耶路撒冷就在你身边,在这儿……”

我脑袋嗡嗡直响。秋日爬上云端,照耀十月金黄的树林,于是万千枝叶被瞬间点亮,构成一张透明的大网。跨越一条臭水横流的河沟时,我意识里好像有只活跃的大老鼠,将以下零零碎碎的词句一遍又一遍地振来荡去,全无顺序可言:“……调息、制感、冥想、专注、入定、思辨……按摩禅六支……万劫流宕……燃灯祖师……少食、正语、持身、守意……”我心里一清二楚,自己除了唐小丽传染的灵魂恐水症外,还可能已经患上游大蓄意散播的思想恶疾。

“时间,”那个发疯男人的幻影一直在试图说服我,“时间并不存在!”

又走过三五条空旷的马路,终于看到一栋商厦。大老鼠仍在我思维的囚笼中狂蹿不息,所幸力度已稍微减弱:“……不以忧愁而苦,不为欲望所摇,不受善德之限……万物乃我,化彼无我……行正道之人不堕恶途……”大楼外墙上挂满各家超市的招牌、灯箱,内部却没多少像样的店面商铺。这栋颇具京郊风韵的建筑西侧堆满断砖碎瓦,尽头处恶臭难闻的垃圾池堪称绿头蝇、黄粪蝇、酪蝇、寄蝇以及马狂蝇的繁衍天堂。而东侧是一间洗车房,有个光腚小男孩坐在空地上,守着一块街边掉落的雪糕,用手将沾满灰尘、已近融化的奶冻物质一点一点抠下来,不紧不慢往嘴里送。当年闯王李自成进京,正是取道此处,所以农民军的众多幽灵依然在周围游荡,依然在历史的寒天霜月中死不瞑目地瑟瑟发抖。

金钻百货店眼下正招聘收银员,但我委实看不出此举有什么必要。门旁依次排列着自动倒水的茶盘、旋转的表盒、发暗的桐木米箱,以及一株在方形巨桶内生长的丑陋植物,店主冷淡地告诉我:那是招财树。不难发现,这个面积挺大的商铺似乎已深陷时空漩涡之中,乃是不同年代风貌的生硬缝合物、松散拼凑体。它出售真皮包、名烟名酒、巨大的玩具车、巨大的金鱼形玻璃杯、巨大的易拉罐似的垃圾桶。这儿有一条橡胶短吻鳄横卧于皮鞋专区,那儿有一尊银质高尔夫球员全身像和一只冠军奖杯摆放在旅行箱专柜前方。而玩具货架上尽是硕大的财神、卡通形象的招财貔貅,还有一排可爱而诡诞的大头娃娃,它们既像猴子又像棕熊,全是一张毛茸茸的肥胖粉脸,恍似活物。有理由怀疑,此处摆卖的商品,其首要功能是为了满足店老板个人的心理需求,他一本正经的卖货游戏玩得非常尽兴:从陈列八九百年的香水,到我梦寐以求的彩色复印机,从蓝莓浆、琥珀核桃、高档袋装大米到电吉他电贝司,该店应有尽有。主人一定对超过正常尺寸的器物具有执迷不悟的喜爱,超过正常尺寸的器物令他欲罢不能。然而最让我激赏的杰作,是一只大脑形状的玻璃彩绘灯罩,密布表面的血管和沟回简直可以用以假乱真来形容。奇幻剧作者会向观众解释,这儿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暗门,几名不言不语的售货员实乃火蜥蜴所变。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会说那一大堆商品皆有生命,隐形的老板正操纵几个傀儡接待顾客。但真相根本没那么精彩。它既不是扭曲的城市化即兴、失败的产物,也不是未来某位小说家童年幻想天地的发源处,仅仅是一爿东北人开设的店面,实际用途不外乎洗黑钱。

“让你女儿来应聘吧。”老板说。

我一头灰白短发,自言自语,让人错误估计了年龄。不过只要能给唐小丽找点儿事做,假冒她父亲或儿子都无所谓。走回瀛波庄园的路上,我心情大好,不禁发足狂奔。此时午后的天空犹如一只河蚌,天边裂开一道使人胆寒的巨缝,暗红发黑,似乎具有无穷魔力,包含毁灭尘世的可怕法则。大禅师说过人间是一片战场,是诸天与群魔的战场,你们必须摧毁阿修罗的统治,挫抑邪恶的魔势,助长正法之理想!然而,退役女模特的答复令我大失所望。她拒绝到百货店当收银员,还说要去青海,去西藏,去找信基督的好姐妹一同经营脑瘫孤儿院,把它办成全球最好名气最大的脑瘫孤儿院,照料我国最棒的脑瘫孤儿,让他们一个个成为最可爱最耀眼的脑瘫天使。

 

 

秋雨绵绵,树林正发黑、腐烂,果实坠离枝头,硬化的铅灰色天空长久地压在人们脑袋上方,引起大面积的抑郁症。我不时撞见大禅师凝视着自己的粪便沉思。唐小丽则迟迟未将她狂放的慈善理念付诸实践。这并不是因为女人只会耍耍嘴皮子,而是因为瀛波庄园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论战,使之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九月间,她如今迷恋的阇摩陀耆耶大师,与她当初喜欢的疯子玄学家游去非,两人你来我往,天晓得为何激辩不休。事实上,他们的首轮较量早在相识之初便已展开。大禅师向游去非自报家门时,极其罕见地说了一通缜密的废话。他没能封住自己的劣根性,火力全开,大放厥词,令我刮目相看。

“请原谅,我并非多神教派的信徒,可是一神论也同样不牢靠。”大禅师说,“那位最高主宰,如果确实存在,那么他必定太无聊,太苦闷。到底该怎么消遣?很久以前,有个耶稣的信徒问我,既然《圣经》预言的事情都已逐一应验,我们对其尚未实现的预言又怎能置之不理?我反问他,说正经的,为什么上帝不像造第一个男人那样,用泥巴来造第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挑选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偏偏要拣根肋骨?上帝用左边还是右边的肋骨?拔取肋骨之后,填充空洞的物质是血肉还是一根新肋骨?其实我没问,只不过很想知道,亚当究竟有没有普通人的肚脐眼?耶稣究竟是转化成无酵饼,还是发酵饼?……”

大禅师被饶舌鬼附身之际,傍晚的天空正缓缓变为一座炼金术士的密室,满是流淌的熔焰和熠熠生辉的宝石。游去非完全不接茬。他注意到附近有个老太婆在悄悄爬树,忍不住咂咂舌头,随即另辟战场:

“正如那个怒发冲冠的护教巨灵神德尔图良所说,我已从世俗社会撤离,我关注人类的暗性、忧性,而光明、白、善、肤浅的热情,统统跟我不沾边。”这位徒有虚名的博物馆守夜人瞪着大禅师,两颗眸子噼里啪啦直冒火花,“天底下一切污邪均包含偶像崇拜的成分,凡是罪人都犯有偶像崇拜罪。”

我们的游大把对手当成偶像崇拜者,倒也合乎情理。接下去他说,那些个臭气熏天的俗世官衔、大众游艺、虚伪的起誓、廉价低劣的荣誉、空洞的阿谀奉迎、历朝历代的奴颜婢膝,无不是偶像崇拜之过,无不是邪魔往凡人脑门上乱扔乱套的花环,香喷喷的可恶花环……

大禅师走后,游去非的发言欲仍未喷射罄尽,转而将剩余的弹药倾泻到我头上,企图把我戳成一块满目疮痍的奶酪。

“你认为,率真之人是些凡事知足的家伙?你错了,大错特错!他头戴率真的冠冕,但天底下的造物没一样能够令其称心如意!所以他才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没有!而另一种人,徒有圣者的表象,却彻彻底底是头笨驴!离宇宙万物的真谛还差十万八千里!”这时候,游大再度变成一名下三滥的该死叛逆,“不该忍受上帝以及一切事物的约束!不要理睬上帝在我们内部东打西敲,像个补锅匠!我们生存于世,既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上帝,更不是为了真理……”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我问道。

游去非左顾右盼,神情惶恐。“嘘!……”他唾沫狂喷,把肥大的食指竖在嘴唇中间,示意我别吭声,“什么也不为!深夜时分,万籁俱寂,那时,天主之道从王座上骨碌碌滚落凡尘。不信你自己听……”

我告诉游大,他最好的伙伴,那个水果贩子,已经决定当大禅师的徒弟。据说,此人各方面的能力之强,已达到有口皆碑的程度。我安慰游去非,请他别失落,其实大禅师和他并不是一个水一个火,并不是鱼死网破。至少,你们两位高人都宁肯装疯卖傻,也不愿与蠢货为伍,都很想管住自己的嘴巴,以避免瞎吹胡扯,然而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效果都不甚明显。

“圣阿加托口含石子三年,直到学会沉默。”游大为辩论而自责,感到羞愧,尽管他尚未偃旗息鼓。“没错,舌头是难以降伏的恶魔。没错,舌头是罪行的温床,是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更是精神的致命杀手,”满头华发、半疯半傻的男人说,“灵魂之马除非以静默的围栏紧紧圈住,否则它会到处瞎跑,毫无思想建树……”

七点钟刚过,共和国历史最悠久的电视新闻节目开始播放,某位老革命家的讣告瞬间传送至亿万民众眼前。这个大人物为了我们的甜蜜生活呕心沥血,操劳一世,因此不该放任他安安静静地死掉。京城百姓的哀痛升上夜空,凝聚成更加浓厚的乌云,欲使天地同悲。当晚,水果王子走入瀛波庄园时,雨势剧增,霹雳破空而下。以大禅师之见,这恐怖的声响分明是高举雷杵的天神在狂吼:“你们要自制!你们要施舍!你们要慈悲!”众多汽车防盗器随之拼命嚷嚷,到处一片惶惶惊骇。番石榴世子,火龙果公爵,你这位隐秘国度的王位继承人好似落汤鸡,天灵盖上顶块破麻布。我看到此情此景,无缘无故很是激动,想找他谈谈主持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卡利马科斯,谈谈阿威罗伊笔下的柏拉图。然而水果王子冒雨前来,并不是要跟我神聊闲侃,而是要拜见一位知微洞幽的牟尼圣者——大禅师阇摩陀耆耶——企盼能收获启悟,以便走向他憧憬已久的胜妙之境。那一刻,我们的水果族贝勒爷犹如风灾后幸存的河妖,肆无忌惮地散发他失魂落魄的天性魅力。这位老兄满脑子盲人按摩馆前台小姐的倩影,想到她慵懒的双眸,想到她夏天穿着贝壳红底皮裙和提花网眼袜,打扮得活像个野鸡,但姑娘并不是野鸡,实为良家闺女。果然,世界是真梵的外显幻象,是它借助摩耶的万花筒向我们呈现的五光十色,不过肉眼凡胎要识破其虚妄的本质何其困难!水果王子奔进大门,差点儿把唐小丽撞倒。女人刚刚从河滨小公园跑回来,五分钟前还在兴致勃勃地玩滑梯、坐旋转木马、跟小女孩争夺秋千。她,唐小丽,好端端一个正派的老娘们儿,胸脯曾经盛开如娇艳玫瑰,承受过这个赤裸裸的时代许多赤裸裸的恶行,至今纯真未泯,可是神意难测,救世主的盘算诡秘万分,她勾引大禅师没准儿也是恢恢天道的关键一环。

“我不买草莓,不买龙眼,不买猕猴桃,”退役女模特形同发怒的狞猫,冲水果王子嚷道,“更不买你家的烂香蕉!”

男人颇感惊异。原先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隐身透明的,旁人根本觉察不到。“我来找大师,”他说,“今天不做生意。”

 

 

晚间,冷空气大举南下,将火星金星的睫毛吹得乱晃,如同夜光虫游到浅海。总共七七四十九位风神,它们一齐鼓翅,呼哧呼哧推动星辰云朵,十一位司毁灭的楼达罗紧随其后,想把天地抹匀,把尘世瓦解。瀛波庄园的情况已被大禅师摸得通通透透。此处是人鬼共居之地,用阴阳镜照一照便不难看清楚。如今,我们知道三号楼有个老态龙钟的老变态,表面上在做脑溢血康复运动,实际上在苦练龟步,而与此配合的狐手,他喜欢去热闹的街市揣摩并锤炼:当某个走背运的男青年从他身旁路过,老家伙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其裆部施展一记猴子偷桃。住五号楼的老妇人表面上不识字,实际上她在修炼神圣瑜伽之眼,俗称眼神瑜伽。为了使目光更加锐利,修炼者在昏黑的残月下倒持书本,从结尾往前阅读。他们还整天凝视针头,直到瞧见许多王朝的兴败、许多英雄美女可歌可泣的史诗。这些人相信自己终可练成圣眼神眼,涤魂洗魄,清除妄念,但他们多数修行不慎,落得个变瞎变蠢的结局。大禅师讲解过,往上翻白眼,向内凝视,方才是神识瑜伽之精髓。用智慧驾驭瞳仁,便可获得一切形象!同理,阇摩陀耆耶大师说,用来驾驭你胯下那尊巨炮,便可获得欢爱和生殖!至于千千万万跳广场舞的大妈,看似俗不可耐,也不乏高人隐藏其间。有时候,大禅师走过她们不温不凉的开阔道场,会流露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甚至跟某位女舞者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些匿影遁形的灵修家把叔本华认作名望最高的前辈,他们即使擦肩而过,照样能彼此辨认。别轻信这伙人是在柴米油盐地胡侃!如果你刚好有一本密语词典,会发现他们正偷偷诵读经文。哦,身体是一辆破破烂烂的双辕车,四肢是轮子,感官是马匹,智慧是车夫,思维是缰绳。人生实乃一座祭坛,造物主为我等钤盖形式各异的印章!诸位的俗眼固然看不到天神降世应身,然而,阇摩陀耆耶大师说,如若人间败坏,他一定会来拯救众生。

“学习秘法前,应该把经卷掰开揉碎,”大禅师对我、唐小丽以及水果王子说,“你们知道,克释拏是手执圆轮的毗湿奴之转世,尽戮多行不义的俱卢族。天帝还降生为罗摩,以铲除魔王罗波那的罪恶统治,又降生为侏儒瓦玛纳,以废除巴利大君的暴政……”

他讲到的印度神话本人一个也没读过。“请教大师,”我撅着屁股,恭恭敬敬提问,其实心里在盘算自己手头的译稿,“那么释迦牟尼和耶稣呢?”

“这两位不同,他们是化身者。”大禅师故弄玄虚或高深难测的唇舌风暴才稍稍平息,立即又再度发作。“真实的神迹,”他说,“源自天主那无欲无私、无外无遗的蜃气图。你是否见过圣人无偏无执、无迷无惑的慈祥笑脸?凡间何以能安定如磐?天主并非远居于上界,而是在尘俗中随意散步、瞎逛、东奔西走,他既深邃又单纯,神秘的权能遍泽世间万类,又在其中保持静默!”

“你们,”大禅师指指我和唐小丽,似乎预感到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去找找游大吧,他需要帮助。”

月亮,无比浑圆的轩辕镜!鬼节之夜,浓重的水汽使其朦朦胧胧,好像一轮幻斑,好像一道你久视路灯所形成的残影,好像这个团头团脑的家伙刚从土耳其浴室走出来,全靠一块磨砂玻璃遮挡羞处。我很不情愿地牵着花痴女人唐小丽,走向屋外湿冷、开阔的花坛,看见游去非正跪在草丛里,赤裸上身,高举双手,头发像块浸过肥皂水的臭抹布一样耷拉下来。若仅看表情,男人貌似狂喜难抑,其实他动荡的意识已完全消失于无可扰动的极乐之中。游大想做一条形而上狂走疾奔的野驴,想在空地上支一顶帐篷,把荒郊变为圣地。他多次找管理部门交涉,不料跟对方爆发争吵,挥拳相向。那伙物业人员是上一代物业人员的残渣和非法苗裔,他们无名无姓,遭受过无可救药的彻底污染,极度缺乏先辈的学养与素质,只会鹦鹉学舌地说些蹩脚的搪塞之词,依葫芦画瓢地摆些嬉皮笑脸的没用姿势。这个暗沉沉的周末下午,瀛波庄园的物业人员嘻嘻哈哈地站在游去非周围,大概已准备不顾职业操守乃至种族荣誉,非要把这疯子抓住剁碎了喂狗。唐小丽脱掉上衣,想用喷奶的方式轰走那伙物业管理界的败类,搭救游去非,可是很快被人制服。我手持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朝他们使劲挥舞,根本不管用,只好操起自动铅笔和笨重的机械键盘,奔上前去跟他们搏命。罪该万死的菊花党徒!祝你们脚下的大地突然开裂!我像是闯入了一群妖魔中间,深刻怀疑这是一场针对本人的阴谋,是邪恶思想的具现,所以极端亢奋,不停高喊:

“阿难陀!纯洁之渊源!秘密之欢愉!无极之汪洋!”

隐居瀛波庄园的人们听到我怪异的疾呼厉嚷,纷纷跑来一看究竟;接到报警的公安局倾巢而动,火速扑向京城南郊这块小小的草坪,据说是两个裸体的通奸男女正受到私刑的威胁,他们胆大泼天,居然在婚宴上乱搞,最终戴绿帽的新郎官发了狂,企图撞破层层阻拦,用菜刀砍死这对奸夫淫妇。可是,没想到,抢先赶到瀛波庄园的人马既非警察,更非战斗力极强的拆迁队,居然是众多境外媒体。冲劲十足的洋记者手拎肩扛各类器材,原本要去报道一次划时代的国际会议,关注它决定人类命运、星球前途的共同宣言,刺探诸国领袖的秘史轶事、愚蠢言论,顺便搜罗些庸俗搞笑的花边新闻。此次大会之庄严隆重,令上苍动容,令升斗小民深感震怖,因为一连数天雾霾消散无踪,空气清冽至极,以致他们的鼻子一阵阵酸痛,涕泗奔流。瀛波庄园距离新落成的壮丽会场仅五六公里,处于每只苍蝇都异常引人注目的范围之内。不到三十分钟,游去非喃喃低语的殉道者形象、唐小丽赤条条的反抗者形象以及我本人哭爹喊娘的挨揍者形象迅速传遍全球,引发了让人意想不到的种种后果。

 

 

唵!三个字母,十类法门。唵!嘴型由大张到紧闭,循序而为,开启布施、奉献与苦行之端始。唵!持诵、参悟其三个含音字母和一个无音字母。该神咒一发,千灵万鬼皆寂。唵!此岸众生、彼岸仙人皆驻于这一圣字之中。

然而,我们的水果王子已经来不及向大禅师学习那至高之秘。如今,他又一次失去江山社稷,被打回原形,重新沦为一个卖梨卖枣的普通小商贩,因为盲人按摩馆的前台姑娘Z已心有所属,爱上了瞎眼的左师傅。

“尊者,”浑身散发柚子清香的情场斗士又一次来到瀛波庄园,“有没有神术,能让女人爱我?”

“蠢材!废物!”躲在门外偷听的唐小丽冲进去,戳着果贩的前额大骂,“你知道一个女人的心是无价之宝吗?”

“太阳是最高真神的蜂蜜,天空是蜂巢,星星是蜂卵。”大禅师不理会歪缠捣乱的退役女模特,斜起眼睛,径自对恳求自己的男人说,“想让一个姑娘爱上你,就应该进入她的身体,深深亲吻她,抚摸她两腿之间,默诵:你出自我的每个肢体,出自心,是肢体的精华,让我怀中这个女人,迷狂,仿佛中了毒箭!记住,女人是火,男根是她们的燃料。具备此种知识的男子是不可匹敌的……”

“怎样方能进入姑娘的身体?”

阇摩陀耆耶大师教导他,这事情跟禅一模一样:“思之而不得,不思之而得;识之不之识,不识之而识。”

水果王子似懂非懂,闷声走了,去找游疯子道别。关于大禅师的这个徒弟,有人说他深于城府,有人说他厚重少文,其实那家伙只不过天生迟钝而已,但他无愧为语言领域的杂食动物,无愧为一头误入精神死胡同的狗熊,求知欲依然极其旺盛,更因此注定要舍弃他短暂易逝的露水君权。大禅师说,如果设法让左铁掌的眼睛复明,姑娘的爱情必将消解,当然,那么做没人会成为赢家。

“欲望不以享受而平复,正如灯焰不以添放膏油而熄灭……”

两天后,大禅师终于决定,离开之前,将智识瑜伽的奥义倾囊相授。临近黄昏,我们朝树林走去,感到乾坤运行是一场宏大的按摩活动。远方云柱通天,秋季的超载电网在头顶伸展,白昼之主仍高坐穹宇,死活不肯退位。在一条臭水沟旁,我们看见有个大胖子叼着一根烟,解开裤头,挺腰撇腿地往低处撒尿。他是不是因陀罗神,在给凡尘送来甘露?又看见一名大汉,紧紧拽住两根接地的铁索,咬紧牙关往上提。这老兄兴许仅仅是个精壮的同性恋者,又没准儿是一位现世的大力金刚,正在全力阻止地面沉降。(谁都无法拔起自己,连神灵也不例外。)没准儿他会说,鄙人在荷兰有一个同事,时而戴欧芹环,时而戴柳条环,时而戴橄榄枝环,此君正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不过,很可惜,这名挥汗如雨的汉子始终一字未吐。跨过烂铁桥时,我望见远处一片荞麦花,毫无预兆地沉浸在安宁、澄澈、气象万千的幻景之中,仿佛身边的大禅师业已升天,脚下的钢板轻轻摇晃,沙沙作响的橙黄色潮汐淹过街区,盖过隆隆的背景噪音。

 

男人若想变得伟大,他应该守戒十三天。

 

站在臭烘烘的桥头,大禅师把目光投向一队骑单车的超短裙少女,眼角布满血丝。片刻之后,他又开始传授秘仪。

 

在太阳南移的黑半月中,选择一个吉日,将各色草药、瓜果放进优昙木制作的杯盘内,虔心洒扫房舍,安置祭火,铺设圣草,按照仪轨法则,在阳性星宿下方,搅拌混合饮料,向火堆浇灌酥油。同时诵祷:

“献灿烂太空!献给横堵纵塞的诸多老天神!你是灼烧者,你是圆满者,你是坚定者,你制造哼哼声,你自己直哼哼。你是食物。你是云中闪电。你遍及一切,统治一切。”

我们沉思其辉煌,默祝夜晚和清晨甜蜜。随后饮下酒汁,头朝东方躺下,次日礼敬太阳并吟诵:

“你是万物支柱、大地明灯。你是赤甲虫,是永生的美少年,在天空孤独巡行。你是四面八方唯一的白莲花,愿我成为世间唯一的白莲花……”

接下来,向火光默念师承。切记,祭祀须用优昙木勺、优昙木盆、优昙搅棒。正义是栽培宇宙之树的肥料,苍穹是神灵的唯一膀胱!愿整个春季的东风南风猛烈刮过天国的牧场,愿鲜花绽开,果实饱满,大地生生不息……

 

来到林间空地前,大禅师已经语无伦次,近乎癫狂。他再三强调人生并不真实,除非你最终悟通无极之理,个性消弭于无方无相的大梵之内,达到圆融互涉之无上境界,好似一支利箭,完全命中目标。

 

众天神喜爱隐称,厌烦显称。而俗世男女天天途经梵界,却丝毫不觉,受到蒙蔽……

 

我们一滴酒没沾,却活像两个醉鬼,抬头望见又昏暗又残破的月牙,头晕眼花,仍企图利落、准确无误地完成新月祭。然而我们的脑袋沉重已极。哦,黑夜在熊熊燃烧,街道火星迸溅,风声如吼。哦,诸界明尊!哦,月亮,明莹朗澈,不朽的苏摩王!请分泌宝贵的膏腴之汁、令人垂涎若狂的清液、消除罪尤的圣乳,好让我们痛痛快快浮一大白……

 

 

两三年前,在一个隆重、典雅、饱受阴雨困扰的国际读书节上,我参加过一场希腊诗歌的活动。主办者用心良苦,专门找来许多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去充实听众席。当时我坐在台下,忽然意识到,整个活动其实是为我一人而举办的,因此,虽然希腊语犹如天书,虽然现场翻译的学生腔几乎毁掉整个活动,虽然四座的低沉鼾声让人烦得要死,我依然淌下激动、滚烫、含盐过多的大滴泪水。

之所以想起那次经历,原因是杂技团一连数天在瀛波庄园附近倾情表演,几乎拿出了吃奶的劲头。无比神奇的巴纳姆效应!不得不相信,总有一个节目是专门为你一人而准备的!不少观众告诉媒体记者——事后证实纯属游去非胡乱造谣——这支民间杂耍艺人的队伍隐约感觉到,末世审判即将降临,于是,他们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度过,毫无保留地挥洒其才华,施展精湛的技艺,以充分显现所投身行当的妙韵神髓。他们毕生求索的惊险逗笑的学术造诣、他们踩高跷的世界观、他们骑独轮车走钢丝的生活态度、他们扔匕首扎美女的爱恨情仇、他们光屁股空中飞人的密教修持,无不让大伙深受触动。最后一场演出盛况空前,杂技明星们移师万人体育馆,消息传遍各乡各镇的角角落落,引发极大关注,最终,连姑娘Z也带领十多名盲人按摩师赶来买票观看。

“世风日下啊,世道浇漓啊,”游去非又哭又骂,“你们这帮子颓废艺术家,把圣灵的殿堂变成淫窟,把老圣父的信徒变成娼妓和嫖客,应该落得个何等下场?”

“芸芸众生,”大禅师站在体育馆大门外,望着排队进场的长龙,仰头兴叹,“他们执迷、昏醉,他们贪、痴、惧、忧、妒、怨,看不到天神失位,大地沉沦,风绳断裂,江海枯竭,北极星移走。他们轻浮、沮丧、狂乱、自高自大,他们懒散、懈怠、忧愁、贫乏、残酷、愚昧、无耻,他们鲁莽、好胜、虚伪、贪财、依赖、愤怒。他们到处乱跑,内心是阴神阳神交欢的洞房。他们犹若中邪,不能自主。他们如堕魔域,满怀恐惧,如黑暗笼罩,激情蔽目,徒具形骸!这世界好比因陀罗网,充满幻觉,恍似梦境,充满假象。这些人就像芭蕉树芯,腹内空空……”

若不是我建议、恳求,乃至挥舞拳头强迫大禅师闭嘴,他还会滔滔不绝往下讲个没完。古印度食粪的林栖圣贤早已说过,我们不幸受制于众多束缚,诸如无明之监狱、私我之陷坑、情欲之锁链,仿佛身在一个黑灯瞎火的狭窄圆周里,无路可走。晚上八点钟,体育馆繁星般璀璨的顶盖下,左师傅的烂眼皮频频眨动。姑娘Z坐在旁边,悄悄握住他筋骨遒劲的右手。“不应食用大地上四季轮回产出的果物,”左铁掌模仿大禅师的语气说,“这些东西诱发贪婪和挑剔,引起肚肠的欲望,使它迸发、鼓胀,变成烈焰,使人沦为饕餮之徒……”话音未落,这名又高又瘦的盲人按摩师全凭第六感发觉,他身后有一股满含威胁的力量,正死死盯住自己不放。实际上何止如此。忽明忽暗的穹顶下,全镇男女似乎均能够找到各自的冤家仇家,密集而炽烈的目光纵横交错,既相互排斥,又彼此牵连,共同组成一张看不见的城南关系网。游去非用保鲜膜层层紧裹他臭不可闻的大脚丫,恼火地窥望七八米开外的唐小丽;退役女模特则将其火热的视线投给她旁边的大禅师;这个铁塔似的男人满脸戚容,脑袋直冒白烟,把全部注意力放在环形马戏场上。那里,光幻的圆燕鱼疯狂游动,蓄夸张八字胡的耍蛇人正嘀嘀嗒嗒吹起诡谲的曲子,几乎全裸的女助手身上缠绕着一条粗硕的花斑黑蟒。猛然间,大禅师领悟到,原来这个节目确确实实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因为表演者无论怎么乔装打扮,无论玩蛇玩火还是鞭子,他准能一眼认出。

“贾洛特伽卢坡·夏尔朵薄迦!”

我很想问问大禅师,那名光溜溜的女助手是不是他的妻子,所幸最终忍住了。

“我们结婚吧,”欢闹的乐曲声中,游去非不顾表演者正在蹦床上翻飞起落,径直跨过几十张座椅,跑来找唐小丽商量,“别去投奔你那个老姐妹,别再追随你身边这位禅师。”疯子告诉退役女模特,她天真的柏拉图式理想不过是虚无幻念。“使徒奉劝世人,与其忍受欲火焚身的煎熬,倒不如结婚……”

水果王子见状也凑过来向游大请教:老兄,人生到底是要追求心灵的宁静,还是追求光荣?

“有人自称云游僧,有人渴望修得禅定,”游去非没搭理自己身旁挤来挤去的好学果贩,没继续纠缠局促不安的退役模特唐小丽,反倒两眼直瞪大禅师,仿佛要从他脸上抠出一块肉来,“其实都是一回事。这些人能逃到哪儿去?能一直逃吗?他们逃进荒漠,逃进密林,难不成还要逃进虚空里?”

但大禅师不得不逃跑,因为他满腔仇恨的终生死敌贾洛特伽卢坡·夏尔朵薄迦、他丢人现眼的全裸妻子维罗遮已经追来,并准备大开杀戒。

告别的时刻临近了。我跟随大禅师走到体育馆外,从他手里接过礼物。那是一部《摩诃婆罗多》全译本,合计六卷五百余万字,四千六百多页,有几个译者来不及完成任务便辞世归天,不得不找人接替工作。书册一直装在大禅师的背包里,是这个修道男子的压舱石,预防他自由无碍的灵魂腾空而去。

我们走过盲人按摩馆。集市间,瞌睡的霓虹灯散播着一圈圈暗光,有只鹘在天上盘旋。透过大气层忽隐忽现的窗洞,灿烂星夜传来冷冰冰的二手神启。路边的铁栏杆东歪西斜,它们的实心基座已经被吸毒者拆光卖掉,沿途一片狼藉。有个中年人凑过来问我:

“这儿停车收费吗?”

“五毛钱一次。”我把两道明显不悦的眼神扔向他脸庞。高手决斗时,总有不识好歹的呆货前来搅局。

“车丢了管赔吗?”他不依不饶。

“那要丢了之后才清楚。”

不出所料,贾洛特伽卢坡·夏尔朵薄迦一路紧随,此刻也来到按摩馆前。他脸上写满狂怒,似乎正承受碱性月光的烧蚀。可是我惊诧地发现,这个极为威猛、斑斓如印度虎的汉子站在大禅师不远处,竟没法看见自己的终生敌手。其实,多亏贾洛特伽卢坡·夏尔朵薄迦锲而不舍的追踪,大禅师才跑遍全球。他们的关系跟彼此排斥的两块磁铁相似:仇家的迫近会把另一方隔空推走。哦,温暖的深秋之夜多么混乱!哦,神圣的围场!大禅师的妻子、美女维罗遮在公路的机动车道上裸奔;她身后是一群簇拥着前台姑娘的盲人按摩师,他们用嗅觉探路,畏首畏尾,眼窝凹陷的头脸乱摆乱晃,俨然是一座座急欲找活人复仇的蜡像,徒劳地阻挡水果王子上前表白;退役女模特已顾不上跟住大禅师,因为她一直在竭力摆脱痴狂的求婚者游去非。这个奇诡之夜,下弦月活像半张鬼脸挂在西天边,微微泛红,成群的摩录多风神——他们从不休息——为我等吹开轮毂似的高维度孔穴,把世间各种物质,包括粗大物质和微妙物质,统统卷向空中月界。无疑是命运把我们赶进同一条巷道。最后连信佛的美男子、热衷尿疗的变态富豪都纷纷现身,想跟唐小丽重修旧好,他们两个再加上原先已发动求爱攻势的游去非,赫然形成三马同槽的复杂局面。我本人受托找到左铁掌,请他务必与大禅师再较量一次。

在推拿按摩这个行当,没人不讨厌修炼者,因为他们会移动穴位,让你劳而无功。按摩师不得不沿经脉一路追捕截杀,使出强硬手段,全程险象环生。不过,左铁掌决定满足大禅师,即便把他捏死在按摩床上,好比宰掉一头猪,好比枪杀一条狗,也在所不惜:很可能这恰恰是大禅师期待的生关死劫。

按摩馆内空空荡荡。他们走进大门,犹如走进狩猎区,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我挡在台阶前,不许任何人擅闯。这个安安静静的深夜市集周围,处处是一派寒烟衰草,低翔的夜枭已遁入星空,大梵的转轮正把它无穷无尽的同心圆对准盲人按摩馆。大禅师说过,有些事物,并无起源,早至天神创世之前便存在,它们看不到也摸不着,与可见可感之物分属不同序列,比如业,比如因果。这个夜晚,原本让我莫名惊惧的精神疾病纷纷逃开,厄运、忧郁和往昔的创伤消逝无影,不再构成威胁。我仿佛刚经历了一场难以形容的按摩,头颅沉重,昏昏欲睡,恍惚间觉得空气明澈如水晶,眼前的物体无不洁白晶莹。什么声音在召唤我睁开智慧之眼,而非布满血丝不大灵活的肉眼,在鼓励我去悲去迷,挣脱欲望的缰锁,拥抱永不毁灭的无量幸福……

晚穹是一座黑咕隆咚的赛马场,骑手悉数落鞍。等我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已站在按摩室内,正好看见左铁掌将一只手按在大禅师脖子上。这举动貌似寻常,却令人不寒而栗,因为他只需一次简单的发力,便可以让自己的顾客兼对手死于颈骨脱节。大禅师毫不退缩。房间里溢满他超乎想象的浑厚话音,反反复复在我耳边震荡无已:

“皮肤是一切触摸之归宿,鼻孔是一切香臭之归宿,眼睛是一切形色之归宿,耳朵是一切声音之归宿,思想是一切意愿之归宿,双手双脚是一切行动之归宿,生殖器是一切欢喜之归宿,肛门是一切排泄物之归宿,语言是一切启示之归宿……”

身为一场龙争虎斗的见证人,我确实受益匪浅。不过,最大获利者显然是乘机向姑娘献殷勤的水果王子。他英勇地使用一种散瞳的眼药膏,短时间内近乎失明,以满足盲人按摩院前台女服务员的特殊爱欲。球形路灯下,水果贩子推着一辆单车,甘愿成为爱情的瞎子聋子傻子,并为她讲解中国古代性文化。

“你要知道,圣人皆无父。”透过一片冰凉的橙色光芒,男人还能感觉到姑娘的优美轮廓,“孔子是野合的产物,汉代王公把春宫图直接画上屏风,助长兴致……”

姑娘连连打哈欠,但水果王子看不见。另一盏路灯下,唐小丽听到的情话更其深奥、玄妙。“我们追求的事物绝不是寻常学问之知,”游大以手握天上乐园的期权自恃,豪迈地推开亿万身家的竞争者,“而是精神之知、灵识之知……”

忽然,两拨人同时停止交谈,因为大禅师已突破最后一道难关,重新现身街头。他由自己凝厚的影子牵动,似乎即将成神,即将化作一阵旋风,近旁飞舞着几百上千只幽灵蛾。毫无疑问,左铁掌失败了。水果王子无比振奋,撇下一伙奇形怪状的瞎眼按摩师,大步奔来。

“圣者,我别无所求,只想亲一亲你的脚趾头……”

“再会,朋友们,”大禅师说,“生命是无限的!”

“再会,老兄,”踉踉跄跄走近的左铁掌回应道,“悲伤痛苦也是无限的!”

“当心无限,”游去非死命拽住唐小丽不放手,“它不过是虚幻,充满悖论和陷阱……”

此后六七年,果贩子不顾致盲的危险,沉到黑暗底部,最终看见纯净的光芒凌驾于黑暗之上。而我也总算大难不死,熬过人生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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