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2期  
      实力
支点
段玉芝

 

 

1

 

刘副总突发脑梗,把林芝从一个隐秘的烦恼之中暂且脱出,如她无数次祈望的那般,让那烦恼离她远一些,再远一些。能有多远就多远。

她右手托腮,食指触摸着耳根。每每思考问题,她总下意识地这么做。华永岭是何等聪明之人,每当看到她如此,他就装作没有在意她,看电视,上网,或者干些别的。等她把手从脸上拿开,他方不紧不慢说出他要对她说的话。在很多时候,他是一个体贴而善解人意的老公,这一点林芝从未怀疑过。自从看上他,林芝就确信不疑:他胜任他想担当的每一个角色。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这是婚后第三年林芝才意识到的。

“林主任,刘副总病得认不清人,肯定要退了,肯定是李部长去做生产副总,这样一来,生产部长就是一个空缺,咱公司除了你,没有谁能够胜任的了。”当林芝把手从腮边拿回来,目光从出租车外收回的时候,杜小雪开口了。杜小雪是六车间的统计员,跟着林芝从医院看望刘副总回来之后,这些话就一直在她嘴边打转儿。可是她想起老公李一浩交待过她,跟着林主任,要多干活儿少说话,能不说的就不说,所以她一直没有说。但这件事对林主任来说是一个利好消息,说了只会让她高兴,所以她虽然忍了好几忍,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可是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林主任没有笑,也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叹口气说:“唉,人也真就这么回事儿,像刘副总吧,昨天下午还主持生产会议,转眼就成了这样子。”杜小雪这才发觉自己的这番话不合时宜,她们刚从医院出来,刚刚看过生命垂危的老领导,怎么能说这些?于是她开始后悔没听李一浩的话,就也跟着林芝感叹。

林芝用眼角瞟了杜小雪一眼。这是一个美丽的少妇,有着细腻的洁白皮肤,纤巧的五官,稀疏的黄头发,跟时下流行染的发色差不多,所以杜小雪总认为自己为李一浩省了一笔染发的钱。即便没有李一浩的关系,林芝也会让她做六车间的统计员。杜小雪是一个心无城府的人,没有野心,对工作认真负责,又不像她老公李一浩那样丁是丁、卯是卯。她办事灵活,各种关系处理得妥帖,六车间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她,让林芝省心不少。

 

想起李一浩,林芝心里就有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萦绕不绝。多年前,他曾经那么喜欢她,对她那么好——现时他却成了别人的模范老公。那时他们刚毕业,一起在六车间包装线上实习。人工包装化妆品瓶子,装了小盒装中盒,再装大箱。林芝的手上贴满了胶布,刀切的崭新硬纸盒如刀片般锋利,一天要摸两千个。大多数时间李一浩坐她身边,抢小盒中盒大箱,总是抢得多,有她一份。中午想着任务狼吞虎咽扒完饭回来,未满的大箱已经装满,并被整齐地撂在最高处,赫然贴着林芝的号儿。李一浩的眼睛告诉她,是他干的。他瘦而精干,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却什么活儿都能干。后来,他还帮她背过大包拎过大桶。他还会做饭。男女宿舍在同一幢楼里,林芝和叶灵辉有时去他们宿舍蹭饭吃。每当这时李一浩总是忙得像个家庭主妇。林芝知道,他是为她一个人忙的。很多时候,大家边吃边说的工夫,林芝会发现自己碗里多了一块肉,那是李一浩趁人不注意夹到林芝碗里的。那时单身宿舍没有冰箱,吃肉的机会绝少,食堂里的菜更是难见肉的影子。后来林芝跟着华永岭吃遍这座城市的高档饭店,再也没吃到这么香的肉。

那时李一浩并没打动她,她喜欢龙飞。龙飞有着修长的身材,略微鹰勾的鼻子,淡棕色的眼睛和睫毛。赶着林芝和叶灵辉叫姐姐,隔壁的雪纯叫妹妹,听得大家心里很熨帖。他是有眼色儿、会来事儿的一种。在林芝眼里,当然要比闷葫芦一样的李一浩强得多。李一浩聪明能干,有技术,可是书生气太浓,做事过于认真,并不真得车间主任的欢心。所以林芝认为李一浩并不是能有大作为的人,龙飞却是。或显或隐的暗示,几番没有得到回应,林芝便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龙飞全心全意追求隔壁漂亮的雪纯。

在雪纯和一车间主任的儿子恋爱之后,龙飞拂袖而去,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临走之前,龙飞去了林芝宿舍,告诉她他要走了。林芝是事前公司里第一个知道他要走的人,那时候跳槽的人极少。他对她说:“原来爱情还有好多附加条件。”她知道他在说雪纯,因为一车间主任的原因,雪纯实习期没结束就破格去前面坐了办公室。然后他又说:“其实,李一浩是个好人。”龙飞走之前只说过这几句话,绝口不提华永岭。当时林芝已和华永岭恋爱,她把这话理解成嫉妒,龙飞肯定嫉妒她和华永岭恋爱。自从得知龙飞无意于她,很长一段时间林芝都为自己长相平庸自卑,她暗中发誓要找个各方面都超过他的,恰在这时华永岭走进她的视野。华永岭高大帅气,嘴蜜甜,车间办公室的人都喜欢他,据说他还和当时的老人事部长有一点亲戚关系。

现在想来,龙飞的话倒也不无道理,男人看男人,或许比女人看男人更准。

杜小雪来公司是三年后,不久就和李一浩恋爱了,据说是杜小雪主动的。大家都夸李一浩好福气。有时候林芝想,应该说杜小雪好福气。结婚后杜小雪从没吃过食堂,她变着样儿带各种各样的饭菜,尤其是怀孕的时候,她带的排骨香味老远就能闻到。吃着杜小雪带来的排骨,偶尔林芝想,这种幸福原应是属于她的,如果当初她愿意。一时间羡慕极了杜小雪。

 

虽然不动声色,杜小雪的话还是说到了林芝的心坎上。没想到变化会来得如此之快,比她推断的至少要早一年。刘副总刚过完五十九岁生日,按说明年这时才退休。几年前,刘副总五十五岁的时候,公司就有传言,说刘副总身体不好,想提前退休,但是沈总不同意。这只是传闻,林芝曾经小心翼翼地观察许久,也没发现刘副总有什么实质性行动。如今,即便沈总一万个不愿意,也已无力回天。刘副总的夫人刚刚在医院说起,医生要求刘副总休息,心梗和血栓随时发作,有生命危险。林芝心里咯噔一声,有一种隐秘的快感在心中荡漾开去,即便是自责也无法掩盖。她一面为刘副总的健康担忧,一面蠢蠢欲动。是要好好动动脑子,这是往上走的绝好时机。

 

2

 

林芝知道,刚才杜小雪的一番话是想讨好她,她是真的为自己高兴。林芝被提为主任后不久,就把杜小雪从工序上调到办公室做统计。为此杜小雪一直很感激她,对她忠心耿耿。当然,杜小雪不知道林芝和李一浩的关系。之前的统计在内退前,李一浩去林芝的办公室拿一张表格,无人的时候,他对林芝说:“林主任,杜小雪——”他很艰难地说出他和杜小雪的关系,仿佛他后来找女朋友是对林芝的不忠似的——其时林芝早已和华永岭结婚。然后他请她多关照。林芝便知,李一浩还是有人缘的,统计内退的事他竟事先知道。“你放心一浩,即便你不说,能照顾我也会照顾的,小雪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说这话时心里竟有一丝酸意,这是她常说的一句官话,对李一浩却是真诚的,这一点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当年他夹在她碗里的肉是她吃过的最香的肉,多年来她一直心存感激。

想到这里,她把手放在杜小雪肩上,问:“李美美现在长得像谁?”林芝最初见李一浩的女儿,还是刚满月的时候,现在已经两岁多了。杜小雪脸上马上放出光彩来,说:“能像谁,像她爸爸呗。”“不错,大了以后文质彬彬,不过最好别戴眼镜,麻烦。”林芝说。杜小雪咯咯地笑了。“养孩子麻烦吗?”林芝又问。“有麻烦,但是孩子也能带来很多快乐,你也趁早要吧,别光顾事业耽误孩子上学,超过三十岁再要孩子就不好生了。”“还有一年,”林芝笑,“是该考虑了。”话题由工作转到日常生活,让杜小雪马上感到与林主任关系贴近了不少。林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杜小雪回到家,李一浩正在看书。又谈起刘副总的事,杜小雪说:“一浩,你看这生产部长是林主任的了吧?”李一浩点头表示赞同。“叶主任不会竟争过她吧?”“不会。”李一浩嘴上这么说,心里是有一些担忧的,刚才差一点说出来,想一想,就没有说。他最担心的也是他们八车间主任叶灵辉。如果叶灵辉参加竞聘,她将是林芝的劲敌。他想通过杜小雪传话给林芝,让她不可大意,但是怕话从杜小雪嘴里说出来变了味儿,会给林芝压力,或者引起她的误会。所以他决定有机会还是亲自提醒一下好,没机会提醒也就罢了,林芝何等聪明,还有华永岭,他有一万个心眼子。一想到华永岭,他就在心中叹息,他一直以为,林芝并不会像她看起来那样幸福。但她始终是要强之人,所以从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哪怕是蛛丝马迹。最后李一浩只说:“小雪,这事你不要表现出过分的关心,照样干好你的工作,对你不会有多大影响。林主任做了生产部长,她管着车间主任,不会换掉你这个统计。”小雪心满意足地去娘家看孩子,留下李一浩在家安心学习。

同一时间,林芝光着脚在自家的橡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右手托腮,食指触摸着耳根,也在想同一个问题。她的可能的竞争对手,她在心中一一清点:生产科长马军,五车间主任丛连强,八车间主任叶灵辉。想到叶灵辉,她心中一动,是的,最大的对手就是她了。马军这人缺少魄力,婆婆妈妈,如果不是有关系,也做不了生产科长,不过,也就做到这了。丛连强,有能力,但在公司无根无基,还有些清高,并不讨上面欢心,只是五车间还真离不了他。叶灵辉是个人物,从未听说她在公司有靠山,但她是个拉关系的高手,也很知道在关键时刻表现自己,所以沈总很欣赏她。上一次,要不是分管生产的刘副总坚持,全公司最大生产车间六车间的主任说不定就是叶灵辉的了。为了平衡,刘副总让她去了八车间做主任。

原来,她一直就是她林芝的竞争对手。想到此,林芝把手从脸上放下来。

 

3

 

确定了强劲的竞争对手之后,林芝反倒冷静下来。她停止了来回走动,梳一梳头发,换上牛仔T恤,出去吃饭。华永岭出差一个礼拜了,她每天晚上凑合着吃。今天却意外地精神抖擞,胃口大开。她要好好地吃,慢慢地想,打败所有对手,达到自己的目的。实际上,在很多时候,对她来说,目的并不是不重要,但也不是非常非常重要,她更享受过程,像一只生性好斗的蟋蟀。

她坐在临窗的角落里,要了一份五成熟的牛排。自从和华永岭第一次吃西餐,她就爱上了这玩意儿。看着还带有血的牛肉,用刀切开,送进嘴里咀嚼,味道并不鲜美可口,可是在咀嚼的过程中感受到一种快感,血腥的征服的隐秘的快感。她警觉地看了华永岭一眼,华永岭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华永岭却是吃不惯的,他要了份饭,有米饭,炖牛肉,还有其他的乱七八糟、亦中亦西——具有中国特色的西餐。很妙的生财之道。她只说好吃,还妩媚地朝华永岭微笑。那时他们临近结婚,貌似一对璧人。

但是林芝知道,华永岭一定心存遗憾——她不够美。林芝,一个清丽脱俗的名字,人却不然。走进人堆里,她是个让人连眼都不会多眨一下的女子。林芝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从龙飞在她面前装憨卖傻就知道。所以她始终牢记父亲的话:要想做成一件事,得好好动脑子。林芝一向崇拜村支书父亲,她坚信,如果父亲有文化(他只是高小毕业),做到镇长也绰绰有余。父亲的“动脑子”让林芝升华为“寻找支点”,像阿基米德说的:“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整个地球。”为什么不呢?

坐在临窗的角落里,街景一览无余,外面的人却看不到自己,她坐在这样一个充满安全感的位置,开始动脑子。

叶灵辉是李部长的人,她一直和李部长走得很近,而现在是李部长马上要接替刘副总的位置了。当年李部长是六车间主任,林芝和叶灵辉一直跟着他,后来她们分别做工艺员、质检员,再后来都提为副主任。李部长清楚知道林芝的能力和叶灵辉不相上下,但林芝的沉默和暗藏的锋芒让他不安,所以他更倾向于叶灵辉的聪明乖巧。由于华永岭的关系,刘副总却对林芝另看一眼。华永岭是销售部部长,销售副总欧阳跟前的红人;欧阳副总和刘副总是多年的交情;林芝和华永岭每每殷勤对待刘副总,刘副总自然倾向林芝。在上次六车间竞选主任之时,李部长心里是想提叶灵辉的,事实上他在沈总面前推荐的也是叶灵辉,沈总也喜欢这个精明但是乖巧漂亮的小叶。只是由于刘副总的坚持,加上华永岭的关系,沈总只好说不便太多插手生产之事,林芝就做了六车间主任。后来林芝到底知道李部长暗中向沈总推荐叶灵辉,对李部长便心存芥蒂。只是她从未表现出来,对李部长比以往更为殷勤周到。后来他们工作配合愉快,至于那事,大家心中渐渐淡忘。但是现在不能忽视,刘副总在时他有所顾忌,现在就不好说了。

打败叶灵辉的欲望在目前超越一切,不单是工作,还因着她和华永岭的一段不寻常的交往。如果不是林芝动心机插入,不定华永岭早和叶灵辉成双成对。想到这里,林芝狠狠地切下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其实,华永岭一向是喜欢漂亮女孩子的,我并非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但最终得到他的是我。林芝冷冷地想,慢慢地嚼,咀嚼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半生不熟的牛肉真的能给她带来彻骨的快感。带有血腥味儿的快感。

当时华永岭住在另一座单身楼里,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去林芝宿舍,当然不是为了林芝,是为着叶灵辉。那时林芝和叶灵辉的关系还不错。叶灵辉长得像极了印度美女,凸凹有致的丰满腰身,蜜色皮肤闪着光泽,长眉入鬓,眼梢向上微挑。与她面对,你会有压迫感,你感到不是她的嘴巴而是她的眼睛在和你对话。一来二往,林芝反被华永岭吸引,他高大帅气,精力旺盛,言辞幽默,重要的是,他前途无量。林芝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事实确也如此。华永岭比龙飞更精明,李一浩更是遥遥不及他。那时叶灵辉和华永岭彼此都有些意思,好像也出去约会过几次。但是叶灵辉一直在犹豫之中,追她的人公司内外好几个,她母亲也四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时至今日,叶灵辉一定后悔当年的犹豫。

小倩的出现,让对叶灵辉久久看不到希望的华永岭眼前一亮。小倩是林芝同学,白皙秀气,身量高挑,长发披肩。林芝看到了华永岭眼中的光芒,她心念一动,表面仍不动声色。趁叶灵辉不在的时候,她对华永岭说:“小华,小倩漂亮吧,我看她和你般配得很呢。”华永岭心中升腾起无限希望,笑得两眼眯在一起。从此林芝常约小倩来玩,华永岭更是天天来。在私下里,林芝对华永岭格外关心,华永岭是感觉到的,但是他当时心意根本不在林芝身上,所以并不往心里去。

叶灵辉边和他们玩在一起,边私下与一银行职员相亲,这件事她只偷偷说给林芝,并让林芝保证不告诉任何人。第二天有机会和华永岭单独待一会儿,林芝马上就告诉华永岭,刚有人给叶灵辉介绍了一位银行的小伙子,据说小伙子薪酬高,单位正准备团购房子。她看到华永岭的眼睛黯淡下来,知道时机已到。恰好那天晚上叶灵辉出去,小倩没来,林芝就做了好几样儿华永岭爱吃的菜,和华永岭边吃边聊。第一次,华永岭发现这个留着短发的清瘦姑娘温柔周到——只是长得不够漂亮。

有一天他们玩牌到十一点,林芝提议华永岭和她一起去送小倩,华永岭求之不得。回来时已近午夜,初夏的风微凉,不知为什么,林芝心情很好,她在离公司不远的小广场边停下来,对华永岭说累了,歇一歇。“过不多久小倩就不能常到我们这里来玩了。”林芝遗憾地说。“为什么?”华永岭赶紧追问。“她男朋友回来了。”“她有男朋友?怎么没听说过?”“她也刚刚向我坦白,一直在北京读研究生,回来在一所高校当老师。”在路灯的阴影里,林芝没有看到华永岭脸上的表情,但是她能够想象他的失望,就像她给他说叶灵辉去见银行小伙子时一样的失望。她心中莫名兴奋,又有一丝不安。华永岭看着广场深处的黑暗,半天没有说话。

许久,他说:“回去吧。”林芝没回答,她用手握住他的胳膊,轻轻说:“小华,你不用难过,其实你很优秀的。”华永岭没动,也没有说话。“其实她们的男朋友我都见过,单就本人来说,我觉得他们都不如你,不管是长相还是言谈举止都比不上你,他们也就是单位好、收入好,但是我觉着人是最重要的。再说了,咱们公司虽不如那些单位效益好,也是本市较大的保健品公司,也很有发展前景的。”华永岭抓住握着他胳膊的手,那只手小巧温润,尤其是现在,给他很多温暖,他不想松开。

“你冷吗?”林芝颤抖着手问他。华永岭点点头。他比她高许多,他低头俯视着她,发现平时被他忽略的林芝竟也很可爱,她的细细的小眼笑起来很俏皮。现在她就朝他笑,她的短而精神的小子头,使她看起来像个淘气男孩。“你冷吗?”华永岭又问林芝,没等林芝回答,他一把把林芝搂在怀里,她像一只温顺的猫一样看着他。神使鬼差,他开始吻她。她挣扎了一下,很微弱,几乎觉察不到。很快她就热烈起来,她双臂不知怎么就环绕住华永岭的脖子,长青藤一般缠绕着他。她的身子贴着他的,他的身体立刻灼热起来,刚才的凉意荡然无存,只觉自己像个气球一样迅速膨胀,随时都要爆裂开来。她的瘦小的身子突然间变得柔软无比,他搂她那样紧,恨不得把她嵌进他的身体。

空气开始变得灼热潮湿,他几乎是抱着她走进花坛深处。他喘着粗气抚摸她,撕扯她的小衫,他把手伸进她的长裙时,她没有去阻拦他。

林芝只记得疼,除了下体的疼痛,还有花坛里的草叶和花梗扎得身下疼。她躺在花草丛中许久没有动。华永岭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俯在她身边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声音听起来遥远而陌生,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她在他的搀扶下默默起来,她没有去看他的脸,她把脸依偎在他的胳臂上,她知道,这个男人从此属于她了。

当晚华永岭趴在宿舍的床上哭了,他觉得生活并没有向他期待的方向发展,它突然拐了个弯儿。他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滴,把毛巾被咬出个洞。这个大男孩,为自己的英俊、机灵和口才自负,并为自己来自农村没有任何根基既不是高校教师又不是银行职员而自卑着。

那晚之后小倩果然不再来,林芝告诉小倩她和华永岭恋爱了,恰巧单位又派他俩去外地学习一个月,小倩当然没有理由再来。只有林芝知道,当时小倩没有男朋友,一毕业她就和男朋友各奔东西了,而且她不止一次向林芝打听过华永岭的情况。

再见面的时候,小倩已有男朋友,林芝和华永岭孤男寡女早已如火如荼。叶灵辉也开始和银行职员正式恋爱。

偶尔见到叶灵辉,华永岭有时会后悔。后悔当初的冲动和以后的不能自拔,像是着了魔,让他走到最后别无选择。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手推着他,而不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往前走。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再看林芝,她留起长发,割了双眼皮,穿起从不穿的高跟鞋,都是因着他喜欢。她不嫌弃自己出身低微,知冷知暖,有妻如此,知足吧。后来他又发现,妻子的心机一点都不亚于自己,她是他工作中最好的搭档,选她做老婆就对了。这是后话。

对于林芝在华永岭身上动的心思,叶灵辉是洞悉的。但是她低估了林芝,也高估了华永岭,她一向以为林芝绝不是自己的对手,华永岭不会看上林芝——她长相平庸,那么不起眼。所以她始终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华永岭很快就把全部的热情转向林芝,不光把她叶灵辉、还把他一见倾心的小倩也丢在一边。当然,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当她模糊地意识到时,早已为人妻母。

无论从哪方面看,林芝都是胜者。华永岭就像一支潜力股,一路升值,他凭着过人的聪明做到销售部长,在高档社区买了房子,开着车子载着林芝上下班。林芝做到了公司主导车间的主任。所有人都对他俩羡慕之极。林芝想,私下里叶灵辉还不早就急红了眼?她的银行职员七年了还是银行职员。但是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叶灵辉工作认真,讨人喜爱,很多时候她还夸她的银行职员能干,把她和孩子照顾得很好。每当此时林芝总是微笑,心里颇不以为然。只是有时不免心惊,担心叶灵辉知道华永岭在外面的事,有意无意刺激她。但她马上想到叶灵辉还不敢,她也犯不着为这得罪她。

有一点林芝不得不承认,她文凭没有叶灵辉硬。叶灵辉毕业于山东大学,本科;而她毕业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院校,大专。虽然通过函授早已取得本科学历,原始文凭总不敌叶灵辉。抛开这,她最担心的还是李部长做了生产副总以后对她俩的态度。要攻的还是李部长这一关。前一阵子听李部长说儿子开学上六年级,想为儿子选个好的初中,得提前想办法。既然这么说,肯定还没有找到得力的人。当时林芝有刘副总做靠山,也就懒得过问此事。前几年他们投资买了套小二手房,是本城一著名初中的学区房。华永岭想法把本地一个客户的孩子户口落过去,上了学,接着又把户口迁回去了。李部长的儿子也可以这么办。看来,要抓紧时间主动提出帮李部长解决这个问题。她前一阵打的一个报告,想要上马一种新的女性口服液,刘副总已把报告交给沈总,沈总也找她谈过话。她还要加紧做这方面的工作。

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林芝心中豁然开朗。这件事还要华永岭出面,她是当事人,出面太多反倒影响不好。于是她拨通华永岭的手机。在林芝失去耐心正要挂断时,华永岭开始接听。“喂,干吗呢,老婆?”华永岭亲昵地问。“吃饭呢,”林芝答,“吃西餐。”林芝从来不问华永岭在干什么,想必他接电话时早已想好,等着她问,她还不稀罕问。其实,问和不问一个样。现在,她感觉他是在卫生间,宾馆或餐厅的卫生间,但是她从来不要求证实,没必要。

“和谁?”华永岭问。“一个人。”“回来我陪你,我明天就回来。”“还有一件事——”林芝就把这件事说给华永岭。“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和欧阳副总联系一下,侧面打探一下情况,你沉住气,咱们一定把这件事搞定,老婆大人,很快你就是林部长了。”华永岭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林芝也笑了,说:“忙完正事就抓紧回来,不要在外面胡搞。”恰在这时林芝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喷嚏声,很压抑很小,但还是听到了。“我听到你身边有女人的声音。”林芝说。“我在宾馆,是服务员整理房间。”林芝一笑,挂掉电话。她不用多问,只要他依然是她的丈夫,对她好就行。经过数年的历练,她早已学会接受。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生活就像一场强奸,如果无力反抗,就好好享受吧。”

 

4

 

林芝对华永岭有所怀疑,是在结婚的第三年。那一年发生了两件事,让林芝仿佛从死里走过一遭。

第一件事是公安局来调查华永岭。他们直接开着警车把华永岭从办公室带走了,弄得公司沸沸扬扬。欧阳副总解释说有货在路上丢失,公安局来调查。其实少数人才知道实情。某夜总会一位小姐深夜被害,小姐的身上有一个人的名片,那人是华永岭的客户,华永岭被叫去是做证人的,为他的客户做小姐被害时不在现场的证明。林芝就是知情人之一,是华永岭事发后第一时间告诉她的。华永岭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告诉林芝实情,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比林芝从别人那里听到好。林芝当时就懵了,她心眼子再多,也没想到这种事上去,她从来都没有把华永岭和夜总会小姐联系在一起过。她认为只有暴发户男人才会这么做,而华永岭不是,他受过高等教育。

“凶杀发生在凌晨两点,那你干什么去了?”“去打牌,赌钱了,除我还有另外两人作证。”林芝没有再说什么,她只觉得心里一紧一紧的。华永岭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能和他们赌钱,就能去干别的。她一面嘱咐华永岭不要和这种人交往过密,只保持工作关系即可,一面在心中叹息。她知道,她对华永岭的信任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无论她怎样想说服自己,也无力做到。华永岭呼呼大睡的时候,她用牙咬住手绢哭了一夜。天一亮,她又若无其事地在公司为华永岭鸣不平:“货被盗关俺家小华什么事?”

两个月以后,林芝刚刚把这件事淡忘,又从华永岭的钱包中发现一张女孩子的照片。那天晚上他们正准备吃饭,华永岭的朋友也是他们的同事、人事部的吴原打电话叫他们去吃羊肉串儿。林芝不喜欢这种场合,没有去,华永岭只穿大裤衩和拖鞋就去了。那天合该有事,林芝从来不动华永岭的东西,不知为什么看到电视机上的钱包,就拿过来翻看。她数完钱,看完几张名片和银行卡,正想扔到一边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儿。钱包里放着一张他俩的合影,今天这张合影显得特别厚,林芝就往照片后面摸索,一摸,摸出张照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长发飘飘,灵动俏丽,华永岭揽着她,后面的风光是三亚的海,她和华永岭一起去玩过。猛一看林芝以为女孩是小倩。真是报应啊,她想起她怎样把华永岭从小倩那里拽回来。她想把照片撕个稀巴烂,马上打电话质问华永岭,却无法动弹。

不知坐了多久,脸上的泪流了又干了,林芝捡起滑落地上的照片,哆嗦着把照片塞回原处,又把钱包放回原处。这期间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完全凭着本能做这些事。然后她就瘫倒在沙发上。

能够再动脑想这个问题时,林芝的第一反应是离婚,他打碎了她心中所有美好的东西,他让她绝望之极。一直以来,她以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自己的事业和心爱的男人。然而离婚谈何容易。在同一个单位,又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劳燕分飞,面子何在?每次回她家,都是车来车去,华永岭从不吝啬,好烟好酒好茶什么都带,给她挣足了面子。人前人后,华永岭对她关心备至,从不肯和她吵架,更不惹她生气;很多事情她还没有想到,他已经替她安排在前头。父母为此甚是欣慰。即便不全是因着面子,离开了他,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李一浩已经娶了杜小雪,没有人会像他对自己那么好了。

华永岭是个谨慎之人,为什么会把照片放进钱包,并且是他俩合影的后面?他不觉心中疙瘩?只有一个可能,他故意让她知道,好和她离婚。但林芝马上否定这种可能性。上件事情以后,华永岭对她越发好,只要不出差,没应酬,他总是尽量多陪她。他还催她要个孩子。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即这张照片不是他放的,他也不知道钱包里有这张照片,依他,是不会放颗炸弹在自己钱包的。那么照片就是照片的主人放的,她在向她示威,或许她期待着东窗事发,他的妻子和他离婚,她就名正言顺了。想到这里,林芝冷冷地笑了。她偏不,她要让她等到老,等到死!

她擦干眼泪,决定选择沉默。她什么都不知晓。华永岭醉醺醺回来时,她装作入睡多时。其实她一夜未睡,眯一会儿,只是恶梦缠身。她梦见她飞一样穿行在城市的高楼之中,又像是一片森林,她怕得要命,她在拼命地找人。城市森林中空无一人。要找的那人好像是华永岭。她跑得筋疲力尽……醒来,身边躺的是华永岭。

此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需要他,无论生理和心理,她都不再需要他。她只是在尽一个妻子的义务。好在华永岭并没有发觉,对她还是一如既往。或许他从来没在意过她的感受,也只在应付她?

偶尔有一次,林芝看着华永岭的钱包说:“我看看你的钱包吧,说不定里面有个女孩的照片什么的。”华永岭马上把钱包递到她面前,她却笑着打掉了,说:“我不要这么掉价,检查男人的钱包。”越发相信华永岭对照片不知情了。

林芝夜夜失眠,还要强作欢颜,若无其事去上班,应付车间没完没了的杂事。

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一年她和华永岭打算要孩子,他一向喜爱孩子。而彼时叶灵辉已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满脸幸福地在厂区走来走去。这种幸福的感觉是她向往的,如今却与她无缘了。

在锐利而迅速遍及全身的疼痛中,她感受到冷酷的剥离。那一刻她的躯体仿佛不复存在,只有一丝游魂在手术床上飘荡。许久,她从手术床上坐起,然后她在一个盆子里看到一团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她不知道哪一个是她的,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孩子。

只有林芝和一个女孩子是独自来的。女孩子也刚做完手术,面色苍白地坐在门外的椅子上休息。又来了几个衣着时尚的女子,染着耀眼的金黄头发,边叽里哇啦聊天边在手术室门口等。林芝虚弱地离开时,女孩子还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原来世间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林芝想。

她选在华永岭出差期间手术,等二十天之后他回来,她已恢复正常。说来奇怪,孩子一打掉,她的心境反倒平静下来,并不再为那件事撕心裂肺地难过,更是不再想离婚的事。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而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是不打算离婚的。她好吃好喝,华永岭回来发现她胖了,稍稍放心,确认她并没发现什么、那晚关于钱包的话只是玩笑。心中暗自庆幸他发现及时,把和小莫的照片第二天就取出来。为此他还对小莫发了脾气。其实小莫没有告诉他实话,她已经把照片放进钱包一个多月了。

有一天华永岭晚归,林芝不停地猜测华永岭到底干什么去了,真的是应酬,还是和照片上的小情人约会,或是和别的女人混在一起?这种猜测让她几乎发疯,她把手放在腮上,不停地在房间走来走去。抬眼看到衣架上挂的衣服,那是华永岭不久前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突然间有一种冲动:把衣服剪成碎片。她真的这么做了,把这套两千三百八十块的时装剪得像拖把般一缕一缕的。把它们装进方便袋扔进储藏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她像往常一样洗完澡睡觉,多少天来第一次没有做恶梦。

这样做很危险,可是她管不住自己,她迷恋于破坏的痛感,快感。东西是华永岭送给她的,反正他经常送她东西。她在这种痛感和快感中安然睡去,梦中听到别人叫她林主任,如此方觉自己存在着,还被一些人尊敬着。

在刘副总突发心梗之前,林芝一直被这些事烦恼着,因为她发现自己破坏东西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频繁。

 

5

 

华永岭对小莫心生不满。他一个人到卫生间来接林芝的电话,忘了从里面锁上,她就跟进来,还打了个喷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亏得林芝一向信任他,不去多想。

于是他说:“莫莫,九点前我得离开了。”“电话不说明天吗?”“单位有急事。三二八次航班八点五十左右到济南,还有两个多小时。这里到家和机场到家的时间差不多,我得赶回去。”小莫搂住他的头:“上午刚到,晚上又走,说好了陪我的,不要走嘛,今天晚上你是我的。”华永岭温柔但是坚决地推开她笑着说:“有机会我还会来陪你。走吧,出去吃饭,吃过饭我送你回去。”

小莫乖巧地收拾好跟着华永岭出去吃饭,她从他推她的用力程度知道她已无力回天。小莫跟了华永岭已经三年有余。那个暑假里华永岭雇用大学生为他的保健品散发宣传单,小莫和她男朋友都参加。从远处看,小莫像极了小倩,身量高挑,长发披肩。她微微回首,给华永岭一个充满意味的微笑,华永岭的心在那一刻变得轻飘起来,他又想起小倩。华永岭私下约会小莫,小莫欣然应允,让他心里一下空落落的,不由想起小倩的矜持。一来二往,小莫就跟了他,不久小莫告诉他和男朋友分手了。

由于想着心事,华永岭有些心不在焉,小莫心里恨恨的。他对她的热情明显不如从前。在他们最初厮缠、华永岭沉缅其中的时候,她曾经在心中升腾起嫁给他的希望。那次她把自己的照片放在华永岭的钱包里,等着被他老婆发现,闹来闹去,华永岭说不定会离婚娶她。每次和华永岭约会她都偷着看他的钱包,照片安静地放在他们夫妻合影的后面,一个月杳无动静,最后还是华永岭发现把它拿下。他差点怀疑是她故意的,而她解释是想随时随地陪着他,还把华永岭感动了一番。暗地里她却对那位老婆心生敬畏,她难道真的没发现照片?她也太不关心老公或过于信任老公了。她发现了装作不知?这种想法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越发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她遇到了强劲对手,她的希望变得渺茫起来。她暗自庆幸并没有和男朋友分手,她总还要留有后路的。

小莫的铂金手链在灯光下一闪一闪,闪得华永岭心生愧疚。这手链是他刚从上海买给小莫的,林芝不爱首饰,他本打算第二天再给林芝买个包的。小莫的电话改变了他的计划,他听着电话里小莫柔柔的声音,立刻决定提前回去一天,先见小莫,第二天再回家。这样一来林芝的包就给忘了。所以一送走小莫,华永岭直奔银座,打算再买个包充当从上海带给林芝的礼物。

叶灵辉就是在银座看到华永岭的。

叶灵辉一向对衣着非常讲究,她身上的每件衣服仿佛都是专门为她做的,合腰合胯。以前受经济条件限制,还不太讲求品牌,自从做了车间主任,变得考究起来,买衣服就去银座贵和。在这座城市,去银座贵和买东西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就像有人说的吃饭去净雅、上学到山大一样。其实她在单位穿自己衣服的机会极少,一到公司就要换上工作服,下班才换上自己的衣服。即便这样,她也讲究得很。她今天是独自来的,她买的衣服一贵,她家的银行职员难免要说这说那,一直说到他付完款回来。还有就是,她嫌她的银行职员没有风度,矮矮瘦瘦,难上台面,还不如让他在家看孩子。正自东张西望,就看到华永岭在选包。

叶灵辉本是想走上前去打招呼的,可是她发现就华永岭一个人,林芝没在身边。一个男人去买女包。叶灵辉想了想就没走过去,反倒躲了躲。对于华永岭的一些事,她也有所耳闻,现在她担心华永岭买的包不是送林芝,自己去了岂不弄得他难看?再说,不是听林芝说他出差了吗?这样想着就在一个角落里低头看东西。华永岭一走,她赶紧冲过去,去看他选的那款包,先看标价:三千六百八。倒吸了口气。

第二天一上班,叶灵辉去开例会,从六车间门口路过,看到林芝还没走,就进去叫她。叶灵辉特意看了一眼挂包的地方,还是林芝原来的包。她笑问:“华永岭出差回来了吗?““没有,”林芝答,“你还挺关心他的。”说得办公室的人都笑了。林芝笑着和叶灵辉一起去开会,不明白叶灵辉为什么一大早就问华永岭,大概是避实就虚,借家长里短没话找话,免得谈工作上的事。

沈总是急脾气,说生产上不能群龙无首,会上第一件事就是让李部长代理刘副总的工作,又说了一下刘副总的病情。大家听着,各怀心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林芝看看叶灵辉,叶灵辉正认真地低头记笔记,长睫毛一动一动。林芝知她是在想心事。

又过一天,叶灵辉去林芝办公室拿一份文件,其实她本不必有劳大驾亲自去的。刚推开门,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奶油色时尚小包,放在林芝的办公桌上,显然是林芝故意忘了挂起来的。“好漂亮的包!”叶灵辉拿起来看,“什么时候买的?”“华永岭昨晚从上海带回来的。”叶灵辉看了又看,正是前天晚上华永岭买的那款。前天晚上在银座选的,昨天晚上才回来,哼!

“一定很贵吧?”叶灵辉想着,又问。“华永岭说三千多,也没看出什么好。”林芝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叶灵辉啧啧许久方才拿了文件离去,前天晚上看到华永岭的事当然只字不提。那天晚上华永岭并没回家,他把小莫支走是为了买包,买包之后就又回偷买的小公寓睡觉去了,第二天才如约回家。

林芝昨晚回家,华永岭正在家看电视,沙发上放着这个包。林芝告知他例会上的情况。事不宜迟,夫妻两个吃过饭就去李部长(现在的代理生产副总)家,理由是小华出差,给老领导带回一些外地特产。说着说着,华永岭就把话头扯到孩子上学上来。谈到初中的重要性,华永岭说到一所中学的名字,那是本市最有名的初中。然后他说:“李总,我有套这所学校的学区房,可以想办法把孩子的户口迁过去。”嫂子面露喜色又带着疑惑:“好办吗?”华永岭说:“我以前办过。”李部长笑。华永岭接着说:“领导工作这么忙,哪能再为这些小事操心?由我来办,您什么也不用管,只等好消息吧。”看到李部长和嫂子面露喜色,林芝和华永岭又略坐一坐即离去。

 

6

 

销售副总欧阳和财务副总都没问题,就是不知沈总的想法。为保万无一失,华永岭决定去探听一下沈总那边的风声,人事部部长吴原和他是多年哥们儿,就叫吴原出去喝酒吃羊肉串儿。

酒酣耳热之际,吴原说:“哥们儿,其实你和林芝不用光盯在生产部长那个位置上,其实……”他一口气喝掉半大杯扎啤。“什么?”华永岭凑上去说,“你小子别给我卖关子。”吴原看看四周,把嘴贴近华永岭耳边,从他嘴里呼出酒糟味儿。华永岭耸耸鼻子,但是没有挪开耳朵。“供应部长出了点事儿,引咎辞职,辞职报告递上来好几天了,沈总已签字,就等公布于众了,这可是个肥缺,何不让林芝试试?有什么干不了的,她干了这么多年生产,对原料设备都了解。”华永岭一听心中大喜,去卫生间的工夫给林芝一说,林芝也以为不错。

从卫生间回来,华永岭看到吴原正拨电话,就没走过去,站在卫生间门口看乌压压喝扎啤的人群,光着脊梁趿拉着拖鞋的有,短袖衬衣打领带的也有,不过领带已歪到一边。华永岭笑了,天越黑,人的本色越显露出来,等大家脱光了躺到女人身边,就成了一路货色。这种想法使他浑身燥热,肠子里像有虫子爬,蠢蠢欲动。等吴原打完电话,华永岭走回去坐到马扎上。吴原说:“一会儿叶灵辉过来,她刚才打电话给我,我就叫她过来喝酒。”华永岭说:“好啊,有美女来陪。”心想你小子打电话找人家,却说人家找你。华永岭最清楚吴原,当年他也围着叶灵辉转过,吴原尖嘴猴腮,叶灵辉哪把他放在眼里。最终谁也没有得到叶灵辉,所以他们的友情并没有受到影响。“公司里最有前途的两位美女,就数林芝和叶灵辉了,当然——”当然后面是什么,吴原想了想没有说,就又喝酒。

一会儿叶灵辉来到。她穿着紫色无袖紧身背心,黑色长裙,在众目睽睽之下摇曳生姿地走过来。华永岭心中叹息一声,觉着她比做姑娘时更招人。

酒过数巡,叶灵辉对华永岭说:“要说生产部长,有林芝,我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不过还有供应部长这个缺,不知道林芝想去哪?她不想去的,我再报名竞聘。”华永岭笑说:“这件事,我不管,你和她商量,我觉着你比她强。”叶灵辉嗔道:“我就知道你不当家,给你说了也是白说,不如和林芝说去,要不是碰到你了,我才不多嘴呢。”吴原说:“依我看,林芝竞聘供应,你竞聘生产,免得无谓的竞争,让别人得利。”“这不就说吗?”叶灵辉边说边看华永岭,华永岭只是嘿嘿笑。吴原又问:“你怎么知道供应部长的事?叫你来是想给你说这件事呢。”叶灵辉笑道:“你以为就你能?”

叶灵辉来后,华永岭喝的啤酒并不多,可总觉得小腹胀胀的,就又去卫生间。这当儿吴原捉住叶灵辉的胳膊说:“我本来想告诉你这个内部消息的,没想到你消息这么灵通,我这人情可做不了了。”“我还是要领你的情,”叶灵辉说,“来,我敬你一杯,谢谢,谢谢。”叶灵辉说着一饮而尽,吴原当然不示弱。放下酒杯,吴原仍旧捉住叶灵辉的胳膊,手像猴子爬树一样往上爬。叶灵辉觉着这个动作像极了她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一个场面,一些人就是这样摸陪酒小姐的胳膊的,她心中腾地燃起一股火。你这猴样儿,色迷迷的,想占姑奶奶的便宜!她笑着握住他的手,很坚决地拿下来,说:“我喝一杯你喝一杯,太没有男人气度了,你得喝两杯才行。”她两眼直盯着他,吴原本来还要说什么,被她盯得乱了分寸,心里挣扎了一下,乖乖地喝下。这一切都没逃过华永岭的眼睛,他捂着嘴边笑边咳嗽着走过来。

三个人正喝得热闹,吴原的手机响了。只听吴原说:“好,好,华哥在这儿,要不要跟华哥说两句?好。”华永岭和叶灵辉相视而笑。吴原娶了个本地姑娘做老婆,小他好几岁,怕得紧。叶灵辉说:“时候不早了,华部长你就送吴部长回家吧,免得他回家跪搓衣板。”“敢!”吴原说着,人已经站起来。“今天我好人做到家,送了他再送你。”华永岭说。“我打车回去就行了,”叶灵辉说:“你喝了酒开车,我怕呢。”“怕也不行。”吴原说:“我、我担心有人查。”“都他妈凌晨两点了,谁还查?”华永岭一并把他俩拉上车。

送下吴原,借着酒意,华永岭的手就握住了叶灵辉的,叶灵辉没有动。华永岭说:“灵辉,我真后悔当年没能娶到你。”“我也很后悔当初没嫁你呢。”叶灵辉笑着说,把她的手抽出来。“我说的是真的,灵辉。”“我说的也是真的呢。”叶灵辉依旧笑,斜睨着他。“真的?”华永岭问。“真的。”“为了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敢去吗?”华永岭步步紧逼。“有什么不敢的,谁怕谁呀。”说这话的时候,叶灵辉心中自问,我这是喝多了吗?

一进门,叶灵辉就感到这个房间里的女人气息,看来外面的传言是真的了。她心中微微不悦,华永岭把她带到他和别的女子住过的房子,转念一想,那又如何,你又不是林芝,又不是他老婆。“朋友的房子。”华永岭说。叶灵辉笑。还没有坐稳,华永岭抱住她说:“灵辉,我真的很后悔。”“你的选择不错,”叶灵辉说,“林芝比我聪明,比我能干,比我有前途……”“不是这样子的。”华永岭说。他心想你当年要不三心二意去见什么银行职员不就没事了,没敢说出口。“有些事也怪我,年轻没主见,老听我妈的话。”叶灵辉说。这句话说到华永岭的心坎上,又推掉她自己的大半责任。华永岭有些感动,又想起送小倩回家的那个晚上他和林芝,长长叹息一声,心想一念之差啊,都是命运,谁也不怨。大概叶灵辉也有同感,她摸摸他的脸颊说:“永岭……”

华永岭起身去卫生间。如果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叶灵辉想着,却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华永岭本就该是她的,却被林芝先下手为强了,肯定是她勾引的华永岭,华永岭才以这么快的速度把全部的热情投向她。你胜利了,有了个优秀男人,有了地位,有了靠山,我呢,老公单位虽好人却平庸,还得全靠我自己的勤奋和努力……

华永岭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叶灵辉醉意蒙眬地伏在沙发扶手上,她说:“永岭,送我回去。”“好。”华永岭说着过来搀她。四目相对,她哪有要走的意思,他更没有要送的意思。他们就那样纠合在一起。华永岭说:“灵辉,我劝林芝报供应,放弃生产,你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谁伤我都舍不得。”叶灵辉推开华永岭,没推动,“你以为我来这里就为你这句话吗?”“当然不是。”叶灵辉还想再说什么,华永岭用嘴堵住了她的嘴。灵辉,灵辉,华永岭叫着叶灵辉。灯光下的叶灵辉如鲜花般盛放。

华永岭仿佛走进柔软温润的沼泽地,那里盛开着鲜花。他就这样陷进去,无力自拔。叶灵辉压抑的富有穿透力的声音激励着他。叶灵辉突然就没了声音,她紧紧咬住他的肩头,他感受到她身体由内而外的颤抖,然后就是他的,如同烟花盛开。

华永岭终于明白他的失落何在。娶了林芝,他总觉美中不足,生活中缺少点什么。原以为是因为林芝的不够漂亮,今日方明白,是因着感觉,缺少的是身心的痛快淋漓的放纵和享乐。如果没有今天和叶灵辉,或许他永远不会明白,永远都在寻找,比如小莫和其他形形色色的女人。

他再一次凝视叶灵辉,她的脸上闪着红润的光泽,闭着眼,微微喘息,仿佛已经睡去。这让他倍生怜惜,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或许,他一直是爱她的,他对她的爱就像藕断丝连里的丝,从来没有停止过?

只是,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

“灵辉,”华永岭说,“我一定会帮你,只要我能。”叶灵辉睁开眼睛看看他,没有说话。他永远都忘不掉,那是怎样的眼神。

你的东西,本应属于我的,我用过了,林芝!叶灵辉在心里跟林芝说完这句话,便又轻轻闭上眼。

回到家,林芝还在等他。华永岭说:“你怎么还不睡?”“我看电视里说,贤妻良母是要等丈夫回来的,说要为丈夫留着一盏灯。”华永岭抱抱林芝,说:“你就等着竞聘供应部长就行了,生产部不用考虑了。”“我也这么想,”林芝俯在他怀里说,“你说还会有意外吗?”“应该不会吧,消息都是确切的。——我去洗个澡,你去睡吧。”华永岭推开林芝,在她脸颊上亲一下。然后华永岭脱掉衬衣、背心、长裤,只穿内裤去卫生间洗澡。林芝清清楚楚看到华永岭肩头一排整齐的牙印。

 

7

 

过了几天,供应部长的事迟迟没有公布,倒是生产部招聘部长的启事贴出来了。华永岭暗中打探报名人数的时候,意外地听到林芝的名字。中午趁吃饭的空儿,华永岭来到林芝办公室。他悄声问:“你不是说了不竞聘生产部长,怎么又报了名?报了名一旦聘上,供应部就没你的份儿了。”“永岭,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听说沈总不打算公开供应部长的事,新的供应部长对内也对外招聘,传言沈总有合适人选,是他原先公司一起工作的老同事,老下级。”华永岭无言,稍顷,又问:“你听谁说的,消息确切吗?”“车间里的老师,一直是我的耳目,她和沈总是远房亲戚。”“能靠得住吗?”华永岭又问。“靠得住靠不住先不说,走这步棋万无一失,再说供应部长,我也不一定干得了,这块在两可之间的肥肉,谁愿吃谁吃吧。”

供应部的事不是空穴来风,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人透露给林芝的。早上李一浩来拿一份报表,看报表的空儿,李一浩低声问:“听说供应部也要换部长?”还未等林芝想好怎么回答,他又自问自答,“听说供应部长出了差错,沈总很恼火,要从外面聘懂技术的高工来,是沈总在原先公司的老下级,免得再进质量不过关的原料。”林芝哦了一声,说:“有这事?”李一浩笑笑说:“我也只是偶然听到沈总给欧阳副总打电话听出的一点音。最近公司里事情还真不少,我们叶主任报名竞聘生产部长了。”

林芝笑笑。李一浩也笑笑,拿起报表走了。李一浩一出门,林芝马上打电话报名竞聘生产部长。要做就干脆,要让领导看到她积极,而不是犹豫。本来她就对做供应部长没有把握,一来是没有这方面经验,怕工作难做好;二来她并不占优势,销售供应上也有不少人才,与他们比,她的优势只是她和华永岭在公司的各种关系。李一浩这么一说,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再走那步险棋,还是稳妥好。永岭是为着她好,但是太过于乐观。

笔试的时候,叶灵辉看到林芝心中一愣,不过还是坦然与她相视而笑。她想起华永岭说过的话,冷冷笑了,她迅速分析出,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华永岭根本什么都没说;还有一种可能,华永岭道高一尺,林芝永远魔高一丈。鹿死谁手也不好说,李部长现在做了生产副总,他可是倾向于我。前几天去李部长家,李部长也给了她乐观的暗示。不过,如果林芝主动放弃,她基本胜券在握。

三天后招聘结果公布,林芝被聘为新的生产部长。

大家还没来得及缓口气,紧接着供应部长的招聘启事在公司网站又贴出来。公司的措辞是“原供应部孙部长因工作调动,离开本公司,现向公司内外公开招聘供应部长,条件如下——”原先的招聘启事是向公司“内部”,这次改为“内外”,下面的条件之中,有一项是大家不曾想到的,不光要求高学历,还要求有高工职称。高工就卡掉一大批,这帮年轻人(包括她和林芝)还只是中级职称。

站在供应部招聘启事前,一时间叶灵辉心凉如水,她知道她一败涂地,或许她将永远都是林芝的下级。她当然没有想到,她的讨巧灵活和两瓶茅台,在李副总眼里,远不及给儿子找个好学校重要。

这天恰好是公司创建十二周年庆,全公司提前两个半小时停工,参加公司准备了好些天的庆祝活动。庆祝联欢进行了两个小时,普通员工提前半小时下班,留下中层以上干部,沈总请吃饭。

酒店大厅里乱哄哄的,叶灵辉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这么高兴。那边华永岭坐在林芝身边,一只胳膊环着林芝身后的椅子,正俯身说着什么,林芝看着人群,笑着点头。一对多么般配多么恩爱的夫妻!华永岭,他一定中途听到供应上的消息,才改变了主意,或许,他早已知道这个消息,只是逢场作戏,送自己一个空头人情?他一向是个滑头。想到此,叶灵辉心里恨恨的,趁着饮酒的工夫瞥过去,看到华永岭灵活的双眼正从她身上滑来转去。在和他目光相遇的那一瞬她确信,他也是不知情的。但是毕竟他们是夫妻,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灰没火热酱没盐咸,还是他们近。叶灵辉又喝下一杯。

“没想到小叶酒量还不小,”沈总走过来,“小叶,我请你跳个舞。”叶灵辉马上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轻盈地离开酒桌。沈总说:“小叶,你们这批年轻人,将来都是公司的骨干啊,一定好好干。”“那是——”叶灵辉拉长声音乖巧地说。然后她边跳边随着调子哼起歌。现在说什么都好像欲盖弥彰,所以什么都别说,边唱边跳,你就会真的忘却烦恼。

华永岭边谈笑风生边向这边看,不知为什么,他一心想要打掉沈总揽在叶灵辉腰上的手。一曲终了,华永岭对林芝说:“一会儿我和叶主任唱个《夫妻双双把家还》,这可是我的看家本领。”林芝望着那边,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他又把脸凑上去说:“老婆大人,我想唱首歌。”林芝说:“去吧去吧,也给小叶散散心。”远远望去,叶灵辉依然风姿绰约,妩媚而得体,风情万种却没有丝毫风骚之气,林芝心中也不由佩服。但是她败了,她挑来挑去,嫁了个七年原地不动的银行职员,她想往上走,却步步晚她一步。在这样的场合,老公和她唱首歌算什么,即便心里不乐意也要表现出自己的大度。

华永岭走过去时,新的曲子已经开始,有人在唱,他便坐在叶灵辉身边等,恰好也有了和叶灵辉说话的机会。他大声说:“叶主任,下一个咱俩来个《天仙配》。”“你也配?”叶灵辉边喝酒边笑。“别喝了。”华永岭压低声音说。“你管得着吗?偏喝。”叶灵辉又喝掉半杯红酒。“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林芝也是临时听到风声改变主意的,我真的……”“别说了,华部长,谁不和自己的老婆近,我当然拎得清远近。”“今晚我想见你。”华永岭说。“这不是见着吗?”“不,去那天去的地方。”“哼!”叶灵辉转过头去边鼓掌边大声叫好。

“去不去?”华永岭又问。叶灵辉忿忿地转过头来,她的心锐利地疼了一下,软了。华永岭的眼睛里全是乞求,她想起很多年前,他天天去她们宿舍,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我今天心情特好,我要去上岛喝咖啡。”“哪一个?”“经十二路上的。”“我去找你,等着我,不要骗我。”叶灵辉没有搭话。

吴原过来拉他俩,叫着开始天仙配。叶灵辉打掉他的手。自始至终,林芝都是谈笑自若地看着华永岭和叶灵辉唱《夫妻双双把家还》。有人鼓掌,有人起哄,把气氛掀到高潮。

唱过戏,叶灵辉去找林芝,她要对林芝表示祝贺。华永岭则和吴原喝酒。正说得热闹,叶灵辉的手机响了,是她儿子,她嗲声嗲气和儿子说话,挂上以后说要回家,她不回家,儿子是不肯睡觉的。林芝笑:“有个儿子真好。”“你也抓紧吧。”叶灵辉边起身边说。

华永岭回来,林芝想走了。酒会已结束,她想没有义务再待下去。正说着,华永岭的手机响了,他听了一会儿,为难地说:“等等。”然后把电话递给林芝。是吴原,这小子就在不远处挤眉弄眼打电话。他说:“林部长,让华哥和我几个吃羊肉串儿去吧,我们都没吃饱,也为你庆贺一下,要不你也来吧。”林芝说:“你们去你们的,干我什么事。”把手机还给华永岭,华永岭接过去嘿嘿直笑,里边吴原说:“华哥我的任务完成了,改天你请我吃饭。”

送林芝回来,华永岭开车直奔经十二路上的上岛咖啡厅,失望的是没有见到叶灵辉。他站在门口打叶灵辉的手机,通了,没人接。一转身,叶灵辉就站在他身后,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她说:“我在路边的广场等着你呢,看你是不是还说谎。”华永岭不由分说拖过她往车里走。

回到小公寓,华永岭又要解释。叶灵辉说:“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有时傻得像个孩子,再也不要提这个话题。你找我是为了向我解释吗,我跟你来是想听你的解释吗?”说着踢掉高跟鞋,用嘴堵住华永岭的嘴,去解他的衬衣扣子。她喜欢看他胸部的肌肉,看他平坦而结实的小腹,看他长而结实的腿。自从那天晚上起,她喜欢上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现在她什么都不想,拉拢或报复,什么都不想,只想这个男人,她要的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能够带给她无尽的欢乐的男人。

叶灵辉听到华永岭一声长长的叹息,是从他的肺腑里发出来的,纯净得没有任何掩饰和矫情。叶灵辉突然伤感起来。这个在众人眼里春风得意的英俊男人精疲力竭地俯在她身上许久,然后她听到他的叹息。他说:“要是我娶的是你该有多好,我们也会有漂亮的儿子,像你一样。”叶灵辉推开他坐起来:“说什么都晚了,这就是命,知道吗,人到底是不能和命争的。”叶灵辉说着落下泪来,落在华永岭光滑的脊背上。华永岭只觉一点冰凉凉遍全身。

 

8

 

现在终于安静下来了。林芝无力地躺在沙发上。宴会结束,回完所有的祝贺短信,接完所有的祝贺电话,说过那么多声谢谢,现在终于安静下来了。鼓足了所有的力量往上爬,当你爬到山顶的时候,却发现也不过如此,是的,不过如此,所有的意志刹那崩溃。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最最需要有人在她的身边、分享她的成功的快乐或成功后的失落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她想,或许真的该要一个孩子,那样除了工作,她还有事可做,抱抱孩子,和孩子说说话,彼此都不会太孤单。

她又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光着脚,如一只灵活的猫。那排整齐的牙印又在她脑海里显现,挥之不去。华永岭真的是去喝酒了吗?门后放着那个时尚的奶油色小包,华永岭从上海买给她的。她拿起来。我宁愿不要这个包,我只要你陪着我,而不是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去找别的女人。林芝开始剪这个包,就像她从前剪衣服剪饰品一样把这个包肢解了。她的手心和脸上全是汗。把破包用报纸包好,扔进储藏室里,她心中才稍稍安定。储藏室是最安全的地方,华永岭从不涉足。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打算洗漱睡觉。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或是华永岭要回来,打电话先说一声?他有时会这样做,表示对她的关心。一看,却是杜小雪的手机号。“你好。”她镇静了一下,快活地说。那边顿了顿,也说:“你好,还没睡?”她马上听出是李一浩的声音。“我向你表示祝贺。”李一浩认真地说。“谢谢。”林芝答。又停了一会儿,李一浩说:“要保重身体,别为工作让自己太累了。”“我知道。”林芝没有再说谢谢,她想杜小雪肯定不在李一浩旁边。“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什么事?”林芝问,心莫名有些跳。“我就要走了,离开公司。”“去哪里?”“去北京读研,通知已收到,还没办手续,之前报名也没有通过公司。”“哦,那我要祝贺你了。”林芝说。“多保重——”李一浩停了很久,又说,“小雪还要你多关照。”“这你放心。”林芝说。

在李一浩停顿的时候,有一句话林芝差点问出口:如果当初我嫁给你,你也会对我这么好吗?不知有多少次了,她都想问一问李一浩这句话。当她看到杜小雪幸福知足的样子,当她面对华永岭的谎言,当她一看到李一浩,她就有这种冲动。可是有什么阻止了她,这是一句掉价的话,至死也不能问。所以她在李一浩在所有人面前,都永远是一副成竹在胸镇定自若的样子。

“一浩……”她在电话这头叫他一声,想起他曾经夹在她碗里的肉,那是她吃过的最香的肉,这辈子是不会再有了。“林芝——”又是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听到李一浩低沉的声音,“林芝,再见,多保重。林芝……”电话就此中断。一时间生离死别般的悲壮。

挂掉电话的同时李一浩摘掉眼镜,揩了揩眼睛。如果不及时挂掉,他怕她听出他的哽咽。这已不是第一次他为她流泪,但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他并没有克制自己,而是一任泪流,流个痛痛快快,为着过去,为着青春的爱和疼。第一次为她流泪是听说她和华永岭恋爱,第二次是她和华永岭结婚,后来是他决定和杜小雪恋爱的前一夜,他再一次伤心落泪。不过除了他自己,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给她打电话,并不仅仅想为她祝贺,是因为他想这个时候或许她想和一个人说说话,不再是应酬的话。他也并没有想说他要离开的事儿,她不久就会知道,却亲口给她说了。已经过了午夜,如果她的手机还开着,华永岭肯定不在家,打电话之前他几乎就可以确定华永岭不在家。他这个有名无实的车间副主任在宴会上看到华永岭和叶灵辉的眉眼,他发觉了什么。他知道华永岭这个人,也知道他追求过叶灵辉,更知道求之不得的滋味。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心疼,细细想来不得不承认,他是在心疼林芝。

她在那里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洁白的虎牙,她的短短的小子头让她看起来精神可爱。这是李一浩第一次见到林芝时的情形,她在听叶灵辉讲一个笑话,笑成这样子。他也不由得笑了,他没有听到笑话,他笑是因为她的样子。从那天,他第一次见到她起就爱上她。当他了解了她的精明她的算计她的野心时他依然爱她,虽然他并不喜欢女孩子这般。他想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他一样爱她,她所有的缺点他都一清二楚还依然那样爱着她。华永岭是不用说的。她一点都不漂亮,但他觉得她很可爱。在车间里他替她干过很多体力活儿,他请她们宿舍的人去尝尝他的手艺,其实所有的菜都是为她一个人做的,她那么瘦,确实该增加营养。每为她做一点点事,哪怕是偷偷地每天看上她一眼,他也是快乐的。她的眼皮薄薄的,本来挺可爱,割了双眼皮就失却自然,她非要把头发留长,稀疏地搭在肩上,还要穿高跟鞋,不自然地扭来扭去,据说这都是因为华永岭喜欢。虽然公司里都说她越来越漂亮了,她却变得让他一天天不认识了,但是他心里分明地知道,她还是她,她还是他心中的那个她。

李一浩起身收拾他的书。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比如青春,比如爱,比如你爱的那个女孩。

林芝握着手机轻轻啜泣。恍惚中她把手机当成了李一浩的手,她觉着这是一只温暖的手,它让她不再如此孤单。

再是不舍,华永岭还是及时把叶灵辉送回家。在离她家不远处的树影下华永岭停车,握住叶灵辉的手。伶牙俐齿的叶灵辉自从说完关于命的话之后,好像再也没有开口。他们赤裸着相拥,感受着时光从他们面前滑过,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心高气傲。叶灵辉目光转向床头上的表,华永岭知道,该回家了。

叶灵辉的影子在拐角处消失,路灯孤零零地亮在拐角处的杆子上。华永岭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他知道,这一次,是陷进一个温柔的网里,再也挣脱不出来了。原来自己过往的洒脱和无所谓是因为没有遇到。没有遇到叶灵辉吗?他认识她了许多年。他闭目倚在座椅上,仿佛置身于温润的鲜花盛开的沼泽地。宁愿就此沉沉睡去,再也不肯醒来。

手机铃声打断了华永岭的遐思。是小莫,这才想起在他的生活中还有小莫这个人,不久前他还和她约会过,送她铂金手链。“哈哈,这么晚了还开着机,肯定不在家里。”小莫说。“有谁聪明如莫莫,”华永岭说,“我在回家的路上。”“这么多天不打个电话,不想我吗?”“天天都在想莫莫,可是太忙了。”“明天周末,有时间吗?”“刚才我正想打电话给莫莫呢,只是太晚了,不舍得打扰你。”“别酸。”“我本想明天告诉你的,我要出差去广州,一个月。”

小莫还在说什么,他已经不往心里去了,他用最好听的话来敷衍她。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想好怎么处理他们的关系。他是不能先提出分手的;小莫闹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排除,还有,他这方面提出分手,要给的补偿会很大。他要拖,拖着不见面,冷落她,直到她气恼,厌倦,先提出分手,那他就会占主动,难过一番,无奈一番,再给她适当补偿。腻腻地说了半天,当他准备发动车回家时,他说:“我到家了,睡个好觉,莫莫。”不由分说挂掉电话,关机。

回到家,林芝已经睡下。她的双手放在脸颊旁边,手心里捧着手机,好像搂着一个娃娃。华永岭不由一笑,她好像从没睡得这样安然过。躺在林芝身边,一向倒头就睡的华永岭失眠了。他细细回味叶灵辉带给他的空前的激情和心里最柔软的感觉。他又怀着无限的柔情想着叶灵辉的样子,现在的和许多年前的样子。

怎么也睡不着,华永岭起身去厨房找饮料喝,这时他发现储藏室的灯还亮着。他走过去关灯,突然就对储藏室的大纸箱子发生兴趣,进去翻看。他看到一堆剪坏的衣服,在一个报纸包里,包的是他不久前才买的包,已经支离破碎。他的脑袋“嗡”的一声,浑身冰凉,差点跌倒。原来她始终是知晓的。他倚着墙不知站了多久,才又把箱子整理好,回去睡觉。

他想用冰凉的手摸一摸林芝,搂住她,让她暖一暖自己,却没有敢。他远远地离开她躺着,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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