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

是什么让你出去

是什么让你呆着

是什么让你

一个人，暮色四合中

在房间里坐立不安

自图书馆回来路上

立交桥下

我在横冲直撞的车流中

怀揣着一摞书

我像怀揣一个婴儿

或一包炸药

我在路上

时时有被流弹击中的

亡命之感

醍醐

花刚开时

像孤指翘立的

一个风姿

慢慢的

其他指尖也

玉人似地舒伸开来

一股无形的力在地心

悬引着

这一个个弱女子

凌空

把指尖伸得

更远更远

似暗暗仰承着

某种信念

花开全的一刻

好比赛事

最冲刺

也最看不得的那刻

好比长跑者耐熬到终点

脚踝眼看着就要

一软的那刻

乌云

从打包车间里出来，

他们像被踩踏过似的，

浑身上下似一摊泥泞。

额上、脸颊上、鼻梁上落灰。

睫毛上扑簌簌落灰。

他们个个像出演挑梁大戏的

吃重角色，粉尘

跟砌墙似的

糊住他们的脸，

日复一日，将他们的肉躯

埋在汞、铅、锌、铁……

等重金属，和别的

“恶什么英”里面。

灰，弥天大网般罩下。

灰淤堵着他们的七窍，毛孔

堵着活人的一切出口。

灰像乌云涌入他们的少年

青年和壮年。

像病入膏肓的垂死者

死死抓着他们，陆续爆发出

一阵阵剧烈的咳呛。

那是二十年前他们落班时的

寻常光景。挤在参观

运河水泥厂的学生堆里，

我没能在乌云下

辨出自己村里的人。

在尘霾里，认出我的堂兄。

当年他19岁，正埋入

这古运河畔的乌云里

日复一日。他越埋越深

直到多年后，扛不动

水泥包了，才回家种田。

乌云继续笼罩着他。

大前年，他死于胰腺癌。

享年43岁。

他已作了灰。

他叫雪明。

触目

挪到露台门口

支着的潮湿衣物

刚刚回头的

一霎

蓦地一激灵

似有几个人簇拥着

立在那里

祖母死的前几天

姐忽来电话

说祖母卧床个把礼拜了

说她瞅见太婆

她死了十几年的

老母亲

坐在自己床头

当时握着电话

也这么浑身

一个激灵

鼓

巷口那家店没日没夜

放着嘭嘭的

低音炮

隔壁有一堆人在打牌

拍桌   骂   骤然哄笑

楼下那家两台电脑的音响是

一声追一声

半年了我已惯听这

淘宝阿里旺旺

拿腔作调的惊叫声

声声入耳

诧叹着虚拟世界里一笔笔

买卖成交

对门天井里有条狗

正冲我窗口

昂头狂叫

这破开一道裂缝

这玻璃上结着

一道疤痕的窗口

它把铁链挣得

哗哗响

它要是个人

它是个人必杀气腾腾

它必朝仇人

或假想敌的碉堡

扔投枪  匕首  燃烧弹

我在屋里   靠着墙根

紧闭门   紧闭窗子

就像蹲在一只鼓里头

人世在外头

人世一波波冲撞过来

奔突错乱的波峰

像一记记闷拳

击打这紧绷的鼓

母土

夜里久坐着，不知不觉

起身，加件毛衣。

上身一阵暖。

下身一阵寒战。

比起刚才全身单薄

竭力屏着，扛着

此时两腿更觉寒飕飕

止不住打颤——

好比一个人稍稍出离了

贫寒的出身地，

才晓得深陷在夙命里的亲人

原来有这么惨。

才晓得生你养你的母土

仍然是这么惨。

三岔口

她在路西，老父在路东

上次他们等车，在三岔口

眼看要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他说：我的牙，一颗颗掉了。

你这回的模样，是更孤弱了。

她愣看着脚边

这岔路口，这离聚的枝桠

像剪子豁然张开。

这节骨眼上，

年岁，生计，爱欲声名……

这人世横亘的一切推挤拢来，

哐啷啷，似一场强制拆迁。

她看着地上。她的影子

倒仆路旁，像块僵卧的冰。

像一具尸首移开后，

环线勾出的奇形怪状。

她这次回来像是捡骨殖，收拾

一个少年的粉身碎骨。

十年前，她把身后一切统统打碎

而至今，它仍像个冤魂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