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2期  
      感觉
我的梦里有棵树
朱夏楠

 

 

 

1995年,我遇见了一棵树。

这一年的春末夏初,瘦小的我仰望着一棵修长挺拔的树。树上没有多余的杂叶,只有饱满多汁的果子晃荡在空中。果子酸涩,但是剥开酸涩后的甘甜还是让我辨认出了,这是草莓的味道。我没有想过它会出现在一棵树上。原本我以为,这种滋味只有外婆家的院子里才有。

外婆家的院子正对着我们家的后门,中间只隔一条小道,招呼一声,声音就飘过了小道,翻进了院子。外婆家的院子很大很亮堂,有两个角落被辟作了花坛。一边种了栀子树,高过墙头,每到端午,大朵洁白的栀子花交错叠压,香气四溢,招揽各色小虫子往花心里钻。另一边种着月季,细长的腰身上花瓣轻薄,一年四季都红红艳艳地带着小刺。栀子树的绿荫如盖与月季花的明媚艳丽隔空相对,年复一年。它们的底下有葱有蒜有韭菜,掐了一茬很快又会有新的冒出来。这些都是见惯的风景,毫不稀奇。稀奇的是,某一天,舅妈在月季花下拨拉了一片土,种上了草莓。院子里第一次有了果实的芳香。

外婆那个时候还是当家人,精神矍铄,常撵着我们几个调皮的孩子在院子里跑。舅舅常年在外面打工,只有舅妈跟着外婆下地。舅妈和外婆原本是一个村子的人。外婆家境富裕,舅妈也不差。舅老爷原本在县里的百货公司当经理,一辈子谨小慎微见人就笑,胆子也小。“运动”一开始,这个我从来没见过面的舅老爷就投了河。那一年,舅妈才十四岁。没多久,外公也在运动中倒下了,大部分时候都在床上躺着,家里的活就压在了外婆肩上。嫁过来的舅妈就这样和外婆成了母女。我记事的时候,外婆家已经殷实了一些,有了不少田地。外婆住在正中的堂屋里,每到过年过节,前来拜访的亲友络绎不绝。堂屋的后窗靠墙设了个香案,香案上摆放着花还有点心,供奉着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晚年的外婆经常念这句话。后窗外面的田地也是自家的,挨着窗栽着一棵高过屋檐的木芙蓉,夏天的时候,侧枝上的叶子托着粉白的芙蓉花在窗外摇曳。叶子宽大,花也好看,层层叠叠的。但是花谢了,我们也就忘了。心心念念的,还是院子里舅妈种下的草莓。

有了草莓之后,我们就收敛了顽劣的性情,变得乖巧了起来。我们像葡萄藤一样匍匐在地上,笨拙地守护着那几片叶子,等着叶子下冒出不规则的绿色的小球,等着红色击退绿色,等着根蒂处的白色渐渐失守。等待草莓成熟的日子是漫长的,好在混沌的童年总是看不到时间的尽头。草莓们不是同时成熟的。晒在太阳底下的红豆荚,某一个“噗嗤”一声脆生生地绽裂了,露出了红红的豆子,其他的红豆荚们像听到了召唤似地,才“噗嗤”、“噗嗤”一个一个从黑暗中探出了脑袋。草莓们也是这样,乖巧地排着队,等着生命中的那个声响。

可是花坛太小,再甜美的草莓也满足不了我们越来越贪心的胃;院子渐渐地也变得不够大,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喜欢去山上疯跑,山上有乌米饭,有葡萄奶,有覆盆子……它们一串一串晃悠在杂乱的灌木丛上。我喜欢它们,喜欢它们身上食物的味道。它们长在这儿,不就是被鸟儿或者我们吃的吗?然而没有一样能够比得上草莓的味道。只是草莓太美好,太虚幻,太不现实,日子似乎应该像灌木那样才可靠。

灌木是粗糙的,粗糙得踏实。身上常常带着刺,谨防着人或动物的靠近,可又在背上挂满了果子讨人欢心;心情不好的时候,它们抖一抖,果子就抖落了一地。春天到了,它们见风长;天气干燥了,就被砍下捆成一扎,背下山用作引火薪。下次路过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这山道旁少了什么。年年岁岁,波澜不惊。日子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村庄原本也像这灌木丛一样长在山上,这从房子上就能看出来。最早的时候房子都建在半山腰上,后来人们陆陆续续迁往山脚的新居,老房子就被剩下了。而我随阿婆一起,依旧住在山腰上。从老屋去山下,会经过路边一排淡紫色的皂角花,阿婆说叶子用来洗头发很好。我试了一下,黏黏的,很顺溜。后来我翻了书才知道皂角花叫木槿,确实有阿婆说的功效。但是这里的皂角花只是一道篱笆,用以隔开山路和某户人家的田地。

山下是满眼的田野和稻谷,春水生起波澜,然后由绿转黄,再然后,被秋风吹走,留下一茬茬空心的稻梗。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却空空荡荡。除了鸭子们喜欢在那里撒欢,或觅食,或嬉戏,或休息,并没有人在意它们的存在。我觉得它们很可怜。沉甸甸的谷穗们似乎一出生就带着荣光,而它们却是毫无价值的废物——无用,亦无害,人们甚至不屑于将它们像稗草一样连根拔起扔掉。来年春耕时,它们将随着泥土一同被翻起、埋下,用以沤肥。余生在黑暗中度过,回想起那些金黄的饱满的谷粒时,不知是怎样的心境。

在稻梗寂寞的日子里,水田边上浮萍滋生,悄然蔓延。农村的生活,质朴简单厚实;而浮萍却轻盈散漫脆弱。它们无根而游荡,温柔而顺从,像雪花一样,在很短的时间里出现,亮眼,然后消逝。不同于雪花的,是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捕捉。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的,就是拿着网兜蹲在水田边去捞取。一网兜上来,不过是薄薄的一层贴着,轻若无物;如是三五次,网兜才渐渐有了些重量,绿绿的,还滴着水。据说鸭子吃了浮萍,下的蛋会更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安分的事物,往往更有灵性。

年年都有浮萍,在充斥着稻花香的生活里昙花一现。更多的日子里,人们还是围绕着水田打转。于清晨急匆匆地卷起裤脚,于黄昏疲惫地拔出泥腿,于夜幕降临稍作休息后,还是愿意蹲守在田埂边上,看着那四平八稳的田野,有序地跟着四季的变化轮回。季节的更迭在农村有着更为深刻的意义。“春耕秋收”,于是有了春秋的记载。过去的那个春,自然不会是这个春。守在这里的自己,也不会是去年的那个人了。当然,村里的人不喜欢想这些。他们谈论今年的收成,与明年的风调雨顺,谈论哪个能干的老太太记性差了,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个轮回过去,什么都不曾留下。不像村庄背后的山,稳重厚实。可是只有春笋发了,茶叶新了,人们才对它有格外的兴趣,拎着兜背着篓往林子里钻。所以大部分时候,山上是静谧的,可以听到泥土被那些细小的生命拱破的声音。

我喜欢往山后跑,那棵神奇的草莓树就长在老屋后面一个小土坡上。那是我熟悉的地方,要去到更深的林子里,总是要经过这儿。土坡背阴的一边陷下去成了一个月牙形的窝,灌木丛生,蔓藤缠绕,温暖潮湿,隐藏着种种可能性,令人生畏,即便那里也有诱人的野果子,我从来没想到要靠近。可是那棵树,就这样让底下所有的灌木都黯然失色。最初吸引我的,是那令人垂涎的果实;可是后来令我念念不忘的,是“树”。

在浮萍之外,在灌木丛之外,还有一种生命体叫作树。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才发现原来树们无处不在。它们或结果,或不结果,从毯子般稠密的草丛中纷纷跳跃了出来。它们长在院子里,长在院子外,长在屋檐上,甚至长在厨房窗户外排水的管道边。它们无父无母,无君无臣,自由自在,睥睨万物,在庸常的山花野草间开辟了自己的王国。前一天裤管蹭到的,你以为不过是一寻常的草;改日再瞧上一眼,腰肢已经硬朗得让你不得不承认,哦,这是一棵树啊。于是就有了交谈的欲望。

不是风一吹就散了,也不会到了冬天就轻易地变成灶火。可以陪伴,可以约定,可以依靠。

可树的生命终究还是有限的。第一次知道这一点,是老屋院子里的枇杷树教给我的。这是一棵敦厚的树,爷爷在山腰盖老屋的时候就栽下了。我没有见过它的幼年,我认识它的时候,它已亭亭如盖,年年都结枇杷。爷爷故去后,它还是稳稳地站在那儿。这大概是村里最古老的枇杷树了。有人家咳嗽了几天,总是不见好,就过来讨问,摘几片你家的枇杷叶用用可好?枇杷叶煮冰糖,很好的方子。而孩子们觊觎最热烈的,当然是它的果子。枇杷树的树干不高,枝条柔软。我们把晒谷的钉耙翻出了,倒立着伸进枝条里,用力一勾,回拉,伸手拽住叶子,就把那黄澄澄的果子捋了下来。松开手,枝条就弹回了天空中。

终于有一天,它老得结不了果了。那时我早已搬离了老屋,前往县城求学。某个周末回去,它已成了断木,圆圆的树桩像个凳子,干瘪的枝叶铺满了整个院子。父亲将它砍倒后,在原来的地方种上了桃树,后来又种了柚子树。它的转世如此之快,留在我心里的还是它最初结着果子的模样。在它慢慢不结果的时光里,竹林边,屋顶的瓦缝里,不知什么时候都冒出了小小的枇杷树,叶子毛茸茸的。还有一棵长在院子门口,那里搭了一块青石板,底下是潺潺的溪水。每次进院门,都得用手拂开递过来的枝条。小小的枇杷树不再结果子了,即便结了也是酸涩得难以入口。它们是顽皮的野孩子只顾着自己玩耍,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它们应该是它的种子吧?就像蒲公英一样,把分身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枇杷树也许是幸运的,至少它在结果中老去,尽忠职守,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有的树,遭遇的是猝不及防的来自自然界的意外。老屋的围墙后,有一棵樟树。它像所有的樟树那样腰杆儿挺拔,不同的是它格外高大和英俊。枇杷树憨厚实诚得如黄牛,而它却是一匹矫健的骏马,热血沸腾,驰骋于天空之城。树冠如绿云,根脉如虬龙。那虬龙出没于山道上,越来越大,爪子越来越粗壮。每次走过,我们都会伸出脚踩上一踩,不知道它下次会游向哪里。最后一次,它招来了狂风暴雨,然后在风雨中轰然倒下。

听说它倒下的时候,半个村庄的人都听见了。雨势稍歇,父亲就背着锯子上了山。那时,阿婆也已经随我们迁到了山下的新居,眼睛花了,腿脚也不灵便,就让我跟着去看看。樟树太大了,挡了道,身躯还是坚硬的。父亲让我抬起侧枝,吱呀吱呀地开始锯。雨水不停地在脸上扑腾,我只记得那个庞大的身躯和父亲的影子在眼前晃。模模糊糊的,还有无数白色的粉末不断地掉下来,被雨水冲得无影无踪。它的根脉怎么办?这里以后,还会长出树吗?我不知道这棵樟树后来做成了什么,我只知道,世界上少了一棵树。

你看,树也会离开得那么早,成为回忆中薄薄的一片。可是我还是那么喜欢它,喜欢那种高大挺拔,那种郁郁葱葱,那种满眼生机。也许是因为,我曾经有过一片竹林吧。

竹林在老屋院子的前面,像一道屏障隔开了老屋和山下的世界。院落里有枇杷树,橘子树,月季花,而竹林是独立的,只有一杆杆的青竹。这是一片真正的竹林,不是稀稀拉拉用以附庸风雅的点缀。年幼的我常常在松软的厚厚的竹叶上踩来踩去,找寻下面偷偷潜伏着的笋尖儿。某日阿婆腋下夹着一捆稻草,从山下的稻田里回来。她盘腿坐在门槛上,对着斜阳,一脚踩实一端,不时在手上啐两口唾沫,细细地给我搓了一条长长的粗糙的结实的绳子。她在竹林里找寻了一番,指定了两根她认为距离相宜且同样结实的竹子,套上草绳并扯紧:你就在这里耍吧。就这样,我在那里晃荡了好些时日,绳子也从光洁的竹子上滑落了好些回。这样的秋千,在我离开老屋后再也没有见过。

那个时候,我模模糊糊地觉察到,岁月,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就像笋生竹、竹生笋一样,生生不息,找不到来处,也看不到尽头。好像这就是永恒。在我抓不到的此消彼长中,唯有那两棵竹子是特别的真实的存在。我熟悉它们的每个竹节,熟悉它们侧枝上绽开的鸡爪似的竹叶。那时的我还没有科属的概念,不知道竹子是禾本科的也有枯荣之期,不知道原来它也会开花,而花会枯萎,一并枯萎的是竹子的整个生命。也不知道,有一天我会离开那里。有一天,竹林会不复存在。就像我认识到树作为生命体存在时,也曾以为,作为一棵树,它们理所当然地可以逃过四季的轮回。虽然我不知道它们的生命有多长,但我想一定长过四季,长过人的生命。毕竟它们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活着了,而我们的烦恼,却是无穷无尽的江河水。是的,我曾经真的以为,它们的世界是稳固的,牢靠的,独立于这个浮云苍狗的尘世的。

2015年,是一场场的诀别。那一年,阿婆去世了,不久外婆也去世了,相隔短短一个月。她们同一年出生,同属牛。阿婆总说自己就是老黄牛,脾气犟,只知道耕地。终于可以休息了。而外婆,出身富贵,外公在那场劫难中被打倒后她独力支撑起了一个大家庭。在她晚年记性不好的时候,常常走失在村口。她说那里有她的兄弟在等她。天气晴的时候,她也喜欢坐在亮亮的院子里晒太阳,像栀子树一样安静。外婆去世后,外婆家就变成了舅妈家。很快,老屋的竹林被毁了,老屋被拆了。一起被拆毁的还有半座山。很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树在那一年的某一天突然消失无踪,据说村里要修建古道,那些坚硬粗糙的水泥石板像一块块齐整的墓碑。我总觉得上面该写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

阿婆和外婆过世的第二年,清明节,照例又下起了雨。我骑着单车在村子里兜转,骑到村庄边缘的海岬看慢慢移向海平线的渔船,又沿着海堤绕到山脚。田里的水稻散乱地生长着——那是播种机的杰作。等到秋后,想来稻梗也不会再齐整如方阵。另有一些水田十多年前被开辟成了海塘,苇叶茂盛。苇叶丛中有一株瘦弱的春桃,不知是何时从山上逃下来的,开着红白相杂的花,煞是好看。稻田一侧的山体被隧道贯穿,从外面望去是一个黑黑的洞口。过了这洞口,就是另一个世界。我在隧道外新修的柏油马路上晃悠着,忽然瞥见了对面山上的一大簇白花,一阵恍惚,像是闯入了多年前的梦中——

山体断裂如残壁。树干几乎是扭曲着垂下来的,而开出的白花又向上漂浮着,层叠如云。每一朵都干净整洁,簇拥在一起,却毫不杂乱。它们不断地被雨水压低,然后又不断反弹,动静之间,生出了缭绕的仙气。

久违的酸涩甜蜜之感重归口中。如果那棵草莓树曾经开过花,我想一定是这个模样。二十年前,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曾经跑去后山一遍遍地找寻那棵树;二十年后,我终于做完了这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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