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2期  
      双重观察
那个叫王咸的小说家
项静
 

 

 

 

在不认识王继军的时候,先认识了他的夫人,我们在单位的电话号码紧邻着,是同一个时段进来的,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关系。由于她的关系,比如别人会介绍她是谁谁谁的夫人,于是知道了这个名字。后来,从各路朋友那里偶尔会听到王继军这个名字或者零散的轶事,好像有点世外高人的那种范儿,吃素或者宗教之类的,顺耳也就听听又飘走了,连一个像样的逻辑都没有,我们对于不熟悉的人往往会保存各种这样的碎片式记忆。但看到他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地打乒乓球,就觉得那些说法不必当真。在一个小院子里工作了几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并没有说过话,我很喜欢这种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人情氛围。

正式跟王继军认识是小说家孙频来上海,四个朋友一起在门口的饭店吃饭,吃饭的时候,大家聊天聊得很嗨,我知道了他来自聊城莘县,北方平原上到处是单调的白杨树、麦田的地方,我脑海里还闪过那个地方硬朗曲折的方言以及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他在上海大学教过书,那是我工作之前度过漫长无聊时光的所在。既然打开了时光机,就必然会充满拥塞的言语,那一次大家说了非常多的话,多到我有点不好意思,喧宾夺主。

那天的聊天,我印象深刻的是,王继军说到大学教书的时候有一个女同事,住在筒子楼里,特别爱打牌,周末有空就张罗打牌的事儿;但是这个女同事的牌技实在是一般,热情大过牌技,多年也不长进。他们嫌弃归嫌弃,但凡三缺一的场面,只要高喊一声,她立刻到场;仿佛看到一个微胖爽朗的大学女教师,撩开门前晾晒着的床单,大喊一声来了。这个女同事的故事,让我心有戚戚,我也是一个热情超过技术的扑克爱好者。有点像鸡汤一样的生活哲学:有人生活在局部快乐中;有人怀着善意不说破,无伤大雅地跳出来说说笑话;有人又跳出去看看这个故事,想想自己。

忘记他为什么在饭局快结束时候猝不及防地问我一句你写小说吧?我怎么回答的已经有点模糊,不过从他问我这句话时闪过的眼神和马上低下头的动作,让我一下子猜到他肯定是个默默写小说的家伙!

过了不久,果然见到那个名叫王咸的小说家。王咸这个名字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聊斋志异》里的书生,有点古典的意味,又面目不清,一个没有醒目角色面相的人物。他写的小说《还乡记》在朋友们之间流传,低抑的情绪,絮语倾谈,简短的句子,仿佛对话者都不会看着彼此的眼睛,各自说着。《还乡记》像一篇特别具有牵引力的散文,从不经意的语调开始,慢慢把你拉进一个具有重力的场;它更像一次真实还乡的零度记录,年轻敏感的夫妻带着患病的孩子第一次回乡,既想安慰父母又要瞒住他们。他们冷感而寂寞,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失去了所有热情,而对父母、兄弟、朋友又生出体谅和新的认知,中间的反推力,是源自珍视爱的离开,为了失去而先行失去。《拍卖会》设置了一个场景,一个家具公司倒闭的拍卖会上,两个青年男人闲散地聊天,看似无关紧要的闲话中又藏着很多东西,比如天空的云让人觉得永远活下去才好,又有点怅然若失,好像干什么都不尽兴似的。小说中,“朱力的摩托车店也倒闭了,他只说太累了,我没有多问”,他们的对话都是这样触一下就逃开,好像故意避免一种故事化的倾向,努力地浮在表象上,东摇西荡,表象就是真相和所有。他们在拍卖会上买什么都不重要,而是叙事者在人群里观摩镇上的人们,随着兴致想入非非,像脑子里有些怪东西的人,无聊平庸,隐身在人群中,他们绝不会占据一个高地,因为他们也看不到哪怕远一点的地方发生的喧闹。

一个天天跟中国当代小说打交道的人,对写作的问题有他基本的知觉和了解,一直默默隐忍着写作的冲动或者可能私下写作,必有他不愿意公开写作的理由,以及容许自己写作的基点。我们只能从他写作呈现出的样貌去推测他的美学和想法。如果说《还乡记》、《拍卖会》、《邻居》这三篇小说更多体现的是他的小说语法,特别像台湾早期艺术电影,那《无题》可能是他对自己一代写作者的思考。《无题》里那个叫李朝的诗人,跟那些寡淡的人物不一样,应该拥有那种充满戏剧化的人生,年少成名,万众拥趸,诗歌衰落流落民间,进看守所,离婚,养猪等等,即使是跟“我”非常熟悉,但是一点生息都无法感觉到,好像打了个盹,“这个人,所有的故事,他只讲其中好玩的部分。”他对自己诗歌的自信一点也没有让他感觉到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过着比别人差的生活也安之若素,甚至过于安之若素了。“有点躁动,在这样的时代,倒是更正常一些。”李朝像一个行走我们之中的陌生人,又像一面镜子,照着躁动的人们。

无论是酒吧长谈,还是《邻居》里小镇上的邻居之间的闲谈,对话无止无终,有一搭无一搭地进行。在进行的途中,偶尔有点东西,见缝插针地遗漏在里面,而且你不注意它就过去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王咸的小说仿佛对这些都不那么敝帚自珍。那些妄图在小说中寻找某种教义的人注定是失望的,他几乎是走在对面。王继军的小说都特别慢,慢得不合时宜,因为没有情节推进的要求,你也会疑心急吼吼赶过去没什么意思,就像他这个人,人到中年才开始公开创作的姿态,但一开始,他就摆明了,他的小说是另开一路时间。固然我也疑心这种貌似“革命”的意图,但也必须承认我们有限的视野里,看不到更好的反对者。

《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谢廖沙眼看着父亲兄弟们打得不可开交,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这个世界,到修道院去侍奉上帝,把一生交给上帝。他对佐西马长老说,我要求留在您的身边,终生待在你的身边侍奉上帝,外面这个世界我就准备放弃了,跟我没有关系。佐西马长老跟他说,你可以侍奉上帝,但是现在不行,你现在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你还不能理解你的上帝,你要经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然后有一天你回来。我读到这个情节的时候,想到的是王继军,他可能已经经历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又回来到写作上来了。这个自己太强大,写作就可能跟自己离得太近,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范围去创造一个世界似乎是困难的。《无题》里有一句话谈到李朝写作,“大部分作者,熟悉了其人,则更容易理解其作品。而李朝则相反,我越是了解生活中的他,越觉得他的诗歌玄,现实中的细节不是路标,反而是路障。”这是不是他对自己要说的话呢,知道王继军生活中的样子和他的故事,可能也是理解他的路障,而不是路标,我想他一定在这个位置上深思熟虑过。作为读者或朋友,只能等待他思考后的结果,等待他去好好侍奉他的上帝。

作为一个写评论的人,我跟所有写过没写过的作家很难谈得上真正熟悉,之所以选择跟新晋小说家王咸互相歌颂一下,是因为想起孙频有一次跟我聊天说,你跟王老师感觉起来有点像,好像我也具有了某种良好品质,嗐,何其有幸!时间里到处是传奇,希望那个叫王咸的小说家永远不一样,又希望他不要走向传奇,跟我们普通人建立起跟他那些“邻居”一样的接壤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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