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我走进这幢房子,我就决定去死。
我只是去死一死。这没什么。你们不必牵挂我,就如我活着的时候一样。
2
这是一座染坊。早在晚清末年,这里曾是妓院。
曾经有一位风华绝代的妃子被送进妓院为妓。那妃子来到妓院之后,生意冷清的妓院,一夜间门庭若市。谁都想看一看这位美人,谁都想睡一睡皇帝的女人。这是空前绝后的过瘾事儿。几天之后,她死于妓院床上。赤身裸体。死因不详。
一百多年过去了。
一百多年之后的今晚,我走进这里。
染坊已破败不堪。这里的主人已被拆迁办撵走。染坊废弃了,整条清坊古街也废弃了,所有的古建筑都在陆续拆毁中。染坊在这条古街的最西边,拆迁队由东边拆向西边,最东边的那块废墟已经在造新的基础。不久以后,这里将是焕然一新的高楼大厦。
染坊的寿命已屈指可数。三天、五天,或者十天?它将被夷为平地。我住在末日里,每一天都倒过来数。我要这种感觉。
我站在花格木窗内,手扶着一根断了的横档,举目望向窗外。我只是看着。什么也看不见。夜太黑。木窗曾经有珠帘低垂,风起时,会有珠帘碰撞的声音,细细的,细细的,却能够听得很清楚。如今珠帘已不知去向。
很多年前,我来过这里,向老板买过布料。老板让我选布料的时候,我就坐在这个窗边。窗边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已经不在了。没有记错的话,它应该是古董级别的梨花木。肯定被它主人带走了。老板将几卷布料放在那张桌上,让我选。我选了一块轻柔无骨的绸缎布料,肉粉色的,包边是一圈深紫色的布边,绣着几朵梅花,很应景。我想用它做一块大号的披肩,能够从肩膀一直披挂到膝盖那么大。
老板夸我很会选布料,颜色也好看。他说女人披上这样的披肩一定会很风情、很有女人味道。
我当时很想问问老板。我披上是否也会很风情、很有女人味道?但是,我跟老板毕竟不熟。我没有问。我问不出口。
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的,我越来越喜欢披肩。喜欢它的轻盈、飘然若仙、恍然若梦的感觉。
可是,我从来没有披过披肩。我甚至没穿过任何款式的裙子和高跟鞋。我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是中性的,牛仔裤、T恤、套头毛衣、高帮的和低帮的球鞋。我甚至没留过长发,一直都是短发,短得就跟男人一样。
一切都是我母亲的旨意,她是主宰我命运的人。我在人生道路上每走一步路,必须听命于她。
在我未出世之前,我母亲和父亲,想儿子想疯了。他们需要一个儿子来传宗接代,可是,他们只会生女儿。我排行第四。据说,母亲怀上我之后,感觉胎气胎位都不同,因此她坚信无疑,我一定是个男孩。
那年偏又遇上计划生育,很多生过孩子又怀孕的妇女,都被拉去强行堕胎并结扎。我母亲逃走了。她怀着我逃进深山,躲在一口枯干的水塔里。我父亲每天上山,将饭菜放在吊篮里,用绳子慢慢吊下去喂我母亲。
我母亲就在那口水塔里躲了将近七个月,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她不敢声张,白天怕人来,晚上怕动物走过。终于熬过七个月。她生我时,恰好父亲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忍着剧痛产下我,并用牙齿咬断脐带。我母亲说,我的命,是用她的命换来的。
我无数次想象,我母亲第一眼看到我时,她肯定绝望得想立即将我杀死。她一定曾张开她绝望的双手,想把我掐死。
然而,她没有对我下毒手。她没有掐死我,她准我活着。
我母亲一定在我身上发现了某种潜质,或者可以替她圆梦的痕迹。她一直认定我是男的,是我投胎时跑太快,以至于把那男人的家伙给跑丢了。不过,跑丢了没关系,母亲开始塑造我。从小到大,我母亲用她的一双手和她伟大无私的爱,将我打扮成男孩模样。
前不久看一场日本电影《入殓师》。电影里有个漂亮的姑娘因车祸死亡,入殓师在帮她穿衣擦身,无意中触碰到姑娘的下身长着个男人的生殖器。入殓师大吃一惊。看到这里我也吃了一惊。姑娘原是个男儿身,只因她母亲爱女儿,从小将他当女儿来养。
那长着男性生殖器的“姑娘”,为什么会发生车祸?电影里没有提,因为她不是主角。而我却一直在想,那个家伙是不是自杀的?是不是自己送上去被车撞的?
巨大的悲哀淹没我,我有些窒息。我就是那个“姑娘”。或许,我要比她稍好一些。我虽被要求男性打扮,却未被隐瞒性别。我只是在别人眼里,以前是个假小子,现在是个男人婆罢了。
那场电影,我认认真真看到最后,但所有的故事和情节已然淡忘。我只记得那位姑娘死去的脸。她经过入殓师的化妆,美若天仙,平静如回家。我甚至觉得她还没有死,她只是躺在那里,欲留下她生命消失前最后的绚烂。是的,我有点混乱了。她不是她。她是他。他是个男的,他只是长成了她的模样。
还是说我吧。我长成现在这副模样,一切都是了我母亲的心意。我平胸、宽肩、大脚、直腰板,身上不具备任何女人的婀娜与妩媚,连同我的工作:机场售票员。我每天穿上制服关在笼子一样的柜台后面,售出去向世界各地的机票,而我却从来没有飞的机会。我的生活几乎与世隔绝。我一直觉得,我的工作,其实机器人也可以替代,或者自动售票机。总有一天,我会失业。
而我母亲,却一生都在为我骄傲。我那三个姐姐,早早嫁了人,在娘家她们从未受到母亲的恩宠。她们从小都很羡慕我,羡慕我能够得到母亲的独宠。
而我却羡慕她们,往死里羡慕。只是,她们不知道。
我十四岁那年,我二姐和二姐夫吵架,她一赌气回了娘家。那天晚上,她就在我房间里和她的旧相好通电话诉苦。那男人当初苦追我二姐没追到,后来他和别的女人结了婚,有个小孩,可被我二姐一个召唤,就飞速来到了我家。母亲和父亲正有事外出,不在家里,我二姐就将我赶到房外,让我出去玩。
我并没有离开。没什么好玩的。我一直躲在房门外偷听。我的耳朵里灌满二姐幸福的抽啜和那男人低声的哄慰。我闭上眼睛都能想得到,那男人正用他宽阔有力的双臂,抱着我梨花带泪的二姐。之后,我贴着脸朝门缝里张望,那男人居然把我二姐抱上了床。我二姐的花旗袍,从背后缓缓裂开,男人的手正从二姐的背部探入。
——那是我的床!一阵晕眩之后,愤怒、受辱的感觉突然而至。我拼命踹门。
二姐打开房门,她和那男人很狼狈地看看我,假装谈完事要分手的样子。我说我要睡了。
我破坏了二姐的好事。
那晚的二姐,很久都没有入睡。我假装睡着,后来却真的睡着了。当我一觉醒来,却发现二姐不在床上。我看见她那件花旗袍躺在床头柜上,它背上的拉链敞开着。我的心忽然跳得好厉害,旗袍仿佛在向我展示着它的妩媚与性感,不,它是性本身。我轻手轻脚地下床,将那件旗袍穿在我身上。旗袍太大,背后的那条拉链好长,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它完全拉上。
房间里没有镜子。我闭上眼睛,幻想着穿上旗袍后的我的身体就如二姐那般性感丰满,幻想着有一双男人的手,轻轻将我背后那条长长长长的拉链拉开。
我二姐突然降临,出现在房间,睁大眼睛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然后走过来脱下我身上的旗袍,用力朝空中抖了几下,然后平放回床头柜上。我永远记得二姐鄙夷的目光。二姐的眼睛会说话:就凭你这身材,也敢穿旗袍!
我二姐后来和二姐夫离了,但那个男人却没有离。我二姐好像上门去闹过几次,落了个坏名声,最后一个人过了好几年,终于又找了个男人嫁了。她终究是离不开男人的。就算在她一个人的时候,我知道,她身边的男人也从不曾断过。
比起我二姐,大姐和三姐安稳了许多。她们的老公都不是自己找的,都是媒人介绍,我母亲同意才敲定下来的婚事。我母亲希望她们能生个儿子,可是,我大姐和三姐都生了个女儿。我二姐干脆就不要孩子。她说孩子生下来,只会在世上继续受苦。
我的三个姐姐,我母亲都不怎么喜欢,除了过年过节的日子,她们也很少回家来。让我母亲感到骄傲的只是我。无论如何,我是按她的旨意活着的人。我是她一手创造的最得意的作品。
3
我一直骄傲地活着。
在学校我是一名三好学生,工作后我是一名尽责的公务员。
我必须很骄傲。
同事也都将我当哥们,没有人把我当女人。和他们勾肩搭背、醉酒畅欢的时候,他们依然把我当男人。
可是,我知道我是个女人。我只是想要回做女人的权利,想试一试做女人的感觉。
有一次邻居家女孩被强暴了,强暴她的人被抓住了,是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我想不通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怎么会去强暴一个人?很多事情,我都无法想通。想不通的事情,我从来都不费心去想。
奇怪的是,接连好几个夜晚,我都梦见那个小伙子。在梦里,我们面目模糊,我们交缠在一起。每次梦醒,我都觉得汗颜,不明所以。
我甚至梦见和我的几个姐夫,和他们睡在一张床上缠绕折腾,直至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我讨厌做这样的梦。它们让我感到羞耻。
我怕做梦。怕得不敢入睡。我不允许自己多想,可还是会偶尔闪过白日梦般的幻觉。
有时候我穿行在人群中,会突然出现一股冲动,想揪住一个男人,告诉他,把我当一回女人,哪怕就一次!我可以扒光衣服让他看,我真的是个女人。让他蹂躏我,践踏我,我都愿意。
我只想体验一回极限。我反复对自己说,要是体验了极限,生活照旧,没有迷惑,没有泪水,没有头条新闻,可不可以?
我知道不可以。不可以的。
可是此刻,我突然就决定了,决定走进这里。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也是命运的决定。命运是个最不能说清楚的东西,但它存在着,左右着我。
我一定是受了命运的安排。
我母亲死了。全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出殡那天,我哭得最剧烈,哭得鱼死网破,哭得声嘶力竭。给我生命、创造我、塑造我、培养我的母亲突然撒手走了。再也没人管我了。我像一只风筝突然断线,飘在空中失去了方向。
那天傍晚,我从母亲的墓地回来。我开着车回家,却开错了方向,开进了这条清坊弄里。当我发现开错了,想倒车退回去,却发现这是一桩难度极大的事。路本来就不宽,两旁又堆满砂石和水泥,开进来的时候不觉得,要倒回去却难。前面没有出路,被一片建筑工场挡住了,倒不回去也得倒。
我挂了倒车档,倒车雷达的提示音叫得我心烦意乱。叫得越急,越是倒不出去。车尾不是往左偏了,就是往右偏了,歪过来歪过去,总是倒不成一条直线。我的倒车技术不算很差,但我就是倒不回去。
我觉得不是我的车技有问题,一切都因为鬼使神差,大脑和手脚全然不听我指挥。我把墨镜摘了,扔在副驾驶座上。天都快抹黑了,还戴着墨镜干什么?我有点恨自己。
我忽然看见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们出现在老街上。他们那样目中无人、昂首阔步地向我走过来,他们都是从对面的那片建筑工场里走出来的。我瞪大眼睛,隔着窗玻璃盯牢街上看。我有些恍惚,老街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那些朝我摇晃着走过来的男人们,像一个个粉墨登场的演员。
天哪!他们被太阳晒黑的皮肤油亮油亮的,汗水挂在脸庞上,胸口的衣衫被汗水浸透,湿出来一大片。
男人们很好奇。灰扑扑的建筑工地上多出来一辆深蓝色小矫车,他们一定很好奇。他们很快将我和车子团团围住。
这么小的一辆车哈!好多人指着我的车子笑。我刚买了一辆Smart,确实很迷你。我重新戴上墨镜,按下车窗玻璃。立即响起一片唏嘘声,并争先恐后地问我:
美女,你怎么把车开到这里来?
美女,你的车坏了吗?
美女,你是来工场找人的吗?
美女,要我们帮忙吗?
美女,要不要我们帮你?
要不要?
要不要?
……
我红着脸,身心飘忽起来,有些晕眩的感觉。我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闹轰轰地抢着跟我对话,不管老的少的一律称我“美女”。
这么说吧,我活了三十六年,三十六年的记忆库里,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叫过美女。而且个个叫得理直气壮、叫得自然而然。一点也没有贬我的意思。
有点像梦境。我透过墨镜看着这一大群淌着汗水的男人,个个在尽力地讨好我。一种没来由的委屈情绪漫上来,我朝他们扔过去一句话:我的车被卡住了,我倒不回去!
接下来的场面令我猝不及防,有点超现实。男人们“哎嗬,哎嗬”地叫着,一齐动手将车子抬了起来。我还坐在车里,连车带人拔地而起。
就这样我被男人们抬了起来!陡然而至的失重感。车身在摇晃。
一阵又一阵恍惚,感觉自己忽然回到了古代,置身于新嫁娘的花轿里。花轿外是前来迎亲的男人们。不,我应该是个端坐于凤辇里的女皇陛下,被无数车夫们抬着。这种感觉有点荒唐,有点梦幻,然而,天知道,我多么爱这点荒唐,也爱这点梦幻。
我爱的荒唐与梦幻,只能在梦里才可以出现。不,就算梦,也不能够如此具体地呈现给我这个美妙又荒诞的场景。
车子被抬到大路上,我讪讪地下车。我说过,我很清瘦,还戴着墨镜。对这些民工兄弟们来说,我一定是个楚楚可怜的仙女。我看得出来,他们看我的眼神在告诉我。这种充满渴望和向往的眼神,在我三十六年的生命中,也从未曾出现过。
真要命,我还闻到一股猛烈的汗臭味。是从男人们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潮水般涌向我。我平时最讨厌汗臭,然而,这个瞬间的我却被这种气味深深诱惑。
4
我坐在染坊里,泡一壶玫瑰花茶。我在等人。不管来的是谁,只要是男人,我都会如实告诉他们,我想在这里干什么。
我母亲已经走了。没了母亲之后的时间里,我的人生故事由我自己来编。
有人来了。是一个留长发、蓄着山羊胡须、穿花衬衫的年轻民工,有点像“愣头青”,模仿着城里人的时髦。他一定以为他的这身打扮是另类的,是与众不同的。
说白了,他身在工地,却不甘混迹于土不拉叽的民工中,做梦都觉得自己是立于鸡群里的那只鹤。
这只鹤对着门里张望了几下,我热情地招呼他:进来喝口茶吧。他摇摆着走进来。他的手指上夹着一根烟,没有点燃。我请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他顺手把那根烟递给我,是一根中华香烟,有点起皱。
我没有伸手去接。我知道我一伸手,就会将秘密暴露无遗。我披着一块大披肩,披肩遮住了我大半个身体。只要手一张开,我一丝不挂的身体就会完全暴露。
我说我不抽烟,他便自己抽起来。他抽烟的样子实在很拙,看得出来,他刚开始学抽烟。
他说,他那天抬过我和我的车。他还夸我很漂亮。
我说那天人多,想不起来了。
他说,想不起来很正常。
但是我感觉得出来,他有点失望。
他还问我:这房子过几天就要拆了,你为什么还要住进来?
我说,几天足够了。
他听不懂我的话,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那天那么多人帮我抬车,你们都是好心人。现在我住进这里来,只是想感谢你们,想请你们喝口茶,可是,除了你,没有一个人想过来看看我。
他说,不是不想,是不敢来。他说话的时候,喉头开始紧巴。
我注视着他,问他今年多大年纪。
他吞进一口烟,说:二十三。
才二十三,你好小。
不小了,他说:我喜欢成熟的女人,像你这样的。
是吗?我忽然觉得很好笑。更好笑的是,他被我一笑,突然有些紧张,不小心香烟掉在地上。他连一根烟都夹不住。
我趁他低下身去捡香烟的时候,故意将披肩往上提了提,我的下半身完全暴露了。要说一点不紧张那是假的,但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突然很享受这种直线下坠不管不顾到放肆的状态。
他真结巴了,几次开口都没说出话来。他再怎么装老气横秋也白搭。
我把一切看在眼里。
我重新将披肩拉好,关上门。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用我说,你们都能想得到。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和一个比自己小十三岁的男人去做爱。说实话,他在我眼里,顶多是个男孩。
他的嘴和他的山羊胡子,在我身上留下无数吻印。那些吻,谈不上销魂,却让我全身酥麻,让我迅速坠入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我第一次碰男人的身体,是我主动的,心里满是紧张和慌乱。我没有经验,但我迅速明白,做这种事不需要什么经验。身体它自己会懂。你只要跟着它去,去到那个令人眩晕带你飞翔的世界。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次,我羞于问出口。不过,这些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我尽量配合他,装得很老练,像一个和无数男人睡过觉的风尘女子。
他大口喘着气,身体终于不动了。他抱紧我,在我耳边不断重复:你真好!你真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从来没有。你是最好的!
我是最好的!我一翻身,眼泪掉下来。他不断对我重复的话,让我的身体犹如吞食了过量的鸦片,遍身都跳跃着迷乱和幸福。
临走的时候,他有些犹豫,双手在裤袋里拼命掏,但终究没掏出东西来。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我对他说,我不要钱。
他有点口吃: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男人。要你们爱我。
我对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我已毫无羞耻感,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想他是被我吓着了!他那样好奇又刺激地看着我。
他一溜烟跑了。他一定是把我当疯女人了,一定认为我脑子不正常。但那又怎样?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正常的。
我单位旁边有一座天桥,桥下住着一个女疯子,没有人管她,她每天靠吃垃圾箱里人家倒掉的食物为生。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看她一眼。有一天,我忽然看见她的肚子大起来,她居然怀孕了!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睡了她,有多少男人睡过她,她让我感到悲哀,真的很为她难过。可是那疯子却过得很快乐,每天哼着不成调的歌,在那桥边寻找食物,一天到晚她的脸都是笑呵呵的,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有时候我会想,我和那女疯子,谁更可怜,谁更快乐?
5
天早已黑尽。
我披上我心爱的披肩。在柔软的披肩下面,我变回了一个女人。此时此刻的我,愿意把自己幻想成一个风情万种、性感十足的女人。我知道,接下去会有男人来这里,会不断地过来。年轻人的嘴守不住,他一回去就会炫耀他的勇敢和不凡。他不会为我守秘密。
我就是要他守不住,就是要男人一个个地过来。都过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等他们。卖给他们。不,不是卖,我不要钱。我不缺钱。我只要他们,要一份堕落到底的美。
我没有开灯,无穷无尽的黑。我睁着双眼,看见一大片寂寞。我得赶跑寂寞,把它们统统驱走。我拉亮电灯。房间里只剩一盏昏黄半暗的白炽灯,别的都不会亮,坏了。但那点灯光足够了,足够让我看清楚另一个自己。
有敲门声,急促而小声。我的心激荡起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闪进来一个农民工,四十左右的年纪。他贴在门背上,有些低声下气,眼巴巴地望着我,眼里全是乞求。
他那满含乞求的目光,让我想起养在深宫里的性奴,在面对女皇时的情景。那些专门侍候女皇的性奴们。他们那样阴暗,潮湿,苍白,哀怨。阳奉阴违。争风吃醋。他们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是煞费心机去服侍女皇,让女皇得到快乐。这么想着,我的身体无端端地澎湃起来。
然而,我不是女皇。这个男人也不是我的性奴,他不过是个民工。一只饿了很久的狼。我暗地里激荡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有点怕,本能地想拒绝。可一转念,便改了主意。怕什么?我就是来喂他们的。也喂自己。我为自己壮胆。我也是一只饿极了的母狼。我是母狼。我不怕。
同一个晚上,我的身体刚给了一个年轻人,又要接着给一个中年男人,想想都疯狂。我这是疯了!活脱脱一个妓女。不,连妓女都不如。妓女是职业,赚钱养自己。我算什么?
不过我拒绝去想,拒绝思考问题。在这样的夜晚,是不适合想问题的。不管朝哪个方向去想,想到哪个层面,都是没有出路的,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想堕落,享乐,直至死。
那么,来吧,只要是男人,我都给,我都要。
这个男人,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和深灰色长裤,衬衣里面还有一件白背心,人造革的凉鞋里,居然还套了双棉袜子!大热的天,他把自己穿戴得如此严实整齐,过节一样!头发也是经过清洗和梳理的。来之前,他一定是从头到尾把自己仔仔细细洗刷了一番,再经过精心包装才鼓起勇气过来的。我心里莫名地有点感动,轻声催促他:来吧。
男人脱衣服的手颤抖着。我看着他脱了外面的,再脱里面的,再去解开裤带。手一直在抖,身体也在哆嗦。从里到外,每一件衣服和裤子都是破的。内裤的破洞更多,遍地开花。男人有点不好意思。
我一伸手,把灯拉黑。谁也看不见谁。男人的呼吸粗鲁起来,手脚突然放开,他一把揭去我的披肩,抱住我就啃。
我的脸死命躲闪着,房间里全是中华牙膏的味道,我被包围在牙膏的浓香里,杀不出重围。我被这浓郁的香味弄得有点窒息。我宁愿嗅到男人身上的汗臭味,也不愿意嗅到如此猛烈的牙膏香味,刚刚起来的那点儿感动和激情荡然无存。我的身体没能为男人打开。我尝试着想说服自己,就像和那个年轻人一样做。可是,男人已等不及了,长啸一声,硬撑着进入了我的身体。一阵钻心的疼,但迅速被一阵快感淹没。我闭上眼睛,想跟着那阵眩晕去。可就那么一下,男人便萎缩了,直接泄在了我的大腿上。他的身体轰然倒下,泥一样塌在我身上。
我一声不吭地抱着他,听着他粗重的喘息。然后,我听见他在哭。粘稠的液体在我的胸前慢慢爬行,分不清是泪还是鼻涕。
我忽然一阵心酸,也有一股想哭的欲望。但是,我没哭,我哭不出来。我只是,紧紧紧紧地抱住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地抱住他。这个时候的我,忽然变成了伟大的母亲,是无限宽阔的大地。
终于,男人停止哭泣。他对我表示感谢,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对他最好的女人。他的话让我好奇。我问他:
你有老婆吗?
没有。
离了?
我还没娶过媳妇。
以前有过女人没有?
没有过。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没想过找个女人一起过日子?
想,天天想,都快要想疯了!
我若跟你过,你要我不?
我哪敢?你在开我玩笑。
你都敢睡我,为什么就不敢娶我?
我……男人结巴了。
我知道他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是什么。他敢睡我,是因为我人人都可睡,而且不要钱。
6
每天晚上都有男人来找我。每天晚上,我都跟他们做爱。不断地做。
我已筋疲力尽。
我开始喝酒。每天晚上都喝,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以至于谁来过,跟谁上了床,都不得知。
男人开始为我打架。谁赢了,谁就可以进来睡我。我成了他们的赌注,成了他们争夺的货物。有一次,我故意拒绝了那个打赢的,我要那个输掉的男人。那个输掉的男人欢天喜地跟我上了床,尽力讨好我,却不敢陪我过夜。我偏要他陪,不让他走。他吓得腿都软了,求我放他走。否则他会被等在门外的兄弟们拿刀劈死。原来,他们之间已有约定,干完即走,不能擅自逗留太久。
你们打吧,打死拉倒。这些男人,我都要,可我都不要,我都不爱。下辈子都不会去爱他们。一群臭男人。
忽然来了个年轻的女人,是那只“鹤”的女朋友。她女朋友来工场,工友们不小心说漏了嘴。那女人很愤怒,跑过来骂我臭不要脸,是个贱货!
是的,我是个贱货!来这里,我就是来作贱自己的。我没有还嘴,心里很悲哀,但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跟男人做爱带来的快感不同,那是从心里散发出来的快感。我居然被另外一个女人嫉妒。
男人填满了我的身体,而我的心却越来越空。那个空出来的窟窿如望不见底的深渊。
我又喝醉了。迷糊间又进来一个男人,他刚打过架,嘴角还挂着鲜血。他打赢了。那么,接下去的夜晚,我就是他的了。谁定的规则?谁定的法律?我哭笑不得。
他走向我,伸出一只粗大的手,一把拉过我。我醉了。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可是,在那个瞬间我把他想象成我的王子。我抱着他哭,把一生无爱的委屈和等待全都哭出来。我还让他陪我喝酒。他喝了,喝了好多,还把一杯酒水泼在了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在烧,摸不着的爱情在灼烧。他也抱着我哭。原来有一种男人,喝醉了酒也会哭。
我们像两个精神失常的疯子,哭着喊着开始做爱。我们忘了锁门,把床板弄得震天响。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我忽然看见黑夜里有千万只眼睛在盯着我!那么多的民工,集体出现在屋里,无声地看着我和一个男人在床上赤身裸体地做爱。我的酒完全被吓醒了。我到处找我的披肩,可是来不及了,这些饿极了的狼人,一个个地扑上来。
你不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吗?
你不是跟谁都可以睡的吗?
你就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你是个贱货!
你是我们公用的!送上门来让人睡,睡了还白睡,不用给钱。
你是白送的,谁不想睡你,谁就不是男人……
他们拥过来,排着队,一个一个地爬上床。我的身体被按倒,头发被七手八脚地乱揪着。他们一个个压向我,进入我。
我被轮奸了。这帮穷凶恶极的男人!我经受了一场天底下最为耻辱的游戏。我是自找的。我的声音喊破了,再也喊不出声。我知道没有人会救我,我也不愿意被人救。我只是突然感到了恐惧。
7
当你们看到这份遗书时,我已经是一具尸体。不,我可能尸身不全,我已在轰然炸毁的房子里粉身碎骨。这没什么。我只是去死一死。你们不必为我感到悲哀,也不必牵挂我。就如我活着的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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