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2期  
      实验散文
医生临床手记
高众

 

 

 

 

老顽童的悼词

 

  悼词是他人对自己这一生的总结性表达,你不可对它提出异议,或者做出修改和增删。当我们面对逝去生命的躯体时,他或者她就不再那样鲜活,因没有了生命的支撑而变成这世界上一个呆板的物体。我们此时的心情是悲痛或者是释然还是其他,在外人的眼里不得而知,所有繁纷复杂的心理状态被看似忧伤的表情裹得严严实实,裸露在外面的,能被别人看到的往往是对逝去者的悲伤,这种悲伤往往能给鲜活的生命以最大的安慰,对于逝者来说,是终极的评价。此后,逝者的面孔会渐渐在我们的脑海里模糊,直到消失。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出现新的生命,每天也会有生命消逝,这本来就是极其平常的事,生或者是死,都是自然轮回中的组成部分,无所谓重要不重要,不值得惊喜也不值得悲伤;也不值得渴望不值得恐惧。

  但是不论重要或者不重要,惊喜或者悲伤,渴望或者恐惧,这些修饰性的词语并不能掩盖人们对生死这个问题的重视,因此,以极其赞美的语言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以极其悲伤、极其褒奖的语言为逝去的生命送别,这种对待生命过程中两个阶段的举动,也就变成人一生最重要最庄重的两个仪式。

  多年以前,有位老人曾在住院期间让我给他写悼词,所以我一直记得这位老人。虽然家乡说梦见死人不是什么好兆头,甚至会带来厄运。但是在梦里,我却频频和他举杯。他是我的一位病人,七十二岁的老者,某单位的老干部。曾经上过战场,浑身的伤疤扭曲狰狞。我为他检查身体的时候,不敢正视,仿佛这一道道的伤疤就是一只只眼睛,在死死盯着我,但是他的眼睛却是紧闭的。病人躺在病床上眼睛紧闭大概能给人两个印象,一个是对生命的无奈,一个则是对医生的蔑视。我在他紧闭的眼睛里看到的,很不幸,是后者。此后,据他自己说,他根本就不相信我这么一名年轻的后生,能将他的病治好。

  他去过北京的好几家大医院,但是,都没能阻止他每天下半夜的心绞痛发作。心绞痛是冠状动脉硬化性心脏病的一种类型,不发作的时候自身感觉如往常一样,但在发作时那种胸骨后压榨般的疼痛让人恐慌。这种恐慌会严重影响病人的心理状态,因为心脏病的病人发生意外一般在这样的症状中,这里说的意外,其实就是死亡。这位上过战场并且一直奋斗在公安战线上的老人,我料他意志如铁,但就是在这样如铁的意志下,仍然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有生存的希望。

  我很幸运地为他找到了病因,之所以说幸运,是他去的几家大医院穷尽了对心脏的检查但没查出到底是什么问题,这所有的检查却变成了我否定他患冠心病诊断的依据。很显然,既然症状未能好转或是缓解,这说明诊断还有偏差。这是我当时作为年轻医生最重要的发现,甚至为此沾沾自喜好一阵子。另辟捷径让我获得成功,最终这位老人因为甲状腺功能亢进导致的甲亢性心脏病在以后的治疗中得到证实。因为症状的迅速缓解,他便高兴起来,说小小年纪技术还真不错,我永远会记得你。我说您别永远了,我还想多活几年,不太想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看着他那张掉光了牙的大嘴在笑,我也笑。

  这样很有特点的笑于是长久驻在我的心中,灿烂、无邪、真实,我完全相信。冠心病病人讲究的是低盐低脂饮食,这一点医生要求相当的严格,如果哪位病人在医院的病房违反这一规定,会遭到医生严肃的批评,此时的病人会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低着头接受医生声色俱厉的训斥,或者朝着医生抱歉地笑,显得不好意思甚至是羞涩。但我从不训斥我的病人,相反我能设身处地地站在病人的角度去想。习惯了大鱼大肉声色犬马的生活,你非要让他做清教徒,这难度可想而知。正因为我相当和蔼,这老头吃羊肉串的要求在我面前便显得理直气壮。正好,我也好这一口。于是下班后,我便钻进他的病房,爷儿俩你一串我一串肉串,你一杯我一杯啤酒。他的女儿叫门,我会说等一个小时再来,给病人做检查呢!这时医生的话在病人的家属那里绝对是一言九鼎,同时他们会深表感激。因为病人家属估计没有见过如此尽心尽力的医生,在下班后还这样设身处地地为病人着想。我真的是在为病人设身处地地着想,只是个人的理解不同。他的女儿会说王大夫您辛苦啦,接着便欢天喜地地回家,等一个小时后再来探视。

  渐渐相熟的原因,或许是老人对我医疗技术的高度认可,虽然这种认可对我来说几乎全是运气的成分。同时因为他的高度认可,我对这位老干部便不像平常人那般尊敬,这种不尊敬里隐约含着一种居功自傲的成分。一开始,我会端着酒杯,说向我党我军功勋卓著的老领导表示崇高的敬意。这里所说的酒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酒杯,因为医院不备酒杯,也是因为在医院的原因,可以因地制宜因陋就简,一次性尿杯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这种老式的尿杯,斟满酒正好一大口。我对这个不是很在意,在医生的眼里,无菌的便是干净的,不会被表面的形状或者色泽所干扰。但是对于病人,特别是对于这位老头子这样的病人,他对这样的酒杯表示强烈的抵触,特别是加了啤酒后的尿杯,不管从形状或者是色泽上都与人体的某排泄物有惊人的相似。我安慰他,给他讲医生眼里的卫生观,他终于接受了,但是在端起杯子的那一刻,显得很犹豫,说你不要给我戴我党我军功勋卓著的帽子,这更像是掩饰尿杯带来视觉上不快的语言。

  他会和我聊他的历史,说实话,评价他功勋卓著真的不过分,他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打过数次仗,立下汗马功劳,还是个战士班长。而我在部队这几年,好像对党和国家没做什么事却混了个中尉军衔,成了我军的一名后勤技术军官。想到这,我感到有点汗颜,这种汗颜是真正从内心发出的汗颜,并非别人想象这种汗颜里面有些优越和骄傲的成分。

  我和他的相处时间虽然很短,但几乎成了忘年交。于是我说,如果哪天您躺在那里,别人写您的悼词该有多长。他笑了,很天真很淡然,说真没想过,但是我看个别人的悼词还真来气。说谁谁干什么的,他本来是我们从战场上给俘虏过来投靠我们的,不知哪个王八蛋给写的是一生忠诚于我党的革命事业。我说你为啥这么较真?他说总得有个真实的评价。他又说,在我的生平上就可以写到我迷恋过女人,还差点给我党造成重大的损失;还可以写我喜欢喝酒吃肉,这在以前也算是大吃大喝;而且我还在机关食堂里偷过肉,晚上值班时和同事在一起煮。

  我说,以后我给您写悼词,要相信医生的严谨与客观。他向我伸出大拇指,我相信你这个小医生,让你写。

  于是,我说,我党优秀的共产党员,功勋卓著的无产阶级战士……他说不行,这两句不靠谱,我也干过不少坏事,虽然没给党造成损失,也算违背了党章,不能算是优秀的共产党员。我说如果没前面这两句,直接说您迷恋女人差点误了党的大事,还有偷肉等诸多坏事,别人会以为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如果有前面这几句,后面有点缺点也算是瑕不掩瑜,这样的评价还算中肯,也不会影响您的光辉形象。他说不了,别人给我这样写我真的会感到羞愧。我说喜欢吃羊肉串曾经用尿杯喝酒可以加上去不?他拍着我的脑门说小鬼,张着没牙的大嘴笑着说可以。

  我说,虽然每个人的人生不尽相同但又大致如此,在这幕舞台剧上既当过主角也跑过龙套,既演过正面的主角也演过反面的坏蛋,这样的角色我们不能去选择,这是命运和人性的安排。

  当然我们自己从内心真实地评价自己的一生,无疑是最客观的,但这需要勇气。我相信眼前老人对自己的评价是真实的,而且绝不怀疑。

  羊肉串和啤酒显然让老人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不停地夸我将来大有作为。我说您这分明是夸奖,并且违背了客观规律,我在这样一个小医院工作能有何作为?命运安排就是如此,每个工作岗位其实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得很好,但是显然,位置很重要,我在这样的位置,注定永远只是小医生的角色,默默无闻。作为一名军人,我渴望倒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让我平凡的一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得到升华,就算不能作为英雄的典型写进军史而留名千古世代传颂,作为革命烈士我也能让我的子孙后代感到长久的荣光,我这样和他说,一派正色。其实我知道,他一个劲夸我其实只是对我让他喝酒吃羊肉串并且陪他吃表示一种真诚的欣赏,或者是对医生这样人性化管理病人的一种赞扬与欢迎。我清醒地知道自己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作为一位相处几天的病人又如何能把握和预测医生的命运呢?于是我看着他笑,这种淡然的笑只是对他这样客观的人说这样不客观的话的一种明显的否定。

  不过,在这个世界,能为自己作最后总结的人注定是伟大的人,卢梭的《忏悔录》曾感动全世界,甚至几代人。感动是因为被他的人格所征服,感动的是他的真诚,但是真面对自己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这样中肯地评价自己的一生?

  到了我该为自己总结这一生的时候我怎样说,我声泪俱下写下我犯下的所有的错误,说我曾经为一段失败的恋情而沉湎于酒中,说我曾经背着他人说别人的坏话,说我曾经挑唆孩子干坏事和打架,说我曾经偷过人家的瓜果差点没被狼狗咬死……我如果真的这样写了,说不定也会博得别人的尊重,说我的一生虽然是猥琐的一生,祸害别人的一生,但也是值得后人原谅的一生。但我想更多是让我的子孙看着笑话,瞧瞧,我的长辈怎么是这样的一个龌龊小人?所以,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许不会自我这样真实地总结,而心甘情愿在别人给我的赞扬与肯定中给子孙后代留下个高大全的完美形象,好让他们能抬着头极其自信做人。

  我和我这位病人说,您自己给自己写的悼词估计是拿不出来的,没人相信你能拿得出来,也不会让你拿出来。您还得听别人给您写的悼词,当然您是听不见了,但您的家人会听得一清二楚,您就是感到自己是魔鬼,别人也会让你变成神仙。他很严肃地问,看来你也会这么写?我说我会怎么写,我真能说您曾在住院期间和医生一起偷吃羊肉串用尿杯喝啤酒?当别人都正以万分沉痛的心情向为党作出重要贡献的老同志作最后一别,如果此时我的话一说出,岂不严重影响本来悲哀肃穆的气氛?那时的气氛应该是“苍松翠柏,哀乐低回……”,而根本不该被您这样的人生插曲而让如此严肃如此沉痛的氛围笑场,你的家人也不干。

  他说,那一天那么多人站在我周围,说不定就有我的仇人和情敌,哪会有那么多的悲哀?很多人甚至为我的死而感到庆幸。我说相信您见过很多这样的场景,那些躺下的人难道都是您敬重或者崇拜的人么?只要是评价躺下的人,哪个不是崇高得冠冕堂皇?哪个不是完美得永垂不朽?你会从人群中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不对,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他曾经蹲在马路牙子上看过姑娘的大腿,勾引过谁家的小媳妇,吃过别人的回扣,占过别人的便宜?

  评价别人本来就是件很容易的事,在茶余饭后或者酒足饭饱的时候,谁都可以来上那么两句。让一个人上天堂或是下地狱,就在于别人脸上的上下两张皮,开口就来,轻而易举,不需要长时间的酝酿,甚至根本无需思考。但是冠冕堂皇地给一个人唱赞歌,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写在纸上的东西不仅要让人感到安慰,更需要从良心上问责。

  随后与老人相处,很开心,老人还有我。出院的时候,他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拍着我的脑袋,意味深长,说小医生,我的悼词你来写,经我同意后,可以在送我的时候由你来读。我说好,我党还算及格的共产党员,这个必须放在前头,表明你的身份,这样行不?他说好,就这样定了性,我还算合格,说完咧着没牙的大嘴笑。

  我明白,悼词虽短,一旦形成,一个人的生命从此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写着悼词的纸片也会被很快地清除,没人愿意将这白纸黑字还有打着黑框照片的纸片长久地放在案头。因为生命的鲜活总是与逝去的悲痛相抵触,没人愿意整天看着逝去的悲痛来延续自己鲜活的生命。

  悼词就是盖棺定论的那个“论”,相当于一锤定音。只要是锤敲下去,一切的怀疑与质疑,一切的否定与争论,统统化为赞扬和褒奖,化为对故人高尚人品和不朽功勋的肯定。

  棺一旦盖上,活着的人也会因为了却身边的一件大事而感到轻松和释然,一切会恢复平静,如常生活。

因此,对一个人的最终评定,不论是赞扬还是褒奖,不论是肯定还是否定,它只会在人们心中一划而过,流星般,不会驻足。

 

秋天的纸钱

 

  我不知道人的意识产生在哪里,死后又走向何方。

  当我不再从医后的这么多年,我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诸如此类的问题时常在我脑海浮现,以前我却一直心如止水。我一直在想,当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这是否在给逝去的生命撒下自然的纸钱。

  树叶落下了,果实还在秋风中飘摇,不由自主,随风的方向摆动,这样言不由衷的运动因为没有了树叶的衬托而变得孤单、落寞。叶子落下后的老树,枯死了一般,在瑟瑟秋风中显得凄凉。远远望去,整个世界都是一种单调的灰黄。

  于是我在想,这在冷冷秋风中飘摇的果子,是否象征着生命到了最精彩部分的戛然而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思想与一栋楼有关,因为在这栋楼里工作或是生活,占据了我每天绝大多数时间。

  我工作的二楼,是内科病房,有一条长长的过道将所有的房间串联,因为串联,这层楼变成了一个整体。而我的主要工作便是通过这条过道从这个房间里出来,再进入那个房间,在这样来来回回的走动中,巡视我的病人。每一个房间便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单元,都在发生不一样的故事。我便是这些故事的忠实听众,或者本身就是故事中的一部分,有可能有关我的情节和台词。我的介入,不一定让故事更加精彩更加感人,但却变得真实。

  我讲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在这层一间朝北阳光永远照射不进的病房。这个经过诸多修辞的病房好像一开始就笼罩着浓浓的悲剧色彩。是的,如果喜剧让人欢欣、喜悦的话,我讲的故事确实是个悲剧。在这个世上,喜剧大多不一定真实,只作为取悦人心的一种表演样式。但是,悲剧不一样,赤裸裸的展现,不会受别人情绪的影响,没有任何掩饰的成分,只是你我还有他们,不愿意正视而已。

  许多年来,烂苹果气味只是停留在书本上的一个专用名词。在现实的临床中我从没遇到过,这种由于血糖飙升而并发的酮症酸中毒病人呼出的气味,因医学的发展,已经极少出现了,因为只要将血糖降至合理水平,就不会发展到酮症酸中毒的程度。但是当真的出现这样的气味时,作为临床医生会第一时间将其与该病症联系在一起,只有酮症酸中毒的病人才会有这样的体征,同样因为烂苹果气味的特殊而对病人印象深刻。

  当我有一天早晨上班,走在过道的当口嗅到这样气味的时候,我下意识寻找气味传出的病房。

  秋天北方干燥的空气,像多嘴多舌的妇女,快速地传播,过道里到处弥漫着这样的气味。经过寻找,在朝阴面阳光永远不会照射的病房发现了气味的源头,一位老年女患者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面色潮红,似少女般害羞。大喘着粗气,与她毫无表情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假如她不是这样异常的喘气,你会感到她那种如水般平静,也是这样的喘气,让我感到一种病态的安宁。也许,她的内心在挣扎,挣扎着活着。

  其实酮症酸中毒的病人可以挽救,但是对于她来说又如此艰难,一系列的检查发现,她的脑部近六分之一的面积被血栓阻塞,她右腿的大动脉同样被血栓阻塞着,已经没有正常的体温,并且右腿的表皮出现轻度的腐败。

  当我接管病人后第一时间就是与其亲属谈话,说是交待病情倒不如交代后事。我虽然能挽救她的生命,但不能挽救她的大脑和右腿,对于这样的病人来说,抢救过来也只能是让生命得以短暂的继续,我清楚知道,右腿腐烂产生的毒素会在很短的时间重新击垮她,当毒素入侵,那时的我将无能为力。

  有时就是这样,面对生命的渐行渐远,并不是伸手就能拉回,因为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规律,作为医生,只能尽量将这样的规律尽可能拉长,以给生命一个暂时的慰藉,而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改变这个规律。面对大自然的深邃与浩渺,人类的智慧是那么虚弱和卑微。

  在医学临床工作期间,我一直在想,人的生命是一种很奇妙的现象,因为它很多时候并不随别人的意志所改变,同样在很多时候并不相信别人的预言。

  面对这样即将逝去的生命,我和其亲属很严肃地说,消极治疗吧,假如她清醒过来的话,只是面对更大的痛苦,让她在更大痛苦中逝去,无疑是对她生命的不尊,就这样,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死亡,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女儿的泪潸然而下,说只想在几天后能让母亲有五分钟的清醒,让她在此生最后的时刻能与她在外地的大哥也就是患者的儿子深情对视片刻,这样也不会留下遗憾,算是能安详离世。面对这样的要求我无法拒绝,同时我不能主宰别人的生命。所以我说我尊重你的要求,我将尽力为之。

  北方的秋天是短暂的。虽然说秋高气爽,但是满目灰黄的颜色会让人感到一种萧杀的哀凉。这种从自然界中体会到的内心感受,深刻地影响我的内心。

  我喜欢春天,喜欢看树梢上鹅黄的嫩芽,喜欢看鹅黄一天天地变色,嫩黄、嫩绿、翠绿、深绿……还喜欢看五颜六色的花竞相开放,喜欢看院子里的紫藤一天天伸展,喜欢看爬墙虎在我的窗外伸出调皮的乱动的头。这样的景致会给人以希望和信心,而作为我这样工作在临床一线的医生,在面对鲜活生命的时刻,这种希望和信心尤为重要。

  然而,当外面的世界苍凉起来,我此时的内心也变得苍凉。

  我面对这位年老的女患者,我的内心实在没有希望和信心。我内心所表达的情感是真实的,但是这种真实无论如何也不能传递给患者亲属。

  在患者入院的第十一天,她的儿子来了,瘦弱得难以想象。当他站我面前,伸出如枯骨的手抓住我的双臂,竟能准确叫出我的名字,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说你不认识我了?我使劲睁开双眼,努力回忆,终于想起了他。但是我没有惊喜,相反却沉重起来,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他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说我刚做了胃切除手术,因为胃癌,所以才来迟了。

  一位病重的儿子,来看望处在弥留之际的母亲。我没有在患者亲属规定的时间内将患者唤醒,我感到歉意的同时也在为我自己试图辩解,他的儿子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不用了,谢谢你,我的母亲在清醒的时候看到我现在的这个样子,该是怎样的心疼和悲哀啊!让她安静地离去,固然心存遗憾,但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我陪他走进他母亲的病房,他用双手轻轻抚摸母亲的面颊,在抚摸的同时,我清楚地看到她微微一皱的眉,但是眉头又很快舒展开来,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他的儿子,我的熟人却不住地抽泣,当眼泪滴在病人的脸上时,我似乎感到她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笑意。

  当天下午,这位患者停止了呼吸。烂苹果气味在瑟瑟秋风中很快散去,飘洒在窗外的天空。树叶依然在风中三三两两地飘落,如同撒下的纸钱,为这位患者送葬。

  我无法忘记这位患者在生命最后时刻的表情,一直记得她那微微一皱的眉。也许,生命最后时刻的漫长等待给了她一种不祥的预感,又或是冥冥之中的心灵感应。我坚信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从儿子那枯槁的手感知到了儿子的灾难;她脸上出现的那种不易察觉的笑意,也许是对儿子顽强生命的欣喜和慰藉。许多年过去,我一直坚信我的判断,因为我相信生命最后时刻的真实。

  他,就是那位逝去患者的儿子,因为身体极度虚弱,在他母亲去世的第二天,住进我所在的医院,成了我收治的又一位新的病人。此后我得知,他本是外地的大学教师,想下海做生意,在决定下海的时候去医院检查身体,想以一个良好的身体状态去挑战市场经济,就在那次体检中发现了胃癌。而且在自身还没有任何不适征兆的情况下,癌细胞发生了转移。

  在病房里,他绝大多数情况下总能平静地叙说。说繁重的工作和应酬严重透支了他的身体,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别人活着,从来就没有真实的自我。我说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是这样,只是社会舞台上一个小小的演员,扮演着各种角色,就是从来没人扮演真实的自己。因为只有扮演让别人感到欢愉的角色,这个舞台才能有你的容身之地,一旦扮演真实的自我,就不能融入剧情,不能融入剧情就会被挡在舞台之外。不要说这样太无情,因为这是真正的生存法则。

  做一个真实的自我,需要学会放弃,他说。可惜的是,当他有这样深刻感悟的时候,属于他的舞台却临到剧终。

  其实,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放弃总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谁又能在各种诱惑面前无动于衷?

  也许真的是参透了世间,他除了感到惋惜,剩下的便是平静从容。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当他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时,开始规划怎样为自己活着,他说他有了一系列的锻炼计划,这辈子准备和癌症搏斗了。不论作为医生还是作为他的熟人,我都很高兴,我非常愿意相信,能清楚认识真实自我的人,会有足够的信心和希望走他剩下的路。

  他出院的那天,窗外的老树在凄凉的秋风中落下最后一片树叶,这最后一片树叶落在院子里的水泥马路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只是这声响像从天际传来般遥远,需要驻足侧耳细听。他的身影映在马路上,歪斜而细长,同时将这最后的一片叶子包裹在自己的影子中。

  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冬天便来临。我同样不喜欢冬天,因为感受不到它的温暖。

  时间不会因为人们的悲欢离合而停滞、延迟或前移,总是以相同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前行。两年过去,我意外得知,我曾经的病人,因为癌症广泛转移而离世。得到他离世的消息时,我正处在酒桌上,与一群说相干也相干说不相干也不相干的人推杯换盏。

  其中一个说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没有沉默,只是以最简洁的语言表达惋惜之情,然后端起酒杯,说为了好好地活着,干了这一杯。

  每个人的脸都被酒精刺激得通红,扭曲的笑。

  那时我的内心感到一种真实的悲哀,我真切地体会到我正身处人生真正的舞台,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一种虚伪的真实。

  所以,我总在想,舞台上的帷幕总会在某个季节的某一个时辰悄然落下。同时另一扇大门徐徐打开,里面黑暗无比。也许,这黑暗只是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尽头,是另一个充满光亮的世界。

  只是我们没有踏入,不得而知。

 

奇迹

 

  生命的坚韧是不可预料的,有时我作为专科医生也不禁感叹。

  经常有人说某位病人只能活多长时间,还特地注明这是医生说的。是的,作为医生我在临床工作期间,就曾无数次对生命垂危的病人作过这样的预测。说实话,这种预测是无情的,冷酷的,更是残忍的。医生这样预测了,随后病人的命运就基本上全掌握在家属手中了。作为临终关怀性治疗也好,放弃治疗回家也好,眼睁睁看着生命逝去而无能为力,这样残酷的现实透出家人的无奈和医生的悲哀。

  医生并非是无情的,只是现有的治疗手段毕竟不能挽救所有人的生命。人类对疾病的认知只占所有疾病很少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医生对大多数疾病束手无策。比如癌症,目前人类可以完全征服的只是极少数几种,还得是处在早中期没有转移的癌症,其他数以百计的各种癌症还只处于初步的认知中,还有相当一部分还不为人知。

  癌症是一种基因突变导致细胞变异的疾病,它的可怕在于无限制、无止境的增生,这种无止境的增生使患者体内的营养物质被大量消耗,最终因严重营养不良而导致死亡。癌症发病于六十岁以上人群算是人类正常衰老的一种表现,如果不是生长在影响生命支持系统的关键部位,正常组织甚至可以和癌细胞共生,因此这并不让人惊奇。但是对于一位年轻的病人来说,这种基因突变完全显得意外而极其凶险,似乎宣誓着生命走向终结。

  某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在门诊值班,来了一位女性病人,26岁,四川人,名字叫金菊花,在离医院不远的一家服装厂打工。因持续高烧不退,身体虚弱到无法再坚持的时候,才由她的爱人搀扶着来到我所在的医院。我所在的医院处在北京北郊的城乡结合部,规模不大,医疗费用相比大医院来说便宜很多,所以,周围来京务工的外地人基本上将其作为他们住院看病的首选。之所以强调住院看病,是因为感冒、咳嗽这样的常见病、多发病,他们基本上在私人开设的小诊所买点药就打发了,需要到我们医院来看病的基本上算是重病号了,虽然我所在的医院也小得可爱。所以,当我看见这位病人在她爱人的搀扶下走,说是走,倒不如说基本上是被拖进来,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这女人病得很重。

  简单检查后,就判断出她的病情真的很重。这位女病人缺氧缺得很厉害,口唇呈紫黑色,说话时气若游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我用听诊器仔细听,基本上两侧中下肺根本听不出呼吸音,只有上肺部能听出些许粗糙微弱的呼吸音;叩诊时发现病人的胸腔和腹腔满是积液,特别是腹腔,像是怀孕六七个月的样子,肚皮上的静脉血管扭曲而张扬地暴露着。

  因为是晚上,人员和设备紧张,只能作急诊处理,即退烧和改善缺氧。最后我发现用了所有的方法都没起任何作用,晚上发热多少度,第二天早晨依旧如此。对这样的情况只能住院详细系统地检查,于是和她爱人谈话,交待病情。她的爱人是一位非常老实的小伙子,比我大一岁,但却是一位三岁孩子的父亲。他的眼神无光,显得非常疲惫无助,问我是否必须住院。我说当然,你爱人的病情很重,也许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他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怯怯地问我需要多少钱,我说先检查看看,暂且交一千块吧。其实我知道,在那时,作为服装厂的普工,月工资也就三四百块的样子,夫妻两个人这样的工资水平要在北京生活而且还要养活在老家的父母和孩子,这一千块钱真算是一大笔钱了。

  说实话,看着他掏钱,我确不忍心,平时农民工兄弟姐妹在我们医院看病,医生们都是给予不同寻常的关照。说不同寻常的关照,一方面确有同情的成分,因为我们同样来自五湖四海,我的同事和战友大多同样来自农村,完全能和他们从心灵上产生共鸣;另一方面,得益于我们这家医院是部队的基层医疗单位,药物由上级单位配发。部队的官兵年轻,身体素质好,疾病发生率相对地方上人群来说要低得多,而药物却是按照地方人群的疾病发生率来配发,所以有时会有相当数量的药物闲置,于是将这些药物用在地方病人身上,只收很少的钱,这也是能吸引大量农民工就诊的主要原因。

  这位小伙子咬着牙说行,很快将钱交了,交钱的时候还自言自语说这本是准备回家看父母和儿子的路费。

  住院当天,我给病人做急诊胸腔穿刺,针一插进去,淡红色的液体便急速射出,这充分说明患者的胸腔压力极大,不一会儿便接满了五百毫升。患者的脸色很快有明显好转,口唇也不像原先那样紫黑,因为呼吸的改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很多。我见病人的身体情况有所好转,就安排护士陪她做各项检查。

  在她胸腔液体流出来的第一时间,我的心便一沉,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颜色,我多么希望流出来的液体是淡黄色,或者其他颜色,哪怕不是透亮,哪怕有脓血并且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淡红色的液体虽然好看,但美丽的外表下很可能是阴谋。

  第三天检查结果便反馈回来,果然验证了我的不详预感。肺部CT显示:肺部占位性病变,模糊,建议抽胸腔积液后再复查;胸腔积液病理显示:找到癌细胞。找到癌细胞,意味着这占位性病变就是肺癌,或者是由身体别的器官发病而产生的肺转移病变。在临床上,对于恶性肿瘤最准确的诊断就是要找到癌细胞,因此,找到癌细胞便被临床医生奉为诊断癌症的圭臬。面对这样的结果,是医生最悲哀的时刻,因为越年轻的患者,肿瘤的恶性程度越高。对这位女患者来说,她身上的癌细胞有可能已经广泛转移,这意味着下一步的治疗办法不多或者说已经失去了救治的价值,更何况这位病人的体质又如此虚弱。

  我在医生办公室呆了很久,想怎样将她的病情如实告诉她的爱人,这位看起来很纯朴很老实的年轻人。最终,选择在午后这个时间,我想应该让他先安稳地吃顿饱饭。在医生办公室,我如实地向他说明他爱人的病情。

  小伙子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我向他说明病情期间,他没说一句话。等我说完的时候,他问我他老婆还能活多久。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诉他什么时候都有奇迹发生。我此时说奇迹发生,当然只是安慰他的一句话。他说,请别告诉我老婆,开点药吧,我们今晚回家,让她看看儿子。

  我开好了药,详细叮嘱他在路上的注意事项,他一边听一边点头,默默地走出门,下楼办出院手续。办好手续后,他又推开门,说医生,能否让她住到晚上,我现在去买票,我说没问题。

  晚上这位小伙子来接他爱人,我不忍相送,在楼上的窗户后默默注视着这对不幸的夫妻在两位护士的陪护下,上了停在楼下的面包车。很快,这辆破旧的面包车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中。

  我一直记得这位病人,就是到现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她倚靠在她丈夫身上的样子,和走时同样倚靠着的身影。这一来一去的场景在我以后一年的时间里时常在脑海里浮现,因为悲悯,因为惋惜。这位患者也是我给学生临床带教过程中多次引用到的病例,因为典型,因为深刻。

  时光渐渐逝去。

  一年后的某天午后,趁着没有病人,我在门诊处写病历,突然感觉门口有轻微声响,我低着头随便问了声,谁呀?一个声音说,我叫金菊花。我心里瞬时咯噔一下,金菊花这个名字早已刻在我的心里,并成了惋惜和悲哀的代名词。我极其吃惊,急忙抬起头,正好和她四目相对,真是她,那个在我心中早已死去却又时常想起并时常感到惋惜的金菊花。

  她笑意盈盈,说没吓到您吧?医生。

  外面虽然阳光灿烂,在午休时间,却一片死寂。

  我定定神,说没吓到,但是明显尴尬。我一直认为她是我在最短时间最成功诊断出的一位癌症患者,并且判定她最多只有三个月的生存时间,当然这种判定并未告诉她和她的爱人。对于自己无法挽救的生命,我固然感到悲哀;但对自己的医疗技术,我却一直沾沾自喜。

  她也许看出我的尴尬,主动说起出院回到老家的事,说回去后,她预料到自己是大病,以绝食的方式逼她爱人说出她的病情。她说一听说是肺癌,她第一反应是想到死,她不想自己连累家人。但是看到孩子活泼的模样,又觉得多活一天孩子便多一天有妈,于是又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她爱人陪她四处求医,家乡的医院和我诊断的一模一样,并且拒绝她入院治疗,于是只能在家活活等死。她说,哎呀,等死的滋味真不好受呀。她说这句话时,带着浓重的四川方言,特别好听,特别轻快,特别欣慰,这是为自己的重生而发自内心的骄傲。

  她说我老公真好,在那样的情况下,没有嫌弃我,一直对我特别照顾,我就想,我要是真的死了,放不下他和孩子。此时,我眼睛湿润了。

  我问,最后呢?她说实在是没办法了,村子里有位老人常年上山采药,对中草药很在行,他给我配药,就这样一直在家熬草药喝,前一个月才停药呢。我说你怎么又来北京了?她说感觉身体没事了,还得挣钱养家,于是和老公又一起来到北京,还在原先工作过的那家服装厂打工,才来一周时间。

  我吃惊极了。征得她的同意,我免费为她复查了一次,果然,肺部的肿块神奇般地消失了,没有了胸腔积液,没有了腹水。仔细端详她,面色很红润,很漂亮,很精神,与常人无异,与病态的她判若两人。

  我问她这次看病有什么不舒服,她说不是很适应北京的气候,感冒了。我很快给她开好药,并认真地对她说,你回去告诉你爱人,我要请他喝酒。她歪着头看我,说真的么?能带上我么?神态很可爱,很甜美,很调皮,完全是小姑娘的模样。我很严肃地说当然。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使劲揉揉自己的眼睛,再使劲地看。

  谁说这个世界没有奇迹发生?

  

入殓师

   

  在这个世界上,芸芸众生都不是靠个体独立生存而存在,巧合的偶遇往往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

  人出生第一次睁开眼,对一切都是陌生的。因此,你所看到的所有刚出生的婴儿都是紧紧地握着拳头,将双拳抱在胸前,像是随时准备迎击突如其来的危险。这种保护性的姿势里隐藏的是对陌生的害怕和恐慌,但是当他或者她熟悉了将要生存的环境时,便会慢慢放下拳头,脸上也有了坦然的笑容。

  害怕和恐慌是与生俱来的,当人处于阳光下熟悉的环境,总是那样坦然和从容;当夜幕降临,黑暗将自己熟悉的一切包裹,内心便会暴露出天然的软弱。更何况独自面对陌生而未知的世界呢?

  这些话是我和他那晚讨论的片段。我和他在一场酒局中相识,之前我们从未见过,之后也没再见。但是,我和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在为数不多的话语中,找到了心灵的共振。因此,我一直记得他,于是我想,他的出现,正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

  我不知该叫他什么,总之,提他的名字不合适。他不喜欢让人记住,在这个社会如织的关系网中,他也毫不例外处在网中,只是他所处的关系网小而且游荡在整个社会关系网的边缘,这是他对自己所处环境的认定。

  叫他入殓师吧。在外人看来如此恐怖的名字,我却总能很亲切地叫着。

  我能清楚记得,在北京城郊的某一家餐馆,他是随我熟人的熟人参加这个饭局。饭局真是个局,在中华传统交际文化中处于极其重要的位置。确实,几杯酒下去,掏心窝子的话出来了,接着再几杯酒,于是真心话便源源不断。只有真心话才能真正让人感到亲切、温暖,没有任何场面和礼仪的成分,会让人感动进而拉近彼此的距离。

  入殓师不一样,从我进入餐馆包间的那一刻,他总是很安静地坐着,对每位进来的人报以浅浅的笑,并不像所有人那样站起身热情握手,甚至相拥,他连欠身都不,更别提和人握手。这样的交往方式显然得不到别人的注意,因此我发现他的微笑显得很僵,有种不自然的怯意。

  我不得不注意他,因为他坐在我的身边。当我伸出手表示我虚假的热情时,他借着拿茶杯的动作巧妙地躲开,只是对我有别于常人地笑,显得更真诚些,这也许就是他打招呼的习惯方式吧。

  入殓师以前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虽然在之后,我才了解到日本有个电影叫《入殓师》,据说红遍世界。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在民政部门,从此便没有后话。

  饭局被称作为局,意味着这顿饭并不是普通的吃吃喝喝,而是带着谈事情的成分。因此,这顿饭只是托人办事或者利益交换的平台,而酒精便是最好的催化剂和粘合剂。我是这场局的局外人,朋友邀我过来也许只为填充座位,以免场面过分冷清。而我身边的这位,作为这顿饭的一份子,也许扮演着和我同样的角色。

  人作为个体生活在这个社会中,总是处在一个个局中,一个个局再相连,便成为一张张网,这一张张网被各式各样的缘由所联系,构成了这个社会的整体。在整个社会这个大舞台剧中,局便是最小的舞台,有舞台便有演员,有演员便有主角和配角之分,当然更多的是龙套角色,有龙套的存在,不一定让这台戏好看,但是因为龙套的存在,这台戏便显得眼花缭乱富有别样的色彩,从视觉上更显精彩。

  可惜那天晚上,两个座位相邻的龙套演员,没有跑来跑去替主角或者配角去填补什么空白,更没有增色添彩,只是静静地在看他们的表演。也许是他们表演得实在乏味,实在不值得我们喝彩;也许是我们自己抗拒上场,而甘当纯粹的观众;也许是他们表演得精彩,忽略了我们的存在。其实,我和入殓师,显然都没能很好地融入社会关系网之中,这从酒局中我和他两个人的表现就能清楚地看出。我身在部队,绝大多数接触的是部队这个群体,而部队与地方有一条很明显的天然分界线。再说我偏于一偶静心做自己的专业,不可能有过多的时间用于社会上的交际。而他,作为入殓师,一个特殊的行业,特殊的群体,更是将自己置身于大社会交往之外,这并不是他自己不愿意,而是要照顾别人的情绪。因为在这个社会,人们并没有充分的认识力与包容心。

  孤独的产生并不是因为外部环境的变化,而在于自己的内心。这个饭局被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们搅得风生水起,个个脸上堆满了也许是真诚也许是应付的笑,而我和我的这位邻座因为融不进这个局而感到落单。同时因为我们两个自身的不交流而更显得形单影只,也许,这就是孤独。

  耐受不住寂寞是人的本能,时间也许是最好的媒介。我按捺不住,便先入为主地同入殓师交流,然而入殓师却能自甘寂寞,将我传过来的话用沉默和微笑挡了回去,如同足球场上的优秀守门员,前锋射门的角度如何刁钻,都能飞身扑出。

  寂寞与孤独能让素不相识的人本能地亲近。时间久了,作为观众的我们实在无聊,于是一边品着小酒一边聊天。我作为一名医生,所聊的自然是我专业的话题,而他,只是静静地听,不时颔首,表示赞许的样子。作为医生,不怕死人是一个炫耀的资本,我当然不能放过。他听我说到死亡这个话题的时候,说他也不怕死人的。我忍不住再次问他的工作,也许是长时间的说话作了铺垫,也许是觉得我和他会有共同的话题。他说我是化妆师,只是不是给活人化妆的。我立即明白了他做的工作,因为医生的关系,我并没有表示惊讶,相反显得很平静。

  平静的面容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于是他便和我说起他的工作。他说,自从进入这行以来,并没有觉得什么,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而已。相反当我给别人化妆后能给他的亲属些许安慰,我就会有巨大的成就感。

  我说是这样,活着的人我们需要尊重,对于逝去的人我们要给予同样的尊重。

  当我刚刚踏进医学院校大门的时候,第一节课便是教育我们对生命的尊重。我记得解剖教研室的教授带着我们参观标本室,说孩子们你们看,人体是多么有艺术感,这些陈列在你们面前的标本,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当他们逝去后,却仍然在这个世上为医学作着贡献,因此,他们还活着,还在工作着。所以对于失去生命的躯体,我们同样要怀着崇敬的心情。

  很显然入殓师非常同意我的观点。他说,只要死者亲属需要我的工作,我总能耐心细致地完成,会尽我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他或者她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完成人生最后一次旅行。

  他说因为职业的原因,他几乎不和人交往,就算交往也是自己圈内的人。这是一个孤独的群体,当他们为别人美化的时候,自己却生活在一种灰色的氛围中,这无疑让人感到无奈和悲哀,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他从我的表情上也许看到了一丝同情,微笑着摇头,说其实这没什么,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自己感到有意义就可以了,不必看别人的脸色。说我不和别人接触,不和别人握手,只是不想让人从内心感到不快,不愿意打扰别人的好心情而已。

  他说的这些话,让我打心底里感到佩服。说实话,当今社会能有几人如入殓师这样坦然地活着。自己走在僻静的小路上而不随波逐流,这样的生活境界可谓高雅;不愿意给别人带来不快、能充分理解别人的人怎能不让人心生敬意?可以说,我眼前的入殓师是我见过最真实的人。

  酒桌上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们在酒精的刺激下,个个手舞足蹈。从他们夸张的肢体语言中可以看出,这个局无疑是成功的,一种不需要观众赞许的成功,一种发自内心的成功。

  成功的局很快散去,朋友们歪歪斜斜陆续走出。临近分手,我将手伸向入殓师,他迟疑了一下,我坚持,他终于和我紧紧相握。说实话,他的手很有力很温暖。

  我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去看看你的工作。他说,只要你不介意的话,欢迎。

  也许这样的局会让人很快遗忘,包括我。多年前那天夜晚的饭局,我早已忘却,包括我对入殓师说的话,所以我一直没去看他,因为他的工作场所是不容易让人记起并且被人极力回避的,更何况特地去找寻。我倒不是因为回避,只是这一场普通的局会让人遗忘。

  多年以后,我意外在电视上看到一期节目,介绍的就是入殓师这个特殊的行业,节目里的主人公似曾相识,但不是我认识的入殓师,只是他们的经历相似,他们的心理相似,他们的境界相似。因为节目,我想起我曾经认识的入殓师,同时因为记起他,也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场饭局,以及曾经模糊乃至消失的面容。回忆起那场饭局,无疑又在心中留了几分感慨。

  我又记起我和入殓师在酒桌上说过的一段话:在医学道路上,我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每一次经历都会让我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当真的看惯了生死的时候,我总认为死亡只是告别亲人去陌生之地并且一去不归的长途旅行。葬礼只是亲人们送别的隆重仪式,因为一去不归而悲伤。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入殓师当时的表情:微笑,颔首赞许。

当我不再从医许多年,走在这个繁华缤纷的世界,我会偶尔记起那位入殓师,只是不知他现在何处,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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