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2期  
      实验散文
栏目主持人马叙:   西北作家第广龙,长期经塬上风霜,历大漠旷野,他笔下的西北大地除了广漠与苍莽,更富有生命与时间质感。他写秦岭一带的寺庙如拉家常,写的大多是寺庙周围事物,有着沧桑的日常,文字中灌注着强烈的第广龙个人气息,这气息即是以旁观者的立场,带凉意的叙述,在对事物的散漫的关注中,探寻事物间存在着的种种联系与丰富的意味。   高众作为一个曾经的内科医生,他对生命的体悟与感知比普通人更加敏锐与深入。这组《医生临床手记》,有着俗世的温润,传达出了一种对生命的深层悲悯与关怀。高众的文字,于冷静的叙述中蕴含着一种温热的情怀。切入病房细节的文字,有如手术刀般对生命及死亡的触及,并有一种打通了生命与俗世的通透感。   第广龙,1963年生于甘肃平凉,现在西安居住。1998年6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1年,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诗会”。已结集出版五部诗集,六部散文集。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国石油作协副主席、西安作协副秘书长、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 高众,原名王志祥,70后,曾服役于解放军某部,八年医生经历,心血管内科专业。发表散文约十万字,现就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秘书处。

第广龙散文
第广龙

 

 

 

 

牛头寺

 

牛头寺在少陵原上,深秋,我到长安参加一个活动,知道了,就过去看看。

人年纪大了,有的爱走动,有的愿意安静,我就爱走动,一个人,远处走得少,在近处走,周边走,天天走,走不够。走了六七年,也许走过了,腿上出来毛病,在膝盖位置,先是隐隐疼,有一天,剧烈疼,持续多日,不见好,我受到了惩罚,窝在家里,哪里都去不成了。秋天在深入,我的腿疾,随着气温的降低加重着,疼是针刺的疼,挪动着走几步都困难。这天天气亮堂,太阳温暖,我就有心出来。有这个机会,又是在秦岭脚下,这是我喜欢的。平时,到了寺庙,都要看看,是我的习惯,腿脚正常时,绕路看,都是经常的,这回也一样,倒不是在佛的跟前,有功利心,这样的话,我就离佛远了。

到牛头寺,也不是专门去的,以前,我没有听说过牛头寺。

通向牛头寺的路,坡度大,慢慢挪动着,不时停下歇一阵,我还是走上去了。庙门不大,进去,院子也不大,庄户人家的院子一样。在正方向,稳当着的,便是大雄宝殿,青砖砌墙,丝缝严实平齐,整体方正,高大,似乎和院子的狭小不相称。大雄宝殿前,两株树木,分成左右,一株国槐,是老树,树身粗,树冠小,树身上疙瘩多;一株松树,也是老树,树身空洞了,树干在上部弯曲,被一根树形的柱子支撑着。就在院子的东北角,一株皂角树,高出云天,往下飘飞着白絮,落在头发上,取不下来,落在手上,稍稍触碰,就化开了,手上就发黏。

山势在这里是平缓的,葱茏的树木,在改变颜色,树叶飘落,有的在空中还旋舞一阵。往上看,往高处看,大雄宝殿的后面,还有建筑,我走上去,又是一进院子,佛堂的格局显得小,却更老旧,我也进去看看。东边,是一片菜地,种植了白菜,萝卜。萝卜是青萝卜,萝卜头露出泥土,能看见。再往后走,就到了山崖跟前了,掏挖了一排窑洞,洞面砖砌,我进去了一间,里头供奉着的,是牛头寺的故去的主持。看介绍,知道牛头寺荒废,为了恢复,主持四方化缘,历经多年,才得以续上香火。也知道牛头寺兴盛于唐,其后屡废屡建,难有完整时期。我去过的寺庙,几乎都经历了这样的波折,原样保持下来的,几乎没有。这也就明白,牛头寺曾有开阔的空间,在岁月的流逝中,失去,缩小,成为今天的面目。

牛头寺的下方,是杨虎城墓园,我没有去。西方,是杜公祠,高高的台阶,不大的院子,我进去了。这天这里举办纪念杜甫诞生1300年活动,我就是为了参加这个活动,才来到长安的。这天,杜公祠热闹。这天,许多人都到牛头寺里看了看。这天,牛头寺也跟着热闹了一下,又冷清下来了。平时呢,我估计,平时,牛头寺也是冷清的。不过,有机会,我还想再到牛头寺看看。就是看看那几株老树,也是值得再来的。

  

灵应寺

  

在秦岭的圭峰山下,有一座寺,叫灵应寺。那天,我从东大的街道出来,过环山路,一个路口进去,走不远,路东,又一个路口,再进去,走一阵,就看见灵应寺朝北的寺门了。

如农家的院子,寺门小,寺也小。前院,朝外两边,是两棵柳树,朝里两边,是两棵槐树。围绕槐树,是几盆荷花,花苞有合拢的,也有绽露的。院子中央,就一间殿堂,砖木结构的。并不宏伟。看出建筑的时间不长,外墙面,没有抹灰,裸露出粗糙的砖缝。木头的牌匾上,毛笔书写了三雄殿三个字,也不像名家写的。

进入殿内,里头不宽展。没有高大的佛像。靠里,靠墙,是一排,坐着,都有顶盖,正中的,是佛祖,我还看到一尊像玄奘的。都是新的,包括陈设的其他物件。供桌上,摆放了水果,是新鲜的,还有超度的亡人的纸符,写着姓名。两边,罄和木鱼,却硕大,显得突兀,突出。这时却安静着。在殿堂一侧,有一台柜式空调,没有开启。

我出来,殿堂东边,搭了帐篷,我掀开帘子,里头摆着条桌,碗筷规整。地上洒了水。看样子,是吃斋饭的。

我又绕到后面,是一片菜地。种植了包菜,白菜。似乎还种了大葱。

院子的里墙上,贴黄纸,上面写满名字。是布施名单,多为十元,五元的,最多的一个,是一百元,一元的也有好几个。落款,是东大村。另一面墙上,记录了修复庙宇的过程,显然,也是东大村组织的。是近几年的事情。

这座庙,是东大村重建的。平时,做法事,也是给村里人做。我猜是这样。

今天我来,在庙里,没有遇见和尚,也没有遇见居士。我来回走了一阵,也没有遇见别人。这说明,今天,不特别。

重建的灵应寺,是日常的,家常的。甚至,在某些方面,是俗气的。这些,没有什么不妥。对于人,对于佛。我这么认为。

我了解到,灵应寺原来是财神庙,距东大五里路,又叫五里庙,在唐时,兴盛过的。衰败,倒塌,消失,已有许多朝代了。

我就觉得,要是还叫五里庙,倒亲切,也让人更愿意接近。

在灵应寺的西边,是一个墓园,我过来看庙,就发现了。也知道,是张灵甫的墓。我一定要看看的。

是张灵甫和妻子的合葬墓。墓室圆形,砖砌的。颜色上看,很久远了。墓前的石碑,却是新的,高大,和墓室比例有些不相称。碑前是一大片水泥地,打扫得干净。挨着路边,修建了一座亭子,还立了一通更大的石碑,是纪念碑,也是刚雕琢出的样子。两面碑文,一面介绍张灵甫的生平,一面是一篇骈文。我眼睛花,只读完了一面,另一面,我读了一半。

两通碑,落款,都是东大村。张灵甫就出生于东大村。张灵甫是抗日英雄,死后,荣光也好,耻辱也罢,自己都不知道了。墓园一侧,还竖立了玻璃橱窗,里头是放大了的张灵甫的照片,的确英气逼人。一个村子,出一位这样的人物,是值得记忆的。不光是一个村子,却担当了,只是由一个村子,尽了自身的能力。

墓园的铁门前,卧了一条狗,一动不动,睡得香甜。亭子的一角,也卧了一条狗,也睡得香甜,我离开时才发现。正是早上九至十点,太阳的光线,慢慢调亮。我在张灵甫的墓园,逗留许久,依然没有遇见一个人。

这是正常的。

灵应寺和张灵甫的墓园相邻,不是巧合,却也合适。我觉得,有这座庙在,有这座墓园在,东大村的人,对于生死的理解,也一定是别有意味的。

 

观音山

 

秦岭吐纳旺盛,气象大。一个个峪口,是秦岭的口袋,是秦岭的生理器官。炎夏,西安城里的人,成群进去,不光图身子清凉,看山看水,也一定会看庙。滋养生灵的山体,也滋养精神,在秦岭的高低处,悠扬的诵经声,指引出一条条发黑的砖石路,过去看看,人就安静了。走动在秦岭深处,人还是俗人,因为亲近了自然,人的脸面,人的心地,都变得干净了。

这天清早,我去观音山。在地理上,这里属于秦岭的东段。走到户县界,从涝峪八里坪庙沟进去,拐两个弯道,一条砂石路,就通向观音山。出乎我的预料,这里寂静无声,荒废了似的。山门口合着一架铁门,被风雨腐蚀出层层结痂的锈斑。一个人过来开门,门后一条大黑狗,听见响动也哗啦着铁链子过来了,只是看着,却不吠叫。留神着身后往进走,头顶又旋绕着雨点般的蜜蜂,连忙躲避,还不时挥动手掌。就看清眼前不远的土塄边,蜂箱组成了一圈矮墙。就在纷飞的蜜蜂中,钻出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桶蜂蜜。就说,山里野花繁,正在季节上,这些天,成天出产蜂蜜呢。我望着山谷两边耸涌的山势,杂花生树,色彩平和。隐隐的花香,浮动在空气里。 

只是,既然叫观音山,观音在哪里呢?

真的有一座观音庙。进入山口约一里地,偏西方,陡峭的山壁高处,看得见翘起的屋檐。我自然要上去。山路狭窄而跌宕,用大小不一也不规则的石头堆垒,曲折于土坡和树木之间。我试探着行走,身子来回周转,忽上忽下,出了一身汗。到跟前才发现,这是一座几乎悬空的小庙。基础就支撑在突兀出去的石嘴上,也就两步三步的空间,建筑起两层格局。下头一层,一面隔墙已经倒塌,露出两根木头的柱子,里头空无一物。上头一层,搭在门口的一架梯子,竟然是钢板焊接的。攀上去,掀开帘子,看到一块块长条的木板组合成地面,裂开一道道两指宽的缝隙,还有巴掌大的漏洞,光线跑了上来。一尊观音立于靠山的位置,神态自然,色彩庄严。脚下的香炉里,香灰寂然,彩布条缝制的团垫上,积了一层土尘。小心着踩上地板,脚下立即一阵颤动,我过去从台案上取了香,点燃插入香炉,又慢慢后退着退到门口。奇怪不见和尚,也没有守庙的。

这里的佛事,也疏远得很久了。

折回原路,继续朝南走。走了十米二十米的样子,发现了这条路的奇怪。这是一条石头路,依山而筑,路面一辆牛车宽,分布的全是拳头大、碗大的青石和麻石,石头和石头的结合不紧密,其间杂草疯长,却只有一拃高,夹杂着个别素色的花朵,略略高出那么一点,看过去,似乎是一条青草的路,似乎很松软。缺少脚步的践踏,我猜测,这条路荒芜了不止一个四季。路东深下去了沟壑,溪水大声喧哗。在秦岭的不同山口,都是路边有溪水,路沿溪水修。溪水来自高处,路也步步升高。走累了,找个豁口下去,到水流中间的大石头上站住,溪水清澈透亮,似乎覆盖了一层透明而光滑的皮衣,双手探进去,捧着喝下,整个肺腑都凉爽了。

观音山的石头路,穿硬鞋走,脚掌不平稳,咯得穴位发热,脚心酸楚。就不敢大步走,留意在大的石头上落脚。路是向上的趋势,走着却舒缓,感觉没有爬坡,如在平路上走一样。一路看到的树木,有的生出了老年斑,树身腐烂了一般,枝杈上却充盈着生动的绿色。路边的大石头,也有长了毛发的,看去如圆形的植物。这样走了一个多钟头,没有遇见一个人,也看不到一户人家,偶尔一声鸟叫又特别响亮。我开始心里发慌,树林子里不会突然扑出一头狗熊吧?也是给自己壮胆,我扯开嗓子吼叫了一阵,声音并没有被挡回来,声音似乎被山体吸收了。

走着走着,有的路段边出现了缓坡和大面积的空地,生长着成片的核桃树、花椒树,显然是种植的。还经过了一片很大的松树林,枝杈间立着的一枚枚松塔,颜色青绿,鳞甲包裹严密。这分明也是经营出来的。终于发现了一片山地,黄土裸露,能看出耕种的痕迹,却不长一棵庄稼。山地一角,残存了一面短墙,里墙颜色赤黑,墙外地面硬实,散落塑料鞋跟、瓷碗碎片、玉米芯子这些,还有半扇磨盘,一半埋入了泥土,这些迹象表明,这里应该是一户废弃的庄院。我曾听人说,秦岭的一些村落,由于偏远零散,供给困难,加上政策变化,行动受限,无法维持生存,陆续移民山外,房舍由政府出资修建。比起山里,习惯了新的环境,山民大多还满意。观音山应该也是这样的状况吧。

再往前走,回顾身后,山势处于下风,似乎已经到了半山。可是,眼前的路,看去依然是平坦的,几乎没有明显的起伏。我分析这条路是通过轻微的抬高,一点一点接近了高处。虽然是一条简易的道路,却体现了精密设计的心思,能顺应脚力,也方便行走,不由佩服修路人的智慧。都说人往高处走,多少人伤神,多少人跌跤,如果人生也如同走这条路这样走,人生便走出了大境界。

没有明确目的,一个人在山路上走着,似乎这座山属于了我一个人。河水的声音,已不似山下那么激烈,河床逐渐宽阔起来,一个个背兜大的石头,占据在河床中间。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丝丝缕缕蒸汽在光线里舞动。山的深处还有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愿意这样走着,在这条长满青草的石头路上走着。

又来到一片更大的空地时,我终于看到了一栋完整的房子,而且,在房子的门口,还蹲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在抽烟,女的端着一个大碗吃饭。到跟前,女的打招呼,我也点点头。口音却不是本地的。看清女的吃米饭,碗顶上一撮菜,深色,是茄子或者咸菜。房子陈旧,砖木结构的,估摸是过去生产队的队部,外墙上曾经的标语,宣传内容停留在久远的年代。说了几句,才知道这是一对夫妻,来自四川绵阳,过来帮人割漆。漆树我不认识,女的就指给我看。房子旁边,就有三棵漆树,身上有结痂的伤口,是愈合了的老伤。一人高两人高的部位,钉子钉了架板,似乎为蹬踏上去准备的。漆树能让人过敏,这我知道,男的就伸开手,指头,虎口,漆树腐蚀了的印痕明显,却说习惯了能克服,又叮咛我不敢触碰。男的说,割漆还得等一段日子,现在来,闲着又不能走开,今天遇见我,是来这里后遇见的第一个人。我看着他们,猜测两人是夫妻。虽说习惯了山里的清静,但两个人在一起,互相说话,天黑了也不心慌。不然,日子熬着难受。我打算再走,女的说,几天前下大雨,前头塌方,大石头堵到路上,还是别走了。我一听卸了劲,就不走了。

下山的路,我几乎是小跑着走完的。上来时,我给割蜂蜜的人说妥了,给我烙饼子,炒辣子,我急着去吃呢。由于换了一个方向,山的形状,草木的样子,在眼睛里又有不同,我肚子饿,都没有仔细看。回想起来,有一些后悔。即使我再去一回观音山,季节不同,心境也不同,无论上山还是下山,也和这一次有区别。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早晨,真是的,我应该在山上多停留一些时间才对。

          

百塔寺的银杏

  

在秦岭以北,山体的面貌不完全一样,有的峪口,山势峻拔,路细,弯多,植被覆盖,树杂草乱,遗存天然图像。还有许多峪口,人为的作用,世代延续,已改观形态,天子口一带就是如此。这里树木散落,有杏子树,桃树,整个树冠,都是热烈繁茂的花朵。除了险峻处,高低坡畔,耕种成为麦田,由于水脉的丰富,麦苗长势凶猛。在平坦的台地上,布局着农家的院子,屋舍是土墙,后墙上钻眼,插入木棍,横上架板,搁置着蜂箱。只是,蜂箱还空着,还没有养上蜜蜂。

我三月末来到这里,风软和,阳光里含着水分,心情也变得放浪起来。在山上游走了一个上午,信步折返回来,走出山口,又用去一个多钟头。出来,看到路边围着一堆堆人,在打麻将;也有人翻搅沙子,似乎打算乘天气暖和,翻修自家的房屋。山下的田地,生长着巨大的柿子树,树干粗而高,树冠上没有叶子生发,枝杈如巨鸟爪。还有槐树,臭椿树,在路边,在墙角伸展。田地的北头过去,是一堵高大结实的砖墙,后头寂寞着废弃的厂房,矗立一座年代久远的水塔。

就在打麻将的这些人的身后,一座普通的院子,门楼上的木牌子上,写着百塔寺三个字。在秦岭的山里山外,寺庙数量极多,多有来历。有的宏大,有的简陋,有的香火旺,有的人迹罕至。有的甚至废弃了。这座百塔寺,看着不像寺庙,也不见善男信女出入,倒引起了我的好奇,便进去看看。

进了院门,上房,也就是正房,坐北朝南,符合着中国民居的约定,只是门额上挂了大雄宝殿的牌匾,柱子和门窗刷了红漆,里头塑着佛像,摆放了香炉、木鱼等法事器物。感觉是借用的,不是专门修建的佛殿。正房两边,自然是偏房,土色的墙,青色的瓦,似乎没有改造。这分明是一户农家的庭院,而且,还是光景不经济的农家。变成一座寺庙,估计时间也不会太久。正房前两侧,种植了两株柏树,有一些年头,这在当地少见。我仰头观望树木的样子,越过房顶,竟然看到硕大无朋的一丛树冠,在房后的天空张开,这也十分稀奇。

后院的中间,果然庞然着一株巨大的银杏,腰身粗壮到无法丈量,估计十个人的手臂连起来,也抱不住。树干从地面起来半人高,分了杈,一棵树变成了两棵树,都一般粗的直直伸向高空。在这两根树干的中间,竟然还有一根树干,也直直伸上去,只是树身小了许多。这应该是母树的根部生长出来的。我注意到,就在银杏树的周边,生长了最少有二十棵幼苗,多为指头粗细,也有胳膊粗细的。它们这么一直长下去,也会加入到母树的领空吗?现在还看不出来。天地悠悠,树木也有树木的命运。

树冠上,枝杈上下交织,有的部位空间大,有的部位密集。叶子滋生,只是还弱小,卷曲着,吐露出一个个弱小的舌尖。就是这小小的绿,集合在一起,使银杏树呈现出绿意勃发的气象。再看枝杈那苍桑的树皮,越发衬映出生机来。银杏老了吗?不老,生命还在旺盛的阶段。鸟雀的鸣叫听来真切,麻雀活跃,枝头上跳来跳去,弹球大的脑袋,不住转动,难得安静。长尾巴的喜鹊,我很少在城市里见到,似乎静止着滑翔过来,栖落于一根树枝,长时间不动,突然嘎了一声,又飞走了。

银杏我是见识过的。在我居住的地方,一条路,两边种植的就是银杏。这种树木,到秋天才显示出高贵。叶子呈扇形,带明显的褶皱,颜色是金黄的,太阳色的,又是橘黄的或者麦黄的,似乎这几种颜色都具备。准确说,就是银杏黄,特有的,无法类比的,自带的那一种黄。秋高气爽的天气,视野里出现银杏的头颅,内心有被黄金冶炼的感觉。即使阴雨连绵,走在银杏树下,一丝淡淡的伤感,也化解了,希望却滋生着,翻涌着,更多地想着生活的美好,爱情坚守到最后的美好。银杏的枝杈不复杂,叶子在枝头摆动,有分量感,似乎叶脉里加入了金属的丝条。银杏叶飘落的时节,也每每让我流连不已,落下来的叶子,散发着自身的清香,落下不是舍弃,更像一件岁月的成品,依然完美,拿在手里,夹进书页,记忆有了某种永恒的意味。

银杏的生长是极其缓慢的,这两排银杏,已有十多年了,树干还只有胳膊粗。而其他树木,一年两年,就放大了身子,树冠如云,投下浓郁的阴凉。只有银杏,一点不着急,按照自己的时间表刻画着年轮。银杏似乎超越了树这个名称,更像一座冶炼炉,一座具有树木形态的金属加工厂。这样长大的银杏,是能够长存的,再大的风雨,也无法动摇。百塔寺的银杏,就这么存在了下来,具有了神性,成为一位领受天地秘密的智者。

百塔寺里的这棵银杏,是什么时候栽种的,我不知道。想问人,都逗留了许久了,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庙里的人,外头来的人,都没有。百塔寺寂然,银杏树也寂然。就在我要离开时,看见在前院西边的偏房门外,一个中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正懒洋洋地坐在一把躺椅上晒暖暖。他是干什么的呢?我忍不住问了起来。原来,他是俗家弟子,在这庙里干些杂务。他说,这里有两个出家人,今天出去化缘去了。这里是一座庙吗?这是我关心的。这人说,是庙,不过成为庙时间不长,三年前还是一户人家。但我感觉,一户人家的后院能生长一棵巨大的银杏,这块地界一定有不凡的来历。果然,这人又说,更早以前,这里就是庙。早到什么年月呢?隋朝就建庙了,后院的银杏,就是那时种下的,算来一千五百岁了,要几十代人的光阴呢。我问,银杏结果吗?结,去年结的果子,装了一箩筐呢。

这人看我兴趣大,递给我一本小册子。我翻了翻,一个记载吸引了我,说百塔寺自从建寺,就负有盛名。宋朝时,苏轼曾因喜欢这里的幽静和银杏树的清爽,在百塔寺住了一晚。苏轼是一位懂佛的人,也是一位性情中人,在银杏树叶的簌簌声中,和高僧饮茶对谈,一定是快意的。我还看到一段描述,说百塔寺原来不叫此名,因为寺庙繁荣,僧众众多,一代代下来,圆寂的高僧都建塔于天子口,塔林密布,超过百座,故而改名百塔寺。

联系现在的景况,不由让我兴叹世事的无常。

历史可以追溯,文字保存了见证。但是,大地上的起伏,我却无从推演。我回不到开头,也无法经历过程,即使我可以想象,那也一定是失真的,我没有还原的能力。

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我看到的,只是现在。

好在还有一株银杏,一株穿越了久远时空而来的银杏。在这里,只有银杏是真实的,可靠的。因为,有一千五百年的时光,被银杏收集,储存,从扎下根须的那一天起,一秒钟一分钟,一天一年,春夏秋冬,天干地支,就这么积累,这么度过。

这一千五百年发生的人事变迁,云来雨往,银杏都看到了,也记下了。这一千五百年的喜怒哀乐,荣华衰败,银杏都经历了,也感受了。

只有银杏,知道百塔寺发生了什么故事。但是,银杏不言,过去如此,现在如此。银杏只是敏感着季节的变化,该出叶子了出叶子,该结果了结果,银杏只是一点一点生长木质的肉身,只是让水分在身体里流淌,让根扎得更深,更辽阔,如同在地面上扩大的树冠一样。

这是银杏要做的,以后依然如此。不论这里是百塔寺,还是农家院。

就像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

 

圆明寺

 

这里原来没有寺庙,是一片民房,夹杂着荒地。七八年前,起来一座寺庙,就是圆明寺。

但是,这里原来有一座寺庙。一千年前,这里就有一座寺庙,也叫圆明寺,只是被毁了。慢慢地,这里成了废墟,慢慢地,这里成了农田,慢慢地,这里有人安家。大地上发生着兴衰更替,这是很正常的。历史就是这么一路写下来的。别说一座寺庙,就是一座宫殿,就是一座城,也是说没有就没有了。

圆明寺在咸阳塔尔坡。顺一条泥泞的窄路上去,左拐一下,直走,走十多步,右拐一下,就是圆明寺了。自然,寺庙是在原址上修建的,是一座新的寺庙。

和原来的寺庙,是不一样的,样式,材料,都不一样。我能够肯定。人都不一样了,口音,服饰,心情,都是现在的。

只是名字一样。

念诵的经文却是一样的,人的烦恼却是一样的。

我看到这座新的寺庙,就感到,再深的伤口,都会在时光里愈合。不管是外伤,还是内伤。有人间烟火,就有生老病死发生着,是不会间断的。忘却和记忆,都在一瞬。在心里也好,在纸上也罢,谁还去翻阅呢。

多么局促啊。前后都是住户,都是水泥的砖楼,就一块被限制的地皮,要修建起一座庙,真的难。我进的是侧门。没有正门,虽然设计了坐北朝南的朝向,紧挨着正门的,是一堵墙。正门前面,没有空地,正门前面,走不成人。

就向高处发展。三进佛堂,一进比一进高,倒像是依山而建的。可是,后面哪有山啊。后面,还是一堵墙。

新的门,新的砖地,新的台阶,新的香炉。就连佛像,也是新的。能证明圆明寺前身的,是第一进院子后墙上,镶嵌在玻璃框里的一张拓片。看文字,是金朝颁布的一纸文书,给予寺庙合法的资格。

还看到其他文字,有全年的佛事安排,有马克思、列宁、毛泽东关于宗教的论述,有佛经语录。一篇饮食方面的条规,写得仔细,最后一条,说不能将沸水泼洒于地,以免伤及虫子。

我和一个小和尚,说了几句话。他在清理香炉里的炉灰,还一边回答我。我知道,他出家才两个月。我留意到,小和尚的眉毛,粗黑浓密。一位老和尚,大个子,端了一个木托,上面放了一个馒头,三碗菜,走进了佛堂,我跟过去,见他手里空着,没有看到他把这简单的食物,放置到了什么地方。佛堂里的地面上,摆放着数十个黄色的坐垫。

我烧了香。佛是安慰人的,我需要安慰。我还把身上的零钱,填进了功德箱。佛也得来到地面上,接通人间的地气,佛也不容易。佛和人,得为彼此着想。但是,佛的心,比人的心大,佛恒久,人短暂,所以,我得求佛。

往出走,我从墙这面往下看,看到圆明寺正门前的人家,做饭,修自行车,忙碌着日常的生计。他们如果信佛,会心安,也会心不安。心安,是因为离佛近,心不安,是因为占了佛的地方,哪怕是一千年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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