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期  
      新锐
身处秘密丛林
马拉

 

人总是带着秘密来到世上,人生如同猜谜,你试图破解更多。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如果不与人生猜谜,那么乐趣便荡然无存。在我看来,优秀的作家都是猜谜高手,他们破解一个又一个的谜语,同时制造出新的谜语。谜语的丰富也意味着人生的多姿,没有人愿意自己的人生只有单一的颜色,像谜一样的人,总能吸引更多的关注,他们告诉我们人生还有更多的可能。然而,无论多么优秀的猜谜者,有一个谜他们永远猜不透,也许有人猜到了——死亡。死亡是人类最为终极的谜语,一个谜语一旦解开,那么它的神秘性将不复存在,但死亡不行,没有人能够死而复生,从而让死亡之谜得以破解,这意味着所有对死亡的猜测仅仅只能是猜测,它没有一个可破解的谜底。正因为死亡之谜无法破解,才使得这个谜能够一直猜下去,永不终止。

  谈到死亡,必须谈到自杀。加缪说,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涂尔干的自杀理论指出,一个完全没有自杀的社会是一个低俗而堕落的社会。一个正常的社会里,需要经过自杀来清洗一些必须清洗的人,并通过自杀来张扬一种崇高的德性。有些东西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一个推崇生命高于一切的社会无疑是危险的。有时候,爱、自由、理想甚至尊严是需要我们用生命作为代价来维护的。谈论死亡是一种冒险,有可能进入虚无的空洞,人的尊严和意志一直面临着死亡的考验。死亡一直是小说家最为钟爱的题材,在死亡面前,个人的意志得以声张,从而使得独立的人物形象凸显。我想,没有一个小说家会热爱庸常的事物,并描写它们,小说家总是想在平庸的生活中截取独特的一面,以其创造性为人瞩目。创新确实像一条疯狗撕咬着小说家,让人无处遁形。如果我们阅读得足够广,绝望也会更多,你会发现,不要说写出一个新的形象,想写出一种新的情绪都是难的,甚至仅仅是一个新的意象也会让人无比伤神。

  小说家小昌的三个短篇无疑是有勇气的,他试图在前人已经无数次走过的路上再走一次。这三个短篇如此集中地写到了死亡,有关疾病的隐喻,有关貌似可疑的自杀,有关对自杀和疾病的想象。作为一个80后的年轻小说家,这种写作姿态让人感叹。我这么说并不是说年轻的小说家不适合思考这些问题,只是略微显得沉重了些。小昌热衷于对人性的探索,这对小说家来说是一种美德,人性是由无数谜语组成的迷宫,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必定是个解谜高手,在这个迷宫里,从来没有迷路之说,只有进入深浅的区别。无论多么优秀的小说家,也不可能解开所有的谜,我们一直活在人性这座迷宫之中。

  在《八块腹肌》中,一个认为自己身患重病即将死亡的朋友,来到“我”的家中,谈到对死亡的恐惧,他怕死。但更多的时间里,他在谈论他生命中过往的女人,赵莉、杜燕、房秀、小张。当女人和死亡交织在一起,对男人来说,这简直是个诅咒。赵莉有过一个坦桑尼亚的黑人男友,房秀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她们构成了疾病的隐喻,疾病是死亡的使者,它让生命显得脆弱,不堪一击。小说的结尾是颇有意味的,朋友走了,“我”的情人要来。买安全套时,“我”看到安全套的包装盒上有个很健壮的男人,八块腹肌赫然醒目。性和死亡就这样缠绕在一起,而我们却乐在其中,这算不算是这个时代的寓言?《八块腹肌》写得简洁、明了,不到五千字的篇幅能写出这种情绪,我想是值得欣慰的了。

  相比较而言,《芙蓉诔》写得更自如一些,也更舒展。从这个小说的结构可以看出小昌的用心,一次传讯中的讲叙构成了这个小说的全部,所有的故事随着雷警官与“我”的对话而缓缓展开。值得赞叹的是小昌在讲叙这个故事时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旁逸斜出的回想,对话始终保持着均匀的叙述速度,时不时跳出来的小插曲提供了足够的趣味性,让小说充满阅读快感,而谜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完全解开。你可以认为杨芙蓉是自杀的,也可以认为是他杀,可以确定的是杨芙蓉死了。这是一个关于爱与死亡的故事,它涉及尊严。读完这个小说,杨芙蓉一直向大海深处游去的画面打动了我,作为一个女人,她爱过,也恨过,为了摆脱耻辱,她游向大海深处,那里会更干净。对不起,我觉得这又是一个隐喻。小昌有着良好的艺术嗅觉,准确地把握住了人心中微小而秘密的部分,在这个小说中,杨芙蓉、雷警官、刘副院长,甚至“我”那看起来有点缺心眼的老婆都塑造得非常贴切,面对他们,我们能说些什么呢?

  至于《阒城》基本可以算是对上面谈到的两个小说主题的复写,这个小说的主角依然是杨芙蓉和“我”,不同的是这次是“我”到阒城寻找前女友杨芙蓉,陪伴“我”的有一条叫“巴克”的狗,还有一个热衷于锻炼身体的老朋友王二木,他算是“我”和杨芙蓉爱情的见证人。这个小说企图通过旧梦重温来探讨寻找、爱情与死亡的关系。这是一个多么难以控制的主题,指向过于开放。所幸的是小昌控制得还不错,如果说要有不满,那么,作为读者我对艾滋病那个细节有点耿耿于怀,即使需要一个离开的理由,艾滋病也显得突兀了些。这个细节在《八块腹肌》中也出现过一次,朋友和赵莉睡了,得知赵莉有一个坦桑尼亚的黑人前男友后陷入艾滋恐惧。

  从这三个小说中,可以轻松地看到小昌对疾病、死亡、爱的关注——这三个小说几乎全部纠缠于此。有意思的是,小昌还强调了身体的意义。在当今的写作中,强调身体的在场感早就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有意思的是小昌的视角。在《八块腹肌》中,朋友对身体的过度关注,一次次地谈起头晕,无疑是在夸大身体的意义,安全套上男人强大的八块腹肌则是关于男性力量赤裸裸的隐喻。《芙蓉诔》里面有一个不容忽略的细节,刘副院长一次次地要求杨芙蓉讲她和前男友的性交细节,听完暴跳如雷,虐待杨芙蓉,对肉体的占有欲直接导致刘副院长精神的扭曲,肉体的重要性再次被强调。《阒城》则表达得更加直接,王二木坚持锻炼身体只为了活得更健壮更长久,这种对肉体的过度迷恋,直接导致精神世界的堕落。肉体并非不值得尊重,但相较于肉体,灵魂更需要呵护。因为这个原因,我愿意向游向大海深处的杨芙蓉致敬。此外,我们不难发现小昌对隐喻的热爱。在我的理解中,隐喻等于修辞,对一个作家来说,修辞是一种基本技能,但过度修辞则是不合适的。我们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来面对我们的心灵和生活。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已经足够荒诞,它在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它们,隐喻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力量。

  由小昌这三个小说,我想到了另外几位80后小说家,他们都没有赶上世纪初的80后好时光,却惊人地表现出近似的审美追求。在艺术上,他们拒绝轻浮,以更先锋、决绝的方式投入到写作之中。在他们的写作中,你看不到青春的风花雪月,似乎从一开始他们就打定主意要和这个世界较劲,可以这么说,他们的写作是高度成人化的写作,是在艺术范畴的写作,超越了传播学上的社会意义。我想说的是手指、草白、王威廉、且东等等,现在我觉得可以加上小昌的名字。同为写作者,我深知持续写下去将要面临的巨大困境,这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我们一直身处秘密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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