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期  
      实力
一声叹息
陈斌先

 

 

春节过后不久,县直机关班子调整,县委忽然想起吴曲来了,把他调整到方志办副主任的位置上。

吴曲做梦都想不到,干了二十几年的办事员、科员,还有出人头地的这一天。别看方志办副主任是个无权无势的虚职,对于倍受煎熬的办事员来说,算是起始跳板,起码有了“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期望。面对主任教诲,吴曲小鸡啄米般点头,态度虔诚。主任很满意他的态度,觉着该是个踏实的人。

事物的发展总是千变万化的,吴曲上任不到半年,县里执行全民招商政策,方志办也分上了几千万元的引资任务。主任急得在办公室转圈踱步,发牢骚说,招商是经济部门的事嘛,做方志的人招哪门子商?

吴曲忙给主任续茶,劝解说,大家都围着经济主战场转嘛,大势所趋,切不可逆而行之。

主任停下脚步,看着吴曲说,那好,你当方志办的招商小组长,好坏都在你的身上。

吴曲没有想到一句话,让自己接个烫手山芋。

大家都知道招商引资不是好做的活,现在客商猴精,没有足够的优惠政策,人家连考察的欲望都不会有。就算引来客商,落地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情,立项、安评、环评、规划许可、营业执照办理、土地挂牌等等复杂手续,没有几十道手续弄不下来。这些难事,方志办有本事一路摆平吗?

接到任务后,吴曲就像无头苍蝇,广泛联系亲戚朋友,网上到处加网友,但是雷声大雨点小,几个月过去,一点动静没有。

县里开大会,领导要求招商小组必须出去,不能坐等客商,要发扬踏遍千山万水、历经千辛万苦、道尽千言万语、施出千方百计的“四千”精神,干出成效。

会上成功引资的单位交流发言,没有突破零的单位灰头灰脸坐在台下,挨熊被批。

方志办招商小组不但没有成效,而且因为经费问题,一次都没有外出,被点名批评。主任坐在会场就像坐在枪口上,早把自己报销了十来回,回到办公室找吴曲骂娘。

吴曲一脸委屈说,单位就这么几个钱,出去没有效果,不是瞎子点灯吗?

主任挠挠稀疏的头发说,现在火烧眉毛了,即使招不到客商,跑出去几次也是免不了的,你今天就出去,不管疗效,只管过程。

很多年啦,从工作开始就没有出过什么门,不说大城市,就是省城也很少去。现在有了尚方宝剑,自然底气足点。吴曲回家跟老婆说,家里还有多少存款,赶紧提些去。老婆正在准备中餐,拿着拣择的韭菜问,单位出差,问家里要钱?见吴曲阴沉着脸,老婆压下不满,小心嘟哝道,每月就那么几个钱,能存下多少?

老婆过去是农村户口,进城后在街面上开个杂货店,也没赚到什么钱,过日子都紧巴巴的,甭说结余;但节约惯了,还是可以抠攒几个的。吴曲说要钱,老婆心里一万个不情愿,行动上还是不敢怠慢,吃过饭连碗都没有洗刷,跑到银行在有限的存款中提出三千元交给吴曲,虽一脸幽怨,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吴曲接过钱,用手掂量着说,看你苦瓜样子:出门在外不像在家,假如短手,如何回来?再说,你不是不知道单位缺钱,能都从单位列支吗?老婆想想也是,幽怨情绪慢慢隐退了,说,不是手头紧吗,为你我什么时候怕花过钱呢。

接过老婆的钱后,吴曲下午到单位移交手上的事情,又从财务部借支五千元,都准备好了,才想起喝口茶。同事们说,早知道招商可以出门,县里这么支持,不如出去招商呢。他知道同事话里意思,也不去解释什么,嘿嘿笑着。笑容还没有退去,主任就走过来特别交代说,带那么多钱上路,小心才是。

吴曲忙站起来说,会的,不会出啥事的。

第二天早上,天没有亮透,吴曲就急慌慌起床,弄得四处声响,叮叮当当的,像是干啥了不得的事情。老婆被吵醒了,抬起头,强打着精神问,要不要做早饭?

吴曲说,我到车站胡乱吃点,不在家吃了。

老婆缩回头,把身子向里埋埋,叮嘱说,昨晚你没有睡好,在车上睡一会儿啊。

吴曲不想搭理老婆,心想啰嗦啥呀,砰地扣上门就往楼下跑。没舍得打的,三步并两步跑向车站,他决定先到上海,然后再到江浙等地,大有招不回客商誓死不还的气势。

 

 

出了车站,到处都是车流人流,还有抬头望不到顶的高楼大厦。第一次到上海,也没有接站的,自然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电话亭有卖地图的,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决定先坐地铁到浦东,听说那儿开发区多,先住下再做安排。

吴曲没有坐过地铁,好不容易找到地铁口,却不知道怎么买票。一个好心人问他到哪儿,然后替他买了电子卡。

地铁里也是人山人海的,站台上下全是耀眼的霓虹灯、广告箱。地铁一到,成堆人一起往里挤,好不容易挤上站道,人快成了肉饼。

吴曲不怕拥挤,却怕闻香水味,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就有些迷糊,何况站道里居然跟一个老外和一个女的挤在一起,老外身上的那种怪怪的味道比香水味还让他迷糊。

迷迷糊糊中,突然打起了喷嚏。当打到第三个喷嚏的时候,老外和女的都讨厌地离开他。吴曲也没有在意什么,感到突然疏朗起来,才舒畅地吸口气,鼻涕就顺着鼻孔流出来了。他想用手擦,看看不合适,也没有带餐巾纸,不知道怎么办好。周遭人看他样子,以为他感冒了,赶忙再次让开些,吴曲这才长松口气,有空闲打量车上的人。

男人女人都很时髦,穿着也随意,不像他穿着劣质西装,还极不协调地系个橘红色领带,一看就知道是小地方来的。不自在像虫在脊背上曲曲弯弯地爬,弄得他浑身发痒,歪歪扭扭站不周正。

那个有怪味的老外居然会说中文,这会正和那女的聊天。吴曲凝神,但听不清具体内容,好不容易听出端倪,就失去兴趣了,转移视线看坐着的人;坐着的是少数,于是感慨,这个世界总有人站着有人坐着,虽说大家一样出钱。还没有想开去,广播里播报到某站、某站的,报一次他慌一次。他记得到世纪大道下的,中间需要转线,但转站的地点忘记了。问旁边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说到人民广场转线,再也没话了。吴曲的紧张感越发强烈了,再问一个稍大岁数的,还是那句话。接着下去一拨人又上来一拨,再下去一拨又上来一拨,不踏实感越发强烈,只好再问。人说还有一站,快到了,他这才放松绷紧的情绪,缓缓松了口气。

总算到了人民广场,依旧不知道怎么转线,看人流都往上面跑,他也跟着,紧赶慢跑的,突然看到了天,知道上到地面来了。待一出来才知道没到浦东,却到了最繁华的人民广场。又想自己没有到过上海,在这里走走也不错,有钱不怕找不到住的地方,也不怕饿着,至于招商什么的,往后推推吧。

就往一家商场走,想买点洗漱用品。商场很大,门是转动的,出来一拨人,进去一拨人,很是繁忙。吴曲站在门旁边瞅机会,想跟着人流进去,但犹犹豫豫地,一直没有走进商场里。

正不知所措想退缩的时候,里面走出一个不太难看的中年妇女,他看有人出来,转身往另外的方向走,却被裹进了门里,发现后强行退出,结果撞上了刚刚出来的妇女。

妇女扑通摔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呻吟。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他,他总算听明白了,妇女出来,他突然改变方向,撞到人家了。事发突然,妇女没有防备,斜斜地栽倒在地上,裤子撕裂了,手也破了皮。

围观的人异口同声数落吴曲冒失。

吴曲想不明白,怎么会撞倒人呢。

妇女回过神,爬将起来,气急败坏说,你缩头缩脑的干吗?知道这条裤子多少钱吗?才买几天,被你报废了。

和妇女同行的人说,跟这种人啰嗦什么,照价赔偿就是。

按说把人撞倒,人家裤子破了,赔偿也是合情合理,但是问题是怎么这么巧,眨眼间,怎么会碰到她?会不会遇到碰瓷的呢?吴曲快速想着前前后后,一直不表态。

妇女看吴曲傻里傻气的样子,不愿意了,说话声又升了调,你倒哼哼几句呀,呆头鹅似的,遇到你这种人真是晦气。

三四个女人把吴曲围着,外加看热闹的,吴曲好像一头鹿突然闯进猎区,四周都是猎枪,不知道向何方逃难,孤立无援地低头看着路面。

他的沉默激起了妇女更大的火气,迫于无奈,他怯懦地问,赔多少?

妇女说,裤子一千八,医疗费看着给。

吴曲头“嗡”了一下,眼前闪出无数金花,什么裤子这么值钱?不是碰瓷是啥?肯定遇到讹诈的事了。他把目光投向驱散围观人群的保安,希望他能解救自己。

保安推着他,让他到旁边交涉、别挡住来往的人,一点帮助的意思都没有。

吴曲想,假如这伙人是骗子,保安肯定会管的;保安不管,说明不是坏人。于是怯生生问,能不能少点?解释说自己第一次到上海,不懂规矩。妇女不听解释了,坚持索赔,最后几个女人看到吴曲的可怜样,终于松了口,赔偿款由三千元降到一千五百元,说什么也不肯降低标准了。

真是出门遇见鬼了,才到上海几个小时,居然撞倒了人,栽倒就栽倒,那么贵的裤子怎么就撕裂了?

看到吴曲磨磨蹭蹭的,几个女人更加上火了,曲曲折折的上海话像无数只麻药,让他头皮发麻,感到天旋地转,虚汗直流,再也没有胆量纠缠,一咬牙给了一千五百元了事。

吴曲的好心情随着一千五百元漂流了去,人突然像霜打了似的,没有一点精神。看看周遭川流不息的人群,又见车水马龙,他突然发现自己十分渺小,就像秋天的一片树叶,纷纷扬扬不知道洒向哪里。

急切中,他才想到自己原来带着一个号码,是千金的,那是和自己一块长大的远门姑姑,前几个月前还通了话,千金说如果到了上海,一定要找她的。

姑姑乳名叫千金,真实名字叫吴侠。可能是从小穷怕了,爹娘有意起个贵重名字,没少惹人笑话。因为名字,姑姑很少对人笑了,就是笑一下,也淡淡的。因为这股子冷漠劲,姑姑成了大龄姑娘,后来马马虎虎找个人嫁了,人人都说这婚姻被耽误了。她反而一笑,把婚姻耽误了,也把好日子过得苦歪歪的。

前些年姑父死了。说起来其实也是一件小事。在上海打工,天天阴死阳活的,免不了随着日子艰辛增添出很多磕绊。因为姑姑的冷漠,姑父心情不好,就一个人上街溜达。路过一家美容店,姑父想大家都说洗头房故事多,那些故事听起来就让人浮想联翩。在洗头房门前迟疑了一会儿,他就被小姐拉进洗头房了,糊里糊涂,又被小姐拽上了楼。

小姐是湖南人,说话挺好听的,人因为年轻,特别好看。

姑父没有按摩过,不知道按摩滋味。小姐让他脱去外衣就脱去外衣,让他躺下就躺下,他像一团面,被小姐搓来揉去的。过程中,他内心的僵硬慢慢活泛,感到浑身发软,说话也含糊不清起来。

小姐掐掐姑父的大腿说,大哥一个人怪冷清的,既然到了这里,不要再顾虑啥的。姑父喘起粗气,小姐又掐掐姑父的腿跟处说,跟别人她不会主动提出的,但是对大哥这样的,不说,恐怕大哥不会说呢。

姑父被小姐掐得脑门充血,随之身上也开始充血,到处都是硬邦邦的。想,半辈子了除去姑姑还没有见过其他女人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丫头确实听话,配合得也好,正在好处,门被公安推开了。

姑姑到派出所交罚款的时候,天还没有黑,等到天黑后,姑父才出来了。出来后,公安奚落他,说看看你是嘛样的人,还有脸做那事。姑父更加抬不起头,脸几乎贴上前胸。出了派出所大门,姑姑始终不说话,路灯很亮,人也很多,两个人前后走着,姑姑才说,你居然有脸做那事?

姑父不说话。

姑姑内心的气像潮水,退去一波又涌来一波。恨到深处,姑姑跟上姑父,点着姑父的头说,你哪点像人?嗯,看看哪点像?你撒泡尿照照,是啥货色?

姑父还是不说话,当时看得出来,姑父羞愧极了。

姑姑还在说什么,姑父已经听不到了,走到一个拐弯处,姑父故意迎上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的,等抬到医院姑父就断了气。

肇事车主很委屈,说好端端地,怎么就飞奔出一个人?分明是寻短见的嘛。

怎么说,人死了,肇事的还在,就要负责。交警处理得有板有眼,车主自认倒霉。

姑姑不指望人家能赔多少钱,知道不怪司机,但是处理结果下来,还是得到了一笔可观的钱。

姑父用命替姑姑换来了一笔钱,姑姑在松江开了个小店。

姑姑不知道自己悲伤好还是感激好,从此话更加少了,越发感到日子原来是这么煎熬的,所以有事无事打电话向吴曲倾诉。

想起姑姑的许多事情,知道姑姑可能也不容易,本来打算找姑姑的,现在不找姑姑怎么都感到不踏实,于是他拨通姑姑电话,姑姑接到电话显得很开心,问他在哪儿。

他说在上海,什么地方搞不清,但是有一个人民广场。

姑姑说,她离人民广场很远,让他到她那儿去。

他不知道松江在哪儿,说不去了,那么远,不见了。

姑姑却很热情,说什么都要他去。他确实不知道到松江怎么走。姑姑才说,那行,你就在人民广场等着,哪儿也别去,我去见你。

挂断姑姑电话,就看不到太阳了。天还亮着,太阳被楼房遮住了,于是他不想到浦东了,浦东也没有亲的热的,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

从人民广场往西走,有一条宽阔的街,旅馆不多,都是商铺;慢慢走,总算见到一家宾馆,房费贵得吓人。退出后,他到处打听宾馆,问来问去,不像样的房费都要几百元呢,没有想到上海的住宿这么贵。

所有宾馆的服务员都不太客气,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一脸失望出来。

找来找去,找到一家小旅馆,但是房间费也是一晚二百二十元的,看来上海不可能有更便宜的旅馆了,只好住下,这时候天彻底黑了。

先洗把脸,把一身的疲惫洗了,然后赶忙到洗手间把内急解决了,才想起来给老婆打电话,老婆问,怎么才打电话?还好吗?

吴曲不敢说赔钱的事,说,还好,才住下,还没有吃饭呢。

老婆说,一个人在外,身上带着钱,注意安全。老婆特别提醒说,上海是个花花世界,身上有钱不能不安分。内心的憋屈突然喷涌而出,他发火说,你以为我出来旅游?

老婆哑火了,也很委屈,吞吞吐吐说,突然走了,感到不适应呢。

吴曲想想不该跟老婆发火,老婆也是关心自己,心一软,说话口气就变了,说,一把年纪了,不适应个屁呀。

挂了电话,才想到给主任报平安。主任说,到了就好,想方设法弄个客商来,同时要注意节约,不能大手大脚的,上海那地方钱就是花纸,小县城的人经不住阔绰的。

吴曲说,那是,那是。

主任还说,很多人羡慕你到上海呢,要使出真本事,否则大家会说三道四的呢。

吴曲知道其中潜台词。奶奶的,怎么想起来接招商这个破烂活的,自己压根就不是招商的料子;但是嘴上却说,主任放心,一定竭力完成任务。

挂了电话,刚喝口茶,才感到饿了,坐七八个小时的车,中途吃份盒饭,早饥肠辘辘了。想找地方吃点东西,但是转而又想,再饿也要等姑姑过来一起吃,就先洗澡;洗好澡后,头发晾干了,又开始烧开水,泡茶,等着茶能入口,才一口又一口喝,喝了半杯,还是不见姑姑回复电话,只好躺在床上迷糊起来。

那一会儿都夜里八九点了。

 

 

姑姑晚上十点多钟才赶到。姑姑那么远跑来,让吴曲感动。仔细看姑姑,并没有想象的老,眼角只有细碎角纹,虽说有点色斑,不注意也看不出来的。更为关键的是姑姑头发也烫染成栗色,皮肤看起来很白,不像过去那么黑。

姑姑放下挎包说,看什么看呀?是不是老得不像人样啦?

吴曲忙给姑姑倒水喝。姑姑说,不能喝茶水呢,喝了就不能入睡。

吴曲说好的,然后傻呵呵地盯着姑姑说,没显老呢,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姑姑接过白开水喝了一口,眯缝着眼看吴曲,唏嘘说,还别说,多年不见,你真显老了呢。

吴曲叹口气,感慨说,内心更老呢。

姑姑放下水杯,玩笑说,干嘛把自己弄得老气横秋的?都差不多大小,能老到哪儿去?

吴曲这才想起吃饭,然后问,还没有吃吧?我请你吃饭去。

姑姑拿起挎包说,怎么会吃饭呢?等着请你吃饭呢。

吴曲站起来说,请客也该我请,毕竟我是公家的。实际吴曲没有打算让公家报销生活费,每天补助不够吃盒饭的,但是自己属于国家工作人员,姑姑毕竟是打工的。姑姑挎上包往外走,边走边说,你公家啥呀?就是能报销,也不能让你请。

走出旅馆,吴曲就像找宾馆一样,专找小饭店,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看到一家小餐馆。餐馆叫如意饭馆,一扇不太大的玻璃门,一间房子,最里面是灶台。煤气灶黑黢黢的,炒菜的锅也油乎乎的,桌椅板凳是破旧的;好在条形桌上铺了台布,看不出它的油腻。

招揽生意的是个女的,因为是春天,穿着开胸较低的红毛衣,一看就知道是农村人。

姑姑推推吴曲说,在这吃饭不合适吧,找干净些的?

吴曲说,就这啦,店大欺客,又吃不多。姑姑看看吴曲的样子,找了一张餐桌坐下。

吴曲显得很轻松,刚到上海的窘迫和下午的遭遇很快抛到脑后,笑嘻嘻问女的是哪儿的,效益怎么样?

女的应付说,马马虎虎,一年赚不了多少,并没有说哪儿人。

姑姑让吴曲点菜,吴曲就往简单的点。女的说,看起来,这位大姐请客;大姐慈眉善目的,让你点,就多点几样,免得省了大姐的钱,还惹大姐不高兴呢。女的说话不像穿戴,听起来清脆悦耳,给人甜丝丝的感觉。

吴曲不理会她说什么,只点了两个炒菜,要了盆紫菜蛋汤。女的脸色阴沉,说大哥这么节约,大姐不领情呢。

吴曲知道女的不太高兴,就绷住脸,不说话,女的张罗饭菜去了。

姑姑递给吴曲一张餐巾纸,让吴曲擦擦汗,然后笑着说,看来这么多年,你还没有变。

吴曲擦下汗,就把餐巾纸装进口袋里,笑笑说,我往哪儿变?

看着吴曲笑,姑姑也笑了。吴曲这才想到,姑姑本来不太爱笑的,原来笑起来这么好看,就问,你不是不爱笑吗?

姑姑笑得更加灿烂,雪白的牙让她显得格外清爽,姑姑说,那看心情好坏,不高兴谁笑得出来?

看来姑姑还是蛮高兴的,不想再说下午遇见的事情,吴曲就挑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说。

将老婆情况说了后,又说孩子的,吴曲说儿子去年考上大学,是三本,不太理想,但是总算上了大学。

姑姑说,大群子是村里脾气最好的,找到她算你福气呢。大群子是老婆的乳名,都是一个村的,姑姑也认识,知道她从小很温顺。

吴曲不想提老婆,问姑姑孩子的情况,姑姑说,丫头成绩不好,下学了,帮助看店子。

吴曲看到姑父去世后,姑姑并没有太多悲伤,看起来比过去还精神,想想姑姑可能真的怨恨姑父,埋怨过去呢。

姑父走了,不便多提他,电话说些姑父事情,见面不好开口问了,他就岔开话题说小时候大家一起玩耍的趣事,还说到过家家,姑姑要当丈夫,让他当老婆,那时候两个人又一齐笑了。

最后话题说到考学的事情,姑姑说,看你考上了,我复习几年都没有考上,就下学了。现在看看考上考不上,差别不大呢。虽说你拿国家工资,也没有看出多大好处。

吴曲不好再说什么,也不好说些其他的,好在饭菜好了,送到餐桌上,吴曲没客气,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姑姑小声说,吃慢点,再饿也得慢慢吃呢。

吴曲咽下饭团说,真是饿了,一天都没有吃上像样的饭菜呢。

姑姑嫣然一笑,高兴都化在了无限温馨中,说,吃吧,不行再要两个菜,我陪你喝两盅?

吴曲含糊不清说,别客气了,我不能沾酒呢。

姑姑没有怎么吃,看着吴曲吃。吴曲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了,抬起头说,你也吃呀,我吃饭有什么好看的?

吃过饭,还不到晚上十一点,要在小县城,大家肯定都钻进被窝里了;但是上海的街上还是热闹非凡,霓虹灯、路灯,还有街边的广告灯,把城市装扮得越发绚烂多姿,让人目不暇接。

跟姑姑肩并肩走在马路边上,看着城市的模样,吴曲感慨,上海就是上海,过去说灯火辉煌,现在才理解其要义。

姑姑说,第一次到上海吧?不在这里呆上几年,摸不透它的脾气呢。姑姑看吴曲不吭声,就停下脚步,吴曲以为姑姑要干啥,原来姑姑等他回应,就忙点头称是。姑姑又开始散乱走着,说,上海女人蛮有味道,但是她们身上小资东西很多,喜欢斤斤计较。说到女人,自然说到男人,姑姑说,上海男人很精细,但是你对上海人千万不能说精细的,要说他们优雅,男人女人都高兴的。

姑姑断断续续概括说些上海人与事,吴曲不懂,但是吴曲下午确实领教了上海女人的厉害,心里始终堵着一团气,让他不能舒畅。好在不愉快不想说了,他就哼哼哈哈回应姑姑,慢慢地就走到旅馆门口,进到房间里。

那时候都快到夜里十二点了,姑姑也没有走的意思。吴曲不好意思问姑姑走不走,只好开门进房间。姑姑坐在板凳上,他用姑姑用过的杯子倒水给姑姑,姑姑说,你给我泡杯茶吧,晚上吃了油腻的不好消化呢。

吴曲哦哦回应,把茶水放到姑姑手上,自己坐到了床上。

床上的白被单有些发污,日光灯也不怎么亮,衣橱门上面的装潢板子有点翘起,凳子上面的漆也有些剥落,吴曲想自己进来时怎么没有注意呢。姑姑看看房间设施说,你怎么住这么简单的旅馆,不安全呢。

吴曲连忙说,好店不过一宿,没有啥安全不安全的。

说着说着,说到小时候放鸭子、拾麦穗之类的趣事。

都是儿时故事,当年时兴放鸭子,吴曲放十只,姑姑放八只,其他孩子也都放十来只不等。鸭子常常被赶到村里的小林沟,它们长出长长的羽毛的时候,就到了夏天。夏天天热,孩子们也下小林沟洗澡。小林沟严格说是条大水渠,不宽,但是水比较深。农村男孩子泥鳅似的,水性好,感到热,就脱得精光光地下沟扑腾几下。女孩子再热也不好意思下沟洗澡,替男孩子在堤上看衣服,男孩子最好的报答就是天黑了将女孩子的鸭子撵上堤。

村里吴姓居多,不是姑姑就是叔叔,要不就是哥哥姐姐弟弟什么的,所有孩子中只有姑姑冷漠些;因为不太笑,孩子怕她,吴曲也怕她。

姑姑热急了,也要下沟洗澡,谁都说服不了她。姑姑不会游泳,又要下沟洗澡,大家都躲着姑姑。姑姑点了吴曲的名,吴曲只好撅着嘴嘟哝道,哪有女孩子跟男孩子一起洗澡的?

姑姑不说话,只管脱自己的衣服,剩到一个裤头时不脱了,慢慢下水,让吴曲抱着她,往深水处趟去。

人不会游泳,下水就站不稳,不是飘,就是沉。几弄几不弄的,吴曲被姑姑连带地一头栽进深水里。姑姑沉到水里,就死死揪住吴曲不放。吴曲怎么也挣扎不开姑姑的手,最后连呛几口水,情急之下抓住姑姑的手就咬,姑姑才松开手。吴曲浮出水面,连喘几口气,使劲拉出姑姑。他把姑姑拖到堤上的时候,姑姑软面条似地,很长时间才清醒过来,但是被吴曲咬伤的手一直向外渗血。吴曲责怪说,让你不要下去,偏要下去,又不是鸭子,会水。姑姑回过神看到手脖子被吴曲咬出了血,就不依不饶,说吴曲咬她。

吴曲生气极了,说谁让你拽住我不松的,差点淹死了,还吵人。

姑姑说,回家就找你爹,欺负人咋的?

吴曲看见姑姑不讲道理,又怕姑姑回家告状,就答应天天晚上给姑姑往堤上赶鸭子,姑姑才放过吴曲。

拾麦子是一手拾,一手攥的;小手拿不下,就扎起来,一把一把的。大家拾多拾少,都用把数计算。别看姑姑是女孩子,但是没有吴曲手巧,每次她都拾不过吴曲。她不服气,回家路上非要吴曲给她几把,保持把数一样,否则就要告状。因为姑姑的爹当大队长,而吴曲的爹却是四类分子,吴曲怕姑姑告状,只好分给姑姑几把了事。

说到这些,大家就忘记时间,眼看都夜里一点了,吴曲哈欠连天,实在忍不住才说,要不再开一个房间?太晚了,瞌睡了呢。

姑姑说,开什么房间?我在这里凑合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吴曲一下愣住了。

 

 

没有想到姑姑要跟他一起住,早知道的话,开标间好了。现在是单间,就一张床,还不是太宽。孤男寡女的,虽说是姑姑,毕竟没有很近的血缘关系,好说不好听。

见吴曲迟疑,姑姑拍拍吴曲说,看你样子,还不如我爽快呢。姑姑就是姑姑,剩不了几小时了,迷糊一会天就亮了。

吴曲感到别别扭扭的,见姑姑大大咧咧的,不想说其他的了,就对姑姑说,我出去会儿?你先洗洗?

姑姑看看卫生间的样子说,不洗了,要洗你胡乱洗洗,我把床收拾收拾。

吴曲也不好意思洗澡了,脱去外套和裤子,保暖内衣和羊毛衫没有脱,站在衣柜前迟迟不上床,用手捋着起皱了的西服。

吴曲见姑姑睡了,不捋衣服了,看来看去的,还不好意思上床,最后就把灯关了,扭扭捏捏睡到床的这边。

姑姑见吴曲有些不自然的样子,问,想啥呢?

吴曲支支吾吾回应着,不注意腿碰到了姑姑,赶忙躲开去,姑姑见吴曲的样子,咯咯笑了起来,说,你还这么老实呀?然后无话找话说起老吴家几代人的事情。

姑姑说,不知道我和三哥是第几代姊妹了呢?三哥就是吴曲的爹,据说爹跟姑姑早出了五服,姑姑那门子人是老小,清朝末年败家的,到民国的时候,就成了吴曲这门人帮工的。姑姑把被子裹向吴曲这边说,都是一个藤上的人,你家的竭尽所能剥削我家的呢。说完又笑起来,玩笑说,所以我们家的过去都气恨你们家的。

吴曲没有想到姑姑说这个艰涩的话题,其中包含了几代人的恩怨,时代造成的,谁能说得清;只好说,人世间真有说不清的一些事情,解放后,你家的又红火起来了,当民兵连长的、营长的、生产队长的不计其数,你爹还当了大队长。我爹经常挨批斗,每次批斗都是你爹主持的,所以我家的又特别记恨你家的。

姑姑嘻嘻笑,然后用手扒拉吴曲说,哎,你说这风水轮流转是不是有一定道理呢?

吴曲缩进被子里说,谁知道呢,你说没有道理又有些道理,恢复高考了,你们家的一个都没有考上,我们家的呼啦啦考上七八个,风水又轮到了这里。

姑姑想想是的,爹爹活着的时候对姑姑说,你就是复习十年八载的,爹都供养,不信考不上呢。可惜姑姑不是读书的料子,吴曲都工作了,姑姑还在做上学梦呢。

姑姑咳嗽着不吭声了,再向吴曲这边挪了挪,吴曲心里就微波荡漾起来,姑姑什么意思嘛?老是往这边凑,自己都睡到床边边了。吴曲不敢乱想,赶忙掐断念头,连忙咳嗽几声。姑姑才苍凉地说,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到我们这里,虽说没有考上学,这些年打工在外,不比你们考上学差呢。

吴曲想想确实是的,家门考上那么多,没有一个做大事的,反而姑姑那门子人,到处打工,听说不少人发家了呢。但是不管谁和谁,一个村的这一代家门人,不论远的近的,都能融洽相处了;尤其自己和姑姑更加亲近,不跟别人说的知心话,都跟姑姑说,姑姑对自己也是无话不谈的。想到这,吴曲说,实际我从小就喜欢姑姑,但是因为是姑姑,把喜欢都埋在心里。吴曲说的喜欢不是男女之爱的喜欢,是表示亲近的意思,但是吴曲的表述有些问题,姑姑听出了弦外之音,激动地翻身坐起,面朝吴曲问,说,怎么喜欢上姑姑的?

吴曲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浸在回忆中。姑姑感到了美好,有些故意地说,那时候想,你不姓吴就好了。

姑姑这句话,让吴曲浮想联翩,早已浮起的杂念被风吹起,一个皱褶一个皱褶地往前推去。吴曲感到嗓子干涩,赶忙下床拿水杯,连喝几口凉茶才把惊悚压下去,才镇定地问姑姑喝不喝。姑姑看出了吴曲的异样,叹息一会,换成另外的口气说,你愣怔啥?别受凉了。

吴曲又躺到床上,姑姑帮他整理被子,感慨说,人老了,说这些话就轻松了。好啦,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吴家后代,都是一个祖上的,对你的好感,也许是出于姑姑的关爱吧。

吴曲的那些杂念随着姑姑的话,停止了推搡,又使劲掐了下自己大腿,才把气息彻底平复了下去。

说着话,时间过得就快,到了夜里下两点了,两个人还东一句西一句说着,瞌睡越来越少。正说到帮姑姑相亲的时候,门被公安查房的喊开了。

公安一行五个人,亮出证件,然后让他们拿出身份证。

吴曲吓坏了,怎么突然会有查房的?哆哆嗦嗦下床,边找身份证边睨公安,公安都穿着制服,分不清谁是谁,也都一样的表情,等着吴曲拿身份证。

姑姑没有什么害怕的样子,说,查什么查?我侄儿到上海招商,我来看他,太晚了,就一起说说话。

为首的眼一横,厉声说,你说是姑侄俩就行啦?再说是姑侄也不能住一起,有违道德规范。

姑姑不愿意啦,嚷嚷说,说什么呢,有你这么骂人的吗?

公安说,不要胡搅蛮缠,到派出所说清楚。

不到派出所不行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穿戴齐整,跟警察一起上了一辆面包车。偷偷望去,里面已经坐着不少男男女女,吴曲想,完了,公安真的把他与那些人混为一谈了。

男男女女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公安骂骂咧咧说,到处都是野鸳鸯,都给我抬起头,你们开放的精神气呢?

吴曲跟姑姑也被列为野鸳鸯之流被带到了派出所。

刚到上海莫名撞倒妇女,见到姑姑一起说说话,居然被当作露水夫妻抓到了派出所。这都是哪和哪呀?吴曲感到窝囊透了,周身细细的凉到处乱窜,让他不停地打着牙颤。

公安厉声说,抖什么抖?知道怕啦?早干嘛的?

公安让吴曲蹲在地上,看姿态不对,还踢了一脚,说,蹲好,不是让你享福来的。公安敲着桌子说,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从来不冤枉一个好人,但是也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吴曲想,怎么能扯上好人坏人呢,难道突然之间自己成了坏人?他反问公安,你们让我说什么?确实是姑侄关系呢。

公安把射灯拧亮点,对着吴曲照。吴曲有些睁不开眼,公安才说,就你不老实,看看别人怎么做的,狡辩什么?是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咋的?

吴曲恳求说,求你们调查清楚,我们真是姑侄关系。你们进去,也是看清楚了的,我们分睡两个被筒,衣服都没有脱,一直说话的。

姑姑被带到另外的房间审讯,不知道姑姑怎么说,反正吴曲极力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量不能让事态扩大。

别的人三下五除二处理好了,大都罚款了事。

吴曲因为坚持说是姑侄关系,事情陷入了僵局。

公安把射灯对着吴曲晃来晃去的,射灯就是普通的灯,但是有个白色的罩子,把光束集中到一起,照在人的脸上,让你看不到别处,只看到白刷刷的灯光了。公安老晃灯,把吴曲弄得头晕目眩的。公安郑重说,根据治安管理暂行办法,要么拘留教育,要么罚款,自己选择。

吴曲不想妥协,坚持问,有没有第三种可能,被冤枉的也需要这么选择吗?

公安停下晃动的灯,严肃说,啰嗦啥呀?冤枉你?做你们这些事的人都是吃饱撑的,有钱潇洒,咋提起罚款跟娘们似的。

因为不是那么回事,干吗交罚款?交了罚款就意味着肯定有违反道德的事情发生。吴曲什么都能装糊涂,这种事情坚决不能答应。

公安审讯累了,说,那好,假如你能证明女的就是你亲姑姑,不交罚款行。

吴曲不知道怎么证明。

公安说,打电话给你老婆,让你老婆证明。

吴曲想公安这招也是够损的,露水夫妻是经不住老婆查的。虽说跟姑姑不是那种关系,但是真是住在一起,被公安查房逮住,老婆会怎么想?磨磨蹭蹭的,不能表态。

公安终于忍无可忍说,你们这些伎俩我们见得多啦,德性。

吴曲面对公安的侮辱,也不敢较真,想想最好不能叫老婆证明,嘟嘟哝哝说,真的假不了呢。

公安不耐烦了,把桌子敲得当当响,厉声说,说你家的电话呀?

吴曲知道老婆知道后不会理解自己的,到上海招商,怎么跟姑姑住在一个房间里?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姑姑。但是事情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不说电话号码肯定不行了,十分不情愿地说出电话号码。公安似乎也累了,打着哈欠拨打电话。

当时都是凌晨三四点了,人也是最瞌睡的时候,家里电话半天没有人接,等老婆糊里糊涂接到电话后,公安提起精神气问,你是吴曲家吗?

老婆睡意惺忪问,你是谁呀?

公安突然发问,你婆婆家有没有一个叫吴侠的亲姑姑?

深更半夜的,怎么有人问这个?老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说,没有呀。

问题就出在这里,公安听到老婆那么说,什么也没有解释,“啪”地放下电话,态度更加严厉,走到吴曲面前又踢了一脚,吼道,不要演戏了,说,怎么回事?

吴曲感到怕了,只好从上八代开始说,刚开了头,公安说,你编吧,蹲舒服了是不是?起来,给我蹲马步,对,就这样,膝盖跟地面成九十度,上身跟大腿成九十度,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才说。

吴曲从来也没有被人这么收拾过,蹲马步是练武功的活,公安审讯居然用这个?

蹲马步才几分钟,就有些虚脱,便说,你们要讲道理,体罚对不对呢?

公安不搭理他,翻看晚上审讯的记录,把放走几个人的笔录整理起来,等着吴曲表态,好完美收工。

吴曲早不堪忍受,但是无法发作,只好求公安开恩。

公安说,你解释呀?你不是挺能解释吗?说着话,几乎一字一顿说,你们这些人我见得多啦,以为死猪不怕开水烫吗?你就是死猪我也给你烫出个白毛绿水来。

吴曲始终没有看清公安的脸,只感到公安的身上有股无法言说的威严,但是听公安那么说,突然有点想笑的感觉,这都是什么词呀,居然能从公安的口里说出;但是被动站着马步,他哪有笑的心情,看到公安早失去耐心,倘笑得不好,有更大的苦头吃呢。

老婆糊里糊涂接到一个上海电话,突然问婆家有没有亲姑姑叫吴侠,不知道什么意思,就电话追过来。公安才说原委,老婆突然生气了,不知道吴曲到上海做了什么,怎么会跟吴侠住在一起,还被公安查房逮到了,这都是什么事情呀?老婆伤心透了,对着电话喊,没有吴侠姑姑,都是骗人的。

公安不让吴曲跟老婆沟通。吴曲手机也被暂管起来,心里急得发痒却说不上话,心里骂,傻女人呀,你可害惨我了。

不能怪老婆,搁谁听到这个消息,都会那么反应的。不说其他,就算是亲姑姑,一男一女也不能随意住在一起的,何况是八杆子打不到的吴侠?

老婆要跟吴曲说话,公安不允许,老婆气得骂吴曲,公安把老婆的骂转述给吴曲听,然后放下电话对吴曲说,你老婆快发疯啦,你还要谁证明?是不是等到天亮跟你单位领导说说,你才甘心呐?

吴曲工作这么多年,最怕组织,真跟领导说了,怎么是好。看来公安被逼急了,肯定会那么做的,他像泄了气的皮球,突然耷拉下头说,公安也要讲道理呢。

公安不是省油的灯,说,不讲道理了吗?违反规定,不接受处罚,处处刁难我们,还说我们不讲道理?我也懒得审讯你了,明天让我们上级函告你们县委,按公事公办程序处理。吴曲听到公安那么说,最后防线彻底崩溃,说,好啦,我认了还不行?

公安终于放松了表情说,早这么说,不就结了吗?

吴曲问,假如罚款,罚多少?

公安死死盯住吴曲的脸,指着说,假如你能老实点,写个悔过书,教育下也行。问题你这么样的态度,必须交罚款五千元。

奶奶的,一共才带八千元,已经花出去两千多啦。交了罚款,只剩几百元啦,连客商的面都没有见到,下步该怎么办?想想还是不能交的,于是央求公安,说自己出差在外,没带那么多钱,能不能少点。公安不买账,说,抓紧表态,否则加罚到一万元。

也不知道姑姑那边什么情况,这么糊里糊涂被罚,是不是等于承认了与姑姑的不正常关系?这么有悖伦理道德的事情传将出去怎么做人?吴曲担心地问,这种事情你们公安事后不会乱说的吧?

公安说,怕了吧?怕了就别做。还姑侄关系,我都替你臊得慌。

姑姑不像吴曲这么软弱,她在审讯过程中,一直理直气壮,对公安骂骂咧咧的,说公安为几个罚款,做尽丧尽天良的事情;说,等放了,就去举报,真金不怕火炼。公安知道这边的审讯情况,不买姑姑的帐了,姑姑想说话也不行了,一个人被关在审讯房里。

吴曲知道不交罚款,肯定不能走人,也看到苗头了,假如老婆说吴侠确实是自己姑姑,情况会好些,但老婆否认,把他放在了火炉上。思忖再三,他才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从单位借支的五千元,交了罚款。

公安还算按规矩办事,不但开了收据,还教育说,以后出门不要动歪心思,否则就会受到应有的管治与处罚。

吴曲走出派出所的门,天就快亮了,等姑姑吴侠出来,东边都发红了。

两个人再见面,感觉全变了。姑姑说,他妈的,遇见鬼了。

吴曲不能埋怨什么了,说,都过去了,罚五千元也太黑了。

姑姑嗓子发干,眼泪都在嗓子眼似地说,罚款她出,但是她只带三千多元;吴曲跟她到松江去,她把罚款钱出了。姑姑清了清嗓子,眼泪都清出来了,她边擦泪水边说,都是自己不注意,太想说话了,你看看这事情弄的。

吴曲别提多窝火了。一天一夜,嘴上起了燎泡,但是能责怪谁呢?一切仿佛都是预设好的。只是在大上海,口袋里没有钱,还招什么商?起码能见到几个企业家也是好的。他只好唯唯诺诺跟姑姑说,能不能借两千元,口袋带的钱快花完了。

姑姑看着吴曲的狼狈相,心里更加酸痛,说,跟我到松江,不要为钱羞口。

吴曲说,有两千就够了,你看看侄儿一个男人,不能办事,丢丑了。

姑姑有无法名状的难受,也知道让吴曲受到伤害的不是钱,是事情的性质。交了罚款,等于承认了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事情传出去怎么解释?

吴曲这才想到开手机。刚开机,老婆电话打来了,哭着责骂,说才到上海一天就出妖蛾子了,你在上海究竟干了啥?

吴曲也气,吼道,好你个没心没肺的大群子,好事都让你做坏了。你为什么不想想我跟姑姑能做什么?为什么不想想事情不会有那么简单?怎么说吴侠不是我姑姑?

这回老婆没有惧怕的意思,也近乎失去理智地吼,姑你个头,你原来是没有道义和廉耻的人,去一趟上海,连你老吴家人都不放过,还配做人吗?

吴曲没有想到老婆那么想,十分生气,碍于姑姑在,不能多说什么,忙挂了电话,再次关机。

姑姑知道意思大概,更加难堪,眼泪就大雨滂沱起来说,千错万错都是姑姑的错,大群子那边等你回家解释;今天弄成这样,我也没有心情陪你了,自己照顾自己吧。

姑姑拿出两千八九百元丢给吴曲就跑了,边跑边擦泪水。

吴曲傻呆呆站在马路边上,别提有多委屈,眼泪也不由自主涌出了眼窝,流到嘴角后才知道泪水是咸的,忙擦去泪水,想这么节约干吗,钱都打了水漂,于是豁出去的样子叫停了一辆红色的面的。

 

 

回到旅馆,吴曲没有一点睡意,想想下一步还往哪里去。才开机,老婆又打来电话,看看手机都是老婆气愤至极的信息。他不想解释了,想,没信任的婚姻有啥意思,老婆平时的低眉顺眼全是装的,还没有遇到一点儿事情,这么不理解自己。

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文友来。文友叫程清,是县城一中教师。刚毕业那会,小县城文学青年们在一起成立了一个含苞文学社,意思是大家都像含苞待放的文学花蕾,一定能开出文学的繁华盛景。程清是成员之一,吴曲也是。程清是师专中文系毕业的,文学天赋不错,边教书,边写作,常在小报小刊上发表一些散文、诗歌什么的。吴曲对文学纯属爱好,什么豆腐块也没有发过;看着程清一篇又一篇地发表作品,有嫉妒也有羡慕,有一点工资结余经常请程清吃饭。因此程清拿吴曲当朋友待,有事无事找吴曲,写出新的作品喜欢读给吴曲听。吴曲听后每次都赞不绝口,夸程清有天赋,天生就是搞文学的。程清就更加得意,视吴曲为知己。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随着程清名气提高,他越发瞧不起旁人,最后连自己老婆也瞧不起了。老婆教数学的,把苦恼化成方程式,也找不到解开方程的秘笈。在程清与文友喝酒侃大山的夜晚,她与一位物理教师纠缠到一起。等到程清回家,将他们按在床上时,老婆反而解脱似地说,说吧,什么时候办手续?

程清没有想到老婆会背叛,而且还这么彻底,那种痛苦就像风干了的葡萄,干瘪而生硬。喝完一斤濉溪大曲后,程清对着吴曲高喊,我辈岂是蓬莱人,仰天大笑出门去;喊完就哭,说这辈子完了,他妈的彻底完了。

后来吴曲才知道,程清喝完那次酒,一个人不辞而别,丢下了工作,选择了逃避。

十多年都没有程清的消息。就在前年暑假,程清回来了,不但蓄了长发,还留了胡子。他十分深沉地找到吴曲,告诉吴曲,自己总算熬成了人。具体怎么才算熬成人,吴曲没有问,他也没有说。断断续续中知道他受聘于一家私立学校,当了教导主任。当吴曲问起文学创作的时候,他一脸不屑,说,都是文学害了我,说起文学就一个字,“俗”。

那顿饭程清非要买单不可,旧友给了程清展示成功的机会,最后程清发给每人一张名片。

也许别人早把他的名片丢进垃圾箱里,但是吴曲没有。吴曲知道程清不容易,想必日子没有他说的光鲜,把他的号码输进了手机里,但是因为无数平庸堆积起了厚厚的无奈,所以不想联系程清了。而程清再次离开小城,也没有联系吴曲他们,好像人间蒸发一般。

无路可去,自然想到程清,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拨打了程清的电话。电话居然是通的,吴曲有点意外也有点惊喜。振铃声响了很久,还是没有人接。吴曲犹豫要不要再次拨打的时候,老婆电话再次打来,老婆看来伤心透了,吴曲只好解释说,天大的事情回家后再说,我正在联系程清,在忙着。不等老婆说话,就挂了电话,然后抱着无望的态度,再拨程清电话,结果程清接了,程清问,哪位?

吴曲意想不到程清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居然还在用,他抓住救命稻草似地说,我是吴曲,老家的吴曲。

程清愣怔一下,问,吴曲?

吴曲说,是的,吴曲。

程清继续问,有事?在上课呢。

程清没有显得特别激动,这让吴曲有些难受,但既然打通了电话,总得把话说完,就说自己在上海,接着说明来意,想请程清帮忙,还特别叮嘱说,一定请他帮助自己。

程清说,等下课再说。

吴曲忙说,好的。

等了半个小时也没有接到程清电话,再打,手机无法接通。一股难受的滋味直冲脑门,这都什么朋友?吴曲正搜肠刮肚想着其他能联系的人,电话响了,居然是程清。

程清说,手机没电了,刚换了电池,问他在哪儿。他说了地址,程清说,他离人民广场不远,马上就会到的。

见到程清,不是回去时见到的模样,头发剪了,蓄着的长胡子也剃了,看起来比过去苍老和消瘦。吴曲拉着程清说,你来了就好了,我都走投无路了。

程清说,现在到处都招商,你又没有提前联系,连个意向都没有,招什么商呢?

吴曲说,赶鸭子上架,谁知道招商是这么个滋味。

吴曲没有说自己到上海遇到的事情,说了,怕程清笑话自己。

程清说,客商主动找你好办,上门求客商没有成功的可能。既然你找到我,忙还是要帮的,我给你约请了几个在企业做的学生,你把吃饭地点订好,我通知他们,到时候会来的。

吴曲不知道程清什么意思,是不是让自己请那些人吃饭?假如是的话,自己口袋就那么点钱,结账肯定成问题。

程清说,房子暂时不要退,没有比这便宜的旅馆了。这附近有家地道粤菜馆,菜还是不错的,我们就在那里约请他们。

主意挺好,但是旅馆一定要退了,这个旅馆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痛苦,简直就是要命的厌恶。粤菜馆是好,进去后如何出得来呢?既然程清那么说了,不请客商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跟着程清往粤菜馆走。

粤菜馆的装潢很豪华,也很有特色,很多海鲜都放在鱼箱里,鱼箱是透明玻璃镶嵌的,有充氧设备,鱼很愉快地游在水里,贝和大闸蟹也舒服地躺在干爽的玻璃柜里。它们被渔民张网捞起,现在张网等待着它们的猎人。

程清要了一个大包间,接着就一个电话连着一个电话打,打完电话对吴曲说,都说好啦,一定赶到。程清放心了,才认真看吴曲,见吴曲灰头土脑的,问,怎么有些心不在焉?

吴曲说,哪里?可能是太急了,指着嘴说,你看看火气。

程清说,按说我应该请你吃顿饭的,但你是公差,消费的是共产党的,所以你得请客。假如你私人找我,我一定请你吃大餐。

吴曲仿佛不认识程清似的,这些年过去,怎么变得这么斤斤计较?转而又想,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你托人办事,哪有让人买单的道理。但是问题是,这样的粤菜馆,口袋的三千多元肯定不够的,不是不想做人,是做不起人。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哟?吴曲心猿意马,坐立不安,只好看表,不敢提点菜。那时候吴曲才深深感觉到,钱是人的底气,更是人的骨气。

口袋无钱,说话声都是胆怯的,当他无法回应程清的问题时,程清说,走,下去点菜,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呢。

吴曲知道自己破费在所难免,只好给姑姑发条信息说,请你送五千元来,中午请客商吃饭呢。然后才壮起胆量,跟着程清到海鲜馆前点菜。

程清说,知道你们当官的腐败惯了,今天都是我的学生,不需要那么破费,这些东西他们也许吃腻了,随意点几样行了。

吴曲说,我不会点菜,你看着办吧。

于是程清也不太客气,点了十只小鲍,一斤龙虾,两斤石斑鱼,然后点一些家常菜后,说,行了。

吴曲看看那些海鲜的价格,早吓得魂飞魄散,又不能露怯,壮着胆子说,要不要还点什么?

程清说,不用了。

到了包厢,促销酒的小姐过来问,中午喝什么酒水?

促销的小姐接着介绍,这里有海之蓝、天之蓝、梦之蓝,当然也有更加高档的,如,五粮液、茅台什么的。洋酒有一千到几万元不等,供客人自己挑选。总之要什么酒有什么酒,就是价格吓人。

吴曲不能喝酒,知道酒贵。拿最差的说不过去,一般的单酒钱就是几千块呢。看来不能喝白酒,唯一选择就是喝啤酒,啤酒再贵也不会有大样子的。

好在程清对促销员说,客人还没有到,由客人选,忙自己的去。

吴曲额头慢慢沁出了细汗,不知道是空调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还没有到春分,天不会这么热的。客人是陆续来了,戴眼镜的张总先到,程清说,张总做外贸的,主要外销箱包。张总为人低调,但是很有实力的。

吴曲点头,几近妩媚地笑。张总看着吴曲穿戴,早知道原委了,就不怎么搭理吴曲,跟程清说闲话去了。

第二个到来的是带小蜜的李总,程清介绍说,李总做电子产品的,主要生产电脑连接线的。吴曲还是那么妩媚地笑,但是妩媚中多出一些卑微的东西。李总的小蜜看着吴曲的样子,对着李总捂嘴笑了,笑得有些挖苦。吴曲被李总小蜜的笑弄得更加猥琐,就在那时候光头的赖总到了。程清介绍赖总时候,赖总始终不说话,手腕上带着一个金灿灿的手链,脖子上也有一个。程清说,赖总话少,但是人实诚。吴曲笑,但是比哭好看不了多少,头上的汗呼啦啦冒了出来,怎么也擦不干净。

马总、吴总、毛总三个一起到的,连吴曲自己,共计九个人。

程清说,还有洪总没有来,洪总做纺织的。

能一次见到这么多企业家真是不错的事情,吴曲定了定神,虽说难受,但是见到企业家还是蛮高兴的,招商嘛,不见企业家见谁?

大家都问候程清,说,很久不见老师,没有想到老师却突然想到我们这些人。

程清说,老家来个朋友,说来招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兴趣到我们那儿考察一下?

几个都笑,然后象征性地发名片给吴曲。

吴曲没有名片,感到很尴尬,让服务员找来纸笔,一个一个写给几个老总。外贸张把吴曲递给的字条压在碟子下;电子李把吴曲写给的字条窝成一团揣进兜里;房产赖,碍于面子,看了纸条,最后把纸条塞进裤兜里,不哼不哈;只有马、吴、毛总认真看了下纸片,也没有刻意存录,不是压在碟下,就是随意放在某处。

大家开始吃饭,程清做东,然后问大家喝什么酒水。

电子李说,今天老师请客,不能喝老师的酒,让小蜜到车上拿几瓶红酒,说是正宗的法国拉斐。

程清说,也好,反正饭菜出得起,酒大家随意,既然大家发财了,老师也就坐享其成。

没有几道菜,人也不少,吃着吃着菜就不够了。地产赖话不多,但是说话直接,跟服务员说,上一道象拔蚌,每人一份九年参,算他的。

服务员脆生生答应着,转眼跑了出去。

没有人关注吴曲,吴曲因为应酬,略略喝点红酒,脸早红得像鸡冠花一样,他听不清别人插科打诨说些什么,始终感到眼冒金花,出不来大气。

好不容易把一顿饭吃完,他不知道提前下去买单,等到大家要走的时候,程清使了几次眼色,他也没有领会意思。弄得程清大声说,服务员买单。他才想起来,需要他结账的。但是姑姑还没有到,他如何结得起?正窘态百出,说,“我来、我来……”之际,真的应该感谢地产赖,地产赖看都不看吴曲,对服务员说,埋单。

服务员跑上前去,地产赖说,拿刷卡机来。

程清说,万万不能麻烦学生的,既然我请客,我们都不争,让我的文友请客如何?

大家眼光齐刷刷地投向吴曲,吴曲被大家的眼光压驼了背,嘟哝说,我请,必需的,但是虚弱的话声像叹息。地产赖哈哈笑了,大家都笑了,笑声像要把吴曲踩进地缝里似的。

买单才知道,所谓的简单一顿饭,花去将近九千元呢。吴曲怎么也料想不到那么几道菜需要那么多钱,简直是天方夜谭。幸亏地产赖把单买了,否则,他是出不去这个门的。

大家站起来离开餐桌时,吴曲发现他写的字条大部分都在桌上,他感到伤心,甚至还有一些绝望,忙把纸条收拾进自己口袋,跟在程清后面向门外走。程清态度变了,他几乎没有跟吴曲说什么话。当大家奔向停车场的时候,程清跟着地产赖的车子走了。吴曲想问招商的事情,没有人买他的帐,大家都绝尘而去。等到吴曲打电话对程清说,赖总结账的钱他一定会出的,程清什么也没说,一下挂了电话。落下吴曲傻子一般,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

 

 

姑姑大汗淋漓地跑到粤菜馆,吴曲都快走到人民广场的地铁口了,接到姑姑电话只好站下来等。看看天有些阴了,心情越发糟糕,仿佛阴霾密布到处都是闪电雷鸣。无数酸楚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吴曲既想哭,又想笑,有一会儿还想,不如学姑父撞车死了呢。

姑姑走到他面前,他都没有发觉。姑姑忙解释说,专门打的来的,还是迟了。

吴曲不想解释原因了,也不想多说啥了。

姑姑说,知道你窝火,但是想想不就是几个钱吗?不要在意就过去了。

吴曲内心的伤痛不仅是钱。他忧伤地说,我想回去了,无头苍蝇一样,招不到客商的。

姑姑说,要不你到松江试试,那里有很多老家的人。

吴曲说,没有心情了,不用钱了,你给的钱也没有花掉,临走还给你。

姑姑说,别说钱了,姑不在乎几个钱。

吴曲不想解释什么了,就进地铁口。姑姑跟着,等着地铁。吴曲不看姑姑,姑姑也不说话,站在他的身边,看着站台上的人。等地铁到了,吴曲说,你回吧,不用送我了。

姑姑说,到车站回去一样的,再陪你一会儿吧。

吴曲不说话,上了地铁,挤来挤去的,几次挨着姑姑的身,吴曲都神经质般躲了过去。姑姑苦笑下,主动保持距离,但是人多,怎么保持得了呢?等她再次被挤进吴曲怀里,就不想离开了,那时候吴曲想躲也没有空间了。

出了地铁口,走上一程就到了长途汽车站,他买了车票,赶上了三点的车子。

姑姑默默看着吴曲买票,默默陪着他坐在长条椅子上候车的快到时间了,姑姑才说,其实你不用难过的,活在世上,什么事情遇不到呢?想点开心的就过去了。姑姑说着话把五千元拿出来,对吴曲说,带上,这是姑的心意。

吴曲原来准备把两千多元一起交给姑姑的,姑姑又拿出五千,吴曲只好说,我买不了单,别人买了,早上给的钱也没有花掉,坐上车就到家了,不要钱啦,这些都给你呢。

姑姑不但不要,还要给他五千,推来搡去的。不知道怎么的,吴曲就生气了,发火说,说什么你都不听,昨晚你听我的,怎么会?……

吴曲终于说出埋怨的话,姑姑停止了推搡,眼圈一下红了,吴曲那会儿随着人流走了,分别的一瞬间他把钱塞进姑姑口袋里,姑姑发觉的时候,吴曲已经走到车站里面了。

 

到家都夜里十一点多了,吴曲开门,老婆不在家,不知到哪儿去了。打老婆电话,老婆说到杂货店睡了,看见家就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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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是前年才买的,虽说是小套,但是被老婆收拾得精致。看到家,吴曲才彻底放松下来。他先洗把脸,然后到卫生间解决内急,后烧开水喝茶,最后才弄一盆热水泡脚,边泡边打老婆电话,说再不回来,他就锁门了,一辈子都别想再进家门。老婆气坏了,本来不想回来的,但是吴曲那么说,老婆说,你敢?

吴曲那会儿偷偷笑了,安心等待老婆回来。

老婆到家后不问青红皂白骂吴曲,吴曲似乎理亏,不吭声。等老婆骂累了,吴曲才说,狗日的大群子,我还想骂娘呢。老婆这才认真看吴曲,才走一两天,吴曲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猩红的,嘴上燎泡亮晶晶的,老婆才想起来问,究竟怎么弄的?

吴曲把来龙去脉一说,老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怎么会弄成这样?看来你不适合出门,你想想你找吴侠干吗?见到后怎么能住在一起呢?

吴曲也很后悔,但是有些事情后悔就能解决问题吗?

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了,老婆才开始心疼钱,合在一起,六千五百元钱呀,这么多钱,自己多时才能攒下?她越想越心疼,说,你肯定遇到骗人的了,那个妇女就是骗子。公安也是欺负人,怎么能不问清楚呢?

吴曲说,问啦,你说得好呀,要不能罚款吗?

老婆不想认输,说,你不跟吴侠住在一起能有那么多事情吗?

吴曲说到请客的窘况时说,不关机行吗?本来够丢人的了,你还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的。

老婆只顾心疼钱了,不想多说话,春天的夜给人有些湿漉漉的感觉,关了灯后,老婆怎么也睡不着,想想也是蛮难过的。只有吴曲确实瞌睡了,说着说着,就打起呼噜,那是真正的呼噜,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地动山摇。

 

第二天上班,同事们开吴曲玩笑,说,这么快就回来啦,是不是招到客商啦?

吴曲腆着脸说,有收获,蛮大的,接着说见到的外贸张、电子李、房产赖等等,边说边拿出名片给大家看。大家说,你还真有本事,下一步就等着把他们拉来,等着落地了呢。

吴曲说,不急,不急,招商就像钓鱼,得耐着性子呢。

这时候主任上班了,主任没有想到吴曲回来得这么快,忙问,怎么回来啦?不顺利?

吴曲说,还好,还好;把跟同事说的话,跟主任说了一遍。

主任对大家说,大家看看,吴主任出马就是不一样,起码知道客商长得什么样子了,然后转头看着吴曲说,有了这些线索,就要抓住,必要时我陪你一起去,我就不相信人家能引来客商,方志办就不能。主任很高兴,说,开销不大吧?抓紧把发票填填,能报的都报了,出门不容易。

吴曲脸暗红,但是还是说,不急,不急。

等安静下来,吴曲就跟外贸张打电话,外贸张说,什么?到你们那儿投资?不可能的,我们没有外出扩张的意向呢。

打电子李的,电子李说,你说你是谁?哦,哦,是你呀,然后说,对不起,有事情呢,投资没有兴趣呢。

吴曲不想再打电话了,他知道接下来的结局都是一样,那些人早把他看扁了,连跟他说话的兴趣都没有呢。

但是戏还得唱下去,只好拿出假戏真唱的本事,煞有介事地写了一篇信息,方志办招商小组到上海,考察了几个企业,宣传推介了本县,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至于他到上海的遭遇他只字不提,也算把招商的紧急形势应付了过去。

第二天,他在亏负六千五百元的情况下,把发票报了,有人说他出差不到两天就花去一千多元,不太正常呢。也有人说,上海那地方就是花费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单位就是那么回事,说几句就过来了,但是老婆心疼那笔钱,很长时间都不搭理吴曲。

 

问题出在半个月后,那天吴曲正在整理全县工业生产发展大事记,主任把他喊到了办公室。主任态度严肃,主任说,吴曲同志,你到上海究竟发生了什么?有没有遇到一些特别的事情?

吴曲说,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呀。

主任捋了捋稀拉拉的头毛说,你是党员同志,不能对组织说谎,这是组织给你机会呢。

吴曲还是一头雾水。

主任失去耐心了,桌子一拍,大发雷霆道,你居然丢人丢到上海,那些破事能藏起来吗?人家公安都把材料寄到单位了,你还假装没事情一样。

吴曲做梦都想不到上海的派出所那么缺德,不是说好罚款不跟组织说的吗?奶奶的,这次就算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但是面对主任,他还是需要说清楚的,于是他从自己祖上八代开始说起,说到发生事情的细节,他希望主任相信他。他说了一上午,最后主任还是拍桌子说,你说这些谁相信呢?公安不是调查你家属了吗?组织也会调查的。

吴曲说,希望组织还我一个公道,也好找上海警方讨个说法。

主任说,无论如何要成立一个调查组,不调查清楚,决不罢手。

吴曲头彻底大了,这都是什么事呀,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自己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单位调查还没有开始,到处都传得沸沸扬扬了。有说,吴曲到上海招商,嫖娼被上海警方抓到了;有说,听说不是跟小姐,跟他一个家门的姑姑,看起来蛮好的人,怎么禽兽不如呢;有说,县委瞎眼了,就这么一个人,还得到提拔重用,不知道吴曲找到谁了?传言越来越神乎,最后演绎成了吴曲到上海花天酒地,不但嫖娼,还把自己姑姑也睡了。

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吴曲接到了县纪委的电话。吴曲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变化得太快了,居然惊动纪检委了。这么多天,他人早变形了。在舆论的压力下,在同事们的耻笑与逗乐下,他早感到生不如死,但是想想自己问心无愧,把一切都忍了,想,慢慢等下去,就会过去的。但是问题是事情不但没有过去,还越来越大了,连纪检委也找自己谈话了。

吴曲不知道怎么是好,想想自己的解释,组织不一定会相信,这次看来躲不过去了。

临去纪检委前,他发了两条信息,一条给老婆,让她找老家的村支书,赶快替他来证明;一条发给姑姑吴侠,请她务必回来一趟,自己遇到大麻烦了。

发完信息后,他还不踏实,想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呢,越想越证明不了,自己都被自己弄糊涂了。

还没有想完,纪检委的电话又打来了,万般苍凉突然涌上了心头,他长长叹息了下,想,横来之祸再怎么想躲也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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