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6期  
      新锐
上辈子和这辈子(创作谈)
徐奕琳

 

《山有扶苏》这篇小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写的,准确地推算起来,应该是200110月。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简直就是两个人,回想起来,当时的种种感受,确实就像上辈子一样。我有点自然主义倾向,觉得很多感受都是和身体情况有关的。当时的激情和浪漫感受,可能都是源于年轻、雌激素水平高。所以想探索性与情的问题,是很自然的。为此还看了一些有关性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得出的结论是:性与情是个过程,就像四季一样,从生发到结束,从结束到再生。在爱的过程里会有一种愿意屈服的感觉,对对方会有一种过誉的倾向。这其实有点主题先行。在当时富有激情的眼中,我自小生活其间的西湖山水也有了一种很奇异的美,自然要来给这段情感做个背景。两个人物也是认真想过的,如果想表达一种很超然的性情的规律,这两个人物不该是一男一女,否则太庸常;也不该都是人类,否则哪配得上那诗性的背景。于是便有了小峰,一个人类,有了阿寮,一个异类——一只幻化成人形的湖中水鸟。当时,电影《断背山》还没有得奥斯卡奖,“基情”两个字也还没有出现——两个少年的设置,只是为了更超然,更抽象。

在这个故事里我把自己喜欢的西湖景致都意淫到了。都是我的想象,也都是我想说的。写完了,给一位办公室同事看,对方回过来的眼神很是诡异。也许是小说里一些关于性情的暗黑之处让同事感到不舒服了,也许是两个少年的设置。总之,那样的目光增加了我的不自信,这篇小说从此就沉入湖底,再没见人。

因此到了去年,当《西湖》杂志的主编吴玄老师看了这篇小说,并夸赞很不错的时候,那种感觉——

其实2012年后我又重新开始写小说,那几篇,吴玄老师也看过,但他觉得,《山有扶苏》是我写的小说里,最好的一篇了。

我很替“上辈子”的自己高兴。当时确实有那么一个“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绝美的写作状态,可惜无法保存。那种精神气息的变化本来应该是缓慢的,可是,因为中间很久没写,十年后重新拿出的小说,确实感觉是两个人了。浪漫主义变成了现实主义,浓烈直接的情感变得隐晦,大胆美好的向往变成了苦涩。主人公从神鸟一样的人物变成了拖拖沓沓的平常人。奇异的西湖景色也变成了平常的游步道、小河汊。精美的园林和飘逸的花卉变成了半旧的小区,灰头土脸的沿阶草。

《丽人行》是2014年写的,里面的人物全是现实中的人物。三个女人,一个是离异带着娃的,还有两个都是剩女。说是白领,其实生存压力很大,眼看饭碗不保。在这样的内忧外患中,如果还有一点点美好,那就是三人间淡淡的友情。

说实在的,在《丽人行》里,我已经很是手下留情了,给她们三人都留了点青春和姿色,给她们都抹了点谪仙色彩。读的人,可以喜欢她们的外表美,也可以欣赏她们的内在,三种不同性格,总有一款能博你好感。

但我心里有种预感,以后,我可能会离《山有扶苏》那样的浪漫更远,离沉甸甸的现实更近。对自己笔下的人物柔情更少,对美好的东西笔墨会更省。

这是否还是身体及内分泌状况在起作用?也许吧。随着年轮的增长,树木也会呈现出苍劲的面貌,可能,到极致,那会成为另一种美。

但其实在回顾的过程中,我觉得有一种东西是始终延续着的。那就是我对杭州的自然风物的迷恋。这是一个随便扔颗草籽都会蓬勃生长的湿润的地方。那些自然景物给我很多的启示。春天的樱花,夏日的荷花,秋风中的桂香,冷冬里的红梅。每逢盛开的时候,一城人扶老携幼地来观看,看那种浓烈,那种怒放的美。可当花凋谢以后,它们往往平常到让人认不出来。我想,浪漫主义就是在花怒放的时候观赏,而现实主义就是每天从一条小路走过,看到不开花时它平淡无奇的模样。你不会像看到云霞般的花林那样,简直愿意为它的美丽而死,而是会淡淡地走过去,连表情都省略了。心里那种深沉到刻骨的感受,不用说出来,而是通过呼吸,在空气中和它交汇融合。有雾霾,有灰尘,有扑面而来几乎要进入口鼻的一团团的小虫。还有一点点的草木的甜味。一点点。我觉得这就是现实主义。我正在走的那个方向。没有花林。只有那一点点甜味。因为要辨别那一点点,所以更敏锐。那一点点比愿意为之而死的大片的美更重要,因为所有感觉的触角全都附着在上面。

又或者这些想法是错的,我不确定。反正,这辈子,我越来越不敢像上辈子那样,主题先行,确定自己已经想明白了某件事。犹犹疑疑的,什么事也不能确定。好的还是坏的。对的还是错的。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像我所看到的自然景物一般,生长着,存在着,平衡着,交互着。因此现在,在小说的结尾,我总想让人物和情节处在进行时中——社会变化这么快,人们这么焦虑,怎么可能会有抗战神剧中“八年抗战已经进行了第七年”的那种笃定心情呢?不会有什么固定的结果,也并非万境归空,亦不理睬嗔痴怨恨的各种情绪,只是向前,向前。就像《丽人行》结束的时候,你只知道她们三人,水里火里,还要在生活中挣扎前行。

有一次在植物园,我看到一棵高高的绕满藤蔓的大树。树与藤都很茂盛,满目浓翠,仿佛是藤缠树树缠藤的浪漫爱情故事。生机勃勃,那样美好。一旁有位园艺师却说,这种现象在植物学里叫“绞杀”,在漫长的共生之后,某一天,树会被藤缠死,而附生的藤也终将死亡。这里面谁是强?谁是弱?谁是善?谁是恶?谁是赢家?谁是输家?就像小说中的人物一般,也许,你只需以一种自然主义的态度,去呈现他们。

也许吧。也许。

上辈子。这辈子。浪漫主义的。现实主义的。

——说到底,对于人间乱象,又有谁真正能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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