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期  
      瞧,这些人
艾玛的绵密
——读艾玛的几篇小说
刘涛

 

此前艾玛读历史,学法律,之后当高校教师。2007年,当艾玛听母亲讲述家乡的一件事情时,忽然有了创作小说的冲动,于是有了《米线店》这篇小说,之后遂一发而不可收,佳作不断。迄今,艾玛的作品也不算太多,但她有很多篇小说颇获好评,很多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其小说《浮生记》也曾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给人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艾玛的小说很有特色,散发着古典的气息,其小说一般不长,但非常绵密,头绪繁多,往往几个故事交织在一起,过去与当下融合在一起,因此读艾玛的小说,不得不平心静气,甚至需要以笔精确标出人物之间的关系方能读懂。艾玛似乎只是在写一朵花,但这一朵花还有五片叶子,甚至这朵花中还蕴含着一个世界。

  艾玛有一篇小说《路上的涔水镇》(《黄河文学》2010年第1期),就其目前的创作格局而言,可谓艾玛文学世界的总纲,能见出艾玛创作的志向,也颇能见出其独特的文学风格。《路上的涔水镇》非常绵密,同时交织着三个世界、三个故事:一是“我”(一个援助律师)和“丈夫”之间的故事,二是下岗女工的故事,三是涔水镇上梁裁缝的故事。艾玛目前的创作,基本是选取了三者之中的两者:“我”当前的情景和“涔水镇”的故事,这两者与其经历密切相关,故另写有许多小说发展了这两类故事。“下岗女工”的故事与艾玛似乎并不切身有关,因此在《路上的涔水镇》这篇小说中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引子或桥梁,只是使当前之“我”和涔水镇连接起来而已,因此也没有以另外的小说去展开。艾玛目前所呈现出来的文学世界就是当前之“我”与“涔水镇”,这两个世界或分或合,分则单独成河,合则汇聚于一处。就此而言,艾玛的小说大体可分两类:第一类写当前之“我”,譬如《相书生》(《广州文艺》2010年第5期)、《白日梦》(《芙蓉》2011年第1期);第二类写“涔水镇”,这一类作品较之于第一类数量非常多,譬如《米线店》(《黄河文学》2007年第9期)、《人面桃花》(《黄河文学》2008年第1期)、《菊花枕》(《文学界》2009年第2期)、《浮生记》(《黄河文学》2009年第9期)、《小民还乡》(《黄河文学》2010年第8期)、《一只叫德顺的狗》(《时代文学》2011年第8期)、《弯刀》(《时代文学》2011年第8期)等。

  艾玛生活在湖南澧县的一个小镇,之后读大学、研究生,然后工作于长沙,之后辗转到了青岛,这些年她的转变用她小说中的话是“昔日的乡村少年已成长为这个城市的中坚”。艾玛写下的就是她生活的轨迹,她将其化为文学资源,以小说的方式表达出来。

  《路上的涔水镇》有一个题记:“故乡,我们开始和终结的地方。”这个题记很重,艾玛将开始与终结都归之于故乡,由此或许可以理解艾玛花费如此多心血去写“涔水镇”的原因。现在之“我”处于开始和终结之间,当前之“我”通过一些引子动辄就回到了涔水镇。如上所言,《路上的涔水镇》同时讲了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只是在小说中点缀了一下便戛然而止,迄今为止并未再出现于艾玛的文学世界之中。

  第二个故事艾玛另外又写过,就是这篇《白日梦》。《路上的涔水镇》写“我”对丈夫的不满和分歧只是停留在怀疑阶段,《白日梦》则将其具体付诸了实施。在《白日梦》中,“我”叫孟香,是高校法律老师(又与法律相关,艾玛法律硕士的背景还是会时时流露出来);“丈夫”是钱教授,已颇具声名。《白日梦》故事比较简单,钱教授和学生之间有婚外情,于是孟香和钱教授之间起了冲突和冷战。艾玛没有将其处理成为一个夫妻和小三激烈冲突的故事,也没有将其处理成一个类似阎连科《风雅颂》那样写高校怪现状的故事,艾玛还是在写夫妻之间的隔膜,隔膜的关键在于他们不了解彼此的家乡,不理解彼此的家乡意味着不理解彼此的过去,也意味着彼此不是真正理解。如此,《白日梦》尽管大篇幅写当下之“我”,但笔又荡了开去,写了夫妻双方的“涔水镇”。孟香回忆了家乡,回忆了她喜欢过的文伢子和疯掉了的父亲,这是她隐私的隐私,她的闺密不了解,她的丈夫也不能了解;小说也写了孟香开车去了他丈夫的家乡张河村,试图理解丈夫的家乡和过去。

  《路上的涔水镇》夫妻冲突似乎还有一个原因,妻子一直保持着“书生相”,妻子还有着年轻时的理想,因此还会去作援助律师,为没钱没势者维权,而丈夫则理想褪尽,背弃了以前的志向,成为了庸俗的中产阶级。这种理想主义的情绪,艾玛似乎也写进了《相书生》这个小说之中。《相书生》如同《白日梦》一样,故事的背景还是在高校,艾玛曾在高校工作过非常长的时间,因此高校容易进入她的小说,只是她的重心并不在于写高校,高校在故事中只是一个淡淡的背景而已。《相书生》的意象也非常密集,同时写了三个故事,且这三个故事交织在一起:“我”(高校教师,何长江)和前女友的故事,“我”和现任女友小林的故事,小林和前夫的故事。“我”被前女友相面说为书生相,现在“我”又和前女友见面,前女友依然为“我”相面,并说“我”眉宇之间少了骄傲。“骄傲”或许就可以理解为理想主义或书生相,“我”的骄傲似乎在高校之中被耗尽了。

  艾玛写当下之“我”的这类小说较少,她念兹在兹的还是故乡,她写了一篇又一篇,为文学世界贡献了一个“涔水镇”。“涔水镇”似乎才是艾玛的后方和根据地,那里有她无穷无尽的灵感。《路上的涔水镇》和《白日梦》部分写当下之“我”,部分写故乡,而《浮生记》、《米线店》、《人面桃花》、《菊花枕》、《小民还乡》、《一只叫德顺的狗》等则完全是写“涔水镇”,当下之“我”完全从前台中淡出。

  《路上的涔水镇》中梁裁缝破坏军婚遭枪决,但艾玛却写了法律之外的人情,写了叶红梅的屈辱,写了梁裁缝的艰难,洋溢着对当事者的同情与理解。《路上的涔水镇》似乎隐藏着“严打”的背景,1983825国家有《关于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在其时中国刚刚从“文革”转向“新时期”,局面新创之时往往需要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于是刑法往往从严,但“严打”之下并不排除冤假错案,艾玛的这一系列小说似乎就是言此,梁裁缝应该罪不至死。艾玛在《白日梦》这篇小说中,谈及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小说写道:“当读到‘罚疑从去、罪疑惟轻’这样的句子时,宿舍里一帮以前只读过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与‘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等诗句的女孩,不由得惊叫起来,有多少人恨不得穿越时空,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好去与苏子一遇。”此文是苏轼应礼部试的试卷,曾引起欧阳修极大赞叹,此文主要的观点是:刑与赏应该忠厚,罪行轻重有可疑之处时,宁可从轻处置。曾学法律的艾玛,现在还做着律师的艾玛,对于从严的法律有着极深的反思。作为小说家的艾玛与作为律师的艾玛似乎有冲突,但作为小说家的艾玛似乎是对作为律师的艾玛进行纠正,律师艾玛不得不循法律而行,小说家艾玛却能以小说展示真实,对可能有偏差的法律进行纠正。《路上的涔水镇》中小有资产略有薄名的研究法律的“丈夫”,读哈耶克的“丈夫”肯定不会去倾听、也肯定听不懂涔水镇上一个梁裁缝的故事,而艾玛却执迷于这个故事,她的《米线店》、《人面桃花》和《菊花枕》都隐隐约约与此相关。至此,我们或许应该可以理解艾玛创作小说的志向与怀抱了,艾玛“涔水镇”这一系列是以小说去纠正法律之偏差,以小说去宣称法律当“忠厚”。

  《米线店》是艾玛的第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已经展示了艾玛的诸多特色,譬如她为何而创作,譬如她绵密的构思和行文风格。崔记米线店既是一个私人空间,又是一个公共空间,因此这里同时上演着两个故事:一是崔木元和未婚妻的各自的故事(与私有关),二是郭兴和“那个女人”的故事(与公有关)。崔木元抵不住诱惑嫖娼了,她的未婚妻已怀孕五个月了,这是一个关于伦理的故事;郭兴“拐了人家的老婆,还把人打死”,这是一个关于法律的故事,但小说交代了杀人并拐人妻者郭兴背后的故事,郭兴只一句话“外面的人,恶!”即能看出他曾经所遭受到的屈辱。于此也可见,艾玛惜字如金,一句话就掷地有声,展示了郭兴的遭遇。《米线店》的部分主题似乎还是讲于法律上有错,但于情可原。

  《人面桃花》典出崔护《题都南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真是多少遗憾在其中啊,此诗可作情诗解,亦可作道诗解。《人面桃花》与《米线店》似乎有承续关系(故事场景、人物名字都未变),只是人物更为繁多,头绪更为复杂,《米线店》尚觉稚嫩,但《人面桃花》已然是老作家风范。小美、春儿、崔木元、桔子、王坪大等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小美失踪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水中,顿起种种波澜,起种种疑虑和猜测。这篇小说中的桔子、黄咬银两个女性刻画极好,真可谓传神写照了;另外,小说也不经意地写出小镇正在悄悄起着变化,洗脚屋有了,外出打工者有了。

  《浮生记》不直接在这个“涔水镇”系列之中,似乎与艾玛这个以“忠厚”批评“严打”这一主题无关,《浮生记》有着更高的意义,是对“涔水镇”系列小说的超越。“浮生”典出《庄子·刻意》篇:“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本意指“圣人”应对生死的一种境界和状态。其后有很多以“浮生”为主题的作品,譬如陆游有《浮生诗》,沈复有《浮生六记》等。艾玛以小说的形式去写“浮生”,“浮生记”就是记录下浮生,也就是记录下人世一代又一代的生与死,死死生生,但生生不息。这篇小说是艾玛体的典型,非常短,但却非常绵密,写了两代人的境况,交织着两代人的恩怨。艾玛以打谷(已死去的父亲)、新米(正在成长的儿子)展示了生死,毛屠夫则类似见证者,人世就是如此,死死生生,方死方生,方生方死。打谷死去,新米长成,新米独立杀猪,类似于其成人礼,小说写道:“毛屠夫惊愕地发现他看到的不是新米,而是另一个打谷,这个打谷在温和的外表下,有着刀一般的刚强和观音一样的……慈悲!”

  艾玛写作历史不过五年,但已有这样的规模和成就,这在年轻一代的作家中非常突出。艾玛切问而近思,从最熟悉处着手,于是有了目前这两类主题:当下之“我”与涔水镇系列。艾玛还有其优势,她不是文学专业出身,她经历丰富,现在做着律师,日日与失意或得意者打交道,她阅读面广阔,专业曾为历史和法律,她喜读《史记》、《后汉书》、法国和俄国的作家作品,又自称“托尔斯泰控”,希望这些都能转换为她的文学资源,也期待着艾玛有更多优秀的作品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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