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期  
      新锐
女儿的生日
郊庙

 

像他这样一个城里人,乍到农村,看见漫天飞舞的蜻蜓,有何感想?也许他喜欢上了,老夫聊发少年狂,欲捕捉几只蜻蜓,又不想伤着它们,有何妙计?过去的他告诉现在的他,用柔软的竹枝扎一个直径约为一尺的圆圈,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寻找蜘蛛网,很轻易地就把蜘蛛网移进圆圈里,别管蜘蛛老公还是蜘蛛夫人在那里抢天呼地。这相当于一个渔网一样的东西,处于一个平面上。他可以拿这个渔网去粘附在空中飞舞的鱼儿了。

  一点也没有伤到它们。他小心翼翼地抓着它们的翅膀把它们从网上取下来,置于一个大大的玻璃瓶子里,旋上盖子。她在一旁看着,呲牙咧嘴,为的是刺激瓮中之鳖,使之不断地瞎折腾。他们可以从中得到无穷的快乐。但总也有腻烦了的时候,蜻蜓对于新鲜环境的好奇已告一段落,它们静静地趴在瓶底,任凭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它们都已经提不起兴趣。

  那就换一种玩法吧。他与她爬上了竹梯,到了二楼。这竹梯本已作废,刚好这天她爸爸请了一个木匠来为断了几节的木梯做修复工作,顺便先把竹梯修好了。她爸爸,他得叫叔叔,是亲的。

  木匠朝他们暧昧地笑笑,同样暧昧地说,又搞大人的游戏了?他与她都不理睬他,尽管他猜的是对的。兄妹俩什么事不好干,偏偏光溜溜地抱到一块去?真正进入是不可能的,也就是图个形式。他们像两个大人一样行事,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虽然缺少了实质性的核心内容。

  这是无比的快乐,模仿的快乐,虽然模仿得来的只是一些皮毛。作为城里人的他,想起小时候自己那煞有其事的样子,仍时常忍不住哑然失笑。当然,他现在懂得了,游戏的核心奥妙已亲身体验过无数次,他有期待、有兴奋、有高潮、有释放、有失落。而儿时的感觉,只是混沌一片,然而也是清澈一片,洁净而亮丽。

  

  按照两个老农民的设想,他们含辛茹苦在所不惜,只要他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后能留城工作。他做到了,没辜负父母的期望,逃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大学同班同学。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在上幼儿园。每天她送她上幼儿园,他把她从幼儿园里接回来。

  这就是幸福的生活,毫无疑问。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过得幸福不幸福。该有的他都有了,清贫的过去正从他的记忆里一点点消褪。还有残留于记忆里的,不是他想把它们留住,而是由于——他认为——他的新陈代谢还不够快。他并不需要它们,可能的话,他会把它们驱逐得一干二净。童年是黯淡的,现在的生活则充满阳光,童年是一片阳光被现在遮掩后形成的阴影。

  他曾经把父母接到城里住了一段时间,但他们水土不服,很快就回去了。他从内心里鄙视他们,农民的命。他当然也意识到自己曾是农民的孩子,但现在不是了,为什么老是记住这个呢?他回过几次乡,开着自己的车,携妻带女,受到了隆重的接待。乡亲们的羡慕、父母的自豪都令他感到无比满足。这就是衣锦还乡。一些小时候的伙伴来看他,他勉为其难地与之周旋。他们的言谈举止,一点也不见得有多少进步,他从打心底里可怜这批同龄人,也感叹着生活的无奈。毕竟,从穷山沟里飞出几只金凤凰,也不见得有多么容易。

  如果时代没变的话,他就是秀才就是进士,进仕了,一律当官。他当官,一定会当个清官,乡亲们有冤枉的话,他会义不容辞地为他们伸冤,如同包青天。乡里众口皆碑,他就像一面不倒的旗帜,竖立在家乡百余里的土地上,无尚光荣。

  

  从单位一出来,他就清醒地意识到他必须稍微绕个弯,去朵朵幼儿园接他可爱的女儿,他的女儿叫丹丹。风雨无阻,这是上天赋予一个父亲的神圣使命。今天天气有点阴沉,但不至于很快就要下雨。想到马上就要把女儿接到自己的车上,他的心头就晴朗一片。小丹丹是彻头彻尾的城里人,她是在城里医院的妇产科里生下的,从小接受的是城里人的教育,长大后像一个城里人那样谈吐行动。这是以他的辛勤劳动换回的,试想,他如果没考上大学,没娶个城里的婆娘(虽说老婆也是从农村里出来的),他的孩子能在城里居住么?

  一个标准的城里孩子竟然是自己生出来的,有时候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点。当他终于相信这是事实时,他会兴奋得把车辆的行进路线开成“之”字形,像喝醉了酒的人在开。不过今天他可不会胡思乱想了,今天是小丹丹的生日。他的任务是把小丹丹接回家,他的妻子此刻也许正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商店里为小丹丹挑选生日礼物。一家三口要为小宝贝的生日好好地庆祝一番。

  他过生日时,母亲会为他煮几只鸡蛋,涂上红颜料,放在一个绒线编织的小袋子里,挂在他的胸前。太土了,他想,怎么能以这种方式来打发孩子的神圣节日呢。因此,小丹丹每年的生日都过得很隆重,他感觉就像在给自己过生日。也许他的妻子也会这么想。是她把小丹丹生下来的。

  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前进的方向会有什么差错。不是么,他一直行进在金光大道上,路的尽头,转个弯,小丹丹在向他招手。但他不得不来了个急刹车,因为一辆公交车猛地从车行道上闯进了人行道,到站了。公交车斜在他的车前,占了两个车道,他也不得不紧急刹车。

  他不急,公交车上下客完毕,他开到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往右拐进巷子,再开一百米,就是朵朵幼儿园了。该放学了,小丹丹说不定已经在朵朵门口等他了。

  站牌下站着好多人,其中一个小不点显然不是等车的。野孩子,他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尽管她看上去与小丹丹一样的个头,五六岁的样子。乞讨的小女孩,他下了结论。

  拿小女孩与小丹丹进行比较,除了个子与岁数,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好比较的。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小女孩,他叫她妹妹的,他们当着木匠的面爬竹梯,到了二楼玩大人的游戏,按照木匠的说法,是“搞”游戏。那时候的他们不害臊,但现在他感到害臊了,算是偿还历史的欠债吧。

  他偷偷打量眼前的小女孩,从头到脚,但是他失望了,她的脸、她的身材、她的举动,与小时候的她,并没有多少相像。他再比较得细一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一是一,二是二,还是无法找到什么共同点。但要命的是,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他恍如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她的形象在他的视野里顽强地清晰起来,栩栩如生。他最后下了一个结论,眼前的小女孩肯定也来自同样的偏僻乡村,她们不是貌似,而是神似。

  不幸的是,她居然向他的车走了过来。他一点准备也没有,他本以为她是专门向乘公交车的人乞讨的,她怎么会下到车行道上向驾驶员讨呢?如果不是公交车横在自己的车前,他一定会猛踩油门溜之大吉。他急速地回想了一下,以确定皮夹里是否有零钱。他下意识地把搁在副驾驶座上的公文包拿过来,摸出了皮夹。小女孩走得更快了。

  她后面有一个指使者?他停止了掏皮夹的动作,但他的视野里没有可疑的人。她是一个人来乞讨的,她爸爸在哪里?她不可能没有爸爸吧。躲在远处?他远远地扫视四周,特别是马路对面的站牌,但那边一个乞丐也没有。他的心情变得很复杂。他无端地揣测,这野孩子是什么时候生下来的。

  叔叔——她把一双脏兮兮的手递到了他眼前。

  谁是你叔叔?他质问道。同时后悔没有把车窗摇上去。他终于把皮夹打开了。没有零钱,他不免有些慌乱。但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五六双眼睛正在盯着,他总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逃走吧?小女孩又不会把他吃掉。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也许是有几个硬币的,也许它们从皮夹里滑出来掉到公文包里去了。但是他掏遍了公文包的各个角落,一无所获。小女孩一如既往地把一双脏兮兮的手递到他眼前。他吸了一下鼻子,有一股熟悉的气味。臭,他想,我决不允许小丹丹留给她的老师与小伙伴们这样一个印象。

  他再次查看皮夹,一张张地看过来,除了一张五十元的,其余全是百元大钞。总不能给她五十元吧,让她拿去找也不好。其实,给她五十元也没什么不好,接下来几天她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了。他用两根手指夹着五十元的钞票往外掏。他们会把我当成傻瓜,包括这小女孩。巴掌往下一拍,他毅然决然地把五十元钞票拍回了皮夹里。

  叔叔——

  有一点悲戚的意味了。他悚然一惊,我是不是耍了她?我有资格耍一个与小丹丹一样的小女孩吗?她与小丹丹完全不同,一个是野鸡,一个是金凤凰。可他怎么总觉得她有点眼熟呢?蓬乱的头发,七褶八皱的花裤子,黑一块白一块的脸庞。他再次扫了一眼那几个旁观者,以商量的口气对小女孩说,前面有一个小吃店,叔叔请你吃面条去。

  

  他把车停在小吃店前,带着小女孩走了进去。他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想牵着小女孩的手进去,但是想到那双脏兮兮的小手,他就觉得这念头很不合时宜。

  在店里坐定,他心里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这是怎么啦?他明知道小丹丹在等他,他却见异思迁,捡了个野孩子回来。他当然不可能把她带回家,除非他疯了。他为什么要请她吃饭呢?这说明他差不多已经疯了。

  他把服务员叫过来,给小女孩点了一碗青菜面。墙壁上的价目表里标着,一碗青菜面3.5元。他把五十元钞票递给服务员,服务员说一下子找不开,等吃完了再找吧。不行!他说,声音之高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得马上走,他解释道。那你等一会儿,服务员说着拿起钞票走了。

  他只得等下去。他很想和小女孩说几句话,祝她好运之类的。他想着等会儿是不是把找来的6.5元钱都给她算了。他摇头晃脑,心里很后怕,刚才那几个人是不是把他当人贩子,怕他把小女孩给拐走了?

  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在门口转了两圈。服务员出去了,大概是去边上的杂货店找零钱。找开五十元也要花这么大的劲吗?他感到不可思议。前面五十米开外,小丹丹正着急地等着她的爸爸,往常这个时候她爸爸肯定已经来了。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小丹丹也知道,所以她会原谅他迟到几分钟的,甚至是半个小时。

  叔叔——

  小女孩怯生生的叫喊把他拉了回来,他又在她对面坐下。她为什么不说些别的?除了会叫他叔叔。她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孤儿,哪里来的?他不准备问这些问题,他怕自己在这个泥潭里越陷越深,但如果她主动和他说些什么,他想他也会乐意听的。他就怀着期待的心情一直等着,可小女孩像被什么魔法给镇住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也许该在那里画一个圈,过会儿店里的人会把青菜面放到圈里去的。

  她只是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他想。

  

  是的,他完全有理由瞧不起小女孩。他像她那么大的时候,可以像一条泥鳅那样在田地里爬滚。他像泥鳅那样爬滚,就是为了捕捉泥鳅,还有黄鳝。有一次黄鳝把他的小指头咬出了血,小指头又一直浸在水里,涩涩的疼,所以那一次他印象很深。他一度以为那是条水蛇,把它甩了出去,可又舍不得,于是双手抓住了它。这回他没让它扭头,一只手掐它的脑袋,一只手掐它的尾巴。是条黄鳝,他大喜过望,把它狠狠地甩进了水桶。水桶里,黄鳝与泥鳅和平相处。

  他不全是父母带养大的。他和她一起去捡松树枝,一起扛着草耙在人家收获过的蕃薯园里捡漏。一起在稻田里捡稻穗,一个下午下来,也能捡到一篮子的稻穗。现在他在想,在那个年代里,城里的孩子们如何自力更生呢?他们在干些什么呢?他猛然把已伸到小女孩头上方的手缩了回来,他潜意识里本是想抚摸一下她的脑袋,但他随即意识到这样做很不妥当。

  是乡下的孩子跑到城里来当乞丐吗?他想。他突然对她充满了钦佩。也许她是从乡下父母的桎梏里逃出来的,她不愿去抓泥鳅,不愿去拣松树枝,如此而已。吃吧,他说。他知道自己说得不对,青菜面还没上来,便自嘲地笑笑。他对终于把零钱给找了回来的服务员说,给面里加一块大排。他偷偷打量了一下小女孩,可她毫无反应。

  就算我吃饱了,也没有地方住。她突然说。

  他吃了一惊,才明白她说了些什么。到我家去睡,他心里说,住到我家来。他马上又对自己说,她是个小乞丐,也许还是小流氓小无赖,甚至小间谍。他对她的感觉再一次变得异常复杂,她会看见他家里是如何摆设的,她会与小丹丹争抢玩具,她甚至会把他与他妻子做爱的情形也泄露出去。

  她整个脑袋都悬在热气腾腾的面条上了,她居然没意识到该用筷子夹起面条往嘴里送,她又不是一只猫,猫是直接把嘴凑到饭食里去的。吃吧,他提醒道。她停止了嗅的举动,把卫生筷小心翼翼地从纸袋里抽出来。

  我这是怎么啦?他有点麻木地想,差不多浪费了一个小时。小丹丹还在幼儿园傻等吗?她会不会想到借老师的手机给她爸爸打电话?但是如果老师都已经下班了呢?我守着小女孩干什么呢?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孩。这个城市里多的是乞丐,我顾得过来吗?

  他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出了小吃店。他看见了自己的车。不用开车了吧,他对自己说,再走五十米,就是朵朵幼儿园了。小丹丹,你原谅你爸爸吗?今天他是鬼迷心窍了,你妈妈肯定饶不了他……

  他回头一看,她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面,根本就没意识到他的离去。可不知为什么,这样一来他反而迈不开脚步了。这素不相识的小女孩比小丹丹更需要他,他就这样不负责任地走掉吗?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出嫁的时候,他正在上大学,并且已经在与现在的妻子谈恋爱。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如果他没考上大学,而在家种田的话,他就可以娶她了,玩真正的成人游戏了。当然了,这是不可能的,她是他妹妹,虽然是堂的。她在信中说,嫁了就嫁了吧,与邻村的那男人不也就只见过一面。人反正是要结婚的,谈不谈恋爱都无所谓。他这样安慰她,但他的心底还是有一丝失落。小时候的游戏早结束了,成年人的游戏刚刚开始。他与她都是这样。

  木匠说搞游戏,游戏是搞出来的?那么就还有搞恋爱搞结婚,那些才是真正的游戏。他替她感到惋惜,他与她偶尔吵嘴抬杠,他都能感到无比的类似于游戏带来的快乐。如果男女之间只有赤裸裸的结合,还怎么称得上游戏呢?她已成为玻璃瓶子里疲倦不已的蜻蜓,静静地趴在瓶底,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已经与她无关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小女孩已将碗里的东西一扫而光,不留半滴汤了。快点,他吆喝道。小女孩反应灵敏,当他坐进驾驶座的时候,她居然已经爬到了车子的后排坐椅上。你这是干什么?他说,但是并没真想着真把她赶下去。小女孩委屈地看了看他,不是他叫她上来的吗,还叫她快点。但是她没有说话。

  他驾驶车子朝幼儿园的方向开去。也许幼儿园里的阿姨已经把小丹丹安置好了,说不定还让她吃过晚饭了。

  但是,他瞥了一眼幼儿园的门口,还没有看清楚门口是否有人,突然一踩油门,车子就直直地蹿向刚才他经过的十字路口了。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当儿,他拿出手机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好久她才接起电话。她说,忙着烧菜呢,怎么还没到家?他无法从这句话中判断小丹丹是否已经回家,就试探地说,怎么,着急啦?她说,是不是出车祸了,人没伤着吧,小丹丹没有伤着吧?他就知道女儿还在幼儿园里,他就说,快到家了。随即挂了电话。他回头对小女孩说,幼儿园里的阿姨肯定会把小丹丹照顾好的。

  他把车开到了最近的一个农贸市场。他下了车,牵着小女孩的手走了进去。他偷偷地打量她,她脸上的幸福表情令他心酸。

  她瞪着一双雪亮的大眼睛在审视着我,他想。为掩饰内心的慌乱,他说,我们买点菜回去。

  他们挤到了一个卤味店前。他买了半只酱油鸡,交给她。又买了半只烤鸭,也塞给她。他付了钱。他又递给她一张百元钞票,说,你看见自己喜欢吃的就买,叔叔烟瘾上来了,你买好了就出来,叔叔在咱们进来的入口处等你。

  叔叔,我不想买了。小女孩说。由于两只手里都提着东西,她把头朝他的身子拱了一下,表示她不想离开他。

  你把鸡和鸭拎在一只手里,他不容质疑地说,还可以买些东西。

  他看着她惊惶失措的神情,有些不忍,解释说,今天你小姐姐过生日,多买些吃的。

  她终于相信了,点了点头。他一狠心,迈开大步就走。在农贸市场入口处,他回头看了看,不见小女孩的影子。他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朝自己的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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