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6期  
      新锐
典故书写与“元诗”叙事
季亚娅

 

《山有扶苏》的正文前引用了一段文字: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郑风靡靡,出自《诗经·国风·郑风》的这段引文不仅交代出小说标题的由来,更像是正文的引子,一段起“兴”,一份阅读期待,为接下来的叙事定调,暗示某段绮靡柔婉的故事即将开始。事实上,用典是这篇小说的重要特征。典故被缝合进文本,同时留下针脚、留下缝隙,进而留下文本生命力的呼吸孔道。生产性阅读也将循此而生。

这是双重的开始。小说借用了“鄂君绣被”和“弥子瑕分桃”这两个核心典故,它们分别承载着同性相悦和情感多变的主题因子。正当西湖阳春锦绣,阿寮樱唇微启,一段“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吟唱,提领出全篇少年阿寮和小峰的追逐纠缠。叙事也由此开始。然而情欲汹涌使人目盲,“弥子瑕分桃”的故事又暗示着二人情感生变的终局。小说终了,春去冬来,大地空茫,人事堪变,歌声相传。新人念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相同句子,暗示着新一轮的爱欲轮回。一段人妖相恋、同性相悦的奇情故事,经由典故的使用拓展开历史的义脉空间。然而,“是将一切放进语言的搅拌机中,混合成情色的或烦恼的风景”,还是试着伸出一只手,从暧昧的历史和空濛的湖山里拽出点什么?

用典既意味着在既有的意义系统里理解原文,同时更要寻求典故之外生命的感发。换言之,典故不应该是磨钝感觉的异物,而是刺激生命感兴的灵泉要穴。羽衣少年阿寮不可抵御的“形貌之美”,以“长长的披散的黑发”和“火红的摇曳至脚背”的长裙,遮掩住长满鳞片的脚杆和黄色的脚蹼。不同于以往志怪小说如聊斋中美少年常见的狐仙身份,南中国精怪以华丽水禽的色相完美地融入湖光山色的风景。因而作者有心,无论微末处如人物外形设置,亦或意旨深处的价值取向,皆不是以过往典实为法式,而是由经验生发为生命思考,在历史的义脉里追寻新的意义。摒弃传统叙事里“鄂君绣被”和“弥子瑕分桃”的讽喻意味,同性相恋由一种颓废的“末世美学”,纯化至生命脉动的绝美处境,与统治者的德性、继而与道统意义上的合法性叙事分离,变成一种独享的美学叙事。作者以对绝对意义上声色沉溺的肯定,改变了旧典在历史承传中的意义指向。因而不管如何诉诸旧典,徐奕琳是具有时代性的。小说完成了两个改写:其一是完成了在“纯爱”的意义上对同性相恋合法性的架构。小说反复引用、构成意义核心的“鄂君绣被”,鄂君子皙遇上当地少年之时,正值其出亡越国,人心背离、内外交困。略过此背景不提,正是为了远离传统叙事里娈童美姬的妖异之相、亡国之征。另一完成了对情感“善变”之特点的肯定性叙事。韩非论“弥子瑕失宠”,是以人心“爱憎之善变”讨论应对君王之策,“知所说之心”。小说由“变化”论及个人权利与爱的绝对自由,所谓“尽情而欢、尽情而终”,则迥异于传统情爱叙事中的忠贞美学。两处改写与近年来大众文化里情爱观念的发展脉络,可谓隐隐交替。将情爱独立出来完成一种“去政治”“去社会性”的改写,并非仅仅是是作者在创作谈里所说年轻时代的激素涌动,其最终完成借用了西方性心理学、政治学的思想资源。如果情爱叙事的旧典是在讽谏、在忠臣节妇的意义上讨论“性的政治”,新的纯爱美学同样蕴含着“政治性”。小说对爱欲之中权力关系的敏感,由身体自由引发出政治自由的想象,写艳情而不拘于艳情,别有拗思。这种感受、情绪与思辨的融合,将中国传统文人叙事的内在机理、精致微妙的美学趣味与西方两性理论的嫁接,大概类似于“以学问为诗”,作者透过古典文学的诗性传统、时代思想的表象,去追求、呈现生命真实的悸动。

但正如卡佛那一问,当我们在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浓情淡去,“西湖”显影。小峰与阿寮恣肆浪漫、绮靡空幻的超绝情感,孕育、涵泳于西湖的自然风物之中。作者自陈,“这篇小说把我喜欢的西湖景致都意淫到了”。而问题正在于,西湖作为中国古典风景的最高典范,处处充满了“视觉的典故”。几乎是不由自主,作者一直在借古人之眼看西湖。写清秋无非菱歌泛夜,写暴雨依旧黑云压城,写大雪必是“三日”——人鸟声俱绝。在这种意识驱动下,风景挣脱了“真实性”的镣铐,现实的西湖不过是一种规约,一种符号关系,一种对于真正风景的“拟景”。这就是徐奕琳精心描摹的“西湖幻境”。因此小说中西湖的景色,“没有时间,没有环境,没有逻辑”,就如“西湖的水,西湖的风,你难道问它是秦代还是汉代?”徐奕琳去历史的风景叙事,用一种永恒的时间性构建出幻境般的世外桃源,抑或作者内心的山水格局。现实的西湖不是真正的风景,真正的风景,则源于幻境中的“真”性。我称之为西湖的“元诗性”。“元诗”意义上的西湖,不再是作为人物、故事的背景,而是作为叙事的真正主角跳到了前台。在《山有扶苏》里,这是一个关于美、关于生命、关于离合无常、关于色空变幻的西湖,它决定着我们的记忆、经验、行为和思辨方式。它发源于现代,以气息论,最近似于晚明。与此同时,更为多义的西湖消失了,比如,苏小小、雷峰塔、岳鹏举。如果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是国破山河在的梦中回望,徐奕琳借张岱的眼睛,则是现代性朝向古典美学之生命“真”意的一次诗意回眸。“去历史”的真相毋宁是,徐奕琳选择借用谁的眼睛看见西湖,本身就是由历史处境决定的,是现实景象的变形。求助于古典,求助于浪漫的书写方式正是当代文化的一部分,它远离家国、靠近个人。理解这一点,才能理解“耽美”作为一种叙事倾向的流行。古典主义的风景是外在于心灵的涵泳,现代的风景叙事则参与历史和行动本身。西湖被想象成怎样、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不仅关系到文学的趣味,更是历史射向未来的一只响箭。流连于“幻”终是迂阔,由生命的“真”性兴发开来的风景,则可声遏飞云,意入苍穹。

这是《丽人行》里我期待的妖氛冲天。霓虹闪烁,末世狰狞,现实版的西湖与“幻境”西湖构成了最好的互文本。老西湖遇上了新时代,“旧典”翻过,“今典”纷呈。“闲云野鹤,林泉高致。那也是一种毒。总要醒过来”。《丽人行》画美人,非关风流事。是“水里火里”不明前路的生存打拼。

徐奕琳是有野心的。无法不把西湖容器化。有了西湖,才有了这样的人,看见了这样的景色。湖山之美不可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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