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期  
      民间叙事
自传与公传: 一九七一(三)
董学仁

 

不小心走进老虎的房间

 

这个题目来自一句旧体诗:一笑心轻白虎堂。

白虎堂,是一个宽敞豪华的房间,住着中国宋朝一个姓高的太尉。太尉是个很大的官,像他的姓氏一样,高高在上。他的儿子是个心智不全的色情狂,大街上调戏林冲的美貌妻子,双方结下仇怨。高太尉就骗林冲走进白虎堂,诬陷他是刺客,在他脸上烙刻上囚犯图标,流放到偏远边疆。如果一路上不是朋友跟随着保护他,苦命的林冲就被害死了。

一笑心轻白虎堂。

这句诗写林冲的感叹和苦笑:想到当初一时疏忽,误进了白虎堂,命运变得悲凉和残酷了。中国旧体诗,语词紧密,暗藏典故,不好翻译成现代文字,译成外文更难了,按照这句诗的字面意思,很可能翻译成:不小心走进白色老虎的房间。

大约二十年前的秋季,面朝圆月,背靠竹椅,与朋友喝茶聊天。话题从苏东坡的秋月,说到张若虚的春月,从一首旧体诗词,到另一首旧体诗词。古往今来的、沧桑变迁的事情,像一缕缕浮云,慢悠悠地掠过夜空。

满脸风霜的那位朋友,用沙哑低缓的语调,诵读了一首旧体诗,《题林冲题壁图寄巴人》。然后告诉我,作者是刚去世几年的聂绀弩,二十世纪里,唯一称得上会写旧体诗的中国文人。题目中的巴人,先是在政治运动中检举揭发过他,让他跌入火坑,后来自己又被别人检举揭发,结局更加凄惨。那时候的知识分子,都是笼子里的困兽。1976年,聂绀弩从监狱里放出来,抄录了这首诗,赠给了巴人。

巴人是谁,我知道得不多,与聂绀弩一样。我不想问他们之间经历了什么事情,那些事情不会比眼下的这首诗更吸引我。我在心里默默读了一遍,把它记住:

 

家有娇妻匹夫死,

世无好友百身戕。

男儿脸刻黄金印,

一笑心轻白虎堂。

高太尉头耿魂梦,

酒葫芦颈系花枪。

天寒岁暮归何处,

涌血成诗喷土墙。

 

这首诗像一颗麻醉弹那样,迎面击中了我。

朋友关切地问,你要说点什么吗?

还能说什么?千百年前遭受迫害的林冲,他的故事我从小就知道,包括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在风雪之夜的山神庙,打败首都派来的杀手之后,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突然感到孤独和茫然,这些,不是他题在墙壁上的语句可以描述的。若干年后,同样遭受迫害的聂绀弩,看到描述这个场景的一幅画,历史与个人的悲怆呼啸着到来,也不是一首七律诗能够容纳的。还有,又过了若干年,我面前同样是思想罪蹲过监狱的朋友,再把这首诗读给我听。他尽力读得平平淡淡,也掩不住内心的苍凉苦涩。同时面对这三个人的悲惨世界,像同时面对亿万年来的人类苦难,我,还能说点什么呢?

说一说聂绀弩?

1971年,林彪事件发生时,聂绀弩因为现行反革命罪,关押在看守所里。那是他被关押的第五年,一直没有宣判。看守所也是监狱,一样的铁网高墙,只是叫法不同,对已经判刑的人叫监狱,对没有判刑的叫看守所。

聂绀弩喜欢读书,但监狱里只许读毛泽东的书,马克思列宁的书,有的书他读了十三四遍,有的读了十八遍。他喜欢下围棋,难得吃到的白米饭舍不得吃,搓成棋子,染上颜色,悄悄对弈。没过多久,棋子都被老鼠偷吃了。接着他用泥土搓成棋子,不料被狱警发现,一脚踏碎,还打痛了他。

1971年的老聂,看见了走出监狱的希望——他知道,他所以被捕,一是因为未发表的诗词、与朋友的谈话,有思想反动的嫌疑,而那些朋友都是官府的密探;二是因为传播过关于林彪私生活的一个龌龊的流言,也被朋友告了密。第二点,才是他被捕的直接原因,那时林彪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攻击林彪就是攻击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要判很重的罪。现在呢,林彪成了反对毛主席、投敌叛国的反革命集团首犯,即使自己攻击过他,也不算是严重罪行了吧,会不会放出去呢?

这一年,1903年出生的聂绀弩,六十八岁,身体很弱,盼着出狱。

有些被称赞为思想深刻的人,也未必都思想深刻。比如老聂,就在深刻与不深刻之间。他有学问,却从没有像胡适他们那样,做深入系统的研究。他爱读书,有了历史见识、文学胸襟,枯守着这种立场,去看待政治和社会问题,免不了直率,免不了单纯。这种直率和单纯,像一个儿童,至多像毕加索那样的大儿童,成熟以后再回到天真。

他与朋友交谈中的见解,后来被当成多么先知,多么清醒,其实都没有超出历史常识、文学常识、政治常识和社会常识。在那个空前绝后的恐怖环境里,说出常识也会获罪,批斗、劳改、判刑或杀头,还有谁敢张口呢?我们没有说,不是我们没有看到和想到,是我们不说。我们上有老人下有儿女。我们不想株连到他们。我们也想活得更长久一些。我们躲避了人类的良知。我们无意中成了帮凶。

知道不能说,但是还要说,这是聂绀弩,文人的性格。

真正的文人,脖梗很硬,不巴结权威,也不服从权威。

老聂的天真,在他盼望出狱这件事上,再一次体现出来。他哪里知道,现在全国一起讨伐林彪,遵照的是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的时间表。你在林彪出事之前散布他的流言,仍然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仍然与革命不共戴天。就以1971年为例,至少有两个人定为现行反革命罪,拉出去枪毙了。其中一位认为林彪是“埋藏在毛主席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于是死在那一年春天;另一位关在监狱里还在散布“林彪为什么要对毛主席忠,他心里有鬼”,结果死在林彪出事的前一个月。他们的死,看起来很冤。

革命如同消防,必须清除隐患。与革命迈着不一致的步伐,走快了或者走慢了,都会让革命痛恨。

革命需要对象,必须树立敌人。与革命迈着一致的步伐的,有时候拉出去一批,被当做异己对待。

聂绀弩继续关在看守所里,他的案子拖到了1974年才判决,那一年他七十一岁,判了无期徒刑。他可以有许多时间想问题了,比如说想一想,“一笑心轻白虎堂”,林冲生命的所有坎坷,都是从误入白虎堂开始的,一步走错了,无法挽回。回头看看,自己的生命旅途上脚印杂乱,哪一步是跨进了白虎堂的那一步呢?

他出生于湖北省京山县城,在那里长到十八岁。他的祖上每一代都有远近闻名的读书人,而他在那座小城里读到的书,也奠定了他一辈子的学问基础。可是,他一定要挣脱那个安静读书的环境,一定要离开县城去外面闯荡,这一步错了吗?

然后抵达上海,读高等英文学校,加入了国民党。此后到军队里任文书,到马来西亚当教员,去缅甸任报纸编辑,回国成为黄埔军校第二期学员,再赴苏联莫斯科读大学,再回国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还担任一份报纸的副刊编辑,又因为与政府对抗而逃亡日本。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十年,蜻蜓点水一样,掠过匆匆岁月。难道是去苏联那一步出了错,接受了斯大林主义的影响?

此后的时光流转飞快,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

从二十八岁到四十八岁,先是在日本搞革命文学活动,捉进监狱再驱逐回国。然后加入共产党,用自己掌握的文化本领为革命工作。这种身份,不能叫做职业革命家,依我看,大概是个职业化的文化革命家。此后在上海、湖北、安徽、浙江、广西、重庆、香港等地,创办、领导或参与了十四家以上的报纸杂志编辑,写作出版了二十四种以上的小说、杂文、散文、诗歌、戏剧、论文专著。这些革命的文化报刊和文学书籍,为革命政党夺取全国政权,做了轰轰烈烈的舆论准备,这一步算不算错了呢?

1951年,四十八岁,从香港回到北京,任了一堆官职。但往下的二十五年,是什么事都不能做、什么痛苦都要承担的黯淡时光。先是由于和胡风的交往,成了反党集团的一员,撤职并开除党籍;接下来是反右运动,当了右派去北大荒劳动改造,四年后才能够解脱;然后是文化大革命,第二年就被抓进牢房,其后十年在牢房里度过。这段经历的哪一步,都觉得自己没错,那么错在哪里呢?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这几句是中国古代的陆游写的,不是聂绀弩。老聂的痛苦比他深,写得比他好。

说起聂绀弩被释放的事,几乎是个笑谈。

判决前他被关押七八年,天天希望无罪释放,可是却被判了无期徒刑。等到安下心来服刑,才住了三两年,却把他放了出来。原来在那一年,毛泽东主席在去世之前,批准了“对在押的原国民党县团以上党政军特人员,一律宽大释放”的文件,聂绀弩曾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即副社长职务,比照共产党新华社的副社长,远远超过了县团级,就混杂在那批人里面释放出来,时间是1976年年底,老聂七十三岁,需要人搀扶才可以走路。

这很让人意外。

如果没有担任国民党官员那一段履历,他可能老死在监狱里了。那样一来,他那些写得非常好的旧体诗词,不会结集出版,可能就随风消散了。

 

参加革命的乒乓球

 

一颗空心的小球,直径就那么几厘米,质量就那么几克重,忽然有一天要参加革命。革命是什么,是满山的烈火,是海上的风暴,它一颗轻飘飘的小球,怎样参加革命?

它有好几个名字,桌上网球,桌球,乒乓球。当年有几个英国的大学生,拿着网球拍找啊找啊,没有找到场地,却撞到一张桌子上。他们看见桌子很宽大,在中间画了一条线,站在桌子两边玩起网球,玩了一会儿,感觉有趣,就作为一种娱乐方式,流传下来。后来的二百多年,改成现在的样子,可以是闲暇时的游戏,可以是运动会的比赛。

其实它进入体育比赛有些勉强。有时两个防守型的选手争夺乒乓球世界锦标赛冠军,从上午打到下午,耗费时间是马拉松的几倍,还是比不出输赢,有的转到第二天接着比赛,有的扔硬币决定谁是胜者,有的干脆空着冠军位谁也不坐。

你知道的,在体现人类体能、毅力、风度、合作精神的运动会上,乒乓球比起其他项目,玩的不过是孩子般的技巧,怎样发球让对方吃亏,耐心等着对方失误,等等,这与人类体育发展的生存能力无关。要是活在远古时代,只会打乒乓球的原始人,要么没有食物饿死,要么被猛兽吃掉。

在我印象里,乒乓球是1971年传入中国的。那一年早春,杏花还没有开放,绿草还没有长高,我家附近修了两个乒乓球台。左边几米远有一个,右边几米远还有一个,都是用砖砌成长方形的池子,填满碎石砂土,上面铺一层砖,最后用水泥抹平,等上一两天,水泥干了后,就可以使用。

商店里从来没有卖过乒乓球拍和乒乓球,那些天突然就摆上了柜台,齐刷刷的两个新货架,都摆满了,要溢出来。活了六七十年的老头老太太,从空着的糖果和饼干货架走过来,站在乒乓球拍前面发愣,这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穿,摆了这么多干啥?他们太老啦,不识字不看报纸,当然不知道国家的革命形势,中国的乒乓球不是乒乓球了,已经成了传播革命的使者。而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员得了好几次世界冠军,震惊了整个世界,树立了伟大社会主义国家的重要地位。

在老头老太太的印象里,现在的生活是艰难无比的生活,比他们生下来以后任何时期的生活都艰难。这印象靠不住,过去的战争年代和饥荒年代,好好的人说死就死了,如同割草一样,成片倒下,怎么还不比现在艰难?印象往往是靠不住的,谁都会出错。我的印象也会错,前面说的乒乓球,就不是1971年传入中国的,而是1971年传遍中国的。

我们是看报纸的中学生。我们知道,商店里摆满了两个货架的乒乓用品,工人区修了数不清的水泥球台。这样做的时代原因,是中国把乒乓球比赛当成了国际外交的新战略,争取社会主义革命有更大的影响。按照我们中学生的说法,这是乒乓球参加革命,要是按照政治家的说法,叫乒乓球外交。

乒乓球外交,好啊,比跟谁也不往来好。老头老太太听明白了以后,忙不迭地点头说好。

好啊,好啊,比爆破筒的外交好。邻居李大伯点头补充说。他的大儿子去过朝鲜,同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队打仗,用爆破筒炸毁了敌人一辆坦克,也炸断了自己的腿,二十多年了,还拄着双拐。

从朝鲜战争以后,世界对中国另眼相看,像看着一只凶猛的狮子,在它的四周筑起了一道篱笆墙。不过,这是寓言中的狮子。它体力不足。它知道吃肉可以增加体力,一次又一次咬下自己的肉来喂自己。它皱着眉头,搞不明白,自己的体力为什么越来越弱。

这个寓言,挺形象吧?

不说这只狮子了,还是说中国的乒乓球。

1958年,中国退出了奥林匹克运动,同时退出国际游泳、田径、举重、射击、摔跤、篮球、自行车联合会,唯独没有退出的,仅剩下国际乒联。那以后,中国拒绝了其他体育赛事,仅仅参加乒乓球的世界比赛。1966年的政治风暴来了,愤怒的洪水席卷大地,中国一连缺席了两届乒乓球世界锦标赛,几位乒乓球世界冠军也在1968年悲惨死去。到了1971年,日本主办第三十一届乒乓球世界锦标赛,诚心诚意地邀请中国队参加。

要不要去日本比赛,谁也不知道。在比赛开始之前三天,中国领袖毛泽东才发出了参加比赛的指示,于是赶紧部署,谁去参加,怎样参加,比如在小组赛和以后的比赛,一旦和柬埔寨和越南的选手对阵,中国选手宁肯不当世界冠军,也要罢赛,因为中国支持的是柬埔寨倒台的前一任政府、越南内战中的共产主义者。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规定,比如和资本主义国家的选手,不能主动握手等等,政治纪律,必得遵守。

民间的体育交往,会超越国家之间的政治敌意。

有一天,美国运动员科恩,没有赶上他们的队伍,坐进了运送中国运动员的大巴。他和中国运动员庄则栋谈了几句,态度友好,庄则栋也是一时高兴,送他一块小的杭州织绵,就是我们出国时往往带去一大堆的低价礼品,送给谁都可以。科恩没啥送的,好像亏了礼节,第二天送给庄则栋一件短袖运动衫,上面印着“和平”的字样。他所在的美国乒乓球队,还表示如果受到中国邀请,愿意去中国访问和比赛。

这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在中国和美国对峙二十多年、老死不相往来的背景下,确实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接连几天,世界各大媒体都发了大块报道和大幅照片。

那时的中国报纸,当然不能发这些报道,但是会把国外的报道写成内参,送达国家领导人。毛泽东看了,突然意识到一个极好的政治机会,让人通知美国乒乓球队,正式邀请他们访华。于是,19714月,美国乒乓球队来到中国,与中国选手进行了友谊比赛,游览了长城等名胜古迹,还见到了中国总理周恩来。周恩来会见美国乒乓球队了,这条消息迅速传到美国,不到十个小时,时差还没有倒过来呢,总统尼克松就发表声明,宣布了向中国人发放访美签证等五个新步骤,改善中美关系。

新的历史诞生了。

这件事情对中国百姓生活也有重大影响。我家旁边就多了两个乒乓球台,商店里就摆了很多乒乓用品。

我们看着乒乓球拍,一元八角钱一个,看得眼睛发蓝。在我们这一代人记事的时候起,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涨过工资,一个人的生活费,每月还是七八元钱,只卖一元八角钱的球拍,看起来像是天价。

穷怕什么,穷有穷的办法,我们找来一块木板,用锯子锯,用刀子削,用砂纸磨,自己做成了乒乓球拍,实在找不到木板的,用一块硬纸壳也能对付着用。球网也很贵,但我们根本用不着,摆上两块砖,架上一根细竹竿就可以了。这样我们只买一毛二分钱一个的乒乓球,乒乒乓乓地打起来。有时候乒乓球不小心弄瘪了,我们也有办法,把它放进装热水的大碗里,它里面的空气受热膨胀,会恢复原来的样子,但是时间不能过长,时间长了就会变形或开缝。球被踩裂了就不大好办,如果裂缝不大,还可以用火柴杆蘸点香蕉水(学名叫丙酮)涂在裂缝上,运气好的话,那球能接着用。

我们没有别的,没有足球篮球排球,没有运动场,只有水泥罩面的乒乓球台。它成了我们唯一可以娱乐和运动的项目。使用自己制作的球拍,热水泡过香蕉水涂过的乒乓球,我们枯燥的日子,不那么枯燥了。

我家旁边的两个乒乓球台,从天亮到日落,打球的人从不间断。两个人打球,旁边总有人排队等待。有一个词是我们发明的,叫“查拍”——我们东北人,把数数叫做查数,把一局叫做一拍,查拍的意思,就是为打球的人记录得分。等到一局结束,输的人下去,查拍的人上场。赢的人是不用下去的,继续打球,这叫“占拍”。

嘿嘿,那时我们都想多玩一会儿,球技不提高都不行。这样一来,我的故乡鞍山,成了全国最著名的乒乓球城市,培养出了好几个世界冠军。

 

山里头没有恶狼

 

昨夜一直下雨。

早晨五点钟醒来,想起德国汉学家顾彬的一句话,中国作家,如果非得写那些符合社会要求和赚钱的东西,可以在白天去做,还可以早晨五点钟醒来,写属于自己的作品。

他的那篇文字,转发在我的博客里很久了。其中说到,即使中国的好作家,也有迎合世俗、急功近利、修养不足等弱点,然后说到他们应该在早晨五点钟写自己的作品。其实他的话透着善良,苦口婆心,但不知道自以为中国好作家的人能否接受。我当然不在那批好作家之列,也没有顾彬说的那些毛病,但是看了这篇文字以后,经常在早晨五点钟醒来。

我知道我的弱点,不是迎合世俗、急功近利、修养不足,而是在五点钟醒来以后,要用一两个小时驱赶睡意,磨磨蹭蹭,左顾右盼,不能进入写作的状态。现在我离开电脑,走到窗前,望向雨后的窗外,忽然有一个错觉,窗外的绿草地离我很近,伸手可及——我与地面五层楼的间隔,不存在了。

最近的错觉越来越多,让我吓了一跳。

错觉多了,可能与年龄有关,或者以后与年龄有关。我想。

但时间的快速移动,还是出乎我的预料。尤其是三十岁之后的几十年。我不禁想到,从现在开始,我写作的优越状态,大约还能有三十年时间,可是我要写出的东西,需要两个三十年才能完成。当我老了,世界也就老了。我忘记的事情,世界也会忘记。我是不是改变一下写作的风格,不那么从容,不那么雅致,不那么精细地雕刻?

就从这一篇开始,朴实一些,只把重要的写出来。

我读过的小学课本,低年级的课本,有一篇叫《狼来了》。说是山村里的一个孩子,看见成年人都在田地里干活,自己玩得没趣,想让大家都在意他,就在山坡上大喊:狼来了!狼来了!大家拿着锄头冲上山坡,没有看见狼,把撒谎的孩子骂了几句,继续干活去了。后来还是那孩子在山坡上玩,狼真的来了。那孩子大喊狼来了,喊破了嗓子大家也不管他,结果他很悲惨地被狼吃了。这个课文的目的,是告诫我们这些小学生不要撒谎:撒谎的孩子被狼吃。

编写这篇课文的人,差不多是个白痴,至少也是个法盲。让一个小孩子在危险的山坡上玩,成人没有尽到监护的责任。当孩子遇到危险呼救时置之不理,更是冷漠得没了人性。狼真的来了,孩子的呼救声自然不同,怎么能听不出来呢?更要紧的,是用成人的态度和权力,压制孩子的态度和权力,很像专制主义时代的产物。一个明显的区别,专制主义时代的小学课本,不会选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只能选白痴的《狼来了》。

在许多年以后的中国小学课本里,这个结尾变成狼叼走了一只小羊,放羊的孩子爬到一棵树上,吓得魂飞魄散。这样的改变,算是一种进步。(现在想起来了,这个寓言本来是伊索寓言中的一篇,原文就是狼吃了羊,不是吃了孩子。)

故事被放大以后,《狼来了》里的孩子,是必须遵守威权的普通百姓,而管理他们的成人,是具有威权的统治阶层。

说《狼来了》的成人暗喻统治者,孩子暗喻百姓,应该有许多实例能够证明。一个明显的例子,是他们用自己残存的智力,炫耀所谓的爱国主义。

1971年来说,国门打开了,基辛格来了,中国和过去的敌人联手了,这样一件大事,在中国的百姓那里,竟然演变成几个令人发笑的故事段子,津津乐道,广为流传。你会注意到,其中的负面形象是狡诈的美国人,正面形象是中国的总理周恩来。

第一个。美国人来了,看见中国人走的路不叫公路叫马路,就带有挑衅意味地问道,你们中国人走的路,为什么叫马路呢?周恩来机智地回答:我们中国人走的是马克思主义的道路,当然叫做马路。多么了不起的周总理啊,如果回答我们的路上走的大部分是马车,所以叫马路,不是显得中国太穷了吗?

第二个。还是走在路上,美国人看见中国人走路都低着个头,就问周总理,你们中国人走路,为什么不抬起头呢?周总理机智地回答说,我们中国人是在向上坡路走,所以走路时低着头。你看我们的总理多智慧啊,如果换了别的回答,说我们食物不足没有精神,怎么能把美国人嚣张的气焰比下去呢?

第三个。美国人问周总理,你们中国有多少钱?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这很明显就是对中国经济实力的蔑视。但周总理不愧是周总理,不慌不忙地说,我们国家的钱,一共有十八元八角八分。美国人就是一愣。周总理说,我们人民币的票面,一张十元的,一张五元的,一张二元的,一张一元的,加起来是十八元,对吧?还有,一个五角,一个二角,一个一角,一个五分,一个二分,一个一分,加起来是八角八分。你算一算,总共是不是十八元八角八分?

我家周围的百姓,和全国的百姓一样,满怀爱国情感地传播这些段子,讲完以后,都忘不了说一句:美国的基辛格是被西方国家认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到了中国以后,才发现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比他聪明,就是中国的周恩来,他的谈话里充满了惊人的智慧。

哈哈,大概,中国人脑筋急转弯的机智问答游戏,就是从那时候萌发的吧。

基辛格来了,那是19717月,北方的夏天里,杏树上的杏子熟了,桃树上的桃子还没有成熟。

后来才知道,前一年的中国国庆日,101,中国领袖按例要登上天安门城楼,与中国百姓(官方的称呼是中国人民)一起庆祝。这次与往年不同的是,他在他的天安门城楼上,有意和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站在一起,向西方传达一个信号:中国愿意改善同美国的关系。无奈西方人看不懂东方人的脑筋急转弯一般的智力游戏,没有对此加以注意。直到美国乒乓球队与中国乒乓球队,在日本比赛时意外地亲密接触,并且应邀访问了中国以后,才有机会向美国政界问候。

基辛格是为了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先来安排些事情的。由于中国和美国一直没有来往,邀请尼克松的事情变得十分复杂。在那个中国国庆日,毛泽东和埃德加·斯诺在天安门城楼上谈话时,想让斯诺转达中国领导人邀请尼克松访华的想法。斯诺答应了,并且事后向美国媒体透露了中国人的意向。可笑又可笑的是,那时斯诺已经不是美国新闻记者,而是居住在欧洲的一个作家。美国新闻界并不喜欢斯诺,因为他在几十年前用假新闻误导世界读者。他透露的信息,美国人还以为是假新闻哪,没有理睬。后来他们才知道,漏掉了一个天大的新闻。

后来才知道的事情更多。

我们也是后来知道,基辛格来了,毛泽东就想和他见面。还是基辛格聪明,想到两个国家的交往,领导人见面的身份应该对等,还是等尼克松来了再见面吧。其实毛泽东也很聪明,只是身边的环境急迫:同一个社会主义阵营内,早已与苏联成了仇敌;自己的国家里,与林彪的权力斗争已经激化,本人的权力合法性受到质疑和挑战。这样一来,迫切需要与先前的强大的敌人联手了。

中国早些年拍了一部电影,名叫《上甘岭》,说的是中国军队在朝鲜战争里痛殴美国人的故事。主题曲里唱到,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是猎枪。从那以后,美国人的形象,就是恶狼的形象。

1971年,基辛格来了,报纸上一直宣传为恶狼的美国人来了,可是我们迎接他的,不是猎枪,而是好酒。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我们那篇给小学生阅读的课文,是不是应该修改一下,让它符合实际呢?

比如这样修改:

一个很大很大的山村里,孩子们不许到外面玩耍,甚至不许大声说笑,甚至不许有自己的想法。成人们说,山里的恶狼对我们的山村是个巨大的危险,到外面玩耍会遇到恶狼,大声说笑会引来恶狼,有自己的想法,更会让自己变成恶狼。成人们办的报纸上,隔一段时间就有某只恶狼被村民击毙的报道,接下来又有孩子被恶狼吃掉的报道。奇怪的是,由于恶狼的威胁存在,乡村里的孩子,永远也不能长大,或者身体长大了,心智永远停留在孩子的水平。他们谁也没有见过恶狼,忽然有一天,恶狼来了,成人们把它当成了贵宾。孩子们才知道,他们接受的宣传,都是成人们的撒谎。

可是,这样修改以后,课文的题目该叫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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