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期  
      新锐



赵斐虹,1976年出生,浙江嵊州人,热爱小说创作,曾在《浙江作家》、《青春》、《野草》、《海燕》等杂志发表小说若干。现从事中学语文教育。
 
遗嘱
赵斐虹

  

 

 

那是个意外,擦天窗玻璃的时候,我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第三根腰椎骨。医生说还算幸运的,若是摔断第二根的话就是瘫痪了,现在只需卧床两到三个月,便可痊愈了。于是,我便怀着逃过一劫的庆幸回家休养。

在这之前,我们正准备打一场官司,为一笔三十六万的欠款,我要把与我们合作多年的辅料供应商告上法庭。对方说那笔钱已经还了,但欠条还在我手上,他们也拿不出已还钱的凭证,查财务的账,也没有这笔款来往的痕迹。于是,我电话对方,表达了这个意思:一时没钱还没关系,但我需要重新写一张欠条,仍然只收银行利息。对方勃然大怒,说钱已经还给谢三强了,凭什么还两次。我问谢三强,谢三强耸耸肩,摊摊手,表示他从来没有拿到过这么一笔巨款。我没有理由怀疑谢三强,因为谢三强是我老公,是厂子的经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还债,情有可原,况且合作了这么多年,他们长借三十六万我也愿意,但他们这种态度惹恼了我,满大街都是求人的辅料供应商,我犯什么践,看他们的脸色。

谢三强对我打官司的提议没反对,也不支持。联系好的律师在我摔断腰椎骨的那天约我见面,我去不了。官司的事得全权委托谢三强了。他说缓一阵子再打也不急,辅料商虽多的是,但知根知底的熟供应商却不多,如果替代他的供应商拿来的全是劣质辅料,那损失的就不是三十六万,而是三百六十万了。我想说检验员是吃干饭的吗?但终于没说,我知道供应商摆平一个检验员太容易了。他笑我想不通,明明有钱请保姆,请钟点工,却非要自己做家务,况且天窗玻璃有必要每个月都擦吗?摔断腰椎骨那是自找的。我无话可说,他不会理解,在我自己的家里,我不愿意由外人来打理的心情。

回家休养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让谢三强从厂里的库存中拿回一箱内裤,全倒入洗衣机里清洗一次,一百条,够我每天扔一条了。我没指望谢三强会替我洗内裤。

回家休养这四个字听起来很迷人,但其实我一刻也没在休养。厂子里的一大堆事情还是我在处理,厂长、车间主任的电话绕过谢三强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样衣通过电脑我在选择,客户总在与我沟通后做最后决定。网络和手机让我很容易地就遥控了我一手创办起来的服装厂。谢三强在厂子里坐阵,但我知道,一如从前,他坐在办公室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网上打牌。有人要他拍板的时候,他会弹着烟灰很轻松地说:“打电话问老板娘去。”我躺在床上并没有影响整个服装厂的运转,腰椎骨摔断前要赶的那批服装如期出厂了,利润可观,接下去的三个单子也都安排妥当了。谢三强笑嘻嘻地夸我能干。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向他砸了一个杯子。

我觉得生不如死。

洗脸刷牙都在床上,吃饭拉尿都在床上。明明手脚都是会动的,但是脚却使不出一点劲。得谢三强帮着穿脱衣服,更难堪的是,大小便都得用体盆解决。尿急的时候,得给谢三强打电话,等他回来后,才能把体盆塞到我的屁股下面。每次我都憋得很急,常常还没有等体盆放妥帖,尿就来迫不及待地喷涌而下。我天天如此近距离地听着自己哗哗的撒尿声,湿漉漉的臭气热哄哄地蒸腾而上,正是夏天,开着空调,整天开着小窗换空气,仍然觉得房间里充满着异味。我有意减少自己大便的次数,从每天一次到两天一次,到三天一次,到后来每拉一次大便都成了一件无比困难无比麻烦的事。翻身是一件很耗体力的事,用手撑着,每移动一丁点都会让自己满头大汗。天热,每天要擦身子,每天要换衣服。这些事都是谢三强帮忙做的。热毛巾拿在手里,细细地擦自己能擦到的地方,总觉得毛巾的热气散得太快了。翻转身子擦背,是谢三强做的,潮腻腻的毛巾浮皮潦草地掠过脊背,感觉是汗津津的一阵冷气,但无论如何,总算是擦过了。谢三强是体贴的,记得半夜醒来帮我翻一下身子,只是有时候翻过去之后,他自己也一个转身立刻齁声大作,我就一直那样趴着了,直到天明。

长久地呆在空调间里,感觉特别干燥,我控制着喝水。但有一次,我挡不住诱惑,一口就把整瓶矿泉水喝完了。不久,有了尿意,打谢三强电话。等待的时间并没有超过一个小时,可我憋不住了,在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时,我尿床了。尿液渗过席子,渗过棕棚,滴滴答答地落在木地板上。谢三强站到床前的时候,滴答声还在持续。我捂着脸低声说:“不用体盆了,帮我擦擦,把裤子换了吧。”

谢三强打来一盆水,脱了我的裤子,用湿得滴水的毛巾帮我擦了擦,把我挪到了干燥的一边。就在帮我穿裤子的时候,裤腰已搭在了大腿根部,谢三强的手机响了,他眉眼舒展着接了电话,告诉我女儿回来了,他就去车站接她。

谢三强兴冲冲地走了。远在巴黎的女儿回来了,就为了看望摔断腰椎骨的妈妈。这也让我激动不已,尽管来回的机票钱都是我挣的。窗外的天空一片尉蓝,耀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晒到了床上。刚才给我擦拭的时候,谢三强顺手推开了铝合金窗,他忘了拉上窗帘。远远的对门窗户窗帘紧闭。我用力拉了拉裤子,竭力想把腰略微抬起些,好让裤腰到达它本来应该在的位置。接着我又试图扯长上衣,想要盖住被刺眼的阳光照到了的私处。最后,我只好把双手放在了上面。我看到我的脚边有块长长薄薄的小毯子,我小心地用脚一点一点地移动它,终于到了我的手可以够着的点,我把它抓起来盖在了身上,一股臊味钻入鼻孔里,手也觉得潮滋滋的,

“妈妈。”女儿欢呼雀跃的喊声破门而入,“可真臭呀!这个房间要好好通通风了,爸爸你让妈妈睡到我房间里去呀,爸爸你怎么都不知道帮妈妈洗洗澡呀……”

浴缸里放满了水,水温不冷不热,我整个身子都浸到了水中,这是我这一整个月里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水。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贪婪地吸收着水分。女儿用莲蓬头帮我洗头发,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海飞丝香波的气味是如此让人迷醉,我也闻到了女儿身上甜美的体香。我看着自己软塌塌下垂的乳房,腹部上一整圈的赘肉,在水里微微起伏,我感到了羞耻。谢三强扶起我,我整个身子都挂在了他身上,透过雾气濛濛的镜子,我看到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青春靓丽女儿面前,羞耻感又一次袭击了我。擦干身子,吹干头发,穿上干净的衣服,躺到本该属于女儿的清凉的席子上,我对谢三强说:“将来,我若是瘫痪了,你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那你得写下来,否则谁敢让你死?”

二十岁的女儿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妈,你说什么话呀,我的妈妈一定不会那么倒霉,就算你真病了,只要能救,我也不会让你死,我若没时间照顾你,就替你请一个顶极护理。”

“你妈妈连钟点工都不让请,顶级护理怕是没戏。”

父女俩嘀咕着走了出去,我听到隔壁房间有很大的动静,可以想象,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了,女儿在一遍又一遍地拖地,擦床,那张席子会被卷下来,晒到楼上的平台上。夏日猛烈的阳光,会把弥漫房间很多日的异味晒尽。他们提到了护理,我猜谢三强是想请女儿做说客,要我答应请个保姆。也许谢三强的姐姐不高兴天天来我们家帮忙做饭了。也许是谢三强厌烦了。但也许,是我多心了。

写下来,谢三强说写下来。写下来就是遗嘱了吧。

女儿陪了我一星期。有一天,我在床上通过电脑定样衣的时候。女儿惊愕地瞪大了眼:“妈妈,你不必这样劳碌吧?”我默然,她在巴黎学的是服装设计,她在巴黎的这几年厂里一年的利润三分之一都花在她身上。好在,到明年夏天,她就毕业了。不是我们前卫,是因为在国内以她的成绩她确实上不了略微像样些大学。女儿回去前的当晚,我又睡回自己的房间,挪动身子的时候,我感觉腰部有了些力气。

当夜晚不必开空调的时候,我一个人站了起来。我小心地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楼上。我看见那个天窗,两个半月前,擦过的那一扇并没有比没擦过的那一扇更明亮。那些窗户,近三个月没有擦,也不见得有多脏。谢三强是对的,那么多年来,我干嘛没事就擦窗玻璃呢?楼梯,地面,家具确实是脏了。找个钟点工吧。

 

 

金融危机来了,公司在秋季迎来一个罕见的淡季。加工单还是有的,但利润微薄,还有做坏赔偿的风险,放十天假吧,就当是补上半年员工加班加点的休息日了。

决定去白云度假村休息几天。

度假村在山顶。这个度假村简单安静,里面不设娱乐城,餐厅也只供应家常素菜,有个露天茶室,名字竟然叫发呆茶楼。白天我就坐在茶楼里发呆。秋日的阳光很温暖,竹林掩映,有风吹过,带些凉意。有个下午,我在躺椅上睡着了。

第二天,嗓子发干,疼痛,更糟的是全身上下的骨头都痛。测体温,37.7度,微热,感冒了吧?我服下药,在床上躺了三天,昏昏沉沉的,睡了醒,醒了睡,尽管似乎总是处在睡眠状态,却一刻也没有睡踏实,就是在梦中骨头也酸痛。每天早中晚都测体温,一直都是37.7度,在我的经验中只有发高烧才会全身骨头痛,没想到如此低微的发热也会骨头酸痛。第四天,我起来了。既然坐着不舒服,躺着也不舒服。阳光不错,干脆去走走吧,说不定汗出了就舒服了。

我没沿开发商铺设好的路走,漫无目的地在山上见路就逛,在半山腰居然看到了一个鱼塘,塘边零零落落有几幢房子。有孩子追跑打闹的声音传来。

我沿着塘边散步,有个熟悉的热情的声音在喊:“老板娘,老板娘,你怎么会在这儿,上我家坐坐。”

我看到厂里的质检员雪莉挥着手向我跑来。雪莉小我一轮,很多年前,我们还住在租房里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雪莉是我们房东的女儿,房东整天骂这个成绩不好的小女儿不争气。她的家怎么会在这里?

“我姐姐嫁到这里了,厂里放假,我就来这儿玩几天。”雪莉热情地把我往一幢房子里带,房子是旧的,是十几年前农村里常见的那种造法,装修是新的,屋里还散发着油漆味。我在堂前坐了一会儿,觉得难受,就拿了一张椅子坐到了门外。雪莉搬来一张小茶几,在上面搁了一盘水果。

走路的时候酸痛感是有所被忽略的,就像一直以来,厂里要赶着出货,日夜连轴转的时候,累也是被忽略的,只有身子摊到床上了,才会觉得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现在我在阳光下坐着了,面对着青山绿水,没有预想中出身汗后的轻松,只感到全身上下的骨头酸痛得难受。我想到了谢三强的小姑,肠癌晚期肝转移,死前的那些天一直在喊“痛痛痛”,杜冷丁一针接一针地打,剂量越来越大,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听说十个癌症病人九个都是痛死的,我一场小感冒都痛得那么难受,觉得如果一直这么痛着,还不如让我死,那些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只猫在不远处跑来跑去,不时发出“喵喵”的叫声,我听得烦躁,顺手拿起一个苹果砸了过去,投什么都不准的我,竟然砸中了它,它尖叫一声,鼠窜了几步,站定,然后仓皇跑走了。不久,它又一瘸一拐地跑了回来,竟没来由地向我奔来,猫爪扣在了我的脚背上,我觉得恶心,我是那么厌恶猫,于是,本能地一甩腿,它“喵呜”一声远远地摔了出去。我手上正拿着把水果刀,想也没想,就朝它掷了过去,真是邪门了,我居然再一次掷中了,刀锋深深地扎入了猫的臀部。它惨叫着,滚了几滚。几个挥舞着木棒的孩子欢叫着赶来,“在这里了,它跑到在这里了!”他们围着这只猫兴奋地喊,细一看,猫的一只腿早被他们打折了。

猫被他们围住,几根木棒一起伸向猫,猫艰难地躲避着木棒的袭击。

猫脸上的表情,我看不懂,但从它的动作中却不难明白,它是如何地竭尽全力了。猫闪腾跳跃,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一声声的惨叫,它终于跑出了棍棒的包围圈,慌不择路地狂奔,足迹所到之处地上血迹斑斑,它昏了头,竟跑到了塘边,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一个孩子的木棒就赶到了,只一下就把它打入塘里。别的孩子围了上去,责怪先到的那个小孩下手太快,他们还没有玩够呢。他们居然商量着要把猫捞上来。

我不忍再看,扶着椅子站起来,没向雪莉告别就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身上的酸痛比来的时候更重了,我努力不去想象猫此时的境遇,但意识却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纠结在它身上。对猫来说,这完全是一场飞来横祸。我只是碰巧来到这里,猫却意外地被我一刀弄成残疾,正是这一刀让它最后的一段生命无比痛苦。

猫只要还没有被杀死,尽管它承受了终将死亡的宿命,但仍然竭其所能以求活命。死并不可怕,死亡就是睡着,但那种到达死亡之前的求生挣扎却令我恐惧。动物不懂自杀,所以它不得不为求生努力到最后一刻。如果我处在它这样的境地,我会怎样?谢三强的姑姑最后的一个多月整个身体发黄浮肿,无法排泄大小便,靠打利尿剂排泄,无法吃东西,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她眼神里的绝望和求生的渴望,让我现在想起都不寒而栗。如果我也到那个地步,不如让我死了吧!

持续低烧有四天了,感冒药也吃了四天了,为什么症状不见缓解?长期低烧是很多疑难杂症的表现,莫非……我恐慌起来,不由得加快了步子。酸痛感越来越重,脚步越来越迟缓,回到房间,倒在床上,竭力想要入睡,却噩梦连连。被阳光照耀的私处,一圈圈赘肉的裸体,插满管子的身体在我梦里重重叠叠。我一个激灵,这样活着,做人的尊严在哪?活着的尊严在哪?我给谢三强打了电话:“送我上医院,如果是不治之症,就让我死了算了。”

“那你写下来。”谢三强在电话那头轻笑着说。

挂了吊针,症状当晚就减轻了。三天后,我觉得身轻如燕。仅仅是一场比较顽固的感冒!但不知怎么的,我又想起了那只猫,我觉得我只是偶尔捡回了一条命,而它的命运,在我那纯属意外的一掷后急转而下,尽管我没有亲见它最后的死亡,但它还能是活着的吗?只是,对比之下,我并没有觉得重生之后的欣喜!我只感到命运的无常,做为生物的无奈。

写下来,谢三强又说写下来。写下来就是遗嘱了,写下来就是凭证了。

那么,我就写吧。

 

 

元旦前,接到外贸订单,厂里又忙了起来。我常常觉得疲倦,只要连续加两个晚上的班,而且只是加到十点左右,就会感到体力不支。但是,就在上半年,我还能前后半夜连轴转。我都四十五岁了,我想该轻松些了。

谢三强总坐在电脑前打牌。

因为一个扣子,整道工序都出了问题。车间主任赶来问我:都已做了好几千件了,怎么办。“去问谢三强!”我的声音很大。

订商标的人手不够,另一个车间主任又来告急。办公室主任最近摞摊子走人了,这种事都得我来管了。

“去问谢三强。”我继续头也不抬地说。

电话响起,是样衣间打上来的,让我定夺要哪个款,我说:“你们找谢三强。”两分钟后,谢三强从对面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车间主任。他站到我面前,用手敲我的办公桌:“开玩笑吧!你?这种小事都要我管?”

“是没你打牌这件事大!”谢三强瞪大了眼,然后掐了烟,一幅息事宁人的表情,嘟嚷道:“吃错什么药了!”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去车间了。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顺理成章了。谢三强打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原来我以前那么辛苦,全是自找的。

 

腊月二十七,大姐揣着几张存折来找我:“想着这几天你该空了,这是亮亮今年挣的,你帮我把钱取出来,亮亮说尽管他花不了钱,但这么多钱抱一晚睡也是好的。”

我加了加,竟有五十多万。亮亮今年在网上打五张牌赢了那么多!去年是二十多万,前年不到十万。再往前的一些年,就还要少些。没错,他的赌技越来越好了。亮亮从小脑子就特别好使、

“你就取个整数,五十万,年后再帮我弄个五十万的存折吧。”

年三十,载着五十万现金去大姐家,看我的外甥亮亮。

五十刀簇新的百元人民币摆在亮亮的床上了。亮亮让我一刀一刀地给他,每一刀他都仔细地把玩过,最后又让我把五十刀钱扎成一捆。我没法把五十刀钱整齐地绑在一起,就找了只布袋,把袋口扎紧,亮亮紧紧地搂着这只布袋,闭上了眼。我关上门,退了出来。有风,冷,我觉得难受!

午夜十二点,村子里鞭炮声大作。大姐嫁在自村,她家的房子是十年前我父母的老地基翻盖的,当时一半的钱是我的,她建的时候,在三楼给我们另外三个姐妹各留了一个房间。二姐三姐从来不在这过夜,我也只是每年象征性地来这住一两天。这些年,只有大姐没向我要钱,二姐三姐每年都向我借钱。二姐三姐不知道亮亮这么能赚钱,她们只知道,亮亮现在有月工资四千多,大姐因为要照顾亮亮,政府也发给她工资,每月也有一千多,两个人生病都享受医保。她们说大姐命好,亮亮是在复员前的三个月被查出脊椎炎,复员前被评为三等残废,如果复员后再查出,那么亮亮早就成灰了,不可能到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但那叫好好地活着吗?

臀部每隔几个月就会肿起来,有腥臭的液体要流出,不得不到医院里住个十天半月,把炎症消消掉,但其实炎症从来没有彻底消掉过,情况好的时候也坐不起来,不会自己转身,腰以下没有知觉,手能动,但我每见他一次,就觉得他手的敏捷程度比上一次差。两条腿越来越瘦越来越瘦,瘦得真成竹杆了。亮亮的活动范围就在床上,大小便都是大姐在床上料理的。大姐的工作就是照顾他,不管什么时候,我每次见到亮亮,他都是干干净净的,亮亮身上没有一颗褥疮。消毒通风大姐都做得一丝不苟,亮亮在床上这么多年了,屋子里也没有特别的异味。但大姐快六十了,亮亮三十三岁了,大姐还能这样照顾亮亮多久?

在陌生的床上我总睡不好,尽管那张床还是我未嫁时睡过的。凌晨四点,在零零落落的鞭炮声中我起来了。亮亮的房间里居然还亮着灯。我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在鞭炮声间歇的静寂中,我听到里面传细碎的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趴到门缝上细细一瞧,母子俩竟然一张一张地在数钱。

我转身就走。

想到夏天的时候,我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自理,却还在床上遥控整个厂子的运行。人生何以要如此狼狈?如果再次回到那种状况中,不如让我死了吧。

正月初一吃过中饭,要回去前,去亮亮房间。亮亮已经把身份证和五十万块钱都放到布袋子里了。亮亮说:“小姨,你帮我去存了。家里放这么多钱毕竟不安全。”

我点点头。亮亮又说:“小姨,你厂子里资金周转不过来的时候,你就说一声。”我笑笑,没说话。亮亮那么会挣钱,是在减轻我的负担,我二姐三姐说得没错,如果复员后得这个病,大姐和亮亮就成了我得在床上遥控厂子的一部分理由了。但我又想起女儿说的话了:“妈妈,你不必这样劳碌吧?”

“小姨,我活不长的,像我这种状况,最多也就再活个三五年,我要活着的时候为我妈多存点钱。不过,其实,为我妈多存点钱那也是瞎话,我妈用得了那么多钱吗?只是,我数那些钱时,才觉得自己活着还有点用处,否则我活着一点念想都没了。有些人削尖脑袋都挣不了那么多钱,我一个残废人却轻轻松松地挣了,想想我就得意地能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想活,但是我死了,我妈怎么办?你能帮我照顾我妈吗?我若走了,我妈也会很快就死,我妈把照顾我当成她活着的全部意义,我一走,她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怕也活不长。但也说不定,我一走,我妈能活得更好,如果小姨你能在最初的日子里多陪陪我妈的话,我留给她的钱能让她过得舒服些的。”

我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在亮亮这样聪明的人面前,话是多余的。亮亮把一切都看透看明白了。可是,我怎么敢答应在亮亮走后照顾大姐。大姐不会缺钱,精神上,我怎能取代亮亮,心理上,我又能给大姐多少安慰?

“小姨,求你一件事,我有个战友,精通电脑,年前失业了,我叫他初九来找你,你收下他吧,如果他没有用,他的工资我来发。”

“好,哪怕他真是个白痴,看在你的面上,我都收下,况且只要是人,总会有点用处的。我那儿正缺一个办公室主任。”亮亮笑了,这样的笑容我很久很久没见到了,我心里一阵酸痛,这一刻,我确定亮亮是真的不快乐。我也知道了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我拎起布袋,转身,迈步,关门。

我觉得冷。觉得痛。

屈指算来,亮亮这样的状况已有五年了。这么多年来,我终于设身处地想想他想想大姐了。

如果我到了亮亮这样的境遇,不如让我死了吧,我不是亮亮,没有哪个至亲的人需要我屈辱地活着来换得她活着的意义。到那个时候,我的女儿我的丈夫没有我会活得更快乐!

写下来,写下来。尽管没和谢三强交流,我也能想象到他一定会这么说。

 

 

正月初八,开业。过了十六,才开工。休息了半个多月,但是坐到办公室里,面对那些数据,面对处理不完的杂事,我常常觉得疲倦。睡眠质量差,多梦,易醒,腰痛,老忘事。我想,也许我是厌倦了这种高强度的生活。越来越多的事情被我推到谢三强身上。谢三强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些不解,他私下里跟人说我大概是到了更年期了。

陈洪身上散发着年青的气息和亮亮没病之前是如此相像,真令人怦然心动。这样的人在你眼前,想方设法逗你开心,够赏心悦目了,况且他还能干,办公室的杂事他安排得井井有条。

陈洪的到来,还让打样的师傅轻松许多,他能轻松地进入我们同行的网站,大公司里的设计图片他很轻易地就偷来了。那些厂的密码对他来说似乎是不存在的。他说盗QQ号也是很容易的事,进入别人的邮箱只要有心也不难。传说中的黑客也就是这个样子吧。但是他说他是黑客中的菜鸟,只能唬唬不懂电脑的人,如果他水平真好的话,他就去改银行系统的指令了,轻轻松松就让自己的存折上多出好几个零,还打什么工呀。

疲倦的时候,就去厂办公室,听陈洪天南海北的胡侃,聊天挺能让我心情舒畅。我觉得疲惫次数越来越多,也就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耗在厂办公室了。有一次,当我坐在陈洪对面哈哈大笑的时候,看到谢三强虎着脸站在门口。我不安地站起来回自己的办公室。

谢三强跟过来,关上门,逼视着我,压低着嗓门吼:“别忘了自己的年纪和身份,别弄出笑话来。”说罢拂袖而去。

我觉得累,还有心慌,那不该全部是陈洪年青的气息,热情的眼神带来的。

我有多少年没有体检了?

 

早期慢性肾炎。怪不得近来总觉得累。谢三强笑着说不是绝症,顶多是富贵病。别累着,心情愉快,积极治疗,应该没问题。

厂里的事基本扔给谢三强了。我考虑更改厂名,更改法人代表。把家和公司分开。我是我,厂是厂。对谢三强的能力我有些怀疑,十几年前我在家带女儿,他一个人管理厂子的那几年,工厂常常要加班,但居然每年亏损。我计划把现有的房产现金分成两份,一份女儿,一份我,厂子归他,厂子的盈亏我就不操心了。以目前的物价,我那点财产够我慢慢耗上一些年了。

手续办好,又两个月过去了。这期间,有一次,谢三强告诉我,辅料供应商的三十八万已入账。我嗯了一声,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想问问去年他们的态度如此强硬,现在怎么又还了,可一转念,又懒得问了,反正钱也是厂里的钱,是谢三强的事。

更改厂名后最初的一段时间,谢三强回来会跟我说说厂里的事,有时也会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渐渐的,他不说了,我也从来没有问。每个月,谢三强都会给我一点钱,这就表明厂子的运行状况良好。

那些日子,早晨上公园散步,白天逛逛街,上上网,自己做调理营养餐,晚上早早休息。摆脱了厂里琐事的纠缠,疲倦感轻多了。与人交往,没人相信我是个疾病缠身的人。有时,去厂里坐坐,听陈洪胡侃。一星期去一次大姐家,在亮亮房间里默默坐一会儿。我有和亮亮聊天的冲动,但总挑不起话头。有一回,在大姐家碰到了陈洪。然后就有了默契,每到周日,我就接陈洪去看亮亮。

这时候,陈洪跟着亮亮叫我“小姨”了。有陈洪在,亮亮的房间就有了生气。他们两个聊天,我只是坐着听他们说,亮亮的话居然比陈洪还多。我不由地想象亮亮还健健康康的时候两人在一起的情形。

两张都很年轻的脸。但截然不一样的人生境遇。那只意外身亡的猫又跳出来折磨我了。猫和人在本质上能什么不同?谁知道什么时候,陈洪也出一个什么意外呢?就像我之前可曾想到过会罹患慢性肾炎呢?

在亮亮的房间里,我开始思考假若慢性肾炎恶性发展成肾衰竭怎么办。一百次两百次我都想若到了那个地步,不如让我死了吧。

终于向谢三强提到这事,他还是轻笑着说:“那你得写下来,不写下来别人还以为我谋杀呢。”

我开始一次一次在纸上写这个遗嘱,涂来改去,一叠便签撕完了,最后写下这么一句话:在病情加重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前,比如出现肾衰竭现象时,我放弃治疗,让我死了算了。在第二叠便签快撕完的时候,这句话变成了:疾病加重的时候,在抢救和死亡之间,我选择有尊严地死去。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我死后,我名下的所有财产留给女儿谢玉涵。加上台头,签名,公证后这应是一份完整的遗嘱了。

谢三强看到这份草稿,不再轻笑,他认真地说:“未必你非得这么做?也有可能,到那时候你想活呢?”我默然。

 “况且,我们国家的法律不主张安乐死。”谢三强又说。他不知道私下里我已经积攒了不少安眠药。

“得找个律师咨询一下,让这份遗嘱合法化。”我说。

 

又一次去看亮亮,这次我带着手提电脑。他们聊起了破解密码。亮亮说:“小姨呀,你以为我真的是打牌水平超好,我输的时候,就靠技术了。”两个人都说一般的QQ密码只要在这台电脑上登陆过,用不了几分钟就破解了,如果不相信,他现场就可以破一个给我看看。

我打开电脑,QQ的使用记录上有一个陌生的号码,630990299,不是女儿的,也不是谢三强的。我说那就破这个QQ密码吧。两个人搞了半个小时,还真上线了,我笑他们吹的牛皮还不算大,陈洪也取笑我说:“这个号上只有一个好友,是小姨你的情人吧,里面的聊天内容我们就不看了,新密码你自己来按自己记住。”

下一次打开电脑,QQ上首先出现的就是这个号,我下意识地就输入了新密码,唯一的那个好友名字叫真的,630990299的网名叫爱你。合起来读:真的爱你。进入QQ空间,有许多照片。照片上的人是雪莉,厂里的,风景区的,餐桌上的,酒吧里的。哦,当时这台电脑是放在办公室里的。原来雪莉用过这台电脑。照片上的雪莉可真漂亮,平时我怎么只觉得她能干,没觉得她漂亮呢?女人脱了工作服,穿上得体的衣服,化个淡妆,还真能让人眼睛一亮。长裙拖地,小腰身的西装,宽边的太阳帽,毛领大衣,泳装,每一张都那么妩媚漂亮,真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呀。她比我小十二年,我四十六,她三十四,十二年的时光是什么差别。她的美丽刺激了我,我使劲想十二年前我是什么样子的?十二年前我在干什么?结论是日夜为厂子为家操劳忙碌,顾不上打扮。我是在近几年,才开始在衣着上费钱下力的。我一页一页地跳过,最后一张,竟然是雪莉和谢三强相拥在一起的合影,图片上传的时间是在三年前。

于是,我点开聊天记录。630990299是黄钻,是黄金会员,异地聊天记录都一句一句地呈现在我眼前。他们聊到了房子,提到过一笔二十多万的装修款,还细细地讨论过我的遗嘱,还提到了假若我死了,他们重组家庭的可能。雪莉是有家的,我记得她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我关上QQ,对自己说,这没什么,这无非是一件我不该知道的事。一旦知道了,就必须去习惯的事。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只是对周日更多了一份期待。陈洪和亮亮聊天的时候,我并不能插进话,但是我喜欢这样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说。

谢三强对陈洪越来越不满意,说陈洪消极怠工,我离开厂后,打样的事他就不管了,差他做杂事常要偷懒。我听着但一句话也不说。我不知道陈洪知不知道谢三强对他的埋怨。在陈洪身上,我看不到,他和谢三强之间有什么矛盾。他总说老板人厚道的,没想过跳槽。

有一阵子,厂里特别忙,一连三个周日陈洪都要加班。第三个周日的下午,我去了厂里,每个车间,每个办公室我都去逛了一圈。谢三强不在总经理室,在车间。 陈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我知道,加班其实是车间的事,安排得当的话,办公室不会特别忙。

我站在陈洪后面有一会儿了,他都没察觉。我冷不丁“嗨”地一声,他猛地转过身来,脸上竟是受了惊吓般的表情。然后他笑了,做势要拥抱我,我也笑了。泡茶,喝茶,聊天,正开心。谢三强出现了,让陈洪去处理一件事。刚回来坐下,没几分钟,谢三强又在门外大声喊,说是卸货的人手不够,让陈洪赶紧一起去卸货。我小声说:“你们谢老板抢你饭碗啊,他都成办公室主任了,看来你迟早得失业。”

 我又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只好又到整个厂区转了转,在过道上,我看到谢三强和陈洪都在仓库门前,谢三强满面怒容地在骂某个人,陈洪淡然地坐在石头上抽烟。他居然在这个地方抽烟,服装可是易燃品呀,谢三强是怎么管理的?这么一小车服装,没必要总经理和办公室主任一起上阵干吧。我想了想,还是坐到了车上,回去吧,回去吧,厂子都与你无关了,别在这儿招人嫌了!

我开始设想,假若陈洪失业,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在亮亮的房间里,我甚至想提出我出钱给他们两个人搞个公司,陈洪具体做事,亮亮幕后策划,两个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是能赚钱的。再一想,终觉不妥,亮亮自己差不多就能有一百万,亮亮根本就没有办公司的念头,他活着的兴趣和意义不在这事上。我拿钱单独给陈洪,那又算什么?或者我可以借钱给他,让他自己去创业,但这事得由他开口,我怎么可以主动提呢?

 

女儿从巴黎回来了。她说她不想立刻来厂里帮忙,她想先去上海北京找机会发展,等山穷水尽的时候再回来。她用了“山穷水尽”这个词。难道得等她败完她名下的那份财产才肯收心。忽然间,我觉得不该那么年青就给了她这么一大笔钱。我想反对,至少也要设法限制她用钱。但谢三强说女生外向,女大不由娘,她都二十一了,随她吧。女生外向,可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她不就是我们的全部吗?她若不好,我心能安吗?谢三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还是操心你自己的身体吧,保养好,多活几年才是正事。

我只有闭嘴。

 

刮秋风时候,我又得了一场感冒,这场感冒让我在医院里住了十天,疲倦乏力骨头酸痛折磨了我十多天,我知道我的免疫力又一次下降了。我住院的那十天,厂里正赶着出货,谢三强只是偶尔来医院看一下,他让我二姐来照顾我。厂子忙起来会怎样,我是知道的,所以对谢三强带着歉意的那张脸,我笑笑。

离出院还有三天,女儿回来了。谢三强接我出院的那晚整晚没有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女儿跑到楼上的平台给谢三强打电话,一顿指责,谩骂的话我都听不下去了。这是个被我们宠坏的孩子,从小就没大没小,尤其是对她父亲。我静静地站在门内,看着在阳光下激动地走来走去的我的女儿。

 

再一次坐到亮亮房间里的时候,我开始忖度,我和亮亮谁会先走一步?我开始更长时间地留恋在亮亮的房间里。陈洪不在的时候,我和亮亮之间很少说话。但就是沉默着,我也觉得懒懒地斜躺在亮亮对面的沙发上很自在。有时候,我会跟亮亮说说谢玉涵,我管不了她怎么花钱,不知道她在上海混得怎样了,但是她账上的钱几万几万地被提走,我是知道的。我说的时候,亮亮并不答话,我也只是自管自地说下去。更多的时候,亮亮打他的牌,我发呆,或者上网。安静且心安。有一次,亮亮忽然对我说:“小姨,你可别想不开呀!”

“想不开”这三个字,无穷无尽的意味。是别寻死还是别赖活,是别在意谢三强,还是别关心陈洪的生活,是别想着不肯安定的女儿,还是别在意越来越少的钱……亮亮呀,亮亮呀,小姨我,有时觉得心里通透着,有时又觉得是浆糊一团。

 

快过年的时候,整理东西。我和谢三强的结婚证,户口本,女儿的出身证,存折,现金,重要的信件,结婚后陆续添置的玉器金器都分门别类地放在我们的保险箱里。一个包装简陋的首饰盒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取出打开,是枚银戒指。那是二十三年前,谢三强送我的定情物。嗯,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一件件的往事。那颗玉坠子是我们扭亏为盈那年买的,钻石项链是结婚十周年的礼物……一样一样拿出来仔细看,又重新放回去。东西重放好,二十三年的岁月竟然也重演了一回。

原来人生是如此简单!

锁好保险箱,我手上还拿着一个文件袋。是我的那份遗嘱。我读了一次又一次,才放回保险箱。

倒了杯水回房间,在门口,不小心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人往前冲,身子倒在写字台上,杯子砸在桌上,我伸手去拿杯子,杯子没拿到,却听到“砰”一声响,我把手提电脑划到了地上,接着杯子又蹦跳着砸到电脑上,杯子碎成几片。我呆呆看着一地的狼藉,叹了一口气,去拿了扫把,清扫吧。

然后,我坐在空空的写字台前,很久很久,最后,我拿出一叠便签,找出复写纸,夹好,很快地工工整整地写下这句话:

玉涵:如果我意外身亡,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想看着你结婚生子。母字。

想了想,又按上了手印。

我把这一式两份分别放进两个信封。一份锁入我和谢玉强的保险箱,一份锁入女儿房间的保险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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