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期  
      新锐
消失
赵斐虹

 

儿子三十八岁生日那天,水娟用整整一个下午炖鱼头,飘出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楼道,惹得进进出出的邻居们直吸鼻子。水娟向每个与她打招呼的邻居解释:今天是国勇生日,国勇喜欢吃炖得透透的鱼头。今天孙子也会回来吃饭,孙子吃性随他爸爸,也喜欢炖得透透的鱼头。有这样一个大鱼头了,只需再做几个清淡的蔬菜,就足够他们祖孙三个吃了。

三点半,水娟把炖鱼头的锅从炉子上拿了下来。她盘算,五点左右,父子俩都到后,用大火热一下就可以了。然后她锁门去接读一年级的孙子。水娟坐的是公交车,路上堵了一会儿,等她到的时候,老师说,阳阳刚被他妈妈接走了。

水娟拿出手机想给阳阳妈妈打电话,踌躇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她不喜欢和前儿媳多废话。回家的路上,水娟买了一大捧打折的鲜花。儿子以前在美佳生日的时候总会给她买一束鲜花,但是从来没见过美佳给他买鲜花。有美佳在,她不好意思买。现在,美佳变成了前儿媳,做妈妈的总可以给儿子送鲜花了吧。捧着这一大捧怒放得几乎快要凋谢的玫瑰花,水娟感到有过节般的喜庆了。

五点,国勇没来。五点十五分,国勇还没到。给国勇打电话,手机响了,但是没人接。嗯,这个时候国勇应该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五点半,五点四十五分,六点,六点十五分,每隔十五分钟,水娟就打一次电话,电话那头铃声一直响,但是始终没人接听。到七点的时候,电话那头的提示就变成:您拔的电话暂时联系不上。

水娟只好给美佳打电话,这是他们离婚后,水娟第一次给美佳打电话。儿子儿媳离婚有半年了。美佳客气地叫她阿姨,问她有什么事。水娟迟疑着,斟酌着措词,电话那头传来阳阳和小朋友打闹的声音,然后听到美佳呵斥阳阳让让小弟弟的话。水娟听清楚了,那边只有美佳一个大人,她本来是想问国勇在哪的,终觉得不妥,就改口说:“阳阳吃过饭了吗?国勇昨天说带阳阳过来吃饭的,阳阳怎么没来呢?”

“我不知道这事呢。阳阳,爸爸说过今天带你去奶奶家吗?”

“没,爸爸去年说过给我买变形金刚的,到今天都没给我买。”

水娟匆匆挂了电话,她怕阳阳扑上来抢电话闹着要和爸爸说话,向爸爸要变形金刚,只要她挂了,美佳是不会主动打过来的。阳阳呢,没有妈妈的允许,也不会打电话来。水娟总觉得孙子和她有些生分的。她私下里恨恨地想,那都是美佳搞的鬼。

 

那晚很晚的时候,国勇给水娟发过短信:妈妈,我去外地出差了,回来后会联系你。但是,水娟看到这条短信,是在一个月后了。水娟这个年纪的人大多不会用短信功能,眼睛花花的,捧着手机盯着小小的屏幕打字,累人,就是读短信,也挺费力。所以,水娟从来不读短信,反正,也没人给她发短信,她收的短信都是些垃圾短信,以往,等手机短信爆满了,国勇会一条一条替她删除。但这一次,是读四年级的外孙女蓉蓉删除的。

那天是蓉蓉生日,阳阳过来吃饭。两个孩子有一阵子没见了,你追我跑在屋子里打闹。水娟的手机响了,是短信,两个孩子扑过去抢手机。蓉蓉抢到了。阳阳抓着蓉蓉的衣角,手使劲向上伸,想把蓉蓉的手臂攀下来。蓉蓉高高地举着外婆的手机,把里面的短信一条一条读出来。读到那一条,她跑出去大声喊:“外婆,妈妈,舅舅有短信发过的,舅舅出差去了。”水娟接过手机,戴上老花镜,把这十几个字细细地读了一遍,心里忖度,就是出差也不用那么久呀。正想着,又一个短信发进来了,巧了,竟是国勇:妈妈,我换公司了,在杭州。过年回来。

国英一边端菜,一边说:“妈,弟弟换换环境,也是好的。快四十岁的人了,能照顾好自己的,你就别老担着心。”

水娟想,你有老公孩子,这个弟弟你当然不操心,国勇是我儿子,如果连我也不关心,还有谁关心他。但是这个话,水娟没敢说。水娟有些怕女儿国英,当初,国英犟着头嫁给这个她始终看不上眼的女婿,刚结婚的那几年,他们的日子确实过得很紧巴,她这个做妈妈的,没有伸手帮一点,冷嘲热讽的话倒说了不少。后来,他们日子越过越好,逢年过节也会回来看看她,现在第二个孩子都读四年级了。当年为女儿着想的反对如今却成了她的顾虑,女婿一沉下脸,水娟的心就会不由地紧了紧。

过年回来。离过年时间倒也不长,也就一个多月。算上刚过去的一个月,与儿子分开也就两个多月。就当儿子又去读书了吧。水娟这样宽慰自己。要知道,除了国勇读大学的四年,水娟从来没有和儿子长时间分开过。

对儿子,水娟没什么好抱怨的。从小到大,国勇都让她舒心,做学生时,一直都是好学生,成绩优秀,从来没有什么事要大人操心的。孝顺,大学毕业那年,国勇的父亲去世,怕水娟一个人在家太抑郁,二话没说就放弃留杭的机会,回来工作,母子俩住一起。结婚后,国勇也基本每天回来看看她,陪她说会话,有事回不来,也会打个电话给她。但,现在,国勇怎么了?

 

过年的时候,国勇也没有回来。只在年三十中午收到一个短信:忙,不回来了,一切都好,勿念。连“妈妈”两个字都没有。

水娟觉得抓狂,她打电话找国英,但没等她开口,国英就说:“国勇说今年不回来了,妈,要不,你到我们家来过年吧?”水娟听国英的口气,“要不”,她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在家过年就很好。”女儿“嗯”了一声就挂了。女婿的一大堆亲戚都在女儿家过年,年夜饭就够女儿忙了。

水娟又打美佳电话,美佳照例又喊阿姨,问有什么事。水娟说:“给阳阳准备了压岁钱,阳阳什么时候能来?要不,年夜饭让阳阳过来吃?”

美佳笑出了声,说:“阿姨,年夜饭要去外婆家的,阳阳等国勇回来再一起过来吧。”美佳的笑声让水娟觉得身上爬满了虱子,此刻,她是那么厌恶美佳,比国勇第一个女朋友还让她厌恶。她很想立刻摔了电话,但是“国勇什么时候回来?”这句话未经她大脑允许,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我不知道,得问阳阳,阳阳,中午你爸爸电话里怎么说的?”

“爸爸说过几天会打电话给我,然后带我去买玩具,没说哪天回。”

国英和阳阳都接到过国勇的电话,国勇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放下电话,水娟酸酸地想。

就在这个春节,水娟学会了发短信。

 

转眼五一了,水娟还是没有国勇的消息。漫长的三个多月,连短信也没有一个。水娟发出去的短信呢,就像石沉大海。有时候水娟想国勇一定出什么事了,但其实她很确定国勇没出什么事。每到月底水娟去交水电费电话费,都被告知已经交掉了。这就说明国勇在那几天回来过,只是没来看她。有一个月,交话费的那几天,电信局一开门,她就站在门口了,她想堵住国勇。但不久,她就知道交话费的点不止一个。再后来,国英又告诉她,国勇不用回来在杭州也能交。尽管如此,水娟还是常常去交费点转,有时候,在等待的椅子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阳阳来水娟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刚离婚的头几个月,阳阳每星期都跟着国勇过来,国勇去杭州后,最初的几个月还能来每过一两星期就来一次。现在,水娟得给美佳打好几个电话,阳阳才会来一次。美佳接电话的时候,很有礼貌,说:“阿姨,好的,阳阳不在,他回来我跟他说。”可有一次,水娟分明听到阳阳在电话那头大声啸叫。有时,美佳说:“你自己跟阳阳说吧。”阳阳答应得好好的,可到点了却不来了。于是,水娟就想起国勇的第一个女朋友慧莲了。

国勇毕业多没久,就和慧莲好上了。两个人就住在水娟家里。慧莲描眉画唇,夏天吊带衫,冬天短皮裙,说话嗲嗲的。两个人回来就锁在房间里,吃完饭筷子一摞又躲回去,水娟听得到儿子的欢声笑语,却很少能和儿子说上话。换下的衣服在房间里堆成山,都是水娟一件一件替他们洗。他们在一起,水娟总觉得不踏实。但国勇看慧莲的眼神腻得都能淌出蜜来,水娟也就只有把一肚子的不满咽下去。让水娟揪心的是慧莲居然怀孕了,这迫使水娟下定决心。于是,在一个早晨,水娟在洗手间堵住了国勇,只说了一句话:“这样的女人不着家,不适合你的。”

之后,就是美佳了。美佳第二次来水娟家里找国勇,国勇不在,水娟正在换卫生间的电灯炮,却怎么也拧不进去。美佳就说阿姨我来吧,先去关了家里的总电闸,再爬上椅子去换,拿着灯炮对了对,说:“阿姨,这个灯炮不配型的,家里没的话,我去买一个,楼下的五金店里都有的。”这么一个灯炮,让水娟立刻喜欢上了美佳。但现在,水娟却想,假若当初慧莲把孩子生下来了,也许,国勇现在还在她身边吧?

婚前,水娟想和国勇他们一起住,但所有的人都反对,又不是没有房子,你一个老太婆夹在他们新婚夫妇间,算什么呢。于是,水娟就要求他们晚饭回来吃,但是美佳笑着说不,理由倒也说得合情合理:她常常要加班,饭没个准点,有时候都到吃饭的点了,又突然有应酬,妈这里呢,饭又已经做下了,这会让妈很不便的。水娟的心就在那个时候咯噔了一下。

但这个咯噔怎么就慢慢地就变成了抹不平的罅隙了呢?从水娟发现她的钥匙开不了他们新房子的门起吗?水娟记得某天清晨,那时阳阳还不满一岁,她照例六点不到就去国勇家了,她要帮他们带孩子呀,尽管美佳一直坚持自己带孩子,可她这个做奶奶的,总要尽自己一份心的。后来,国勇给她新钥匙的时候解释说他丢了钥匙,匆忙中换了没来得及给水娟。但水娟从此再也没有用钥匙开过他们家的门。

 

五一节,天气晴好,水娟买了一把仿真枪去看阳阳。进屋,看见阳阳穿着倒背衣,拿着一个拖把,在拖地:“妈妈说,拖完客厅的地,才可以出去玩,兵兵在楼下等我呢。”九岁的阳阳还没有拖把高,两只手扶在拖把柄上,小小的身子弓起来,步履不稳地一下一下地拖着。心疼的感觉一下子击中了水娟,这个美佳,这个美佳,怎么就把男人当奴仆使唤?当年,美佳不给国勇洗衣服,现在,美佳要这么小的阳阳拖地。她泪眼婆娑地抢过阳阳手中的拖把,三下两下就把地拖完了。然后,她走到阳台间,美佳在那里洗衣服,水娟说:“不是我说你,美佳,你是怎么当妈妈的,阳阳才这么小,你就让他做这种事!孩子的骨头都没有长硬,拖把柄会压得他长不高的!你们家才多大,拖地用得了多长时间?你忙的话,叫我一下,我会来拖的。”

美佳双手搓着衣服,抬头看了一眼水娟,笑了,就在这一笑中,水娟想起,类似的对话,在很久以前,在国勇和美佳还没孩子的时候就发生过了。那时候,白天,当国勇和美佳都去上班的时候,她常常去他们的新房,看看有什么需要她要做的。她发现:他们两个的衣服是分开浸在脸盆里的,第二天再去,国勇的衣服还在脸盆里,美佳的衣服已晾晒出来了。她就对美佳说:“你工作忙的话,国勇的衣服就叫国勇带回来,我会洗的,国勇上班很辛苦,回来还要洗衣服,多不好。”美佳笑笑,不说话。可是有一次,美佳笑着说:“妈,我也有工作的,我的工作压力也很大,家里的杂事那么多,都是我干的,三十多岁的人了,自己的衣服总要会洗吧。况且洗衣机就放在这里,国勇怎么那么懒,放一下都不可以呀。妈,我是老婆,不是老妈子,我可不惯老公。”那些话呛得水娟一脸尴尬。

美佳把衣服倒进洗衣机里脱水,然后喊:“阳阳,你出去玩吧,记得明后天去看看奶奶。”阳阳欢呼雀跃地跑了出去:“奶奶,明天见。”接着水娟听到阳阳高声喊着“兵兵,兵兵”,楼下又传来另一个孩子同样欢乐的回应声。多么可爱的孩子呀,水娟感叹。就在这时,水娟看到美佳的脸沉了下来,她并没有反驳水娟的话,但是一声不吭,进进出出收拾屋子,仿佛水娟并不存在。水娟跟在美佳身后,从阳台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客厅,终于觉出了自己的多余。水娟觉得确确实实是自己说错了话,她想道歉,但这话又怎么说呢?况且她心里并没有真的认为她错了,她只是说了不该说的正确的话。她只好讪讪地向美佳道别。

身后“砰”的一声巨响,那是美佳关门的声音。

第二天刚过中午,水娟听到敲门声,是阳阳,进门阳阳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兴高采烈地说:“奶奶,我去楼上小强哥哥家玩。”轻脆的关门声后是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快三点的时候,水娟炸了一盘薯条,拿了两个苹果去小强家。两个孩子在电脑前玩得正起劲,薯条和苹果并没有吸引两个孩子的注意力。水娟再三催促后,阳阳抓了一根薯条往嘴里塞,皱了皱眉,说:“炸得太老了,怎么没有蕃茄酱?”水娟赶紧去拿蕃茄酱,撕好,放在一边。然后就站在他们身后看他们玩游戏,只见屏幕上一片刀光剑影,两个孩子不断的发出惊呼声,但是水娟一点也没有看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惊呼。四点多的时候,美佳来电话了,她就在楼下等阳阳。阳阳一边下楼,一边对水娟说:“你要对妈妈说我看了一下午的书哦。”阳阳走后,水娟发才现,一整个下午,她都没和阳阳说上几句话。如果她不拿薯条和苹果上去,她几乎没见着阳阳。她想,也许,她该去买台电脑了。

 

国庆长假了,还是没有国勇的任何消息。水娟生日那天,倒是收到了一条短信:生日快乐。短信一响起,水娟就回拔,但那边已经关机了。水娟拿着手机,怒火中烧,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地发出啜泣声,后来她倒在床上,痛哭起来。猛的,她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国勇的房间,看到什么抓什么,抓到什么扔什么。一地狼藉之后,她的情绪才平稳下来。简单的晚餐后,她开始彻底清扫国勇的房间。

抽屉一个一个拉开,柜子一个一个打开,衣服一件一件堆到床上,重新叠过,连床底下贴了封条十几年没动的纸箱也一个一个全部撕开了。水娟在庞杂的物品中艰难举步,把东西重新归类,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提醒她,国勇曾经真实地存在过。他在这个房间睡了二十多年,从小学起,到结婚前。离婚后,也住过一段日子,后来公司在乡镇设了一个办事处,回来的次数就少些了。然后……现在,他居然不回来了!国勇是怎么了?

水娟在一个纸箱里看到一个密封的塑料袋,她觉得陌生,散乱一地的物品,每一件都经过她的手的,那么多年来,国勇房间从来都是她整理的。疑惑中,水娟拆开了塑料袋,是一套崭新的小衣服,是那种刚出生的婴儿穿的,抖开衣服,掉出几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容灿烂,明媚得让人眼红,竟然是慧莲。可水娟明明记得,在确定要和美佳结婚前,国勇把所有与慧莲有关的物品都清理掉了。国勇什么时候把它们放进这个纸箱里的?怎么还会有这么一套小衣服?

 

转眼又到年底。裹粽子、炒花生、杀鸡鸭、糟肉,搞卫生,每一件事情水娟都自己亲手做。买过年衣服的时候,按惯例,也给国勇买了一件,和去年那件标牌都还没撕掉的新棉袄一起挂在衣柜里。

除夕了,国勇没有回来。水娟又是一个人过的年。对着满冰箱的鸡鸭鱼肉,满柜子的炒货,水娟发了愁。正月初一,水娟拎着两瓶糟鸡肉,去国英家。国英家很热闹。初二一大早,水娟又拎着两瓶糟鸭肉去美佳家,拍了很长时间的门,都没人应,打电话,才知道,美佳和阳阳去新加坡旅游了,回来后阳阳要在外婆家呆到开学才回来。

每个人都很忙碌,都很快乐。每个人都不在意有没有国勇。美佳,终究是外人,国英,女生外向,她只在意老公孩子,可是,阳阳,那可是国勇的亲生儿子,怎么也不想?很多日子,水娟都纠结着这个问题。

 

见不到国勇,水娟分外地挂念孙子。

水娟五月份就去买了电脑,通了宽带。确实,阳阳来水娟家的次数多了起来。水娟心安理得地坐在的阳阳身后,看阳阳玩游戏,阳阳越来越酷似国勇,这让水娟很欣慰。都说游戏不好,可当初国勇念书时,不也每周玩游戏,不也考上了名牌大学?阳阳才读小学二年级,那么多空余时间,不玩游戏干嘛呢?不过,美佳很快就限制了阳阳来水娟这里的时间。通常,不到一个半小时,美佳就来接阳阳回去了,只是阳阳总要赖一会儿再赖一会儿才肯走。水娟高兴地看到美佳的脸越拉越长。再后来,阳阳周日下午去学跆拳道了。周六天气晴好的话,美佳带着孩子到处游山玩水去了。水娟的电脑只在下雨的周六寂寞地工作一个多小时,每个月的宽带费却一分也不能少。这个寒假,阳阳只在刚放假的时候来玩过一次,连日的阴雨,多日不开机,开机的时候重启了好几次,阳阳生气地敲打着键盘。每敲一下,水娟的心就揪一下。

好容易等到开学。水娟找了种种理由去学校看阳阳。天热,送饮料,到下午,怕阳阳饿,送点心。天雨,送雨伞,天气骤然转凉,又去送衣服。阳阳一年四季的衣服她都备置着呢。这天,水娟拿着一盒酸奶刚进校门,阳阳的老师就拦住了水娟。老师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水娟是听明白了,说水娟这样频频来学校,妨碍了学校的正常秩序,对阳阳也不好。渴了,学校有饮水机,饿了,就应该吃好中饭。这次既然来了,就去吧,下次就尽量少来几次。

水娟喏喏着,去了教室。阳阳从教室里出来,看到水娟手中的酸奶,不高兴地说:“奶奶,以后你别来了,老给我送东西吃,同学们都笑话我了。”

水娟把吸管插好,送到阳阳嘴边,柔声说:“喝吧,正长身体呢,要加强营养呢,最近,有爸爸的消息吗?”

“没,爸爸就过年前来过一个电话。”阳阳吸溜着酸奶,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老问爸爸呢,你想爸爸你怎么不自己去找?”

水娟忽然暴怒起来,她用力摇着阳阳的身子说:“你怎么也不想你爸爸,他是你亲生的爸爸呀!他是你亲生的爸爸呀!”水娟没察觉,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出好几个分贝!

阳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奶奶,扭动起身子,要用力挣脱水娟,酸奶从吸管里喷了出来,溅了水娟一袖子。阳阳终于挣脱了水娟的手,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嘟嚷着说:“想有用吗?我都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你怎么也不想你爸爸,他是你亲生的爸爸呀!他是你亲生的爸爸呀!”阴阳怪气的声音,两个孩子在教室门口挤眉弄眼地学着水娟的话。一会儿,又跑出几个孩子,他们你推我搡地在教室门口学着水娟的话。然后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怪笑。

阳阳“哇”地哭了出来。

这以后,阳阳再也不肯从教室里出来见水娟了。

 

天气热了,开了几天空调,水娟感冒了。一连数天,咽痛,咳嗽,白天体温降了,晚上体温又升高了。总觉得胸部闷,怕是心脏有病,老咳嗽,怕是肺部出什么问题,睡不好,怕是神经也出了问题。国英说她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问题的,上半年刚做过体检,她最多得的是空调病,这痛那痛是心理问题,说她纯属没事找事。水娟没听,执意要去住院。医生说这么点小毛病,就要住院,病房哪里会够,但终究还是让她住了。水娟就给国勇发短信:我住院了,妈妈。

住了几天,水娟咳得更厉害了。国英说,本来感冒了抵抗力就弱,还整天和货真价实的病人在一起,不病得更厉害才怪。于是,女婿出面,让她住到了干部病房,双人间,干净,病房外就是小花园。

水娟又给国勇发短信:咳嗽,高烧,查不出病因。我想见你。

发过去,不见回音。水娟悲愤之极,她又发:难道非得我死了,你才肯回来见我吗?

手机仍然寂然无声。

水娟不死心,拔出了烂熟于心,千百次拔过的号码,听到的是:您拔的号码已停机。

国英让医生给水娟做全套检查,结论是感冒。两天后,病房里住进了另一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身子骨弱,怕冷,怕闷,整日里开着窗,不让水娟开空调,只肯让吊扇缓缓地转。水娟出了几身汗后,不咳了,咽也不痛了。这时,水娟自己也着急出院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她要去找国勇。国勇的手机都停了呢。

 

水娟去了一趟杭州,但杭州那么大,国勇所在的格瑞特进出口公司在哪?坐了许多辆出租车,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把她放到某条路口上,告诉她往前走多少路就到了,但是她一次也没有看到格瑞特进出口公司的牌子。难道那是一个小到连公司门牌都没有的小公司?水娟不知道,格瑞特进出口公司就在林立的写字楼中的某一层中。她以为格瑞特进出口公司应该和她从前上班的煅压机床厂那样很样有很多车间,有堂堂的大门。后来,她想到,去电台电视台播寻人启事,也许管用。但她身上的钱不够了,她所有钱都花在打的上了。

回来,水娟问国英上哪个电视台去播寻人启事。国英瞪大了眼:“妈,你开玩笑吧?寻人启事,国勇不是好好地在杭州吗?就在格瑞特进出口公司!”

水娟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哪里有这个公司,我把整个杭州都找遍了,都没有看到这个公司,而且他的手机都停机了。”国英狐疑地去打电话,那边居然有铃声,只是国勇没接。半小时后,国勇回过来了,国英按下免提,水娟听到国勇在说刚才开会不方便接电话,前段时间去日本出差了。水娟扑过去,抢过话筒,有很多话要说,结果却只是一声一声地喊着“国勇国勇”,带着哭腔。电话那头先是沉默,接着传来一片嘈杂声,然后“啪”的一声,那边挂了。

水娟失声痛哭起来。国英轻轻拍拍水娟的肩膀,那应该有安慰的性质,但是她说: “国勇的朋友都知道他去杭州了,亲戚们也知道,尽管联系不多,可国勇没有失踪,你怎么可以去电台电视台播寻人启事呢,那不是闹笑话了吗?”

“你总不至于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母子失和吧?”女婿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句。

她看明白了,国勇不想见他。可国勇为什么不想见他?

十几分钟后,水娟的手机响了,是国勇的短信:刚才老总找,工作很忙,过些天再联系。

 

又到国庆长假了。水娟的期待又落了空。她真想再一次跑到杭州,她想,随便什么电视台或者电台,她闯进去,轮番地播寻人启事,总有一天,国勇会看到会听见的。不管怎么说,总得见到国勇,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妈妈?但是女婿的话“你总不至于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母子失和吧”又时时在耳边响起。水娟想:我不播寻人启事,难道别人就不知道我们失和了吗?

的确有邻居问水娟,很长时间没见到国勇了,他现在怎样了?对这种询问,水娟一概说:“前些日子国勇刚回来过,晚上八点到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杭州了,工作忙。”日子久了,这样的关心日渐稀少,相熟的人习惯了水娟总是一个人。水娟也不得不习惯了。客厅里,原先挂国勇照片的地方被贴上了风景画。国勇买来的东西也一样一样被清理出来,锁入国勇的房间。好在,这么多年来,国勇操心买的东西很少,清理起来,很方便。水娟把国勇的房间门锁了,并在门框上镶了一面大镜子。这样,水娟进进出出的时候,就看不到国勇的痕迹了。

 

有一天,有人问水娟:“国勇和美佳复婚了吗?”他说他在商场看到国勇和美佳带着阳阳在逛街呢。又有一次,有人告诉水娟,他在宁波的香溢度假村看到国勇美佳和阳阳了。

水娟就心急火燎地跑去找美佳。她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佳从楼梯上逶迤着下来,手臂上挽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可不是国勇。可是不久,在美佳家楼下,水娟自己也仿佛看到国勇。那一次,她看到美佳带着阳阳站在他们家楼下,不久,一辆黑色的轿车停下,一个穿米色西装的男人下车为他们母子俩拉开车门,那男人回头的那一瞬间,水娟觉得他就是国勇。水娟追着汽车跑过去,可马上发现那是徒然,她依稀记下了那辆车的牌照。数字没记全,但浙A是确定的,这可是杭州牌照呢。她赶紧拔打电话,先是国勇的,然后是美佳的。两个人都没接。这愈发让水娟觉得那个男人就是国勇了。

又过了些日子,有天晚饭后,水娟在美佳家附近散步,她看到美佳家楼下停着一辆杭州牌照的黑色轿车。水娟绕着这辆车走了许多圈,细细地打量,一次次地与记忆中的那辆车比较。最终,她确定它们是同一辆车。她仰头望美佳家,窗户紧闭,但从窗帘的缝隙中似乎有微弱的灯光照出,她走上楼,敲门,无人应声。她打美佳电话,无人接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美佳也常常不接她的电话了。她把耳朵贴到门上,好一会儿后,才确定里面没有人。

水娟回到自己家,打开国勇的房间门,熟悉的一切,令人心碎的熟悉。关了灯,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她决定用那把她从没用过的锁去试试,没准美佳并没有换掉家里的锁。就算换掉了,有人开门,作为男人,总会出来看看的。

已是夜里十点多,深秋夜晚的风吹来,凉得有些彻骨,水娟戴了口罩,围了厚实的围巾,忐忑不安又义无反顾地向美佳家走去。那辆杭州牌照的车依然停在楼下,给了水娟一个定心丸。钥匙捂在手里,手插在大衣袋里,等水娟在美佳家门口站定,那把钥匙已汗津津的。水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钥匙插入锁孔,手直哆嗦。她停下来,左右张望,门边竖着一根木棒,不知为什么,她把木棒握在了手上。

门打开了。客厅里的壁灯亮着,灯光很昏暗。小房间的灯亮了,门开了,穿着睡衣裤的阳阳抱着热水袋走了出来,嘴里不满地嘟嚷着:“妈妈,你们怎么才回来?”但是,紧接着阳阳发出一声惊叫,顺手把热水袋狠狠地向水娟砸来。水娟本能地一闪,手中的木棒却也飞了出去,热水袋砸空了,木棒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阳阳身上。水娟赶紧去扶阳阳,阳阳却一脸惊恐地爬起来夺路而跑,三步并作两步,跑入小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阳阳,是奶奶呀。”水娟在门外着急地说。阳阳喊着“妈妈,妈妈,快回来。”水娟无从解释,她只好束手无策地听着阳阳惊恐的哭声。

门又一开次了,灯也拉亮了,是美佳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男人,一个穿米色西装的男人,这个男人与国勇身材相仿,但他确实不是国勇。

“怎么了?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国勇。你总该知道他到底在哪的。很多人说看见你和国勇在一起,我以为……”

“我们还是一家人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国勇每天晚上去哪了,你知不知道国勇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去哪去干嘛我都不知道。我们离婚两年多了,你居然用这种方式跑来问我?”

阳阳跑了出来,他扑向美佳,委屈地哭。现在,他确信刚才那个怪模怪样的人确实是奶奶。但当阳阳从妈妈怀里抬头看水娟时,水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她看到他的眼神里全是恨意。

“你哪来的钥匙?”

“当初国勇给的。”

“哦。”美佳仿佛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却满含了嘲讽的意味。美佳不再说话,那个男人客客气气地把水娟送到家门口。还没等水娟走到楼下,手机就响了,是美佳发来的短信:请你别再打扰我们的生活,下次,我们就报警了。

美佳说那些年国勇天天晚上去哪去干嘛她都不知道。整个晚上,水娟都在想这句话。

 

阳阳整整两个月没来看水娟,直到过年的时候,才和蓉蓉一起来了一趟。水娟给他压岁钱,他竟然执意不要。水娟看着这个越长越像国勇的孙子,心里一片荒凉。国勇已经连短信都没有一个了。逢年过节前的期盼成了一种习惯,失望也成了习惯。春节一过,水娟把电脑也锁入了国勇的房间,这样,骚扰她心灵的东西又少了一件。她在自己家里能够更自在些。

 

水娟去晾衣服的时候,摔了一跤,摔裂了左手的掌骨。没法自己穿脱衣服,不得已,只好住到了国英家。女儿出嫁这么多年了,这是水娟第一次近距离地走近女儿的生活。

国英的两个孩子,一个六年级了,一个高三了,女婿工作忙,基本要到睡觉的点才会着家,家里的一大堆事都是国英在操心。让国英费神的是高三的外孙,成绩不上不下,家教补习的开销很大,为了他的营养和睡眠,两口子煞费苦心。除却这点,其他时候,国英的家倒也很和美。到了休息天,女婿也在家了,笑声就更多些。

每天晚饭后,蓉蓉洗碗,国英打扫卫生,然后,蓉蓉做作业,国英和水娟或看电视或聊天。水娟总想和国英聊聊国勇,但是,每到这种时候,国英就借故去看蓉蓉的作业,或者去拿样什么东西,甚至有时候出去买东西了。国勇是她们母女之间谈话的禁地。可有一天,当蓉蓉做了一盘炒年糕端给她们的时候,水娟夸着蓉蓉的时候,终于成功地把话题引到国勇身上了。

“蓉蓉这么小就这么能干,长大出去不用担心了。国勇呢,可是连一碗面都不会做的。从小,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也不知道他在杭州谁帮他洗衣服,谁给他做饭吃。”

“国勇这么大的人了,你担什么心,他儿子都能做面条了,上次美佳生病,就是阳阳做面条给她吃的。”

阳阳都能做面条了,水娟不禁一哆嗦,心疼的感觉再一次袭击了她。她想象阳阳在大冷的天,在厨房里,用冷水洗菜为美佳做面条的情景,又想起阳阳穿着倒背衣,弓着背拿着拖把拖地的样子,她脱口而出:“这个美佳,真不像话!阳阳这么小,就让他干这干那的,她把儿子当奴仆呀!”

国英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水娟试着想再说些有关国勇有关阳阳的话,但国英打断她说要去超市买面条了。

 

又五年过去了。国勇没有给水娟任何消息。生日祝福,新春祝贺都省了。那个原先发过短信的手机号是彻底停了,再后来,水娟再拔这个号码,电脑提示音变成“对不起,您拔打的号码是空号”。水娟不知道国英阳阳他们是不是有国勇的消息,但内心里她是确定他们有联系的,可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提起。有时候她觉得国勇一定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怕她伤心,所以瞒着她。她呢,只好领受他们的好意了。在潜意识里,她觉得这样生不见人的状态不如来个确实的意外更安心。但这么一想的时候,又觉得她这是在咒儿子,哪有做母亲的这样咒儿子的,于是,又很自责。

五年间,因为拆迁,水娟搬了家,新房子才只有五十多个平方米,两室一厅,但对于水娟来说,足够大了。很多可有可无的东西,水娟都狠狠心扔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倒显得这五十多平米特别大似的。国勇的所有东西在搬家的时候打成一个大包,塞在车棚里。水娟没有自行车,车棚一年都开不了几次。新的邻居们不知道她有个儿子,水娟无需应付旁人所谓的关心。思念和追问在心底,但再也无从申诉了。

国英提前退休了,蓉蓉也快要去上大学了,国英闲了,来看水娟的次数多了,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来看一次。或许,也是因为,水娟的年纪渐大,行动不那么利索了,她一个老太太独自住着,让国英不放心。或许,国英还担心水娟整天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的家要寂寞得发慌。国英不知道,其实水娟在公园晨练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同年的老头,两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水娟与老头一起散步、做饭、聊天,原来觉得漫长的时间竟然变快了。她动了结婚的念头,但想想自己都七十多了,有这个必要吗?不是水娟刻意隐瞒这件事,她只是一时没有找到恰当的时机和国英说这件事。母女俩之间的交流融洽多了,但国勇仍是她们交谈的禁区。渐渐的,水娟像那些新邻居一样,试图让自己相信,她真的从来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国勇的存在,只是一个错误的记忆。

阳阳上初中了,快变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几乎就是近三十年前国勇的翻版。逢年过节,寒暑假他都会来看看水娟,但每次来都坐不了多长时间。当年他眼里的恨意慢慢变成礼貌。

水娟知道,阳阳对她不亲,阳阳来,多半也是美佳的意思。是呀,其实,美佳一直都是善良识大体的,但她更是坚持自己原则的。这或许就是与美佳相处不好的原因吧。

美佳和那个穿米色西装,开杭州牌照汽车的男人结婚了。看起来,阳阳与他的继父相处得很好。不过,水娟却有足够的世故认为,好是暂时的,裂痕迟早会出现。一想到这点,水娟就会偷偷地发笑。

水娟依然常常要去美佳家附近散步,为的是能多看看阳阳,阳阳不喜欢水娟,但水娟对阳阳始终充满了无法收回且不计较的爱。水娟越来越觉得尽管阳阳长得像国勇,但他的性格却随了美佳,所以她想,怪不得阳阳不喜欢她。

有一天,水娟沿着江边散步,忽然听到有人喊“水娟阿姨”,这样的称呼真的是很少听到了,现在,很多人叫她“水娟奶奶”。她循声去找,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是谁,但她终究认出是谁了:竟然是国勇的高中同学兴国。兴国读高三时,在国勇家住了一个学期。大学毕业后,他去了美国,在那儿娶妻生子。兴国说:“这次回来是给父亲做八十大寿的,正想着如果有空要来看看你,没想到却在这里遇上了。”言辞之间有着真诚的因意外而带来的惊喜。

“前几天,在杭州国勇家吃饭,国勇做的菜,他做的菜跟您当年烧的口味完全一样,真好吃呀。国勇现在的妻子比美佳还要漂亮,但比美佳小了整整十年,国勇有福呢。水娟阿姨,我第一眼看到她时,觉得她像慧莲。但再看,一点也不像了,只是打扮的有些像,爱漂亮的女人都那样穿。他们的女儿像瓷娃娃一样白净可爱,还聪明着呢,五岁不到,钢琴弹得顺溜着呢!”

“国勇说你搬家了,叫我不用来看你的。水娟阿姨,你真硬朗,一点也看不出有七十多了。国勇说了等你八十岁了,要给你办酒呢。”

……

这是水娟七年来第一次真实地听到有关国勇的情况。她贪婪地把兴国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到脑子里。这么说,国勇确确实实生活在杭州,而且结婚了,有孩子了,竟然能做得一手好菜。国勇知道她搬家了,说明他和国英他们保持着联系,国勇知道她健康的,说明他一直在关心着她的。国勇一定没向兴国透露他们母子有裂痕的事,否则,兴国看到她的时候,说话的神情不会那么自然。兴国说国勇要给她做八十大寿,她今年七十四岁了,再等六年,只要她足够健康,活到那个时候,她就能见到国勇了?

国勇好好的,国勇现在的生活很幸福,明确了这一点,水娟激动万分,她无需再有那么多意外的设想了。那晚,她兴奋地整晚睡不着,想象着国勇在杭州的生活,她试图描绘出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漂亮的儿媳,还有瓷娃娃般聪明可爱的孙女。可一想到,她们有可能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心里又黯然了。

是什么让国勇如此受不了她了?

 

水娟本不想把遇上兴国的事告诉国英,国英不是不肯跟她说有关国勇的事吗,那么她也不说,这样一来,她们就扯平了。但水娟终于没有憋住,有一个晚上,她终于跟国英提到了这件事。最后,水娟懊恼地问:“你说,国勇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那些年,我一定做错了什么?而且错得让他受不了我了?”

“我拆散了他跟慧莲,伤了他的心?”

“在他和美佳之间我干涉了太多?甚至如何对阳阳,我也做错了?”

“国勇是怕我跑到杭州去搅和他的生活吗?”

……

说这些的时候,国英在织毛衣,她的头始终低垂着,没有应和水娟,水娟忍不住生气起来,说:“国英呀,你有没有在听?”

国英从毛衣中抬起头,她收起了毛衣,水娟看到她的动作,知道她又要回避这个话题了,她想她应该更生气,为什么要那么刻意地不提国勇,但她忽然她就偏不生气了。她想,好吧,既然所有熟识国勇的人在她面前都当作没有国勇这个人,那么,从此我也跟他们一样吧。没错,国勇是我的儿子,但是我在他的生活里确实是没有一点用处了,他已经那么讨厌我了,我为什么非得那么耗费心神地想着他。

“妈,你为什么非要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干嘛总那么自责呢?也许错在国勇呢。”

水娟惊愕地“啊”了一声:“你真那么认为?”想想,也是,确实是国勇这样不告而别的。三十八年的母子情他不吭一声单方说断就断,不是国勇的错还能是谁的错?

“或许也没有谁错了,国勇只是想换个环境自己安排生活罢了。”说完,国英拎着毛衣袋子回家了。

这个夜晚,水娟又在辗转反侧中度过。不过,水娟现在不必一个人独自煎熬了,她给那个老头打电话,两个老人在失眠寂寞的长夜中煲电话粥,直到其中的一个因呵欠连天拿着电话机睡着了。

水娟终于把老头向国英他们隆重推出了。国英一笑置之,女婿倒是很支持。水娟就想,要是国勇在,他会怎么说。可是,水娟马上对自己说,怎么又想到国勇,真是要命。可其实现在,水娟想什么时候提国勇就什么时候提,老头愿意听她絮絮道叨叨,他们在睡不着的夜晚,拿国勇当打发漫漫长夜的道具。但没过多久,水娟自己不想说了。有什么好常常提的,只是国勇欠她一个解释。老头说:也许音讯全无那么久了,国勇回来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了。

对呀,水娟想,也许国勇只是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有些事情时间拖得越长,解释就变得越困难。所以,干脆就不解释了。

现在,水娟仍然期盼能有国勇的消息,她一直没有换手机号,她等着有一天,国勇能打电话给她。后来,她想,就是换了也没关系,不是还有国英吗?只要国勇想找她,她总是会在这里等着他的。她仍然期盼能在有生之年见见国勇,如果有可能,还想向他要一个说法。只是,不再那么特别耗费心神了。她像一个熟谙世故的人在等待非份之想时那样,仅仅是怀着希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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