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期  
      实力
走灯
樊健军

 

刚过腊月初五,村子里便开始有年俗的响动了。这响动是散发着香味儿的,耳朵听不到,只有鼻子闻得到。谁家在放酒,用稻谷酿的火烧酒,香气醇厚得扑鼻。张手朝虚空处掬一捧,酒香立刻盛满了掌心。前屋在用木甑蒸煮糯米饭,香气都熟透了,饭不现吃,而是用来酿糯米酒的。饭香酒就甜,加上蜂蜜或冰糖,会甜掉你的舌头。有性子急的,糯米酒早入了坛,这会儿在炸豆腐。炸豆腐的响动是滚烫的,菜籽油的香气飞出来,将整个村子都熏醉了。

这是个暖冬,不见雨也不见雪,早晨会有霜,白白的一层,可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霜就跑得没了影。日头是个懒婆娘,起得晚,一旦在墙根下落了脚就一步也不愿走动了。那只花猫比日头还慵懒,卧在稻草堆的尖上,眯缝着眼,从上午到下午连睡觉的姿势都不变换。

花猫不知做了曾曾祖母,还是曾曾曾祖母,总之老了,老了的东西就不愿动弹,偶尔有个动作也是缓慢极了。比花猫迟到几步的是女人,叫翠玉,辈分上比不过花猫,可她已是两个孩子的祖母,一个孩子的外婆,不年轻了。她坐在墙根下一个固定的位置,脚边仰只盘箕,盘箕里红红绿绿的,盛了各种颜色的纸片。大部分纸片是完整的,只有少数几张剪出了细碎的花纹。日头洒在纸上,纸面就燃烧起细密的火苗,火苗是跳跃的,步子并不宽,是一层光芒的苔衣。盘箕里有把剪刀,两瓣半月形的刀柄锈了,刀口却闪着银光。落座时,女人朝花猫喵喵了两声,花猫挣扎了一次眼皮,喵的回应了一声,很快又闭上了眼睛。懒猫。女人嘟噜一声嘴巴,朝猫做了个手势,但猫不见丝毫动静,没人能够打扰它享受冬阳的温暖。

女人玩了大半辈子的剪刀,剪过布头,剪过灯花,生孩子时用剪刀断过两个孩子的脐带。剪灯花是她的祖母教会她的,剪出第一朵灯花时女人才九岁,是只兔子,支着两只长耳朵。女人属兔。那时她是笨拙的,剪刀都不知怎么个握法。它的两片刀口是细长的,吃住纸片,走出一串轻微的咔嚓声。剪刀忽左忽右,时而疾奔时而曲行,走到纸的尽头,收住剪子,抖一抖纸片,一只公鸡就飞了出来。换过纸,是两张,剪刀穿行过后从纸里抖出一头小花猪,再吹开贴紧的纸页,小花猪一分为二,展开来就是一个模样的两头小花猪了。左瞧瞧,右瞧瞧,连女人也没法分清楚它们谁先谁后谁是姐谁是妹。

毕竟年岁长了,几轮剪下来,女人的手指开始发麻,胳膊肘儿也酸了。她放下剪刀,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眼睛里有扎进沙子的滚痛。日头瞅着懒懒散散的,晒在身上却是半点热力不减。她解开了棉袄的一粒钮扣,身子热哄哄的,额头上冒汗了。放酒的人家酒放到高潮了,村子里到处都是酒香在流窜。她仰起脸,朝半空吸溜了一圈鼻子,想找到放酒的方向。她是徒劳的,也许放酒的不只一家,或者酒香过头了,让她晕乎乎的辨不清东西南北。翠玉嫂,剪灯花呢。收住鼻子时从坡上走下来一个女人,戴了顶纱帽,帽子下是张瘦脸,瓜子形状,年轻时是有姿色的。我不剪,都没人剪了。翠玉吐口气,不是炫耀,有些叹息的意思。瘦脸的女人在翠玉身边停住脚步,腰没弯下去嘴就啧啧开了。翠玉嫂,要我说哩,你的手就是巧灵,除了你有谁能剪得出这好看的灯花。啧啧。瘦脸的女人捡了朵灯花在手上,是莲,并蒂的,满手的粉红。你就别笑话我了,老骨头,手脚都钝了,剪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了。翠玉低下头,话是谦逊的,却又盯着自己的手不放。她的手指是细长的,指背的皮肤见了些粗糙,裸在日头下有了淡淡的红色。哟哟,红鲤鱼呢。啧啧,比水塘里跑动的还红亮哟。瘦脸的女人放下莲花,从盘箕里捞起了另一幅剪纸。翠玉嫂,你这双手嗬,再也没第二个人剪得出这纸花了,难怪满堂伯喜欢,我也欢喜得要死哩。啧啧。瘦脸的女人托着剪纸舍不得放手,嘴巴啧啧个不停。那死女客,还不快去。土坡上有男人在嗡嗡叫喊,瘦脸女人这才咂了咂舌头,离开了。翠玉嫂,我不碍你剪花了,我得去买冰糖了,那死男客在催命哩,头世欠他的。瘦脸女人这一阵闹腾,翠玉的心思回不到了剪刀上,怔怔地,在日头下走魂了。

雪色是柔白的。它的光芒先映着糊在窗户的裱芯纸上,将纸上的花儿映活了。翠玉不懂得那是什么花儿。她只是个九岁的孩子,不懂得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它们在纸上柔软地跑了一个圆圈。它们的样子有些像水草,又有些像牵牛花。它们都在笑着,像翠玉偷吃麦芽糖时的表情。它们的中间是一个字,翠玉不认得,青儿说,那是福字。玉儿,到奶奶跟前来,奶奶教你剪福字。青儿向翠玉招手。青儿的手指很细长,翠玉爹的手指也很细长。翠玉的手指不及青儿的手指,也不及她爹的手指,但在同龄的孩子中已经够细长的了。她的手指正在长,将来一定超过青儿的手指。青儿拿起一把剪子,剪子也是细长的。剪纸时,剪子就是青儿的手指。剪子绕着纸片走了好几个圈,一抖手,一个红色的福字就飘落在青儿的手掌上。翠玉歪着头看了一遍那字,同窗纸上的一个样,终于认得了,那叫福字。

青儿并不罢手,又拿起另一张纸,纸是雪白的。剪子活了,成了一尾鱼,摆着尾,游动着。它静止的时候青儿吹了口气,一朵六角形的雪花就飘到了翠玉的手掌上。它就是雪花,女孩不相信,跑去屋外张手接了朵雪,真就是六角形的。女孩将雪花放到了青儿头上。奶奶头上下雪了。翠玉拍着手,向青儿呵呵笑。青儿也不去拂落它,而是顶着一头雪光。傻孩子。青儿将女孩搂在了怀里。奶奶老啦。青儿说。奶奶不会老的。翠玉说得慌张。人哪会不老的,玉儿正长大呢。青儿抚着女孩的头。那些细长的手指将翠玉的头发一丝一缕拉长了,无限长了。

青儿的剪刀成了翠玉心中的神。神是不老的,剪刀也是不老的。剪刀下是一个活着的世界,一个活色活香的世界。青儿不只会剪灯花,还会剪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蜻蜓,蜜蜂,蝴蝶,什么都有。蜻蜓的身材是修长的,蝴蝶的翅膀是两把镂了花的扇子,蜜蜂的身体胖乎乎的,可爱得像个孩子。青儿的剪子刚张开春天就盛开了。桃花红了,梨花白了,柳絮在飞动。夏天的稻子在抽穗,蝉在鸣叫,南瓜开着黄色的花。她剪月亮,月亮就满圆了。她剪星星,星星就向翠玉眨着眼。她剪她自己,她握着剪刀,坐在浸满月色的窗口。

翠玉想,她要是青儿手中的剪刀那多么好。翠玉总是偷偷将青儿的剪刀拿在手上,也坐在窗口,找张纸片或块布头,左一剪刀,右一剪刀。她没剪出一个世界,倒是将纸片或布头剪得碎碎了。笨家伙。青儿嗔骂她。青儿剪了朵向日葵,用米汤粘在纸上,让翠玉照着剪。翠玉的手抖抖索索的,前两剪走得稳稳当当,再几剪,就将向日葵剪残了。青儿又剪了只兔子粘在纸上,翠玉用剪刀走出了兔子的身体,收剪时却断了兔子一只耳朵。翠玉记不清剪坏了多少青儿的纸样。到后来,翠玉才剪出了第一只兔子。她学着青儿的样,抖抖手,将兔子从纸片里抖了出来。贪吃的家伙。青儿笑话她。那兔子抱了根胡萝卜,在一嘴一嘴啃着。翠玉才明白,她是属兔的,一只贪吃胡萝卜的小兔子。

翠玉挺羡慕青儿的,并不是青儿细长的手指,羡慕的是有个女孩围着她青儿青儿地叫个不停。青儿是翠玉的祖母,叫青草。青草喊一声玉儿,翠玉却不叫奶奶,而是嚷嚷着青儿,青儿。青草也不生气,反倒眼睛笑没了缝。也就翠玉敢这么叫她。现在翠玉坐在墙根下对青儿不只是羡慕,甚至有了嫉妒。青儿可以教玉儿剪纸,春天剪花儿,夏天剪鸟雀,还可以同玉儿没大没小地调笑,嬉闹,搂在一坨。翠玉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叫庆秋,女的叫秋喜,都是秋天生的。庆秋替她生了两个孙子,也是一男一女,男的小名叫福儿,学名是庆秋取的,叫什么翠玉没记住。女的小名叫花儿,学名也是庆秋取的,叫什么秀,也没记清。秋喜替她生的是个外孙女,学名叫兰,没有小名,翠玉叫她兰儿。秋喜小时,翠玉想学青儿的样子教她剪灯花。秋喜的手指不像青儿的细长,而是胖而笨,一把剪刀握在她手上成了劈柴刀。没两剪,一张纸就稀里哗啦撕成了好几片。翠玉打过儿媳妇的主意,儿媳妇叫米花,名字秀气性子却不绵软,总说庆秋没能耐,不像别的男人一样挣钱,三天两头将庆秋的脸刨出一条条血蚯蚓。别说教她剪纸,翠玉同她说话都不能大声儿,生怕惹恼了她让儿子受罪。她只有盯着花儿,可中间隔着米花,也亲近不了。剪什么玩意儿,有好运气也让剪子剪坏了,还嫌家败得不够呐。米花拽过孩子,话头是个刺球儿。后来米花赶着庆秋,携着花儿去了广东打工,干脆三五年都不见人影了。兰儿倒是在翠玉膝下呆过一段时间,也没多久,也让秋喜带到浙江打工的地方去了。

翠玉落寞了好长一段日子,将目光转向了村子里的其他女人。似乎没人瞧得起这剪灯花的手艺,顶不了吃喝,也换不来钱花。翠玉讪笑着脸,讨好了几个半老的女人,她们才学个一刀半剪。都是快五十的人了,指头比刀把子僵硬,剪出来的花色残不残败不败的,难看死了。那些女人的心思根本不在剪刀上,只图凑在一块儿,说些荤荤素素的话,乐呵乐呵。嘴长在别人身上,她管不了。手长在别人手上,她也勉强不了。翠玉耐住了几天性子,后来也淡了心。

这灯花离不开舞龙灯。村子里有舞龙灯的传统,每年的农历正月初一到十五就是雷打不动走灯的日子。龙是竹篾扎的,龙身糊了红纸,龙心点上红烛龙就活了。有了龙灯,灯花才能派上用场。翠玉剪的灯花不是糊在龙身上,而是糊在灯笼上。灯是白纸的罩子,灯罩糊了灯花就多了十分的喜庆和欢腾,也越发的精致。走灯的人挑一盏白灯笼,簇拥着龙,龙红灯白,在暗夜里汇成一条明亮的河流。如果不舞龙灯,剪纸不糊到灯笼上,那翠玉剪出的花草再美也是死的。瞅见亲手剪出的纸花亮在灯笼上,翠玉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点亮,心事跟着光亮飘远了。她的男人满堂是个走灯迷。初一点灯,十五圆灯,一场都不落下。饭不吃,觉不睡,甚至不管女人和孩子。只要走灯的锣鼓响了,唢呐唱了,不管他在做什么,扔下手中的活计就往外跑,慢半步都不行。就是天上落钉子,他也会顶着铁锅窜出去。他是走灯的主角,舞龙头的,在村子里奔跑了几十年。他舍不得撒手,慢慢地,腿脚缓了下来,龙头也没以前灵动了。前些年他才将龙头交出去,给一个叫希望的后生。在一班小年青中,是难得的一个对走灯感兴趣的人。两年前,希望骑摩托车跌到桥底下,将腿摔瘸了。一个瘸子是没法走灯的,顶多挑个灯笼在别人屁股后做个跟屁虫。满堂只得再找个人来接替希望,左寻右找,一个小年青的影子都见不着了。满满实实的一个村子,没几年都走空了,只留下一些像他一般年纪的老头老婆婆。那些腿脚灵便的,上哪去了,不是广东就是浙江,有的还跑去了上海。

这男人头上都下霜了,性子却丝毫没见慢下来,甚至比年轻时激烈了许多。翠玉想过劝劝满堂,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劝不了他。如果他听得进她的话,早劝住了。她也不忍心劝他,她做了他的女人,就是走灯牵的媒。他舞龙头,她的灯花环绕着他,他在她光芒的中央。而且不走灯,她剪的灯花就浪费了。她在替满堂暗暗着急,剪刀不觉就缓了下来。这么多的灯花绕着屋子挂起来,恐怕跑三四个圈都不止。她的心事也许她的男人早料到了,他的奔波一半为他自己,另一半可能就是为了她的灯花。日子没进腊月,满堂就开始颠进颠出,满村子探听谁家的男人会回来过年。往年腊月初一翠玉就摆开了盘箕,这一年迟了五天才拿起剪刀。可满堂的脚步依旧没赶上翠玉的剪刀,盘箕累了一摞灯花时,九个龙灯手一个也没有着落。这群黄眼狗,白白将他们养大了,还不如养条狗。满堂在骂人。到后来,只有将希望寄托在庆秋身上。满堂同庆秋通电话时,翠玉在墙外听见了,刚开始的声音并不高,叽里咕噜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电话放在卧室里,同翠玉隔了两堵墙。有二个老人在家,庆秋不放心所以装了电话。每隔十天半月,庆秋和秋喜都会打个电话回来,不见得有多少话,无非关心他们的身体。孩子们有孝心,可没闲心,多余的话就没必要说。满堂的声音渐渐拔高了,到后面几乎在咆哮。你不回来就死在外面吧,我就当没你这个畜生,看谁来帮你收尸。屋子里啪的一声巨响,电话砸到了桌子上。翠玉的手让响声敲痛了,哆嗦了一个来回,一朵灯花残了。花猫惊醒了,向她喵一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她静静的没说话,也没有走进屋子,男人的难堪不该让她看到。

青儿走了,走得非常突然。她靠墙脚坐着,握着剪刀睡熟了。她的脚边是只盘箕,盘箕里有一叠灯花,有一朵灯花才剪了一半,只露出鱼的半个身子,它的尾巴没剪出来,在纸里藏着。它永远游不出来了。日头很温顺地洒在她脸上,暖暖的。青儿,青儿。翠玉在叫,可听不到回答。青儿就那么安安静静走了。清理青儿的遗物时在她陪嫁的箱子里找到了半箱的纸花,翠玉爹本想烧了它们结果让翠玉抢了过来。纸花里什么都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花草树木,哪一样都不缺。那些纸花后来成了翠玉的陪嫁,一直藏着。

翠玉的剪纸大半是跟着青儿遗留的样花学会的。她对着样花一遍遍地剪,反反复复地剪,纸花就慢慢现出了模样。公鸡在打鸣,小老鼠踮着脚攀在灯架上馋着灯油。羊在咩咩喊着,狗在奔跑。翠玉的剪刀下是一个鲜活的世界,那是青儿遗留给她的。青儿走后,走灯的队伍换了好几个女人剪灯花,可剪的都不怎么遂人意。那些走灯的家伙谁也没有留意翠玉的灯花。玉儿,去吧。翠玉听见青儿在她耳边说。终有一天,她挑了一盏自己制作的灯笼,追上了走灯的队伍。那年是猴年,翠玉剪的是只猴子吊在一棵桃树上,正向走灯的人们抛着桃子呢。走了三四个晚上,才有人发现翠玉的猴子。是舞龙灯的二传手,他将她的灯笼交给了舞龙头的。第二年是鸡年,翠玉剪出的公鸡就给走灯的人们开道了。

翠玉成了另一个青儿。玉儿,你疯去吧。青儿催促她。女孩就提着她自己制作的灯笼上路了。她追随着走灯的队伍,不停地跑啊,跳啊。到处都是盛开的灯花,它们在黑暗里穿行,又让黑暗吞没。她在队伍里见到了青儿,同她处在一个年纪的青儿,就在不远处,像她一样蹦跳着,一刻也不停息。整个晚上,她都在追逐青儿,可青儿有意同她捉迷藏,等她追过去,青儿忽然不见了。她回过头,青儿又在身后的光影里嬉闹,向着她笑。她往回走,青儿却躲开了。她放弃了她的追赶。她捉不到她,她就在走灯的队伍里。

她瞄上了舞龙头的男人,不,他不是男人,是个男孩。他擎着龙头,敞开了脚步,牵引着一条龙。他在奔跑,龙也在奔跑。他跳跃,龙也跳跃。他凌空飞了起来,龙也跟着飞腾到了半空。她的灯花飞不起来,只能在地面上流动。她有些沮丧,并不影响对他的观看。她盯着他的脸,他的脸让烛光笼罩着,比灯花还红亮。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她又盯住他的胳膊,他的身体。往下,是他两条粗壮的腿,再往下是穿着解放鞋的脚板。解放鞋让泥泞包裹了,泥泞在烛光里也是明亮的红色。解放鞋跳起来,翠玉的心也跟着跳了起来。有泥巴溅到了脸上,摸一把脸,脸上火辣辣地烫。

女孩盯着男孩时,其实男孩也在盯着她。有一次,男孩用目光捉住了她,她赶紧逃开了。他却不绕过她,无论她躲到哪个角落,他的目光都能立刻锁住她。她以为摆脱了,松了口气,可一抬头发现他的目光像两盏灯笼一样亮在那里。后来的一个晚上,她挑着灯笼往回走,路过一堆稻草时灯笼突然让人抢了去,熄灭了。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她没有任何动作任由他抱起来了。就是那个男孩,他身上有股红烛的气味,从龙头中洒出来的烛液在他的衣服上结了痂。他将她放在稻草上。她闻到了稻草温暖的气味。那是狗年,她珍藏了十九年的灯花在那个夜晚开放了。一只兔子在狗年让男人幸福地逮住了。满天的灿烂。

那个抱起翠玉的男孩就是她现在的男人满堂。后来满堂笑话她,就不怕他是个坏人。翠玉白了脸,又红了脸。她没说她闻到了他的体味,而是用手指捏住了他的耳朵。剪了数年的灯花,她的指头比剪子更有力。男人挣不脱,只好向她讨饶,往后他不敢再开类似的玩笑了。

翠玉想过,男人说的不无道理,但又想这种事能错得了么。万一错了呢,女人的身体漫过一波寒意,汗毛都收紧了。日头没减弱,照得墙根下发烫。猫睡在稻草上,姿势就没变动过。翠玉的灯花一朵一朵在开放。来年是兔年,她的本命年,剪出的兔子形态不一,有蹦着的,支愣着耳朵的,舔着青草的,有的坐着,瞪着两只眼睛,痴痴地看着你。除了兔子,还有别的花。她不担心满堂的龙灯手了。给庆秋打过电话后,没几天时间,满堂居然拉起了一支走灯的队伍。安心剪你的灯花吧,正月初一我来舞龙头。满堂对翠玉说。女人停住剪刀,半信半疑瞧着男人。除了舞龙头的,还缺八位龙灯手呢。还得吹唢呐的,敲锣打鼓的,提烛的,挑灯的。这大帮子的人,少了谁都不行。吹唢呐是个技术活,敲锣打鼓也是个技术活,都是一时半会学不会的。而且男人舞不舞得动龙头是个问号。女人不说破她的疑虑,只冷眼旁观男人。

村子里的年味越来越浓郁了。放了酒,炸了豆腐,开始宰年猪了。宰猪的是个老屠夫,本来将手艺传给儿子了,儿子嫌在村子里宰猪挣的钱少,操刀到城里卖肉去了。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晚上,宰了猪又摸黑跑回了城里。原本两三个人对付一头猪,换成老屠夫操刀,不得不五六个老头同时压上去,才将猪制伏了。有时猪挨了刀,挣脱了,淌着血满村子乱冲乱撞。一个村子的宁静让猪全搅碎了。

满堂能凑合一支怎样的走灯队伍呢。腊月十五,他终于将队伍拉到了翠玉跟前来操练。他们吹着唢呐,敲锣打鼓,舞着龙。满堂走在队伍的前面,紧随其后的二传手有旺,是个头上落了霜的老头,三传手守财,已是满头白雪了。夹在中间的是张年轻的脸孔,德满的小儿子,个子不高,一脸的委屈。他刚回村就被硬逮来顶替德满。可笑的是耍龙尾的,叫虾公,十几岁时得的绰号,真名早让人给忘了。他的背驼,现在驼得更凶了,活脱就是只熟虾。虾公也是个走灯迷,走了一辈子灯,连龙尾巴都没摸到一次。他馋涎过翠玉,走灯时好几次在她身边粘粘乎乎,让满堂撞见了。满堂耍了个心眼,用龙头将他逼到了水塘里,虾公爬上岸时冻成了一坨泥。后来翠玉想,她和满堂都误会了他,虾公馋的十有八九是她的灯花。

满堂他们热热闹闹了一阵子,走了七八个来回,慢慢地,就有人跟不上了脚步。有旺同满堂脱离了一节距离,守财又同有旺散开了。一条龙断成了九段,各走各的。一个蛟龙漫游,虾公就被扔到了一边,横着龙尾不知往哪儿走。再来个鲤鱼翻身,有旺踩滑了,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龙身子丢出去老远。幸好跟的人不急切,不然摔成了堆牛粪。德满的儿子夹在中间,快不是慢也不是,快了后面的人跟不上,慢了同前一节的距离在拉长。满堂比他们强壮,可时间久了,也渐渐现出了破绽。脚步在放慢,脸面燥红了,汗水顺着脸颊直往下淌。吹唢呐的叫后贵,胖脸,头顶秃得光亮,鼓着腮帮子,吹的是《洛阳桥》,曲调悠悠扬扬的,不失几分气韵。吹了两个轮回,气力就接不上了。换过曲子,也不很流畅。敲大锣的多了个人,过去一个人的活,现在由两个人抬着,一个领路一个敲锣。敲锣打鼓的几个人聚在一块,配合得算默契。得锵,得锵,得咚锵,很热闹,也挺有节奏的。

他们的丑态将翠玉逗乐了,脸上笑开了一朵灯花。她爽性停下剪刀,一门心思观看他们的表演。她的神情很快让满堂察觉了,这是件很丢面子的事。歇息的间隙,满堂找到了一个惩罚女人的办法。剪两百盏灯花,一盏也不能少。男人对剪灯花的女人说。女人乜斜了他一眼,问男人,用得了那么多么。两百盏,一盏也不能少。男人坚定了他的声音。女人不再搭理男人,重新握住剪刀,三转两转,抖抖手,几个眨眼的工夫,一朵灯花就从纸里脱了出来。男人怔怔地,眼光都直了。他很后悔说两百盏灯花,应该说三百盏,甚至更多。

走灯的习俗不知从何时兴起,剪灯花又是从哪一年开始的。青儿教会了翠玉剪灯花,却没告诉她走灯的这些事儿。也许青儿也不知道。不只这些,比如龙珠的烛火坠地了,预示走灯的人家有喜了;龙珠的烛光灭了,预示一条生命的离去,走灯的人家如果老人健在,那就得特别留意了。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古怪,那年走灯,在满堂家的厅堂里烛火突然从龙珠里掉了出来。当年的秋天,翠玉生下了庆秋。过两年,这一幕又重演了,烛火再次从龙珠里掉了出来。也是在秋天,女人生了女儿秋喜。

此后的烛光一直明亮着。过些年,走灯时,龙珠的烛光突然在满堂的厅堂灭了。那年的冬天,满堂爹离世了。下一年走灯,满堂特意在龙珠里插了两支红烛,舞时也从容,一个鲤鱼翻身,龙灯起时龙珠的烛光又莫明其妙熄灭了。满堂娘在春天就起了病,下不了床,挨过了夏天,却在晚秋时闭了眼。

之后庆秋娶了米花。满堂的厅堂里龙珠的烛火又坠落了两回,第一回儿媳妇米花生了孙子福儿,第二回生了孙女花儿。

翠玉很纳闷,灯花就不会自己生孩子,非得让人剪出来,如果灯花能生孩子……她想,那她去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剪灯花。

腊月的最后几天,年味反倒慢慢淡了。去广东浙江的人没回来几个,混出脸面的干脆将老父老母接走了,只留下几间空落落的老房子。庆秋没回来,秋喜也没回来,年三十兄妹俩一前一后来了电话,都是翠玉接的。兄妹俩在电话里说的一致,明年赚了钱一定回来过年。还让福儿,花儿和兰儿,问爷爷奶奶好,问外公外婆好。女人支应着,满堂没插话,却树着两只耳朵听她们说什么。说了没几分钟,电话就挂了。满堂这才瞟了眼女人,表情在问,挂了?他们说明天再打过来拜年。女人说。哼。男人哼了一声鼻子。

过一个晚上,就是走灯的日子,他们打不打电话拜年都不在意了。男人的心早飞到了龙灯上,女人的心情也收不住了。那两百盏灯笼齐齐整整摆在那儿,一盏都不少。如果它们亮起来,那是怎样的景象呢。女人想象不到。

灯花是正月初一的黄昏开放的。莲开并蒂,鲤鱼戏水,莲年有鱼。村里的男女老幼全都出动了,每人一盏灯花。刚才还空荡荡的村子,突然让光明挤占了。灯花时聚时散,聚时成了轮大月亮,散时成了一条河流。有孩子提着灯笼在跑,是几只兔子,一蹦一跳,起落得飞快。所有的草都开花了,所有的树都长出了红亮的叶子。泥土是红亮的,瓦脊也是红亮的。天空燃了个透红。翠玉挑了盏灯笼,掩映在红亮中。她的灯花与别人的不同,是个女孩,坐在窗口,一刀一式剪着灯花。那是青儿。她又看见青儿了,她挑着灯笼,在无数的灯花中游走。她追逐着她,踩着她的脚印,一步步朝前奔走。她到达她了。她就在她的眼前。可眨眼间青儿不见了,她钻入了她的身体。玉儿,玉儿,我在这儿呢。青儿在她的体内叫喊。青儿仍旧如此顽皮。她懒得管青儿,就让她在她的身体里藏着吧。

龙灯的烛火亮了,龙就活了。那些老头跟着活了过来。他们跳跃着,飞腾着。游、穿、腾、翻、滚,龙在翻滚,龙在奔腾。他们在翻滚,他们在奔腾。他们成了龙,蛟龙漫游,鲤鱼翻身,龙摆尾,蛇蜕皮……整个村子就只剩下一条龙,红亮着,一刻也不停息地在舞动。那些灯花受了鼓舞,变成了一个个调皮的精灵,绕着龙灯穿梭着,在暗夜里奔来跑去。那面由两个人抬着的铜锣吼了起来,将整个村子都震动了。唢呐悠扬,锣鼓铿锵。吹唢呐的仍是后贵,他的女人挑了朵并蒂莲替他照着路。唢呐的悠扬中因此添了几分绵软。他们就这样嬉闹着,整整半个月,一个晚上也不放过。又到正月十五圆灯的晚上,跳梅花傩,送龙下河。他们破例让女人参加了。翠玉没有去,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们的喧嚣从窗子里泼进来,很快将她淹没了。她终于管不住了自己的脚步。她挑着灯笼,爬到了土坡上。远处的灯火沸腾了,粗犷的号角一声声撞进了她的耳朵。龙灯在往河流的方向奔走。渐渐地远去了。龙灯的烛光灭了。那些灯花都漂到了水上,一河的光亮,也慢慢地熄灭了。只有她挑着灯笼,一个人立在土坡上。

正月十五过后,村子里恢复了平静。走灯时满堂的脚扭伤了,没法下床。翠玉泡了药酒,每天替他揉着脚踝。后来的一天,庆秋托人转折寄回来一个包裹,有给他们的两身衣服,还有四只小小的布兜。庆秋外出的几年,都会寄回来一些东西,有布玩具,也有镜子螺丝刀什么的,每次寄的都不相同。他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告诉他们他在外边做什么。那是四只桌腿套。翠玉却不明白,这四只小布兜做什么用。她以为是花猫的鞋子。抱了花猫,将四只小布兜套住了它的四只爪子。猫卧不住了,走一步踢一步,想将布兜甩掉。可布兜套得死死的,还系了带子,怎么也甩不脱。猫就那样踢踢沓沓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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