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期  
      实力
二姨家的永兴
金昌国

 

 

 二姨家的永兴把女朋友杀了。像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愁着怎么把手里的女孩儿弄掉,好进行下一场恋爱,他却竟然干出这等事来。从这一点说,他和他那个死去的爹一样,猪脑袋,顽冥不化,愚蠢透顶。

二姨当过街道委主任,在我母亲这个家族中,是个主事儿的人。姥爷、姥姥活着的时候,都听她的,家中有个大事小情,都由二姨定夺。我母亲是她的姐姐,被她训起来,就像训不懂事的女儿一样。

我最初听到二姨家出事,内心里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意,二姨拔扈、不可一世的性格该有所收敛了吧。但也就是一刹那,很快就消失了。不论怎么说,二姨是我母亲的亲妹妹,永兴是我的表亲弟兄。

永兴犯得是死罪。律师说。想为他辩护都找不到理由,他做的太绝了。

把案情夸大,说得比登天还难,这是所有律师惯用的伎俩。不过,他决不会把案子说得毫无希望,那就等于自己把一单生意砸掉了。果然,他说,被害人有过错,有骗财嫌疑,这是一根救命稻草。律师皮肤保养的非常好,我想那胖嘟嘟的脸掐上去,肯定能掐出一汪水来。

在二姨家电脑房召开的家庭会议上,家庭成员多数不同意花钱运作这件事。原因很简单,永兴已经过了十六岁,是成人,再则,在受害人身上扎的不是一刀两刀,可以确定是故意杀人。

二姨眼睛里冒出凶光,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卖房子卖地,把我身上的零件全卖了也要救永兴。

家里所有成员都不吱声了。说到了卖房子卖地,如果再说不救,就有怕出钱嫌疑了。二姨点燃一支烟,情绪很快平静下来,她吐出一口烟,表情凝重地说,放心,我有电脑房,有产业,钱很快就会还你们的。

二姨的电脑房紧靠河堤,是一座平房。在这之前,每天我都和永兴泡在这里。夏日夜晚,阵阵凉风吹进屋内,使拥挤的空间不显得那么污烟瘴气。平日里,坐在河堤上,你就会听到屋内杀声震天,那些操弄模拟游戏战争的孩子们,把体内正在分泌的亢奋、焦灼,和对家长父母不满的情绪一股脑敲到了键盘上。这时候的二姨坐在门口,嘴里叨着一根香烟,屁股下面是一把破旧的退役的电脑椅。镇中学的校长老师还有家长几次要求镇政府取缔电脑房,他们甚至把信写到了县里,但二姨的电脑房照常开业。经常有家长把自己孩子从二姨的电脑房里拎出来,二姨就会说,让孩子休息一会,你不也是干了一天活回来打两圈麻将嘛。

二姨把靠河堤窗户的铁栏杆拆了,这样以来,除非父母双双出动,否则很难抓到人了,孩子看到家长从前门出现,从后面跳窗跑掉了。

二姨的十台电脑,是县农行淘汰下来的旧电脑。一般情况下,每天总有那么两三台会出现各种机器故障,我闲着实在难受,有时帮永兴鼓捣那些坏了的电脑,偶尔凑巧就会修好一台。二姨对永兴考大学还没完全死心,让他一边帮她打理电脑房,一边温习功课,有机会再考。我去电脑房的日子,永兴更多时间热衷于网上聊天儿,没看他翻过一页书。其实,二姨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干什么,但她太要强了,她暂时还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考不上大学这一事实。

 

我大学四年出来,穿着脏乱的T桖,抽着廉价纸烟,名义上是等着找工作,实际像我这种普通煤矿家庭背景的子弟,从那样一种三流不流的大学出来,毕业就等于失业。永兴没考上大学,在县里计算机学校学过几天,有时候把简单的修理常识传授给我。

有一天,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出现在了电脑房,我说的非常漂亮不是夸张,因为她进来的时候,电脑房里所有的孩子都停止了在键盘上的敲击,定定地看着她。而更让人意外的一幕,是永兴从自己座位站起来,对满脸狐疑的二姨说,这是小娜,我的女朋友。二姨没有看小娜,而是朝我这边瞟了一眼。我立即怀疑这个小娜之前做过小姐或者在搞传销,否则,怎么会成为永兴的女朋友。当接下来我知道这个叫小娜的女孩是个正经人家的孩子,我真的很绝望。

永兴在这个叫小娜的女孩身上捅了七十多刀。江城晚报报道说,这起凶杀案是江城建国以来出现的最残暴的一起杀人案。我见过那把水果刀,当然是在法庭上,作为凶器,水果刀实在有些滑稽。塑料柄把,寸把长,单刃,并不锋利,和永兴一样,呆头呆脑。

小娜除去漂亮的有些妖冶之外,基本上是个本分的女孩,说话办事十分得体。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来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电脑房打扫了一遍,就像一个主妇见不得自家杂乱肮脏,她做的很自然。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二姨已经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儿媳,转着弯子打探小娜家庭状况。小娜诡秘地笑着说,姨,我知道您对我不放心,其实,我和永兴认识半年多了,虽然在网上,但我们什么都说。永兴呵呵笑着说,小娜是我在网上钓到的一条大鱼。小娜白了一眼永兴,说,我和你可不是网恋,我们是正正经经的谈恋爱。然后,她飞快地看了我和二姨一眼,说,我之所以答应和你交朋友,是因为我家条件不好,你是个老实人,以后能帮我一起养父母。小娜的这段表白,是说给二姨听的。

第二日,小娜坐最早的班车回江城了,她要赶早回去早市进货,她家里开了一爿小卖店。

  二姨家的事情一出,我就有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紧迫感。二姨丈夫早在五年前一次煤矿冒顶事故中死了。我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脚的矿工,用二姨的话说,汽车辗过去也压不出个屁来。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作为这个家族中的男人,肩负起了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大学同学的一个叔叔在江城法院监察厅当厅长,找到他的时候,他给我们介绍了负责这起案件的法官。这位法官是刑事厅副厅长,我们说明来意,想保孩子一条命。副厅长很干脆地说,如果这种犯罪嫌疑人还能保住命的话,中国从此就没有死刑犯了。二姨当场晕倒了,这是二姨在永兴这件事上第二次晕厥,第一次是听到永兴杀人的消息。

 当天晚间,同学的叔叔在江城最好的一家酒店宴请了这位法官。晚上,我怀揣一万元现金,走进了这家名叫皇家名门的饭店。开始的时候,法官对于犯罪嫌疑人家属只派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表现出了不满,但鲍鱼、龙虾一道道名贵的菜肴上了桌,他不敢小瞧我了。我谦恭地说,孩子父亲几年前死了,长兄如父,还望多包涵。

这次到江城,二姨、母亲、我,一行三人。我送走法官,回到地下室旅店,母亲正在吃刚泡好的一碗方便面。二姨躺在铺着兰格子床单的铺位上。见我进来,急切又恐惧地看着我,她想知道法官最终说了什么。我手里拎了两袋从酒店打包回来的剩菜,母亲接过去。二姨等着我开口,一只手机械地在抚弄床单,似乎想把它抚平。

我说,死马当活马医。二姨头一下抬了起来,眼睛闪过一道逼人的亮光。我复述着法官的话,一个月前高院下达了一个文件,针对美国等一些西方指责我国人权问题,最高法院做出慎杀、少杀的法律条文,可是……

  二姨说,可是什么?!

  法官说,永兴这个案件手段太残忍了,属于恶性案件。

二姨目光呆滞、绝望,又充满了仇恨,似乎我正代表法院在宣判。我不再说下去。母亲把剩菜分装在了几个塑料袋中。

我说,我们可以向受害者家主动赔偿,也许还有希望。小娜骗钱有过错,而且需要马上找一个律师到看守所稳住嫌犯情绪。二姨打断我的话,问,这话是你说的还是法官说的。我说,是法官在酒桌上说的,是喝了两瓶五粮液后说的。二姨推了我一把,你为什么不先说这个。我说,我在按法官说话的顺序讲给你听。二姨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似乎一个脑袋一直被摁在水里人,此时探出水面长长地吸一口气。

二姨重新把母亲拣好的剩菜打理了一遍,对母亲说,往后几天买几个馒头就行了,这些菜一直可以吃到我们回去。二姨把几只虾装进了带来的布包里。

晚上,母亲和二姨挤一张床,我自己一张床。窗外如同结了一层薄冰的湖蓝色夜空,挂着一轮下弦月,如同一张失血过多的脸。

二姨说,永兴五岁就会自己穿衣服了,六岁认识一百多个字……

母亲最先发出了鼾声,很快我也睡着了。

天快亮时,我被尿憋醒了,我看到对面床头一星火光在闪亮,二姨在抽烟。二姨见我起来,说,永兴命大,好几次生病就要死了,又活了过来。二姨似乎是在接续昨晚的话题,又好像是想了一夜,她急着要向人宣布。

我对二姨说,睡一会儿吧。

 

看守所在市郊一个半山坡上,周围都是树林,如果不是高高的围墙上拉着铁丝网,还有武警背着枪站在上面,看守所就像掩映在山间的一座庙宇。看守不让我们见永兴,二姨和看守磨了半天嘴皮子,看守目视前方,根本不理我们,后来被二姨说烦了,让二姨离远点。二姨坐在台阶上,我和母亲陪着她,水泥台阶很凉。近中午的时候,里面出来一个似乎是干部模样的人,同二姨解释,判决下来之前,嫌疑犯人不能同外界接触。他很坚决的说,只有指定律师才能见。

二姨扒着黑铁门往里面看,她用力把头抵住门缝,似乎永兴就站在里面,她已经看到了。

回去的路上,二姨从布包摸出几只虾,说,你吃吧。二姨说着眼泪下来了。

我给同学的叔叔打了一个电话,我直接叫他叔叔,然后同他讲我和他的侄子在学校的趣事,他打断了我,直接同我说,这个案子本身是一铁案,既然你们还想把人保下来,就要做好思想准备。我说什么准备,他说,你们进行主动赔偿,目的是让对方不死咬执行死刑,但也有这种情况,在你们决定赔偿之后,法院还会判死刑,最后人财两空,你们要想好。

 

二姨画了一张图表,把可能借到钱的亲戚朋友都分列在了上面,并在每个人的名字下面,都分配了任务。因为,小娜父亲那边传过话来,要50万元,经双方律师讨价还价,最后定在四十万,一分也不能少。二姨把家里房子卖了,二姨的楼房是一座旧楼,又急等着用钱,二姨六万元就出手了。

现在,二姨就睡在电脑房里,里面有一张旧沙发,二姨每天在图表下面用黑、蓝两用笔画一些勾勾叉叉,用蓝色打勾得表明已经借到预期的数目,用黑笔打叉的是没有借到,而且未来也毫无希望。二姨那张图表一多半的名字都被二姨打了叉,说明二姨钱借得很不顺利。

二姨坚持着不把电脑房盘出,二姨说不到最后时刻,她得留住电脑房。其实,电脑房里的十台破电脑,卖不上几个钱,把整个电脑房盘出去,也就一两万块钱。但有这样一个经济实体存在,二姨去借钱,就会当把它作资本。二姨说,电脑房生意你们都看到了,很快就会还你们。

二姨虽然这么说,但亲戚朋友都不愿借钱给她。因为大家听说了,死人者家里要几十万。借给二姨,钱就等于打了水漂儿。

二姨现在几乎离不开我了。遇到关键问题,二姨最先找我讨主意,这让我的价值有了一些体现,否则,四年大学真的是一无用处。二姨出去借钱,我就在电脑屋里守摊,每天同那些逃学的中小学生打交道,我不知道这个官司打完了,应该做什么。我家的房子也要卖了,开始,由于父亲的极力反对,房子没有卖成。二姨每天去我家,静静地坐着,二姨脸上的愁容,如同老屋墙上的霉斑,沉重而压抑。终于,有一天父亲受不了了,咆哮道,卖吧,卖吧,全家都他妈睡大街上去。

  那天晚上,二姨领着退休干部老张来到我们家。老张原是煤矿一名工程师,前几年老伴死了,托人介绍找二姨。老张比二姨大了二十岁,二姨当笑话同我们讲,老驴还想吃嫩草呢。老张托媒不成,每天拿个小板凳,到二姨的电脑屋前坐着,有时二姨出去没人看门,老张就替二姨照看一会儿。二姨并不讨厌老张每天到她的电脑房来,这一把年纪了,还有人这么下苦力追她。现在,二姨把老张头领了回来。

二姨对母亲说,她准备和老张一起过了,老张房子大着呢,三室一厅,我和老张住一间,你们两口子住一间,剩下一间给儿子。现在,二姨直呼我为儿子了。

  

律师在看守所见到了永兴。永兴自始至终不说话,无论律师同他说什么,他都是一言不发。最后律师走的时候,他说,回去告诉我母亲,别让她费功夫了,早一天送我上路,早一天能见到小娜。

律师回来同二姨说这些话时,二姨就如同一条脱掉的裤子一样堆缩在了地上。永兴怎么会这样,全家人都在谴责永兴不懂事,我们所有亲戚几乎都为他倾家荡产了,他倒挺洒脱,弄得像个没事人儿似的。

二姨,那咱就成全他,他说的这叫人话吗。

二姨闭着眼睛躺倒在床上,一句话没说,眼泪从两眼角流落下来。

大家都不说话了,不是不想说,是不知应该说什么。二姨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儿子,永兴是在尽孝,他是不想让我花钱。

老张的房子有三间卧室,我们搬进去不久,他惟一的儿子搬回来住了。老张的儿子前几年离了婚,在一家不很景气的制药厂上班。他搬回来住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怕日后父亲的房子产权被二姨夺去。他一直反对父亲再续弦。这次老张没告诉儿子,直接把二姨和我们一家人接到了家里。老张一脸坏笑地说,我把生米做成熟饭,看他小子能怎样。

老张的儿子卖掉了县里房子,早晨起来坐汽车到位于县城的药厂上班,晚上再回到老张这里。到了晚上吃饭时间,老张的屋子热闹极了,老张和二姨先一拨吃,然后是我们一家人,最后是老张的儿子从县里下班回来,再到厨房自己捣弄着吃。

我每晚去电脑房过夜,乐得清闲,走出家门的时候,二姨会在我头上抚弄一下,算是对我的歉意。

 

通过这个案子我发现,律师和商人最大的不同,商人用的是营业执照,而律师用的是律师证。一个挂在墙上,一个揣在怀里。他们面对商业利益,同样讨价还价,商人只面对顾客,而律师要面对的是受害人或犯罪嫌疑人,还有法官。二姨找的这个律师,连个商人也算不上,至多是个小商贩。因为,他还没开始干活,就先吆喝上了。他和对方律师接触,几个会合下来,不旦受害人家属还是咬住赔偿四十万不放,还多了一条,给小娜父亲买一辆摩托三轮车,用于小娜父亲进货。从法律上讲,永兴在看守所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半月,然后到检察院,再到法院,时间都是一个半月。现在检察院已经把卷宗过到法院了,也就是说,从开庭到审结,最多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可是,据我所知,二姨筹措的钱款,不到二十万。问题是,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也都借了。

老张给二姨了二千元钱,算作给二姨买衣服的钱。两人没搞婚礼仪式,二千块钱就把二姨打发了。二姨没同老张计较这些,特殊时期,又住在别人屋檐下,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向老张提出借钱,老张一口否决了。老张说他前几年住了一次院,现在还欠着外债。二姨知道老张在撒谎,以搬走向威胁,老张说,那你搬走好了。

二姨每日看着她画出的那张表格发愣,名字下面都已打了勾和叉。二姨坚硬的目光如同犁铧,一遍遍在那些被她打了叉的名字下面翻动,看看谁还能侥幸挖出点钱来,然后,二姨拿出电话打过去。现在,二姨打出去的电话,基本无人接听了,似乎二姨电话铃声是一串病菌,人们听到就慌忙跳开了。

元旦刚过,矿区惟一的街道就被那些卖鱼卖水果的摊贩拥堵的寸步难行。离春节还有一个月,街上已经有卖财神和对联的了。二姨买回了一摞花花绿绿的财神,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兴奋。二姨说,晚上,把电脑房关了,一起和我挨家挨户去送财神。我面露难色说,二姨太早了,离小年还有一个多月呢。二姨说,这些你都不用操心,到时你只负责记帐。

晚上六点钟,我把电脑房锁好,和二姨一起来到家属楼区。烟筒从每家窗户长短不一伸出来,冒着浓烈的黑黄色的煤烟,从远处看,每座楼房就像着了火一样。我们敲开了第一家,主人是矿上看皮带的,我见过这个女人。矿区只有几百户人家,住在这里的老户彼此都不陌生,大部分人平时见了都会打声招呼。女人见是二姨,堵在门口,不让我们进去。二姨说,我给你们送财神来了。女人说,送什么财神,年不年节不节的。我转头往外走,二姨一把拉住了我。二姨赔着笑脸一点点把女人撑着的门顶开。进了屋,二姨没等女人站稳,扑通给女人跪下了,就像原本捧着的一件东西突然掉落到了地上,猝不及防。二姨哭着说,救我儿子一命吧,我给你们打欠条,三十五十都行,我一定会还你们,我还不上,兴业也会还你们。二姨说的兴业就是我。我没想到二姨给人家送财神,是这样一个送法,我沉下脸,说,二姨你起来,你还要脸不要。我真的发火了。然后,我转过脸怒气冲冲地看着那个女人,似乎是她逼着二姨跪下的。我想我的脸色此刻一定很吓人,女人从裤兜里掏出五十元,说,这算什么事,一个财神要五十元。

我快步离开了二姨,任凭她在后面大声喊我,声嘶力竭。我眼泪下来了,如同从热水杯倒出来的一样。

 

 开往江城的长途汽车坐着二姨,我,妈妈,还有那个律师。二姨怀里抱着的黑色塑料袋里装着二十万现金。二姨异常小心,如同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又像抱了一颗定时炸弹。其实,钱本可以存到卡里,或者到银行换成整钱。但二姨执意不肯把那些从各家各户讨借来的钱兑换成大额面值。

永兴的案子从检察院移交到了法院。据律师讲,按正常审结制度,法院立案到正式宣判,只有一个半月时间。在此之前,二姨每天满脑子都是借钱,且挨家挨户送财神把她弄得精疲力竭,晚上到了后半夜还能睡一会儿。自从永兴的案子过到法院,二姨接连几天都没合眼。有一天晚上,二姨凌晨到电脑房敲门,说是有一件东西要拿,进来之后,转了一圈,便离开了。二姨的眼神迷离、恍惚,如同在梦游。

二姨在这个矿区已经不能敲开几家门了,现在,二姨到谁家敲门,只要一听是二姨声音,里面立刻变得一点动静也没有。

到了江城,正赶上一场大雪。我从来没见过这般美丽的雪景,雪落到街道两旁的柳树上,形成美丽的树挂,寒风吹过,如同一排穿着白纱在冬日舞动的少女。我想到树挂下面照一张像,但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娜父亲不肯见我们。

两个律师在电话里讨价还价,对方律师答应先把带来的钱放在他那里保管,年底前把余下的钱凑足,再坐下来谈。我们把钱给了开车过来取钱的律师,律师没下车,二姨上车把钱交给他,律师给二姨打了一个收条,便开车走了。汽车后轮扬起的雪屑扑在二姨脸上,二姨看上去像个圣诞老人。二姨站在大街上看着收条发愣,似乎她手里的钱此刻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手里,融化掉了。

长途客车站挤满了候车的乘客,瓜子皮和鸡蛋壳在人们脚下发出如同积雪一般的声音,水泥地脏乱不甚。二姨给小娜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异常吵杂的候车室里,二姨的声音悲戚而清晰。二姨告诉小娜的父亲,即使出现最坏的结果,这个钱她也不准备往回要了,二姨说着又哭起来了,她说,她把身上所有的脏器都卖了,一定把余下的钱凑够。

客车站人越来越多,因为大雪,几乎所有的车都不能准时发车。就在广播里终于报出我们的车次开始检票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位独臂中年男人出现在了车站大厅里。二姨尖叫着说,是小娜父亲。

小娜父亲年青的时候,到松花江用炸药炸鱼把一只胳膊炸飞了,小娜同我们说过,他父亲点燃炸药把手里的火柴扔了出去,把炸药留在了手里。我们跑过去,他朝我们微微点了一下头,平静之中带一点漠然。

他说,律师不让我见你们,但我还是想见你们。

二姨慌忙点头,话不成句地说,你说,你说什么我们都听。

小娜父亲说,我只想说,小娜不是坏孩子,她不是要骗永兴的钱,她同我说了,等有了钱就还永兴,她妈治病实在是等钱用。小娜的父亲闭了一下眼睛,接着说,我也不愿意用孩子的命和你们讨钱,但没办法,你们放心,法官那边,我一定会去说,希望你们把说好的钱凑足。

 

公墓如果用这边的世界来说就是豪华楼盘,肃穆却不乏华丽。

我和二姨、妈妈,还有老张等一大家子人,站在江城公墓。刚下过雪,我从没见过如此蓝的天,碧蓝之中映出生铁一般的光芒。公墓里面的墓碑大多数是大理石或汉白玉刻成的,在阳光下十分耀眼。永兴最后被执行了死刑。律师说,他杀人的手段太残忍了,否则肯定能捞出来。

和别人安放骨灰议式不同,我和二姨胸前佩带的是白色玫瑰。因为小娜父亲同意把两个人的骨灰同葬,所以,婚礼和葬礼一同举行。婆家这边我是伴郎,娘家那边找了一个小娜的闺中密友,给了她两千元钱,充当伴娘。娘家那边只来了小娜父亲一人,他一只手抱着骨灰盒,另一只手里提了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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