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期  
      民间叙事
自传与公传: 一九七一(二)
董学仁

 

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尊严

 

我大哥从解放军部队复员的第三天,和我坐上咣当的老摩电,坐了两三站后,他把几分钱硬币交给我,让我买票。那还是文化大革命高潮的时候哪,与我同年级的小学生,上车给乘客大声读一段毛主席语录,就算是宣传了毛泽东思想,可以理直气壮地免票了。车上的大人也挺多,没有几个买票的,可是都像买过车票一样昂着头下车,看也不看售票员一眼。那售票员也不敢查问,一天到晚卖不出几张车票。

记得那天,是在一个叫做解放路的车站下了车,下车后我把那几分钱硬币交给我大哥,还想告诉他,以后再坐摩电车就不要买票了。还没等我的话说出口,我大哥两道军人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扫过去了,冷冰冰的,隐含着无声的、严肃的批评。那两道目光再扫回来时,不那么冷了,换成了对我不能理解的凉飕飕的神情,好像他觉得奇怪,他喜欢的最小的弟弟,几年前还好好的,几年后变成了这个样子。

下了车往西走,只有四五分钟的路程,就到了我们家。我低着头走在我大哥后面,慢腾腾的,两只脚蹭着地面,觉得那条路比平常远了好多倍。我知道我大哥想说什么,我们家里的人,宁可自己吃亏,从来没有贪过小便宜,更没有发生过坐车逃票的事情。你怎么就学坏了呢?

我大哥那严厉的目光,冷冰冰、凉飕飕的目光,在我看来,像个警察。但那是特殊时期,没有警察的时期。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都被革命运动摧毁了,新建的执法组织叫人民保卫组,市里的执法组织叫市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往下依此类推,各个级别的人保组。其中成员还穿着警察的一身蓝色衣服,但是不叫警察,叫人保。

到了1971年春天,我大哥到紧靠解放路车站的地方去上班了。他不是从无线电厂调转了工作,是从工厂里临时抽调出来,以工人民兵的身份,协助东长甸街道的人保组,维护社会秩序。

说起来没有多少人相信,这么大一个国家的秩序,从新政权开始执政那一天起,既不是靠道德来维持,也不是靠法律来维持。那些年里,支撑这个民族几千年生存的道德被彻底摧毁,新的道德又一时无法建立;那些年里,真正有法律条文可以实际执行的,只有一部婚姻法而已。我们靠什么维护几亿人口的秩序呢?这很简单,先是通过革命,剥夺所有人的财产,让他们种地和做工,只得到维持生命必需的生活条件,这样一来,小偷也偷不到什么,劫匪也劫不到什么啦。然后再将人的活动范围,用户口制度和粮食配给制,限制在极其狭小的所在,随便出去逛是不行的,想吃饭没有粮票,哪个饭店也不卖给你;想乞讨更是不行,当盲流抓起来送回原籍或送去劳教。于是,社会上消失了流动人口,流窜作案的人确实少了。简单地说吧,我们靠的是战争时期军事管制的方式,以及一些政治运动与革命手段。

就拿这革命手段来说,我大哥参加的民兵,就是其中的一种。在前些年的大饥荒时代,民兵拿着枪守在路口和车站,阻止出去逃荒的人们,哪怕那些人被阻挡回去以后只能饿死。到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代,对于不尊重乡下官员权威的知识青年,也常常交给民兵去处理,捆绑起来,痛打一顿,看你还敢不敢闹事儿。

这种军事管制的方式,再加上特有的惩罚方式,竟是特别有效。比如说吧,偷几穗青玉米的人要接受大会批斗,习惯于偷拿别人东西的人被叫做坏分子,当作政治上的敌人来严加管制、严厉打击,谁还敢拿别人的东西?再比如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里革命者有免票乘车的权力,在摩电车上逃票也要受到很严的处罚。你不服气的话,劳改队里关你十天半个月,看你下次还敢?

文化大革命这时搞了五年,还没有结束的迹象,社会秩序却变得混乱了,寻衅斗殴多了,拦路抢劫多了,还有刑事案件之中接近一半是强奸妇女的案件。市里原有警力就不多,这时候大部分被革命运动冲击,关在郊区的“五七干校”里面接受改造,革命委员会就想到了老办法,从工厂里抽调大批民兵,组成一支支工人民兵小分队,到社会上维护治安。

我大哥是复员军人,又在无线电厂办公室工作,属于素质较高的,担任了其中一支工人民兵小分队的队长。他和他的队友,从工厂里领了新工装穿在身上,肩上扛着统一制作的木棒,有手腕子般粗细,比手臂略长。他们常常是三四个人一组,排着队到大街小巷里巡逻。时间长了,就有人给他们起了一个形象生动的名字:棒子队。

商店旁边的空场上,两伙人准备打群架,放哨的喊了一声:棒子队!棒子队来了,快跑!等我大哥带着几个工人民兵追过去时,打架的人早已跑远了。那时候,医院里的外科比内科忙,经历了前一时期生死搏杀的武斗,青年人都不怕流血了,于是流血的创口太多,需要到医院去清洗、包扎和缝补。

医院旁边有一块空地,临近傍晚,有几个乡下女人蹲在柳条篮子后面。没有人买她们篮子里的鸡蛋时,她们的眼神盯着远处的路口,看到扛着棒子的人出现,就立即撤到医院里去,装作看病的患者。我大哥他们总是慢一些走过去,让她们早一些看见早一些逃走。那时候,摆摊卖货属于资本主义思想和行为,看见了不管不行,管吧,她们又太穷,只能靠卖几个鸡蛋,救济艰难的生活。

那时候有一个笑话,让人心酸的笑话,说是乡下一妇女挎着一篮子鸡蛋到城里去卖,走在山路上被一凶恶的男子拦截。那妇女不敢反抗,被摁在地上强奸了。事后她穿好衣服,看那男子走远了才敢说一句:可给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抢鸡蛋的哪。不料这句话被村里人听见,传来传去,一直传到了城里。

据我所知,这样的事情很可能发生——一般都是俊俏一些的乡下女人,才敢到城里卖鸡蛋。据说那时在城里维持治安的工人民兵,抓到卖鸡蛋的乡下女人,长相俊俏的批评几句就放了,看着不顺眼,比如长着水泡眼、说话公鸭嗓、满脸是横肉、又吵又闹的,才交给人保组处理,那样的话,她们可就惨了。

我大哥遇到的一个最大的案子,发生在棒子队驻地后院。一个二十岁的男青年,和邻居女孩处对象,没过多久把她强奸了,然后怕那女孩检举揭发,杀死了她,埋在自家的菜窖里。那案子是一星期以后破获的,有人急匆匆跑到我家里,喊我大哥马上参加逮捕杀人犯的行动。我悄悄跟在我大哥身后去了,看到了抓捕过程,还知道了这个案子的全部细节,但我写的不是侦破小说,那些细节不会出现在这里。

当了工人民兵维护治安的,除了我大哥,还有我二哥。

在薄铁加工合作社上班的我二哥,读过高中,算是当时文化较高的人了,如果是在我出生的1955年,读过高中的人都算得上知识分子呢。因为他有文化,就留在区里的武装部门,审案子时负责记录,然后编写案子的上报材料。前面我说过,在刑事案件里接近一半是强奸案,就是在我二哥和我大哥说话时,悄悄听到的。

有一次我二哥把一个案子的笔录拿回家里,根据笔录整理上报材料,由市人保组决定是枪毙还是判刑。趁他离开的空档,我看了那个案子的笔录。

天哪!

这是什么东西!

在对罪犯的审讯里,审讯者要罪犯说出他强奸妇女时的详细过程,这还不算,还要说出详细过程中全部的细节,以及全部的心理活动。更要命的,是这个过程竟然让罪犯反复说上三遍,如果有一个细微的地方不一样,还要让他反复地说个没完没了。在笔录的另一部分,询问被害者的部分,也差不多少,一遍又一遍,让被强奸者述说当时被强奸的经过,任何细微之处都不放过。那受害的女子,在身体上被罪犯强奸了一次,到了患有病态心理的审讯者那里,在精神上还要被强奸几次,遭受更残酷的折磨。可怜的人哪,此时此刻。一点儿人的尊严都没有了。

都说在那些年里中国没有色情小说,那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没看过强奸案的审讯笔录。

 

电影院里飘荡着灰尘

 

我坐在街边的黄土堆上。

那种土堆很小,家家都有一个,有的在门前,有的在街边。每天用铁锹铲起一两锹黄土末,掺到三倍的煤末里加水拌匀,那煤末就变得黏糊,有了你想要的形状,用它们夏天做饭烧水,冬天做饭烧水加上取暖。

那条街向西边走,走到太阳旁边。太阳向上跳了一下,露出一块红色,然后沉落了,明天才能换到东边去,再升起来。我的两只眼睛都近视了,上课时看不见黑板上的字,可是能看见升起和沉落的太阳。但是,你只能感叹太阳升起,不能感叹太阳沉落。太阳是专有的东方赞颂语。中国人说毛泽东是世界人民的红太阳,朝鲜人说金日成是世界人民的红太阳。他们没有沉落,只有升起,越升越高。

离我两米远,是个双杠,胳膊粗的铁管焊成。我捡了一块白色小石子抛过去,听见它击中铁管的清脆响声,却没听见落在地上的声音。走过去一看,真是奇怪了,小石子稳稳地站在铁管上,一动不动。双杠上天天有人摇来荡去,被身体摩擦得光滑,小石子故意摆上去,也不容易站稳呢。这件事被我的同学看见了,以为神奇,告诉了几个同学,以后他们的生活里多了一项内容:傍晚时分,坐在黄土堆那里,向双杠上抛小石子,希望它也能站在上面,象征自己的好运气。可是,抛啊抛啊,一直抛到来年的年底,我和他们从中学毕业,像鸟兽一样四下散去,也没有出现先前的奇迹。

少年的生活充满诗意。像我们在双杠上摇来荡去的身体,还有我们摇来荡去的时间。

对于我们来说,中学时代绵长无尽。在学校里的每一天,批判资产阶级,学工学农劳动,学习革命文化。其实,只要学会像报纸和广播电台那样,用革命的腔调,演说没有用处的空话假话就行了,国际形势一派大好,越来越好,国内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在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下,在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指引下,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什么什么下,等等。

出了学校,回家吃饭,还有什么打发我们的时间?除了坐在黄土堆上看太阳落山,向双杠上扔站不住的小石子,我们还能干些什么?我比他们还多了一件事呢,偶尔对着天空遐想。

我们还能干些什么?

没有互联网,1971年,互联网还没有诞生。

没有电视机,那一年,普通百姓都没有见过它们。

没有书读,没有戏看,没有音乐和绘画。

甚至,还没有电影。

——电影院还在,却没有电影放映。过去拍出来的电影,都成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反动电影,不能放映,全部禁止。制片厂的导演和明星被批判被殴打之后,送进了五七干校,一种变相的劳改农场。一晃五年多了,由革命者控制的制片厂,拍不出一部革命的电影,只能停产,让电影院里空荡荡的,结了蜘蛛网,飘荡着灰尘。

当时的报纸,当然不提革命者不会拍电影的事情,后来的报纸,继承了革命前辈的遗志,还是不说革命者不会拍电影,这件事,是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推想出来的。

这个推想的过程说给你听,你看对不对。很多年以后,我读到一些老电影工作者的回忆文章,说是在1971年,他们的电影厂接到任务,把一些外国电影翻译了,送给中央领导。革命者连电影也翻译不好,受到了中央领导(比如毛泽东夫人江青,正代表她的丈夫,领导着这场革命呢)对翻译不好的电影严厉批评,这才把有水平的导演和配音演员,从荒僻之处的五七干校放出来,恢复工作。你看,外国电影都翻译不好,本国的故事片怎么能拍好?还有,我的一位作家好友,笔名晨哥,当年是乡村里的电影放映员,他告诉我那几年只能轮流放映由革命样板戏拍成的几部电影,而那几部电影却是用电视摄像机拍的,然后转成电影胶片,再制成拷贝放映。你看,如果,控制电影厂的革命者会拍摄电影,有了拍摄革命样板戏影片的任务,还能让搞电视的人插手?

中国有很好的译制片导演,有很好的配音演员,但是对我来说,影片人物对白的翻译,比他们的工作更加重要。我喜欢译制片,痴迷地喜欢,只有我自己知道其中的原因,就在于人物的对白。你知道的,中国故事片得按照国家政治的标准说话,对白写得干巴巴的,空洞、冗长、概念化,而翻译外国影片时,不得不按照电影镜头的时间长度,让对白追得上人物的口型变化,于是语言就简洁了很多,很多。真的想感谢外国电影,那些对白的简洁、纯净、丰富、生动、有趣和得体,在很多年里,几乎是我语言方面的唯一营养。

不是说中国的语言不好,而是说从我出生以后,中国流行的只有一种语言:我在前面举例提到的空话和假话,干巴巴的,没有内容,没有任何表现力。受它们控制和影响,写出来的剧本或小说,像冬天的萝卜,失去了水分。它们颠覆了这个民族千万年的语言。它们可以叫做官场汉语,或政界汉语,或机器人汉语。它们肆虐了两三代人之久,至今还没有大面积撤出的打算。包括我在内、好一些的中国作家,一直在和这种语言悲壮地搏斗,尽力从它们的魔掌下胜利逃亡。

如果你读到我写的东西,如果你觉得其中的内容,够得上世界优秀作家的见识、胸襟和良知,但语言上与他们相比还差得多呢,那也不是说我使用的汉语言不好,而是说我这一代人和我的下一代人,目前还不能完成汉语言的净化,使之回归到世界优秀语言的大家庭。原谅我们,我们尽力了。当然,我没做好的,你要接着做。

下面继续说电影,1971年的译制片。

那一年的译制片超过以往,不光是质量,还有数量。网上有一些老演员在生命的迟暮,忘了那个屈辱年代里的屈辱,用一种悠然自得的心情,回忆起做译制片的岁月。怎样怎样辛苦,做得怎样怎样出色。他们还说起,那些译制片不在电影院里放映,只在中央领导的客厅里放映,面对这批特殊观众,做得不好是不行的。还有,以前两三个月做一部译制片,现在不同了,中央领导两个星期就要看片子,也就是说,即使他们十几天里不吃饭不睡觉,也得制作出来。

所以,1971年,以及后来的几年,译制片做得又多又好。比如《红菱艳》《罗马之战》《简·爱》等等,不仅人家拍摄得经典,我们翻译得也经典。一类片子是战争片,《日本海大海战》《虎、虎、虎》《日本最长的一天》《啊,战友》《啊,军歌》等等。据当时中央领导的电报指示称:译制这些影片,是为无产阶级司令部研究国际阶级斗争新动向作参考。另一类片子是好莱坞作品,如《魂断蓝桥》、《鸳梦重温》、《琼宫恨史》、《春闺泪痕》、《农家女》、《巴黎圣母院》、《化身博士》等等,有数十部之多。还有一些零散的欧美片和日本片,比如意大利、德国与罗马尼亚合拍的《罗马之战》,墨西哥的《生的权利》,日本的《绝唱》,苏联的《红莓》等。据说,这些“内部参考片”是为革命样板戏在艺术上作参考的。

但时间一长,片子一多,译制片演员也看出了门道,比如江青喜欢好莱坞影星泰伦鲍华,凡是他主演的都要拿来译制。说什么内部参考片,不过是内部欣赏片,不在社会大众中放映,只供上层官僚欣赏的特殊产品。

一个虚假的名字,可以欺骗亿万百姓,欺骗了他们很多年月。

在我看来,欣赏电影的高层领导也是人,也耐不住时光的寂寞。他们不能像我,坐在黄土堆上看落日、扔石子,或者无边无际地遐想。他们可以利用国家的公共权力,组织人力物力翻译外国影片,只供他们自己欣赏。

想起来了,我也享受过一次特权,欣赏到内部放映的电影。

那是1975年或更晚一些,先前封锁起来的老影片拿出一些,给各省市官员当内部电影欣赏,省市级官员看过了,再给低一级别的官员,然后到此为止,再把片子封锁起来。

某一天下午,我背着画夹去鞍钢东山宾馆写生,那里的小山很低,那里的风景挺好,那里有为毛泽东修建的别墅楼,还有园林中散落的一座座漂亮建筑。我走到电影厅门前,里面的电影正要开始,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想不想看里面的电影。他有两张票,可看门人不放小孩子一个人进去,如果他跟在成年人后面,也能进去看电影了。

阳光灿烂的那个午后,我和小男孩大模大样地走进电影厅,看了一部根据俄国作家果戈理小说改编的电影《钦差大臣》,一部根据中国明代冯梦龙小说改编的电影《十五贯》。看完电影出来,天快要黑了,小男孩的家很近,就在宾馆旁的高级住宅区。分手的时候,小男孩谢谢我把他带进电影厅还送他回家,我谢谢小男孩送我一张买不到的电影票。

当时天快黑了,我忘了谢谢他的父母,没有他当官员的父母,我们就没有那两张票。也忘了谢谢这个国家,没有这尊重特权的国家,我连一次特权也享受不到呢。

 

林彪事件的几个桥段

 

——桥段之一

徐家的老奶奶,眼睛是淡蓝色的,一年四季坐在门口。那种白色的房子建于满洲国时代,房门朝北而不朝南。满洲国的皇帝,名叫溥仪,曾经是大清帝国的皇帝,他盖的房子为什么朝北呢,没有人知道。但是这样一来,徐老奶奶可就晒不着太阳了。一年四季坐在门口,一年四季晒不着太阳。

从我记事时候起,她就九十九岁了。我一年年长大,从十岁长到十六岁,徐奶奶还是九十九岁。我妈说,老年人的年龄一到九十九岁,不再长了。我说,为什么呀。我妈说,怕死啊,超过了一百,自己就害怕了。

徐老奶奶总是不说话。有一次她呜呜呜、哇哇哇地说了几句话,我们听不清楚。不是听不清楚,是不懂她的语言。街坊邻居觉得挺神秘的,平时不说话,现在为什么要说?他们还议论道,按照民间的说法,长着淡蓝色眼睛的老头老太太,是活在民间的半人半仙,说的话很准。

过了不到半年,世界上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出在共产主义阵营里人口最多、立场最坚定的中国。这个国家的第二号领袖,名字叫林彪,写进了党的章程,是一号领袖毛泽东的接班人,他忽然就失踪了,再没有出现过。据中央传达下来的文件说,他想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但他的阴谋被人发现,乘坐三叉戟飞机叛逃,坠毁在边境之外。

那时候徐奶奶已经去世了。她的家人传出一个消息,老奶奶去世前的话与林彪事件有关。那几句呜呜呜、哇哇哇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这个林彪哇,那么着急干啥?毛主席还能活几年?他死了还不是你接班?你着急抢他的权也抢不下来,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吃亏多大呀。”

她说这话时,林彪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正确的称呼是林副主席,或者林副统帅,没人敢直呼他的名字,即使是一百多岁、二百多岁的老爷爷老奶奶。因此有人判断,徐奶奶的遗言,纯属后人伪造。

——桥段之二

好多年前,延安有一所党的干部学校,邀请林彪讲课,内容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林彪三十八岁,党内领袖排名第六,政治水平、思想水平、军事水平,等等方面,都有一流表现。而他表现更好的,还是讲话水平。林彪讲课,开口就是:“资本主义是少数人发财,共产主义是大家发财。”大家赶紧翻开笔记本,把这句话记下来。这时又听见了三个字,“讲完了”,再看林彪已走下讲台,扬长而去。

大跃进失败后,需要个人崇拜了。党内有个大才子提出:“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毛主席要服从到盲目的程度。”罗嗦的语言,别扭的句式,加上极端的思维、混乱的逻辑,现在读来,简直让人喷饭,然而在当时,那个假话、大话、空话的时代,这只是常见的版本。到了林彪那里,变成了“对毛主席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表达同一个意思,水平高多了,虽然也是假话,但是算不上大话和空话,容易流传在亿万百姓中,影响他们,欺骗他们,控制他们。

于是,有军队威望和实力的林彪,有鲜活的政治语言的林彪,与毛泽东组成政治共生体,让他力量翻倍,信心十足,敢于搞一场天翻地覆的文化大革命。那场浩劫中有千万人丧生,分摊到林彪的份额,不会太少。

该做的事情差不多做完了,好日子也快到头了。1971年,毛主席巡视南方,拿一句流行的宣传语说事。那句话是“解放军是毛主席亲手缔造、林副统师亲自指挥的”,让军队稳定了几年,对他相当有利。但他巡视南方时,用同一句话到处质问:“亲手缔造,为何就不能亲自指挥?”

毛主席是国际共运中的语言奇才,一句话顶一万句。这句话一旦说出,听到的人都已明白,林彪应该消失了。

林彪的语言天赋如此之好,以至于他永远失踪后,批判他时公布的所谓反动言论,在百姓中成了时尚的流行语。比如,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比如,政权就是镇压之权。比如,即使错,也要比别人先错。

——桥段之三

上课时,教师的脸冷若冰霜,或者说比冰霜还冷。

  教师手里的文件,是国家发下来的,一级降一级向下传达,我们还不是最后一级呢,最后一级是街道不识字的老头老太太。这种传达方式,是中国的发明,能够保持稳定。

教师一句接一句,读着文件,不做讲解。文件把林彪叫做反革命集团,把林彪事件叫做党的第十次路线斗争。从党的缔造者陈独秀开始,到党章规定的接班人林彪为止,十次重大的路线斗争,你死我活。

听着听着,我心里产生了疑问:1921年建党,到1971年正好五十年,平均每五年就有一次重大的路线斗争,是不是太多了?如果你总是正确的,为啥内部的人要一次次反对你,宁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那时我十六岁,能想到的,大概只有这些,却也吓了我一跳,绝不敢说出来。

大概我还知道,从观察生活得来的常识、经验,是我自发的逻辑思维的来源和基础。比如一个家庭,五十年发生十次残酷争斗,死伤无数,那么,这种内部的残酷争斗,已经成了这个家庭的本质。政党不也是一样吗?

 1971年,必然成为一个重要的年份,一个分水岭。据说,不仅仅是我,而是全国的人,都受到林彪事件的影响,开始怀疑报纸和文件的说法是否正确,开始萌生自己的想法。

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的想法,萌生于《五七一工程纪要》,就是文件后面附带的《五七一工程纪要》完整版,全都读给他们听了。五七一,这几个数字的汉语读音,与武装起义接近。

其中描述的一些事情,打开了很多人的思考。

一是描述最高领袖和领导集团的部分:“今天是他的座上宾,明天就成了他阶下囚”、“实际上他已成了当代的秦始皇”、“统治集团内部上层很腐败、昏庸无能”。

二是描述社会制度和社会现实的部分:“他们的社会主义实质是社会法西斯主义”、“群众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不敢言”、“农民生活缺吃少穿”、“青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工人(特别是青年工人)工资冻结,等于变相受剥削”。

三是描述美好的未来社会:“用民富国强代替他国富民穷”、“使人民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把这些观点都读给中国百姓听,还指望中国百姓会批判这些观点,可能不切实际的决定。这种做法,如果进入现代管理学分析,也许是一个失败的案例。

——桥段之四

多年以后,我走进北京的一条小街,看见了毛家湾一号的大门。大门里面是林彪的旧居。

大门紧闭。大门外的树阴下,晃着蒲扇、坐着马夹的人,四五十岁的,六七十岁的,都有,都是热心于政治传说的北京市民。

和他们闲聊,感觉好极了。于是我知道,林彪的住宅叫做毛家湾一号,不是像别人说的,林彪借此表达对毛泽东的忠诚,而是在大明帝国时,这里就是一位丞相的家宅,那位丞相确实姓毛。

无风的夏日,闷热而潮湿。我的汗流进嘴角。我看见,有位身材瘦小、精神抖擞的男子,满脸热汗,蹲在北京的政治市民对面,详细询问毛家湾一号的往事。

离开之前,他告诉我,他想写一本书,书名也想好了,叫《肖羊人物》,按照民间说法,也就是属羊的人物。

属羊的人物?

对。历史上很多名人属羊。唐太宗、努尔哈赤都属羊。我重点想写的,有慈禧太后,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人,她的功绩几乎没有人知道。还有林彪,在1949年以后,唯一敢向毛泽东公开叫板,唯一想要反抗他的统治的人。

又是多年以后,没有见到他的书出版。若是见到了我会买一本。

因为我也肖羊,是肖羊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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