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9期  
      新锐


鬼金,一个喜欢写字的吊车司机。辽宁本溪人。1974年12月末出生。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有小说在《花城》、《上海文学》、《山花》、《天涯》、《飞天》、《青春》、《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有小说入选《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短篇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追随天梯的旅程》获辽宁省文学奖。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
 
屋顶上的男人
鬼金

 

 

人所珍视的美都起源于痛苦。它们本就出生在哀伤和灰烬间。

                                          ——科马克·麦卡锡《路》

我呼唤着你的名字,你是我的。
                                                      ——《出埃及记》

 

 

周穆又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出现在对面的屋顶上。她疑惑地看着。她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游丝般缭绕着。她慢慢地欣赏着对面屋顶上的那个男人。几天前,她刚刚洗完澡,赤裸着从浴室里出来,阳光落在她的肌肤上,闪着瓷器般的光。她顺着光看去,突然,发现对面的屋顶上站着一个男人。她慌张了一下,连忙扯过浴袍披在身上。本来以为被偷看了,心里面还藏着小小的愤怒。但那个男人的眼神根本没有看过来。那个男人西装革履的,皮鞋看上去很亮。他慢慢张开双臂,做一个飞翔的姿势,或者是游泳的姿势。然后,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个十字架,仿佛要把自己融入到空气之中,成为空气的一部分。或者成为屋顶的一部分。像一根旗杆,像屋顶上的避雷针。本来她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以为男人会做出跳楼的行为,可是,没有。但,她的心仍旧悬着,就好像有一只手在紧紧地抓着她的心脏。男人坐了下来,掏出香烟、打火机,抽出一支烟,慢慢地点燃。白色的烟雾缥缈着,缭绕在他的脸庞。

禁烟令下达了很长时间。地面上的公共场所都不许吸烟了。难道这个男人是躲到屋顶上来吸烟的吗?看起来不像。其实很多公共场合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

那个男人就像一个悬念,像一根焦虑的指针,装在周穆的心里。

此刻,两个抽烟的人,一个在窥看,另一个被窥看。另一个人在屋顶。

 

 

很多天后的一次聚会。说是聚会,但只有两个人,说好是三个人的,可是第三个人不能来了。

葛晓红对她说:李寂,不能来了,他前几天自杀了。

周穆愕然地看着葛晓红问: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葛晓红说:我也是前几天在广场上看到李寂的妻子,他妻子跟我说的。

葛晓红喝了口酒说:他妻子很悲伤。

在葛晓红说出悲伤的时候,周穆感觉那悲伤是流动的,也流动在她的身体里,汹涌着,慢慢变得坚硬起来,硌得她一阵阵心疼。她眼窝热热的,眼泪在里面打转转。可是,她控制了。她不想让葛晓红看到自己为李寂悲伤。她拿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也许是为了转移悲伤。周穆跟葛晓红说起了她看到的那个屋顶上的男人。

就在我家对面的屋顶上,一个男人,西装革履的,他常常坐在上面抽烟,我一直都以为他是一个自杀者,可是……”

葛晓红瞪大了眼睛说:据说,李寂也是跳楼自杀的。

周穆的心,痉挛了一下,接着又抽搐了一下。她感觉到一阵头晕,两个太阳穴突突地蹦着,像是脑袋里面按了一个螺旋桨,她说:葛晓红,我喝多了。

这不是你的酒量啊?

是啊,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刚刚喝了一杯酒这样了。

难道是因为李寂?

不知道。

周穆,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初你为什么没跟李寂结婚?

周穆作沉思状,喃喃着: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一个疑问的漩涡淹没了她。

周穆,是我问你。

我为什么要回答?我必须回答吗?

我不勉强。

那我就不回答。

周穆突然说:要不,你去我家跟我看看那个屋顶上的男人吧?

她说着就站起来穿衣服。

葛晓红笑了笑说:你这么急干什么?你不会爱上他了吧?

周穆说:切,怎么可能。

她说着又坐了下来。可是她心不在焉的,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坐在屋顶上的男人。她的心悬悬着。

一切都是一个未知,像几何图形——圆。

周穆拿出烟,点了一支,轻轻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个烟圈,再轻轻地吹散。她愣了,怔了一下,嘴唇僵硬地突起着。这是李寂当年喜欢的一个动作。李寂还会恶搞地吸一口烟,然后过来亲吻她,把嘴里的烟吹到她的嘴里。她享受着亲吻,也享受着那些烟,然后闭上嘴巴,轻轻地让烟从鼻孔里喷出来。两个人会哈哈地大笑。

你怎么了?周穆。

周穆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说:没什么?就是看着飘散的烟雾,想到了些什么?

你想到什么了?

必须回答吗?

你今天怎么了?问你什么都不回答。是不是李寂的死让你……”

没有的事。

这个时候,周穆的手机响了。

一阵鸟鸣,就像春天森林里的鸟鸣。她喜欢的短信声音。她掏出来,看了看,是天气预报,说今天傍晚将有暴雨。

她看了看葛晓红说:我有点事儿,先走了

葛晓红说:好吧。反正你也心不在焉的,喝酒也喝不尽兴,改天的吧。”

周穆借故离开了。她掏出手机又看了一遍那个天气预报,脚步匆匆。刮风了,路边的树木发出风的声音。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零乱,她抹了一下,仿佛感觉到空气中的潮气扑面而来。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出租车里正播放一首轻音乐。一首她熟悉的《出埃及记》。她的心颤了一下。那音乐像风,推着她,向回忆里倒退,倒退。每一个音符都像一个烟头,把一张黑白的照片烧出一个个小洞,就仿佛烧在她的身上。

她对司机说:换一个音乐好吗?

司机没有换,而是关了播放机。

雨来了。雨点像眼泪滴在车窗的玻璃上,慢慢地滑落。

出租车很快拐进她住的小区,她从车里面逃出来。

司机喊着她:大姐,你还没给钱呢?

她连忙掏钱,说着:对不起。

这个时候,她的目光已经跃上了楼顶,她没看见什么。她快步上楼,连鞋也没有换就冲向阳台,对面的屋顶上,仍旧空空荡荡的,像她的胸腔。

她心想:看来今天……”

她换掉鞋,又换上一身宽松的睡袍,静静地躺在椅子里,拿出手机,翻看几天前的短信。李寂的短信。有一条是这样的:就算你把我弄丢了,我也还是你的,你也还是我的。

从他们分手,她从来没有回复过李寂的短信。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既然分开了,为什么还要纠缠。看了这条短信,她有些恼火,心里说:到底是谁把谁弄丢?但她的心很快软了下来,毕竟那个叫李寂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死亡倒使这个人在她的心里产生了重量。很沉,很沉。她把手放在胸上,空虚感更强了。还有一条短信也叫她生气。你他妈的,好好的,别枯萎了。这是李寂常用的语气。她知道李寂指的是什么,她心里说:切,我他妈的怎么就会枯萎了呢?你李寂以为你是谁?你是阳光、你是雨露吗?狗屎。现在想想,这些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她继续翻着。要我吧,做你月经期的手纸。这竟然是李寂发来的短信。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有感觉到李寂会自杀,而且是从屋顶上……他选择了一个飞翔的姿势,一定。她黯然,心伤。眼窝一热,眼泪就顺着眼角滑落了。她身体里的一股透骨的冷瞬间被一股热淹没了,那涌动的潮来临了……

可是,那人形的手纸,灰飞了,烟灭了。

窗外,阴沉沉的,雨变得猛烈,伴着雷声和闪电。

她抬眼望着窗外,她……

她看见那个男人出现在暴雨猛烈的屋顶上。他浑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可以看见雨滴从他的裤脚滑落到地上,摔碎成无数的小水滴。他张开双臂,仍在做着飞翔的姿势。或者游泳的姿势。尽管这些动作对于周穆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她仍心怀忐忑。屋子里静悄悄的。周穆甚至也张开手臂,躺在椅子上,模仿着那个男人的姿势。尤其是那飞翔的姿势,很舒服,很轻盈,真的,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两个手臂变成了翅膀,而她变成了一只大鸟。宽松的睡袍变成了白色的羽毛。

那个男人在屋顶上,站了十几分钟,然后……

切,他怎么还没跳下去呢?周穆自言自语着。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恶毒。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她闭着眼睛默默地忏悔着。

她坐在椅子上,可是感觉与以往完全不同。

也许是因为李寂的死。她的心里存在着一根绳子。绳子。捆。绑。缠。绕。还有更多存在的方式,比如打结。男人和女人就像绳子,在绳子的两边。

李寂像一粒种子。种子不死。一切都是存在的。她相信那土壤的存在。存在。春天来了,种子开始萌生绿意,开始渐渐地发芽。她看见春天已经在涌动着,抵达某一个梦境。在梦境里延伸。种子埋藏在肉里,骨头里,血液里。种子在天上,在天上,像天空上的眼睛,像星星,像独眼的月亮。它同时也是庞大的,像大海中的岛屿。

死亡像一个巨大的空间,漫无边际。

周穆一阵心酸,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自己。

她感到自己流泪了。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当年李寂对她说过的话,那是一句来自《圣经·出埃及记》里的一句话:我呼唤着你的名字,你是我的。

她仿佛再次听到李寂的声音,他的声音,一字一顿的,来自另一个世界。

声音回荡。

对面的屋顶上,空空,荡荡。对面屋顶的高度是一个叫人绝望的高度,是一个叫人悲伤的高度。

 

 

也许一个人坚守着,像一棵草,心才不会荒芜。心荒芜了,就会很凄凉。一棵草在风中摇摆着,看不到方向。羸弱的,像一颗心脏。也许在另一个世界没有人能感知。这样心痛着,或者说惆怅着。这也许是一种结局?也许。黯然了。内心。也许这种平静也好,等你慢慢地撤退。一个人真的要在脑海里消灭记忆很难。除非死亡,涅磐。一棵草,可以说是凄凉。更加凄凉的是,在草的旁边还有一座坟,里面藏着心。春天来了,心会发芽吗?心会是一颗种子吗?不知道。就这样暗淡着,不敢去打扰和触摸。你是未知的。薄悲弥漫。

周穆一夜竟然没有回到床上,就躺在椅子里,盖了一条毛毯。她睡了醒,醒了睡,本来找出几粒安眠药,可是她没吃。她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在内心里为那个逝去的亡灵守夜吗?还是……她不能确定。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变得不确定了。她感到身体里充满了空气,像一个气球。某一部分,已经被夜晚的黑暗和那个人吞噬了。她知道是那个亡灵。

天亮了。

她睁开眼睛,屋子里的事物还有些模糊,但逐渐地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一阵鸟鸣。她吓了一跳,那是不同于手机短信的鸟鸣,是真实的。她抬眼看去,只见窗外的平台上,那盆蔷薇花的旁边站着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她从来没看见过这么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她也叫不出小鸟的名字。是什么种类的。她眼睛一亮,内心的阴霾一下子敞亮了。她从椅子上下来,几乎是奔跑着来到窗前。那条毛毯拖曳在地上。她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还有蔷薇花开放的淡淡香味。那只小鸟一点都不怕她似的,仍站在那里,婉转地鸣叫着。那盆白色的蔷薇花在昨晚暴雨的袭击下,丝毫没有受到伤害,坚挺的叶茎更加坚挺地挺拔着。她怯怯地向小鸟伸出她树干般的手臂,没想到细长的手指碰到了蔷薇的花刺上。一粒血珍珠从皮肤内渗出来,纠缠在指肚上,她疼了一下,然后拇指搭在血滴上,猛地弹开。霎那间,那血滴像一朵花,飞溅出去,落在那只鸟的白色的羽毛上,像一个伤口。小鸟不叫了,两只小眼珠滴溜乱转地看着她,怔了一会儿,它扇动翅膀,绕开她的手臂,从她的头顶,飞进了屋里,落在她躺过的椅子上。她转过身看着小鸟站在椅子上,优美极了。她连忙找出数码相机,不同角度地给小鸟照相。那小鸟就像一个明星,没有丝毫恐惧。甚至顽皮地飞到她的相机上,落在她的手背上。柔软的羽毛贴在她的皮肤上,很温暖。小鸟跳到她的头上,像一个精致的发卡。她笑了。慢步来到镜子前,对着镜子拍下来。就是她的脸色太苍白了,与小鸟鲜艳的羽毛有些不相称。小鸟在屋子里飞了几圈,然后从窗户飞走了。

她怅怅地看着,失落落的。

屋子里变得沉寂下来。

窗外的白蔷薇花静静地开放着。

周穆走到窗前,伸手摘了一朵白色的蔷薇花,顺手就插在了头上。她没觉得什么,觉得肚子饿了,就去厨房煮了一杯牛奶,慢慢地喝下。喝完了牛奶,她打开衣柜翻出那件黑色的长裙,还有黑色的丝袜,她慢慢地穿上,对着镜子照了照,一股从未有过的冷艳吓了她一跳,但她没有脱下来。她一身全黑的走出家门,还好,有一朵颤颤的白蔷薇花别在头上。

周穆没有坐出租车,而是慢慢地在街上走着,享受着温暖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街上的人群被她的装束吸引着,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她就像一个冷艳的移动的风景在人群中行走着,给人们的心里带来一丝肃穆、宁静的哀伤。这份少见的肃穆多少刺伤了他们麻木的神经。他们的心隐隐作痛。一种说不好的感觉。他们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悲伤,他们被传染了,就仿佛这个世界上一个重要的人逝去了似的。他们的目光变成安魂的乐曲,荡漾在街道上。仿佛一个盛大的葬礼,在一个未知的空间进行着,可能是宇宙。

一个小孩指着路边湿漉漉的树说:妈妈,你看,树哭了。

卡尔里海有名的疯女人黄丽也看见了一身黑衣的周穆,她先是怔怔地看着,目光呆滞,然后抱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子号啕大哭。

在滨海东路,周穆穿过闹市,离开了人群,拐进一条幽暗的小巷。在小巷的尽头是一座教堂。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教堂的尖顶上矗立着,插入云端。

 

 

周穆从教堂出来,她的影子在街上晃动着。她低着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悲伤了。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远处楼房的屋顶,在屋顶之上是一个壮美的落日,像一艘沉船。众多的屋顶浸染在落日的色彩之中。红的,橙的,黄的,色彩喧嚣。她在内心里拒绝这么绚丽的色彩。她越来越喜欢那灰色的,淡淡的色彩。灰色呈现一种内心的力量。她知道那力量是什么。

周穆,周穆……”

一个声音在喊着周穆。

周穆吓了一跳,她隐隐感觉那声音是空旷的,来自某一个空间。但她只是一恍惚,她觉得那个声音是真实的,就在耳边。她回头看着,只见一个老女人拎着一网兜的青菜,一只手还拎了一条鱼。周穆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像蒙上了一层面纱。她阴沉着脸,没有吭声,继续走着。那个老女人加快脚步,手里的那条鱼似乎还没有完全死亡,在痉挛地抽搐着,扭动着。

周穆……周穆……”她仍在喊着。

周穆慢慢地停下脚步。

老女人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被周穆一身黑色的装束惊了一下,眼神诧异了一下,但很快,老女人就脸上挂着微笑说:我刚才看见你的背影,我就认定是你了?你去教堂了?

你都看见了,还问。

老女人沉吟了一下说:

到家里去吃顿饭吧。

不去。

今天是你爸六十岁生日,本来是要给你打电话的,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了。

打电话,我也不会去。

你还不能原谅你父亲吗?

不能。

你父亲希望你能去,他今天早上起来就唠叨着要给你打电话。你知道,你要是去的话,他会很高兴。

切,我为什么要叫他高兴?他让我高兴过吗?

老女人沉吟了一会儿说:他近来情况不太好……”

老女人的语调变得低沉。

不太好怎么了?会死吗?

也许……”

切,那就死吧,都去死吧。

周穆气哼哼地走着。老女人在后面跟着。

老女人语气温和,几乎是祈求地说:我还是希望你去。

周穆坚定地说:我不会去。不会。

老女人悲戚戚地说:你还是不能原谅他,也不能原谅我。

切,我为什么要原谅?为什么?你能回答我吗?

老女人一声不吭,表情凄然。

周穆甚至有些气愤地说:你们叫我怎么原谅你们?我母亲刚刚逝去半个月,他就搬到你那去了……他还叫人吗?枉然我母亲跟了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吗?他竟然连几个月都不能等了吗?

老女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手里拎着的鱼竟然开始活蹦乱跳起来,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从腮部流淌出一小股细细的血流,像一条麻线。老女人站住了。周穆没理她,继续走着,她意识到老女人没有跟上来,她也感觉到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她歉疚地回过头说:

你对他说,祝他生日快乐,也要他多注意身体,那么大岁数了,悠着点……你懂我的意思。

老女人笑了,连忙说:会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周穆消失在人群之中,心里泛起一股暖流。但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身黑色装束的周穆,让她感觉周穆像一个幽灵,在人群里穿行着,仿佛行走在人群的头顶之上。一股凛然的冷和悲伤在周穆的身上堆积着。老女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手里的鱼越加的活蹦乱跳起来。那腮部的血流弥漫开来,像一朵诡异的花。鱼的腮部,一动一动地翕张着,还保留着最后的生机。

路过广场的喷泉水池的时候,老女人停了下来,轻轻地扯断了拴在鱼鳃部的线绳,把鱼放到了水池里。那条鱼甩着尾巴,游动着。灿灿的日光照射在水面上,水光潋滟。那条鱼挺了一下身体跃出水面,金光闪闪。老女人笑了笑,走开了。

这一景象被站在远处的一个男人也看见了。

他就是那个站在屋顶上的男人。他坐在广场的一把椅子上,目光阴郁地看着。在那鱼跃出水面的瞬间,他看到一丝光钻进了他脑海里:

一个女人躺在一大片葵花从中。她的身上在流血。他手里拿着刀子,表情仓皇。他奔跑,奔跑,逃出葵花丛林。

 

 

那个老女人是一个退休的老教师,是父亲现在的老伴。周穆遇到她,叫她的心情很不好,就像一个被洗劫了内脏的动物。

她顺着胡杨大街走着,总觉得像是有一个人在跟着她,可是她回头看去,什么都没有。但胡杨大街的那股气息,她太熟悉了,因为以前她和李寂常常相依相偎着在这条大街上散步,要不就是李寂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去电影院看电影。她尤其喜欢胡杨大街上的钢琴声,不知道是从谁家传出来的,他们就站在街上听着,后来他们知道那是一个残疾女孩。有一天,他们听不到钢琴声了,他们竟然感觉到恐慌。

今天周穆再一次站在这里,她怔怔地站立着,竖起耳朵,企图捕捉那美妙的琴声,可是,那琴声已经不在了。也许因为某个人已经不在了。胡杨大街的气息侵入她的身体。他就在她的身边,咫尺的距离,看不见,但分明在场。她能感觉到。她轻声地说:李寂,我知道你在……你在……我爱你……”她说完,就哭了,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她像一棵树站在那里,过了很长时间,她迈开脚步,开始奔跑起来,像逃跑一样。她跑过建政路,古城路,教育路,从镇卫生防疫站拐到三0三医院,在一个小精品店门前停了下来。她已经气喘吁吁了,但感觉身体很舒坦,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在呼吸着。从精品店里传出一曲天籁般的声音,那旋律是她喜欢的,就仿佛看到了蓝蓝的天空,白云朵朵。她看了眼精品店的外貌,一个黑漆的牌匾上竟然写了两个字·。她愣了一下,还是走进了精品店。在精品店里,她看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些挂坠、项链、手链、手镯,还有墙壁上的装饰品,都是奇特的。一个牦牛的头骨镶嵌在墙上,上面还挂了一条白色的哈达。小店的趣味是周穆喜欢的。周穆喜欢独特。还有一些油画。一副油画吸引了周穆的眼睛。她毛骨悚然地吸了一口气。因为那副油画很像她今天早上给自己拍的那张照片。一只小鸟站在一个女人的头上,像一个美丽的发卡。

您好,女士,我叫朱河,欢迎光临小店,这些东西都是我从西藏、新疆,还有缅甸、泰国、非洲那边讨弄过来,希望能有你喜欢的。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周穆回头却没看到人,她在寻找着,只见一个中年男人嘴里叼着一个烟斗,坐在一个竹椅上在看着她。

周穆说:随便看看。

中年男人没在吭声,坐在那里。

周穆在小店里转悠了很长时间,她渐渐发现自己厌倦了那些独特风格的东西。那独特像针一样扎疼了她,曾经,现在。后来,她发现挂在墙上的一个望远镜很好,就摘下来,对着屋子里的东西看着。她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毅然决定买下这个望远镜。她付了钱,从小店里走出来。

那个中年人的声音再一次从她的身后传来:您好,女士,我叫朱河,欢迎再次光临小店。

周穆觉得中年男人的说话的方式很有意思。她想笑,也许是面部的肌肉被什么东西左右了,她没笑出来。她脖子上挂着一个望远镜,看上去有些滑稽,就像一个探险者。她出了小店,就迫不及待地从脖子上,摘下望远镜,对着四处看。她看见教堂的大钟上站着一个人,在修理那个停了有一段时间的大钟。她看见轧钢厂的大烟囱在喷云吐雾,黑乎乎的烟雾冲上天空。当她的望远镜对准广场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一下,她看见了那个男人。就是那个男人。那个站在屋顶上的男人。她本来冲动地买下这个望远镜就是想回家好好看看屋顶上的那个男人,没想到,在这里却看到了,而且那个男人正坐在广场的椅子上。也许因为距离的原因,或者是地势的原因,她更喜欢这个男人在屋顶上的样子。有些魁伟,甚至还有点神秘和悬念。现在看上去似乎很平淡,让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尽管她把那个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了,但她还是觉得模糊起来比较好,安静,灰色,无以名状的,没有丝毫的骚动不安。她喜欢。或许是对这个真实的男人有些失望,她把望远镜从男人的身上移开了。她眼睛里呈现了广场上很多的人。尤其是一个小孩手里拽着一个红色的气球,一阵大风刮来,气球从小孩的手里飞上了天空。小孩眼巴巴地望着飘向天空的气球,突然,号啕大哭。她穿过广场,来到西山的一个凉亭坐下来。当她听到一声火车的嘶鸣,她举起望远镜。只见火车从远处的旷野开过来,冒着白烟,白烟飘渺着,渐渐地被冲淡。火车开始驶上一座高架桥,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接着火车钻进一个隧道里,看不见了。她还不想回家,可是天已经黑朦朦的了。镇上的人家已经炊烟袅袅。她有些饿,但还不想吃东西,好像有什么东西填充在她的胃里,使她丧失了食欲。她坐在那里,感觉到了夜色的凉。她还是走下山坡,在文化宫的车站等着环线车,她想坐一趟环线车,围绕整个小镇转一圈,再回家。自从和李寂分手后,她常常喜欢一个人坐着环线车,漫无目的地随着环线车把她带到小镇的每一个地方。因为很晚了,她喜欢看着那些缺席的座位,那些被遗忘的座位,它们在昏暗的灯光中静静地呆在那里。周穆竟然想到那些缺席者是谁?是一个人,还是另一个人。是一群人,还是另一群人。她无法确定。随着环线车开过来,她疲惫地爬上去。车厢里除了一个女售票员和司机在说笑着,就周穆一个人,她来到车尾靠窗户的那个座位,坐下来。那是她固定的座位,要是被别人占了,她就会一直站着或者下车。还好,今天那个座位是空缺的。环线车晃晃荡荡地开动,周穆双手抱在胸前,脖子上挂着那个望远镜。她突然感觉身边有一股气流,温暖的气流,她愣了,仿佛有一双大手从她的脖子上摘下望远镜,对着窗外的夜景看着。

“——李寂,是你吗?她尖叫着。

她的尖叫声惊动了那个女售票员。女售票员飞过一个白眼。

周穆连忙低下头,看着仍挂在胸前的望远镜。她把它摘下来,对着窗外……

眼睛蒙上一层湿雾,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周穆走上楼梯,打开门,关上门,疲惫得连拖鞋都没换,就躺在躺椅上。那个望远镜还挂在脖子上,她慢慢地举起来,对着窗外看着,对面的屋顶上,空空荡荡的。她知道自己因为坐环线车,可能错过观看那个屋顶上的男人了,要不就是……她想起在广场上看到的那个男人,他确实是清晰的,是她不喜欢的。她喜欢一个高度上的那个男人。比如,屋顶的高度。她不再看了,从脖子上摘下望远镜,放到一边的茶几上。她看到了放在茶几上的数码相机,把数码相机拿在手里,一一地翻看着。那只美丽的鸟让她再一次听到那曼妙的鸟鸣。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躺椅上起来,拿过一根数据线,把数码相机里的那些照片一张张放到网上的一个论坛上。那是一个鸟类的论坛。论坛上有很多鸟类专家。

周穆在论坛上留言:各位专家您们好,我想知道我贴的照片上的鸟是一种什么鸟。因为我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请求帮助。

周穆在等待着回答。

论坛的背景音乐是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她点了一支烟,沉浸在那些鸟鸣之中。她的鼠标一次次地刷新论坛,过了十几分钟,还真的有一个叫独蛇的人回答:没见过,从来没见过,倒是这位女士很美,比那只鸟更好看。周穆有些生气,本想回一句:切,去死吧。但她的手指僵硬,她懒得搭理这种无聊的人。她仍充满期待地等着,一个晚上都没有人回答。她离开电脑,脱了那身黑色的装束,洗了一个澡,又回到电脑旁边,可是,仍没有人回答。

她关了电脑,回到床上。

下潜。继续下潜。在黑暗中。在水中。也许就会发现另一个世界。会吗?不知道。世界,也是一个下潜的世界。厚重,多意的。复杂的。重叠的。

周穆睡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睡过一个好觉了。

这对于周穆来说是一个奇迹。但还是出现了意外。

一个日光洋溢的房间,空空荡荡的,雪白的墙壁。那个声音在回荡着:我呼唤着你的名字,你是我的。她赤裸的背影出现在房间之中,面对四周的墙壁,她在寻找那个声音。

窗外,雪淹没了铁轨。两条铁轨曾经明亮过。火车没有来。它也许躲藏在某一个黑暗的角落。在对抗着赤裸裸的白。它们成为渺小的渺小。渺小的就像就是旧日的毫米。或者说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几毫米的悲哀。

那长长的脚印,像离去,也像归来。什么离去?什么归来?

茫茫中,她行走着。在空旷雪地上,画一个没有指针的钟。迷失。钟形罩。天空的穹顶。而她像一个尖锐的时针,指向绝望与悲哀。它们不能抵达,或已抵达。那声音在下午,擦拭了阴霾的云朵。抑或橡皮,擦干净不曾存在的错误。存在。彼此。战栗着,恍惚觉得昔日堆砌的雪人还在。周穆手举着望远镜。不厚的雪,但有些东西无法薄。重新堆一个雪人。缩小版的,可以揣在怀里。雪。暖。轻声地呼喊着。怀里的雪人融化了,在午夜的一端。它们成为液态。像疯狂的血液烧着了午夜,寻找着彼此的颤栗。雪中的椅子。被雪荒芜着。火车开来,碾压着铁轨上的雪。像春天的声音。骤然,春暖花开。

周穆从床上坐起来,梦境还是那么的清晰,她两手抱着双膝,对着黑暗的屋子发呆。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她的心被扎了一下。那挂钟竟然停了。也许在昨天或者今天的某个时候。只见两根指针僵硬地在某一个时间停止了,凝滞了,像一把剪刀要剪开她的心一样。她想说点什么,哪怕是自言自语也好。她嘴唇像抽泣的孩子那样翕动,但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流下眼泪.她眼神异常明亮,显得那张脸流光溢彩,具有一种超凡的天使般的美。

周穆光着脚,来到电脑旁边,打开电脑,迅速地进入那个鸟类论坛。她没有看到她的帖子,她翻了一页,找到了她的帖子。只有一个叫午夜的孩子的人回复了她的帖子。那回帖令她震惊。

午夜的孩子:您好,求助者,我仔细研究了您的图片,我想起几年前在这个论坛上看到的一个帖子,我找了快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这是一个到过非洲的,一个叫李寂的人,贴出来的。我印象深刻,现在复制给您看,相信您会找到答案。

又是李寂,周穆想,会是我的那个吗?

周穆突然觉得血液在冲撞着她的太阳穴,有些眩晕,心悸。她颤抖的手指滑动着鼠标。首先她看到的是那只小鸟的图片,跟飞进她屋里的那只一模一样。她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着,她没有急于去看帖子的内容,而是寻找着李寂的名字,和发这帖子的具体时间。她要确定一下这个人到底是谁?还是同名同姓?关于李寂的个人信息栏里是一片空白。她多少释然了,轻松了一下,可是当她回过头来看帖子的内容的时候,她的心痉挛地跳了一下。

李寂的帖子这样写到:“在这个遥远的国度,我看见了一种奇怪的鸟。它的名字叫‘极乐鸟’。传说人死后,他的灵魂就会变成这样的一只鸟。现贴上我拍到的一只极乐鸟的照片,希望我爱的穆,能看见。穆啊!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相信我的灵魂会变成一只极乐鸟,我要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周穆惊呆了。她几乎窒息地盯着那些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狠狠地钉在她的心上。她想起来,李寂几年前在轧钢厂工作的时候曾经出国去工作过几个月时间。这段文字一定是他在国外的那段时间发上来的。可是,他回来后从没有提起过。为什么?周穆的脑海里在画着一个巨大的沉重的问号。钩子一般的符号,让她的心血淋淋的。而且,李寂从国外回来后几个月时间就与一个叫林秀莉的轧钢厂女工结婚了。

她在自问自答:这些重要吗?” 

不重要了。

但那段文字,刺疼了她。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在过去有过,现在变得更加强烈,几乎要撑破她的心脏。她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自己流眼泪。可她还是流眼泪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号啕大哭了一场。

 

 

丧失。沉潜。现在周穆决定浮出悲伤的水面,在阳光下活人嘞。她先是去镇上的理发店剪掉了长长的头发,变成了一个短发,看上去精明强干了很多。很长时间她都不能妥善经营的服装店,她开始用心起来。但每天晚上,她还是喜欢一个人,拿着她的望远镜,去坐环线车,然后再回家。在她几乎忘记了屋顶上的那个男人的时候,他们在环线车上相遇了。

那个男人变得邋里邋遢的,西服看上皱皱的,全都是褶子,皮鞋上也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土。皮肤看上去也不那么细嫩白皙了,而是变得更加粗糙。整个人看上去也苍老了很多,他佝偻着身子,躲在环线车的角落里,看上去像是一个小老头。夜晚的环线车,因为更换了车厢内的灯具,才让她再一次把那个男人看得真切起来。那个男人竟然坐在她以前坐的那个位置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在了另一边的窗户旁,举着望远镜,看着窗外的夜景。那个男人不停地抽烟,几乎可以说是连续,因为你看他,抽完一支,就掏出另一支,烟头对着烟头,对着了,继续抽,省去了打火机的过程。也许是窗外的夜景让周穆厌倦了,她放下望远镜,开始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那个男人。她心里暗暗地想着:他是干什么的?他为什么要站在屋顶上?现在又坐在环线车上,她相信他也是一个喜欢坐环线车的人。也许是因为抽烟抽得太凶,那个男人不停地咳嗽,几乎要把胸腔里的所有器官都咳出来似的。男人痛苦的样子使周穆产生了一丝的怜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周穆回到家的时候,脑海里还浮现着那个男人咳嗽而痛苦的样子。一个微小的芽,在周穆的心里缓慢地生长了。

第二天,他们在环线车上又遇到了。

周穆决定跟踪这个神秘的男人。

周穆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从三0三医院下车,走过教育路、古城路、建政路,拐过镇卫生防疫站,来到铁路延伸的风月台。周穆像一个侦探,紧紧地跟着,适当地躲闪着,但是来到风月台的时候,那个男人坐在了铁轨上,开始抽烟。风月台看上去很开阔,周穆无处躲藏了。她举着望远镜装作一个看风景的人,举着望远镜,对着风月台下的卡尔里海看着。离男人坐着的地方几十米远,是一个铁路高架桥,看上去像一个长廊。

夜晚已经不可避免地来临。风月台上就他们两个人。男人在抽烟,烟头忽闪忽闪的像一只眼睛。

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警察吗?你为什么跟着我?男人用金属般的声音问着。

周穆转过身说:你在跟我说话嘛?

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吗?就跟你说话,你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跟着我?

……”周穆犹豫了一下说,好奇。

你有病吗?还是你喜欢跟踪一个陌生的男人……”

也许,我有病,但你对于我不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怎么可能?我又不认识你。

但我认识你。

是吗?男人诧异地声调提高了几度,你就不怕我是一个坏人,比如,我可能是一个杀人犯……”

我没想过害怕。

那你想到了什么?

除了好奇,还是好奇。

我有什么好好奇的吗?难道我不像地球上的人吗?

我没那么说,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老是站在屋顶上,难道你喜欢那样吗?还是……”

男人点了支烟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屋顶上?

我看见了,在我的房间里能看到你。

是吗?

是的。

我真的是一个杀人犯,如果你不害怕的话,过来一起坐坐,你会抽烟吗?给你一支。

周穆没有回答,靠近男人,在男人的身边坐了下来。周穆想男人刚刚说过的话,他说他是一个杀人犯。他杀了谁?她想问,但没有。

男人给她一支烟,给她点上了。打火机的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周穆没有抬头去看对方的脸。

两个人静静地抽烟。

过了一会儿,男人又说:我是一个杀人犯,你不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

我可能会杀了你。

为什么?我们有仇吗?有怨吗?再说了,对我这么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你能下得了手吗?

现在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不为什么,至于仇怨我们没有,你对于我是陌生的女人。但杀人真的需要理由吗?如果要理由的话,你跟踪一个杀人犯,这就是理由。第二个问题,我要回答你的是,我确确实实杀过一个女人……因为爱……

是吗?我对你的过去没有兴趣,我想知道的是现在你想杀我吗?

还不想,毕竟现在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

……”

你说什么?你说’”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我的口头语,我喜欢这么说话。

夜晚是安静的,深蓝的天空上点缀着明亮的星星,空气中飘来海水的气味。卡尔里海四周的灯光照得海水发亮,闪闪烁烁的,仿佛那些灯就在水中,因此招来很多飞虫围绕着那些光亮飞着,有的甚至扎进水里,溺死了。一些饥饿的鱼不时窜出水面,准确,迅即地把飞虫吞进嘴里,然后沉进水里。海面上荡起一个个圆形的涟漪。

那个男人眼睛盯着卡尔里海看着,在他的眼睛里,卡尔里海汹涌着,翻滚着,仿佛岩浆滚动。他仿佛看到了……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开始给周穆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他曾对一个女孩讲过,但是,那个女孩被他杀死在一个葵花朵朵的葵花丛林之中。

我说过,我是一个杀人犯,你不是不信吗?现在我给讲一个你可能更不会相信的故事,你要听吗?

什么故事?杀人的故事我不感兴趣。

是我的故事,与杀人无关,但听上去会有些耸人听闻。你要听吗?

怎么个耸人听闻?我倒想听听。

 

 

那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你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相信呢?周穆说。

你一定不会相信的。那个人再一次喃喃着。

现在,不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是你要讲出来,你不能这样勾起一个人听故事的欲望吧?还是你的故事不够精彩。还是你不够自信。周穆有些生气地说。

不知道。那个男人说。

周穆有些鄙视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说:你到底还说不说了?

她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了,那个屋顶上的男人跟这男人是有区别的。这个男人似乎更加的真实,真实的有些脆弱。他的脆弱中隐藏了一些东西。那是什么?难道就是他要讲述的故事吗?也许。周穆安静下来,眼睛盯着卡尔里海,静静地等待着。

我是一个外星人。男人低声说着。

什么?你说你是一个外星人。周穆瞪大眼睛,质疑地问着。

是的。男人语气沉重地说,你不相信了吧?

我没不相信,你继续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父母生活的A星球发生了一次战争,正赶上我母亲怀着我,要生下我的时候,战争变得更加猛烈,他们对所有失败的人要进行一次思想的清理,你知道思想的清理吗?就是洗脑,让他们忘记那场战争,我父母不想这样,就开着一架飞船逃走了,没想到飞船飞到卡尔里海上空的时候,我母亲突然要临产了,没有办法,他们只好把我生在海水中,我父亲说,既然我们生活的那个星球战争还没有结束,还是把我留在这个和平的地球上为好,我母亲就同意了。直到他们看见我养父的出现,看到我养父抱起了我,他们才开着飞船回到他们的星球继续战斗。这个时候战争的趋势发生了转变,我父亲的那一方胜利了,他们不会被洗脑了。你一定以为我在胡说八道,但,不是,这是真实的,我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在卡尔里海里洗澡的时候感知到的,因为我身上有特异的功能,我能感知到,就在前不久,我再一次感知到了那个星球的信息,我的父母即将来接我回到那个星球去……”

周穆尽力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这个男人的话,但怎么可能。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还有这个男人可能是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要不他就是一个科幻小说迷。这怎么可能?

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有一个事你会相信。男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口袋,他晃动了几下问: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周穆竖起耳朵听着,她听不出里面是什么。她摇了摇头。

这里是我心爱的女人的骨头。

周穆张大了嘴,秉住呼吸,浑身立时爆起一层鸡皮疙瘩。

我说过我是一个杀人犯,我杀死了我心爱的女人,这就是她的骨头,我要把她带我的星球去,只有这样,她才可能跟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在我们星球,我会让她复活的……

怎么可能会这样呢?难道为了心爱的女人,你不回你的星球去不行吗?

我的父母老了,等着我回去继承他们的事业,要是我不回去的话,我们的那个星球可能毁灭,面对那些存在的众生,我必须回去。但又不能带我心爱的女人回去,我只能带着她的骨头……然后复活她……只有以这样的方式……她复活后,我会与她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她将是我们星球的女王……

周穆不敢相信这一切,简直就是荒诞。她看着那个男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气哼哼地站起来,离开那个男人,向海边走去。牺牲。死亡。也许是一种保存爱情的方式。卡尔里海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她在心里仍鄙视这个男人。那个男人跟上来,周穆转身问:那你在屋顶上做那些姿势是干什么?

男人说:那是我在发出我的信息,我在跟我们的星球联系。

是吗?我还以为你要自杀呢?

自杀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闭嘴,我不许你这么说。周穆发疯地说着。

那个男人瞪大眼睛,不知道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了。男人坐在海边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

 

周穆发疯地跑着,穿过黑暗,从海边跑回到镇上,路过·精品店的时候,她发现小店还没有关门,她走进去。她再一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说:您好,女士,我叫朱河,欢迎光临小店,这些东西都是我从西藏、新疆,还有缅甸、泰国那边讨弄过来,希望能有你喜欢的。

周穆没有搭理那个男人的话,而是冲到了那副油画的跟前,从墙上摘下来,对那个男人说:这副花多少钱?我买了。

五百,虽然贵点,但有一个附带的赠品,相信你喜欢那个赠品的程度会超过这副画。

我只要这副画。

这是我店的规矩。

那随你便吧?

那个中年男人从一个大盒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拿出一个发射器般的东西说:这个东西叫灵魂问答器,只要你输入死者的名字,你就会知道,那个死者的灵魂在什么地方。

周穆没心思听,交了钱,抱起装着那副画的盒子,回到了家中,把那副画挂在了床头上。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还在想那个屋顶上的男人讲的故事,她不知道为什么。生活让她遭遇这份荒诞。真的是荒诞吗?她不能确定。

以后的每一天,她都早早就回到家里,她看着对面的屋顶,她仍能看到那个男人,他仍在做着那些姿势,看来飞船还没有来。想起那个男人摇动着那一小袋子骨头的时候,她毛骨悚然。她一个人在床上渴望一种温暖和拥抱,可是,没有。

周穆竟然感觉到失落落的,抬起头看了看挂在床头上的那副画,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翻出那个灵魂问答器,在上面输入了母亲的名字,问答器显示:在天堂

周穆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过了良久,周穆手指僵硬地输入了李寂的名字,问答器竟然显示:此人尚在人间

她重复地输入几次,没想到都是一个答案:

此人尚在人间

她抓起电话给葛晓红打电话说:你跟我说实话,李寂到底死没死?

葛晓红在电话里说:李寂……是他叫我这么说的,他……”

她号啕大哭起来,嘴里喊着:骗子……都是骗子……”

她突然开始怀念起那个屋顶上的男人。

那个自称是“外星人”的男人。

一阵鸟鸣,让周穆愣了一下,她拿过手机,打开短信,只见上面显示着的天气预报:晴。

周穆打开窗户,一个人影模糊地站在屋顶上。从身体的轮廓她恍惚觉得那真的是李寂。可是,等她站到阳台上的时候,那个人影不见了。她懊丧地看着屋顶,灰色的屋顶,还有灰色屋顶延伸开去的蔚蓝的天空,无边无际,白云朵朵,阳光灿烂。她虚弱的胸腔里迸发出了个更加微弱的声音,她在呼喊着:“李寂……李寂……你在哪里?”那声音仿佛被空气包裹着,是那么的粘稠。她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呼吸变得急促。蜷缩着,坐在阳台的角落里。她的身边是几盆青竹,叶子枯黄,看上去好长时间没人管了。风吹进来,竹叶发出哗哗的声音,像呜咽。

一只七星瓢虫在竹叶上爬着。它的甲克是那么的艳丽明亮,像一只眼睛。

周穆的手指迅疾地伸过去,捏住了那只七星瓢虫。她的手指感觉到了它的反抗。那微小的力量,来自两只翅膀,来自恐惧和颤栗。她邪恶地用了一下力,吓了自己一跳,连忙松开了。还好,那只七星瓢虫还能动,在她的手指上爬着。痒痒的。爬进她的掌心。日光打在她的手心,是粉红的。她拢起手指,囚禁着那只七星瓢虫。然后透过虎口看进去,那就像一个粉红色的,温暖的巢穴。七星瓢虫在里面蠕动着。她想,也许自己刚才那一下用力,让它受到了伤害,它在攒聚着力量。

周穆张开手心,那手心就像一个微小的飞机场。

七星瓢虫张开透明的翅膀,扇动了几下,露出几只毛茸茸的小爪。她的手心痒痒的。她能感觉到它在用力。

然后,她, 看见它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飞出阳台的窗户,渐渐变小,直到模糊不见了。

周穆慢慢地站起来,头有些晕。她扶着阳台的玻璃幕墙站直了,从阳台回到房间。她盯着挂在床头上的那副画,心里先是浮出一座熊熊燃烧的火山,接着,又变成了一座浮出海面的冰山,巍然耸立着。她全身冰冷。透心的凉,从身体里往外渗透着。她躺在床上。那床就像一艘巨轮载着她,到达一个美轮美奂的世界。

……

周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给葛晓红打了电话,说,咖啡馆见。葛晓红推脱说自己有事。这些天葛晓红好像都在回避她似的。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想走出家门,还是犹豫了。坐在躺椅上,吸着烟看着墙上的那副画发呆。

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极乐鸟吗?她想。

她的目光开始移动,身体扭转着,看着空荡荡的灰色的屋顶,日光照在上面,被屋顶反射着,像一个白色的盲区。在白色的光影中,禁锢着她灵魂的映像。

 

 

第二天早上起来,周穆一个人去海边坐了一会儿,还去了海滨墓地。在到达母亲墓碑的时候,她看到一个新挖掘的墓坑,散发的泥土的气息,还有周围青草的气息。她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静静地躺在那里……但她没有。谁将在这里下葬呢?她疑惑地问着自己,慢慢地走过,来到母亲的墓碑跟前,怔怔地看着母亲的墓碑。

远处的海水潮涌着,扑打着海岸。那潮水的声音,惊天动地。无数的海鸟,在海面上飞翔,鸣叫着。一艘巨轮在海面上行驶,开进无限延伸的天际。你不知道它将驶向什么地方。反正它在海上。周穆蜷缩在母亲的墓碑旁边,就像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她仿佛感觉到母亲的抚摸。

几个孩子海边放着风筝,让她想起小时候,李寂和她在海边玩耍。他们也放风筝,还堆那种沙子的城堡。然后,她说,我是公主。你是王子。现在让我们在我们的城堡里举行我们的婚礼吧!两个孩子顽皮地躺在城堡之中。在想象中,他们就像小矮人,在城堡里游荡着。两个人手拉着手,躺在那里。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说,公主,让我们接吻吧!两个人就童话般地接吻。

这时候,已经开始涨潮了。他们的嘴唇焦灼地黏在一起。海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天空就像巨大的屋顶,在俯瞰着他们。

周穆哭了,眼泪渗透进身边的泥土里。她嘴里喃喃着,妈妈,妈妈……你把苦命的女儿带走吧?带我走吧?妈妈。

教堂的钟声响了。

周穆怔了一下,她不知道教堂的钟声为什么会突然响起。她向山下看去,整个人都惊呆了。恍惚中,她看见所有的屋顶上都站着一个人。是的。所有的屋顶上都站着一个人。世界在这一刻,是旋转的。她就仿佛站在天上。

突然,周穆想起李寂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会站在灵魂的屋顶上守望着你……

这句话就像从灵魂深处折射出来的冷光,恨恨地戳疼了她的心。她看到的那些屋顶上的人都是李寂的身影。泪水涌出来挂在脸上。她喊着:“李寂,是你吗?是你吗?你……”

这时候,汹涌的海水山峰般撞击着海边的山崖。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跃到天上。

周穆告别母亲的坟墓,从山上奔跑着,冲下去。

钟声在引领着她……

可是,她突然停住脚步。她为自己刚刚的慌张而恼火起来,用脚踢着路边的一丛矮灌木,树叶被踢了一地。来自内心强悍的,甚至是来自身体强悍的预兆,让她慌张。她让自己平静下来,眼看着远处的海水。一望无际的延伸到天边的卡尔里海,就像一块巨大的蓝色的布匹,起起伏伏着。她知道,假如那个预兆是真实的话,那葬礼的队伍一定会到这海滨墓地来的。因为这是小镇上唯一的墓地。

周穆躲在灌木丛中等待着。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幻象中的时钟的指针像剪刀一样,戳着她的心脏。

草丛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看见一条蛇在草尖上飞过。她屏住了呼吸,恐惧地瞪大眼睛。

黑压压的海鸟从海那边飞过来,盘踞在墓地的上空。它们呱噪的声音,让整个墓地变得喧嚣起来。而卡尔里海就像一个魔鬼,在窥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那一刻,颤栗的周穆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她只觉得她的身体,她的骨头和皮肉都开始对孤独在张开,在敞开,可是即将来的那种不孤独状态是可怕的,是寒彻骨髓的。她冷,一座冰山从身体里耸立。冰寒之气从里面渗透出来,从毛孔,她企图捂住它们,但她无能为力。眼泪在霎那流了出来,那冰山也开始融化,冰水横流。她看见天空躺在大海之上,她渺小得几乎看不到自己,或异化成空气的一部分。

但她还不想离开。她要看见,是的,看见……

这么想,她突然感觉到身体坚硬的像一个壳。尽管内心是柔软的。她要看到真实的存在的事实。即使那是悲戚的心死。

 

送葬的队伍缓慢地从山坡下走上来,可以看见几个人抬着棺材。在队伍的前面是那个叫林秀莉的女人。她一身黑衣。跟在她旁边的是葛晓红。葛晓红搀扶着林秀莉。林秀莉的手里捧着李寂的遗像。

周穆躲在灌木丛中,整个胸腔几乎要爆炸了。是悲伤,也是愤怒。葛晓红不是说李寂早就自杀了吗?为什么现在才……她想不明白。还是他们骗了她?

那举在半空中的棺材,让她感觉到冰冷,陌生。

李寂的遗像是一张很早以前的照片。那张照片,周穆是熟悉的。两只眼睛里透着一种茫然的光。茫然的背后,藏着尖锐。

李寂技校毕业,就分配到轧钢厂上班了,一上就是二十年。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心怀着更多美好的愿望,但他是一个失败者。他和周穆好了二十年,没想到,非洲的一次劳务归来,他竟然和林秀莉结婚了。周穆追问过他,为什么?他很直接地回了一句,爱情是虚无缥缈的。周穆转身跑开了,她恨他,想撕裂他……但她的心里仍旧爱着他,她也感觉到他也爱着她……

现在,一切都可以原谅了。

一个人死了……真实的死了……他就躺在那移动的棺材里……他的遗像在前面领路……那遗像的眼睛仿佛看到了灌木丛中躲藏的她,霎那间变得澄明清澈起来……原来的那种浑浊是属于现实世界的,属于过去,属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观……现在,一切都明朗了……他在另一个世界了……

想到这些,周穆还是哭了。那些矮小的灌木跟着她的身体一起颤抖。一种真实的坍塌,轰然回荡在她的胸腔里。她瘫软地坐在地上,折断的草茎就像她的骨头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

周穆悲伤的眼神像一只小动物,窜跳着,跑到了墓坑的旁边。它在等待着。

缓缓地下葬……然后是你咋在棺材上的声音……那声音仿佛砸在她的心上。小动物扑了下去,用它毛茸茸的小爪子,在挠着泥土,不让它覆盖在棺材上……在它筋疲力尽之后……它徒劳地依偎在棺材上……它看不到里面的李寂,看不到……那就一起埋葬吧……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小动物听到棺材里面有声音。

“周穆,我知道你来了……你回吧,不要悲伤……我的灵魂会伴着你的……会的……原谅我的隐瞒……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的悲伤……不想……相信,在另一个世界,我们会在一起的……会的……”

小动物悲伤的嚎哭着,从墓穴里跳出来。

泥土渐渐地覆盖了棺材……成一个凸包……

它的名字叫:坟。

一切归于宁静。一切归于沉寂。

送葬的队伍离开了。周穆看见葛晓红回头看了看,林秀莉也回头看了看。

林秀莉问葛晓红,你看什么?

葛晓红说,没看什么?我只是不相信李寂真的就这么……

林秀莉说,我也不相信,但他确实病了很久了……前列腺癌……我还有一件事求你。

葛晓红说,什么事?你说。

林秀莉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团,递给葛晓红说,你帮我把这个给周穆好吗?这是李寂留给她的,我从没看过……我向老天发誓……

葛晓红说,好的。我会帮你的。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那天我在广场上看到你,你说,李寂自杀了,而且是跳楼。

林秀莉抹着眼泪说,那是李寂让我骗你们的。

葛晓红说,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林秀莉说,这你就要去问李寂了,还有我至今都不明白,李寂为什么要举行这样的宗教的葬礼。

葛晓红不知道说什么,看着眼前的女人,有些心疼。伸过手来,搂着她的肩膀拍了拍说,你要坚强。

周穆躲在矮灌木的后面,清晰地听到她们说的话。她的眼泪再一次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关于李寂为什么会给自己一个宗教的葬礼,这也许只有她周穆知道。周穆在中学的时候跟着母亲皈依了基督教,后来,李寂也皈依了,他们还相约,死后一定要举行一个宗教的葬礼。他们相约将来在天堂……

 

 

其实,葛晓红一直都担心周穆的,她甚至找过心理医生问过周穆的情况,讲了周穆说给她的那个外星人的故事。心理医生说,那应该是一种妄想,一种爱情的妄想症。

这些葛晓红没有跟周穆说过。

那天,葛晓红电话周穆说,你在哪呢?我有一个东西想交给你。

周穆说,我在卡尔里海海边呢,你说的那个东西,我知道……是……我不想要……不想……

葛晓红说,你都知道了,你要节哀……好好地活着……

周穆说,我那天就在离墓坑不远的矮灌木丛中……

葛晓红说,我看到了,我回头就是看你的。你可以不要这个东西,但我答应了林秀莉,这也是死者的意思……我把它放在你窗台上,上面压了一块石板,是否接受,是你的问题了……我尽心了……也请你原谅我 ……你不要怪我……

周穆说,我没有怪你……我对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是没有为爱而死……

葛晓红说,你要想开一点儿……我想李寂也不希望你这样……我也相信他会在那个世界守望着你的……你要坚强起来……

葛晓红听到一声痛彻心扉的嚎哭声。先是高过海潮的声音,然后被海潮的声音淹没。她的脑海里浮现那巨大的卡尔里海……周穆在缓缓地走进海水里……

葛晓红连忙拦了辆出租车,向海边奔去。当她到达海边的时候,看见周穆像一座雕像坐在海边的石头上。那是一副悲伤的雕像。葛洪没有惊动周穆,一个人在距离周穆十几米的地方,坐下来。海岸粗糙不平、锯齿状的裸露岩石,时不时地激起一股股小小的浪花。波涛在岩石间,裂成白色的浪花,一会儿又退了下去。浪花变幻着,碎掉了。

目光远处,一个冲浪者在浪尖上冲浪。

周穆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耳朵里嗡鸣着,四处张望着。她再一次看到那些屋顶……那些屋顶上站着一个人……大地变得旋转起来……她成为那些屋顶的中心……那个男人站在屋顶上守望着她……

 

葛晓红跟踪着周穆回到家,她才放心地离开。她看见周穆拿走了窗台上那压在石板底下的纸团。

周穆紧紧地握着那个纸团,就仿佛握着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发出怦怦的心跳。她进入到屋子里,坐在躺椅上,看了眼墙上的那副画。那只极乐鸟还在画上。因为哭过,眼睛是灼痛的。她闭上眼睛,静静地沉浸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睁开。她的心里在剧烈地斗争着。她还是决定打开那个纸团,张开手心,捏过来,轻轻地打开……

周穆看到这样一句话:“人生充满苦痛,我们有幸爱过,在另一个世界,我同样会一分为二,我的灵魂会在你的世界陪伴着你……在屋顶……”

周穆看着,眼泪掉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把身体都哭软了,把骨头也哭软了……

这时候,她再一次看到那个男人出现在屋顶上。一支飞船降落在屋顶上,只见那个男人挥了挥手,登上飞船。飞船飞走了。

周穆目送着那个坐飞船离开这个地球的男人,心里好像有一种释然。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回忆更多来自妄想,有时候美好得好像幻觉,有时又惨淡得像一场梦魇。

周穆看到了茶几上的那个灵魂问答器,她赤着脚,走过去,把灵魂问答器拿在手里,轻轻地按下自己的名字。只听问答器回答说:“在屋顶,在天上。”

刹那间,周穆看到一个巨大的光柱,把屋顶和天空连在一起,像一个白色的通道。

一阵风吹进来,那个展开的纸团,吹落在她的脚下,她弯腰捡起来,找到一枚钉子,狠狠地钉在了墙上,没想到,锤子一下子砸在了手指上,她“哎呀——”一声,只见血滴从皮肤里渗透出来,洇在了那纸上,像一朵红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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