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9期  
      新锐
给我画一只绵羊
鬼金

  

那个裸体女人进入我视线的时候,我刚刚从一个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她赤身裸体,线条优美。我怀疑是我的幻觉,努力揉了揉眼睛,才确定是真的。空荡荡的海滩上,就剩下她一个人,仿佛女王驾临,其他的人都退去了。大片的积雨云在天空上堆积着,层峦叠嶂,女人的身体是明亮的,仿佛黑暗之中的人体蜡烛。海水在她的身后汹涌着,我想她可能是从海水中走出来的。我调着相机的焦距,她身上的水珠逼真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同时,我也吓了一跳,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她的皮肤竟然是绿色的,毛茸茸的,上面覆盖了一层儿海苔。在她乳房和大腿的幽密之处缠绕着几缕水草,飘飘荡荡的。也许,是我看得太清晰了。我又把焦距调了调,把她推到很远很远,她在退,退,退到海边,退到海水里。暗蓝的海水,成为她的背景。她犹如画中的女人。我喜欢这种模糊的状态。也许是我职业的原因。我的职业是一个画家。现在,我的位置是在海滩旁边的一家旅馆的房间里。可以说,看到这个女人,我绝对是无意的。因为双腿风湿的原因,更多时候,我是靠这个照相机来看海滩的,透过它,海滩的很多细部都呈现在我的眼中,然后我拍下它们。很多人可能会问,我患有风湿为什么还来到海边,而不是去温泉之类的地方。也许是一个夙愿。这组画在我的生命中是重要的。比生命重要吗?我想,是的。有作家说,一个人的童年决定了他一生的方向。对于我,也是。那些记忆,在我的身体里,时刻提醒我,你要回来,回来完成你的忏悔。可以说,在我的画作中,这么多年,我都在呈现忏悔与救赎的主题。也许,对于这个世界并不重要,但对于我个人来说是重要的。这么多年我在外漂泊,,我的灵魂从来没有安静过,一把无形的刀子,时刻在割着我的肉。只有肉身之刑,才可以减轻一下我灵魂的负重。这样的思考,让我看上去像一个哲学家,但我不是。

这段时间,我画了很多画,取名叫《取景器里的海滩》。一个系列。也许这个女人,是我这个系列画里的一副。这么想的时候,我再一次调着焦距,把女人拉近。也许是海风吹落了她胸前的水草,两个丰腴的乳房,真实地跃入我的眼帘。绿色的,像两个球体。她长长的头发上也爬满了水草,这是我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也许我更关注她肉体的美了。她在海滩上走着,突然摔倒了,身体蜷缩在海滩上,给人一种死亡的凄凉。那一刻,海滩是死亡的。世界也是死亡的。我听见海水的咆哮声,像是在呼唤什么。积雨云越来越浓烈了,马上就要下雨了。女人还没有起来,蜷伏在海滩上。其实,我是在等其他的人出现。可是,我等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人出现。潮汐涌动,随时都可能淹没她。我再不是人,起码的怜悯之心还是有的。我慢慢地走下旅馆的楼梯,看见那个女人缓慢地爬起来。一个慢镜头。我停住了脚步。阴冷潮湿的海腥味呛得我喘不过气来。女人继续向我的方向走过来。我身体里涌动着一种被吸引的感觉。引力来自那个女人。我回到楼上,坐下,感知她会来找我。我就坐在那里,点了一支烟,静静地看着。那被头发遮挡的脸孔会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孔?我不知道。我在脑海里描摹着。可是,没有一张清晰的脸孔出现。陌生的。脸孔在那一刻变得无足轻重。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隐藏的脸孔。我开始听见,是的,听见她走上楼梯的脚步声。很轻,很轻。我判断她一定是光着脚的,一只猫一样,走上楼梯。她是谁?她要干什么?她为什么要来找我?这样想着,一种恐惧感深深地攥着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警惕地拿过身边的手杖。她的脚步那么轻,轻得几乎让人无法听见。一股海风从窗户吹进来,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体和心里一咧。同时,一只黑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我的窗台上,发出“喵喵”的叫声。它静静地坐在窗台上,看着我。我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驱赶着它。它一动不动,蹲在那里。一缕光照在它亮滑的皮毛上。我连忙抓过相机,给它拍了一张,远景是大海。我调着相机看里面的照片,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相机里一片空白。我仔细检查了相机,没有毛病。我回忆着我的操作,丝毫没有出错。为什么?我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随着时间在每一秒地流逝,气氛愈加令人窒息。

 

这个季节不是旅游的季节。我居住的旅馆是一位朋友借给我的,他们回城里了。空荡荡的旅馆,只有一个看门的。名叫老蒲。他可以保证我的饭食。

早上,老蒲目光躲躲闪闪,低着头对我说,我也要回家去看看。

他家在附近的渔村。

老蒲说,我的孙子病了,我把饭都给你做好了,到时候,你用微波炉热一下,我也许晚上会回来。

我说,好的,这里有我,你最好能在家住一宿。

我坏笑了一下继续说,安慰一下你老婆。

老蒲阴沉地笑了一声。

老蒲转身的时候,我发现他是一个瘸子。来了这么多天,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竟然是一个瘸子。一道光照在他的头上,我恐惧地发现,他没有左耳。不能说没有,而是半个——

——半个左耳。

我惊诧地随口喊出,你……

老蒲回过头看了看我问,你还有事吗?

我连忙说,没事,问你的孙儿好。

老蒲下楼,我再一次喊住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说,给你的孙儿买点水果什么的吧?

老蒲神情慌张,几乎结巴地说,不……用……

我说,你还是收下吧?

我再三地说。

老蒲勉强地收下了,连声说着,谢谢。谢谢。他接钱的手哆嗦着。

老蒲走之后,我开始怀疑我的行为,是的,我的行为。是我恐惧了吗?还是?我搞不清楚自己。那一刻,我迷失在一个无名的深渊之中,心有余悸。他的半个左耳,刻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现在说说我的噩梦:世界是碎片的。黑暗之中,闪电跪下,屈服地致敬无边的黑暗。碎片拼贴着,成为一张脸。模糊的脸。旋转着,透过闪电的光,飞到我的面前。它翕动着嘴唇说,你认识我吗?我摇了摇头。先是恐惧,然后是麻木。它仍在看着我说,我是你灵魂中的一粒种子。我颤然地盯着它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是什么?它说,我是你灵魂中的一粒种子。我哦了一声说,你既然是种子,你的土壤在什么地方?你会长出什么?它冷静、肃穆地看着我说,你就是我的土壤——你的肉身。至于我会长出什么?我说出来你不要害怕?你害怕了吗?你的手指在发抖。我故作镇定地说,你说吧?我不会在乎的。不会。不会。它说,你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了。我狡辩地说,是吗?是吗?它咧着嘴笑了笑,带着一丝狰狞。它咳嗽了一声,仿佛清理着喉咙里的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围着我的身体飞了一圈,然后停在我的面前,说,我是你灵魂里的一粒种子,在你的肉身之中,长出……我说,什么?你说什么?它说,……!……!我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目光慌乱地看着我说,你笑什么?我嘎然停止笑声,就像一颗子弹射中了我的身体。我低着头愣愣地思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几乎是爆发似的,忿忿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的肉身就是一块巨石,你就是压在巨石底下的那粒种子,至于你什么时候长出来,还是扭曲地从旁边拱出来,那要看你的力量,我相信你的力量,但我绝对不会自戕或者造我肉身的反,不会。这些年,我都在为我曾经的发生的事情而忏悔着,自赎着,自省着。我知道,不光是邪恶,还有麻木,还有冷漠,还有谎言,还有……很多很多。

它在我的面前,烟尘般碎掉了,无影无踪。我一身冷汗地从睡梦中惊醒,透过窗户,我看到了那个女人。

 

我竖起耳朵,听着楼梯上的声音。那声音仿佛融入水中,消失了。我看了看墙上的钟,两个指针失控了,疯狂地旋转着,似乎要冲破钟罩,从里面飞出来。旋转的指针让我一阵眩晕,整个房间也跟着晃动,地震一般。我操起手杖,狠狠地掷向墙上的钟。“哗啦”一声。钟从墙上掉落到地上。玻璃的碎片。弯曲的指针。一切在心跳声中归于平静。是的,平静。我真就能平静下来吗?刚刚的预兆说明了什么?我站起来,走到楼梯口,楼梯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缓慢地,甚至两腿瘫软地,移动着。那一刻,整个身体是空的,空的,仿佛被野兽掏空了五脏六腑。那一刻,灰白的楼梯空间,使我措手不及,险些从楼梯上滚落下去。我坐在楼梯上,仔细辩看着上面的痕迹。开始,我什么都没看见,慢慢地,我发现了几滴璀璨的水珠。我判断那可能是女人带过来的。一定是的。骇然。我张大嘴巴,目光伸进楼梯的下面,什么都没有。

她……

她……

她逃离了吗?

还是……

过了很长时间,我听到女人的笑声,纸片般在风中抖动着,回荡在我的周围。

我吼叫着,你是谁?你出来?你要干什么?

可是,没有回音。

那笑声抖动,包围着我身体的颤栗,渐强渐弱,渐近渐远地消失……

在消失的颤音里,我辨出一丝的熟悉,一丝的童稚气。

瞬间,我的心脏就像被挖出一个洞似的,痉挛地抽搐起来。我知道了她是谁。

是她。

一定是她。

这么多年,她长大了,终于回来找我了。她还记得,还记得。两颗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滴出来,迟缓落下。我哭了。浑身有一种释放的轻松,可以说是轻松,这种轻松,来自肉身,也来自己灵魂。我哭着,泪水开始滂沱而出。

呜呜……

我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终于可以撒娇地哭上一回了。

 

前面我说过,我是回来画画的。但,我还有一个隐秘。这个隐秘,我马上就要说到。可以说,这个隐秘从发生的那天起就伴随着我,犹如鬼魂,犹如一条湿漉漉的鞭子,深入我的肉身,深入我的灵魂。无论我靠什么方法都无法剔除。简单说一个极端的例子:我常常靠和陌生女人的做爱来抵抗内心的恐惧,来驱赶那冥顽不化的记忆,但都没有办法。在做爱的时候,我像一个受虐狂,我喜欢她们虐待我。有的时候,我甚至自己用床单或者领带之类的东西紧紧地缠绕我的脖子,自己虐待自己,来体验一种濒临死亡的性爱的快感。就是这样,在快感即将到达的瞬间,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我说的隐秘内容。至于这个隐秘是什么?我会说的,会的。再等等。做过爱之后,我整个人几乎要崩溃掉。那些和我做爱的女人颓然地穿上衣服,怀疑地看着我,蔑视地翘起嘴角,撇撇嘴,扭动着她们的屁股离开。她们的鼻腔里甚至会发出“哼——”的声音,像一颗嘲讽的炸弹,被点燃导火索之后,爆破我。爆破我。我常常在疲惫之后袭来的空虚感中,看都不看她们一眼,独自闭着眼睛,罪孽深重地在脑海里打捞着记忆的灰白碎片。

好了,现在让我来说说我的隐秘吧。

 

那年夏天,我爸和我妈要在周末带着我去卡尔里海玩,正好邻居李叔叔过来串门,说他们全家也想去。我爸说,那就结伴而行吧。李叔叔是某机关的领导,有车,这样我们可以省掉了车费。我妈歉意地说,那怎么好。她知道李叔叔喜欢喝酒,就让父亲买两瓶好酒送过去。李叔叔是二婚,现在的媳妇是他机关里的年轻秘书。李叔叔和前妻有一个女孩叫阿若,跟我在一个小学上学,还是一个班级的。她母亲走后,她看见上去总是显得那么孤单,也不爱说话了。我可能是她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在一起写作业,在一起玩游戏。这回,我们要一起去海边玩,都很高兴,欢欣鼓舞的。她还跑到路边的电话亭,给她妈打电话说,我要去海边玩了。还傻傻地说,妈,你去不了,我会把大海给你带回来了。我在旁边听着就好笑,她怎么能把大海带回了呢?她说着说着,哭了,还对着电话说,那我不去了。过了很长时间,她抹着眼泪,又对电话说,那我还是去吧。女孩子就是这样,很麻烦,哭叽叽的。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我没有离开,站在电话亭边等着。路边正在砍伐一些粗壮的行道树,电锯发出刺耳的声音,一棵棵大树很快就倒掉了,然后被肢解,抬上汽车,运走了。我好奇地跑过去看着那树巨大的年轮,甚至坐在上面,盘起腿来,像一个打坐的小和尚,沉浸在树木砍伐后,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气味之中。我陶醉地闭上眼睛。阿若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回答,仍旧坐在那里。她跑过来,我也没有睁开眼睛。突然,她尖叫起来,蛇……蛇……蛇……青桐,你快起来。这样的恶作剧,我不会害怕的,还是没有理她,也没睁开眼睛。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拉开我,说,你不想活了吗??蛇就要咬到你了。我生气地说,哪来的蛇啊?你竟吓唬我。她手指着树根下面的一个洞说,你看——

一条碗口粗的蛇,黑白相间的花纹,蜿蜒地从树洞里往外爬着,昂扬着它的头,四处看着。我浑身的汗毛都簌簌地立起来。

——蛇。

我噤声地盯着它蠕动的柔软的身躯,心脏咚咚直跳,浑身打摆子似的战栗。

阿若说,我不是吓唬你吧?

我没有说话,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的温热,而我的手就像冰冻过似的。我们躲得远远的。马路上的行人也都看见了,不敢靠前,七嘴八舌地说着。只见那蛇,慵懒地爬出来,爬上马路,在马路中间盘踞着,鳞光闪闪。大街上的车辆都停了下来,整个交通开始瘫痪。过了很长时间,来了一辆汽车,上面还装了一个铁笼子。从车上下来几个人,旁边的人议论说,是动物园的工作人员。他们用麻醉枪射击马路中央的大蛇。眼看着被射中的大蛇慢慢地瘫软在马路上。那些工作人员才抬着它,送进了汽车上的笼子里。我和阿若目送着大蛇被汽车带走了。阿若甚至还跟着汽车追赶了几步。阿若回来对我说,那条大蛇不见了。我说,你竟瞎说,它不是被关在笼子里了吗?阿若说,我真的亲眼看见它不见了,不见了,你不信拉倒。她气哼哼地,不理我,扭身走了。

我仍心有余悸,颤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一层毛茸茸的日光镶嵌着她,仿佛虚幻。我惊恐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我冲过去,嘴里喊着,阿若,等等我。

 

也许是因为要到海边去玩,我很早就起来了,兴奋地跑到院子里。阿若正在梳头。她的母亲走了之后,她就一个人梳头了。我喊着,阿若。阿若手捋着一缕长发,扭头看了看我。我说,阿若,别忘了把你的望远镜带上。阿若回答着,知道了。我说,阿若你高兴吗?很快我们就要见到大海了。啊,蔚蓝的大海!我矫情地喊叫着。阿若嘿嘿地笑着。她的笑声,蜂蜜般流淌在这个早晨,流淌在我的心里。我来到阿若的窗前,她已经把头发梳好了,在上面挽了一个髻。我一窜,屁股坐到窗台上,向她家屋里看着。这时,我听见李叔叔和那个年轻的漂亮阿姨在吵架。具体吵什么,我没听清楚。阿若的脸黯淡下来。这时候,我妈喊我吃饭。我邀请阿若,说,到我家去吃饭吧?阿若轻声说,不。

吃完早饭,我们把去旅游所用的东西都带上了。李叔叔从单位里开来一辆面包车。我欢欣地往车上搬东西。准备完毕,我们都坐到了车里。那位阿姨跟我妈闲聊着。说些什么皮肤很好了,怎么保养的话。阿若还没有从屋里出来。李叔叔喊着,阿若,快点出来,上车,我们马上就要走了。过了一会儿,阿若还没有出来。李叔叔又喊,阿若你还想不想去了?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就滚回你妈那去。李叔叔这样的话,让我们都觉得很尴尬。那阿姨说,别这么对孩子说话,我下去看看。女人下车。过了一会儿,她揪着阿若从屋子里走出来,把阿若推上了车,脸色由阴转晴,迅速挂上一丝微笑说,这孩子不懂事,别介意。阿若不吭声,泪眼汪汪的。

如果没有什么东西落下的,我们就出发了。李叔叔说着,发动汽车。我们疾驰在去海边的路上。

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我爸和李叔叔闲聊着单位里的事情。我妈也开始跟着那位阿姨说些女人的琐碎。阿若低着头,在那里。我看着窗外。看到一群羊如天上的云朵在行走着。我喊着,阿若,你看一群羊。阿若转过头向窗外望着,脸上的表情开始缓和,仿佛刚刚冷冻过,现在开始融化。她给我讲童话《小王子》的故事。也讲到了羊。后来,我看过《小王子》,回忆起当初她给我讲的时候用稚嫩的口音说着,给我画一只绵羊。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大海跳进我的眼帘。蓝色的,望不到尽头。我抒情地喊叫着,大海,你怎么这么蓝?车里的人都笑了。我们开始下车,阿若像一只小猫似的跟在后面。大人们开始从车上搬帐篷之类的东西。我一口气跑到海边,呼吸着咸涩的海风。对着大海喊叫。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那么小的年纪,面对大海突然有了一种恐惧,一种孤独感。我回头看着阿若,喊她过来。她蹲在沙滩上,好像在堆着“城堡”,在挖沙的过程中挖出一个海星。她欣喜地叫着我,青桐,你看,海星。我跑过来,抚摸着海星,然后,和阿若一起堆着沙子做的“城堡”,在“城堡”倒塌之后,我觉得没意思,就说,我们去那边玩。我指了指海边的一个山坡。

我妈喊我,青桐啊,别跑太远嘞。

我说,知道嘞。

我拉着阿若的手,在海边跑着,追逐着。阿若开心地笑着,她的笑声像风铃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阿若这样的笑声。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那样的笑声。大概是中午的时候,我妈喊我们回去吃饭。在吃饭的过程中,有一种很美丽的海螺,用牙签把里面的肉扎出来,吃掉,海螺壳还可以玩。阿若攒了很多海螺壳,把我和我妈吃过的也收罗过去。李叔叔说问,你攒这么多干什么?阿若说,我要带回去给我妈看看,她从来没有来过大海。李叔叔的脸色阴沉着。阿姨的脸色也很难看,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我妈还打圆场,企图把话题岔开,说这片海真干净什么的,这海鲜的味道真好。但李叔叔还是突然给了阿若一个嘴巴。响亮的耳光。在阿若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红色的印迹。阿若倔强地,目光像钉子一样落在李叔叔的脸上,牙齿紧紧咬住下嘴唇,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没有哭出声来。整个气氛变得令人窒息。阿若从饭桌离开,向海边跑去。我妈跑过去,把阿若抱在怀里。阿姨恼怒地把所有的海螺壳都扔掉了,还忿忿地,用脚踩碎一些。她看上去是那么失态。那晚,是我妈搂着阿若睡的。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被尿憋醒了,起来撒尿,只见阿姨在距离帐篷很远的地方站着。等我撒完尿,正想调头离开,我瞅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从个头的判断,我知道那不是李叔叔。他们在悄声说着什么,然后,那个人离开了。阿姨四周看了看,转身走回来。我连忙提上裤子麻溜地钻进了帐篷。阿若蜷缩在我妈怀里,佝偻的身体像一个婴儿,紧紧地贴着我妈的乳房。我嫉妒地看了看,凑过去,挨着她们躺了下来。阿若大概做梦了,身子一动一动的,发出啜泣的声音,啜泣过后又发出嘿嘿的笑声。我妈抚着她的头发,轻轻地拍着她,看见我躺在那里,她说,你凑过来干什么?我没有说话。我妈叹息着说,可怜的孩子。我知道她在说阿若。

透过帐篷的缝隙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仍旧是黑暗的。浓重的黑暗像无法稀释的墨。海潮声起起伏伏,像从天空上掉下来的一块巨大的蓝玻璃,碎了,“哗——”的声音,铺天盖地涌向海岸,蔓延天际。我想,我们在海滩上的那些“城堡”一定都被淹没了,坍塌了。还有我在巨大的海滩上给她画的绵羊。当时,我画好一只绵羊的时候,阿若怔怔地看着,然后,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我还以为,她会拥抱我呢,可她拥抱的是绵羊,我画的绵羊。她的影子和沙滩上的绵羊重叠在一起。她娇滴滴地说,给我画一只绵羊。她的声音轻柔,尖细,仿佛融化的糖果,透着甜蜜的气息。我飞快地在沙滩上画着。我说,我给你画一个羊群。我哈哈地笑着。她噘着小嘴说,我只要你给我画一只绵羊,一只绵羊,我不要那么多,不要。我看着沙滩,把很多画好的绵羊都毁掉了,就剩下一只,我说,这就是我给你画的一只绵羊。阿若目光柔和地看着那只绵羊,说,谢谢你。这就是我想要的那只绵羊。她说着,贴近我,在我的脸上啄了一下,我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脸上火烧火燎的,心怦怦地跳。我跑到海边,凝视着,被光覆盖的海面,像一个浩渺的仙境。年少的我竟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苍茫和寂寥。我几乎是嚎叫着,对着海的远方,啊……啊……声嘶力竭之后,身体向后摔去,仰躺在沙滩上。另一片海在天上。

 

我们起来的时候,天有些阴沉沉的,海天之间是滚滚的黑云朵,它们积聚着,随时都可能掉进海水之中。等我们吃早饭的时候,已经开始下起雨来。我们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黑夜。阿若低着头,慢慢地咀嚼着。她那留下她爸手掌痕迹的脸,已经肿了,苍白中凸显着粉红。阿姨和李叔叔一边吃着,一边说笑着。不时,李叔叔还会夹一口菜放到阿姨的嘴里。我爸很少说话。我妈说,真没想到竟然赶上了雨天,真应该听听天气预报。我爸说,长这么大,天气预报就没准过。李叔叔一边嚼着阿姨放到嘴里的鱼肉,一边说,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多呆一天。一会儿,我们打牌吧?阿若吃完了,静静地坐在旁边。李叔叔好像想起了什么,对阿若说,你去我们的帐篷,有一个紫色的兜子里有一瓶百年铁刹山酒,你给我们拿来。阿若轻轻地站起来,走出帐篷。我说,我也跟你去。阿若没有吭声。我尾随而去。我们两家的帐篷距离有十几米远。远处的海天连成一片,黑蓝黑蓝的。气氛让人感到压抑,憋闷,喘不上气来。阿若两手交织在一起挡在头顶,小跑着冲进她家的帐篷。我跟在后面,湿漉漉的沙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些沙子,仿佛被踩疼了,发出呻吟。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有雨水味道的海边空气,然后又长长地吐出来。整个肺部好像被清洗了一遍。我竟然喜欢这雨中的味道。雨丝连接着沙滩和天空。我有一种想扑向海边的冲动。我对阿若说,一会儿我们去海边吧?阿若说,这下着雨,我爸他们能让我去吗?我轻声说,我们偷偷去。阿若胆怯地看了我一眼,说,再说吧。我没想到阿若这样软弱,她竟然是一个胆小鬼。我生气地说,你是一个胆小鬼,你爸打你的时候,你都没哭出来,你不敢,你害怕了。还有你那个阿姨,我简直厌烦死了,恨不得,上去踹她几脚。什么东西?阿若听了我的话,竟然哭了。我心软地看着她,跟在她的身后,回到我家的帐篷。大人们开始喝酒,我实在无聊,看见几只苍蝇在帐篷里飞来飞去,我追赶着,故意在追赶的过程中撞翻了阿姨手里的酒杯。酒洒了她一裤子。她一惊一乍的,眼神恶意地剜着我。我妈连忙道歉,呵斥着我,递过去一条手绢。我坐在帐篷门口,看着雨,看着雨中的海。阿若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好像在看一本什么书。我没有兴趣。在我撞翻阿姨酒杯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一亮,就仿佛乌云退去的月亮,清澈,透明起来。我走到阿若的身边,用脚碰了碰她的脚,她抬头看我,我用眼神说,我们去海边。阿若低下了头。我只好坐在她的身边,说,你再给我讲讲《小王子》吧。阿若讲了起来。我中间打断了她说,我给你再画一只绵羊。阿若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柔软下来。大人们这时候已经开始玩牌了。我悄悄地从旅行包里,找出我妈的遮阳伞,用眼睛招呼着阿若说,我们走。她眼望着正在打牌的李叔叔,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的目光尖锐而焦躁地说,走啊?她没有用目光回答我。我轻轻地用脚踢了她一下。她注视着我,仿佛在说我,讨厌。我焦躁地在帐篷里打转转,粗鲁地拉起她的手,向帐篷外走去。外面是一个巨大的雨滴狂欢的空间。我也像其中的一个雨滴,跟着狂欢起来。我把雨伞塞到她的手里,说,给你。也许是昨晚她没有休息好的原因,她张着嘴,打了一个长长地哈欠。那张大的嘴几乎要吞没整个世界。她笑了,变了一个人似的,冲进雨中。我说,你等等我。我像一个小男子汉似的,捡起雨伞,举着,企图呵护她。她已经奔跑在雨滴的狂欢之中。

等等我……

雨伞被风吹着,翻了过去,像一束花朵。

乌云堆积着,沉重地压在海面上。闪电像一根金色的绳子,穿透云层,扎进海水的深渊之中。轰隆隆的雷声在云层里滚动,爆裂地遍布天地之间。这里的一切,仿佛在期待什么。

阿若充满恐惧,停止了奔跑,两手捂着耳朵,站在海滩上。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雷声慢慢地消失在云层之中。但雨丝仍旧疯狂地缝补着海天。阿若把手拿下来,做喇叭状,对着朦胧的海面喊着,妈,我现在就站在海边,妈……你能听到海的声音吗?妈……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滑落到地上。她歇斯底里的喊叫有些让人心疼。涌动的海水,看上去像一头猛兽,咆哮着,吞没了她的声音。那个少年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只能静静地站着,用雨伞的尖端在海滩上勾勒着她的背影。

这时候,我的肚子咕噜噜地响起来。我想,要坏,都说吃海鲜要注意了,我想,我还是坏肚子了。我抱着肚子,四处看了看,只见一座小山在不远处。我连忙向小山冲过去,躲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解决着喧闹的肚子。我企图在蹲着的过程中看看阿若,无论我的目光怎样翻越,都跳不到小山上。我看不到阿若。其实选择这个地方,我就是为了不让阿若看见,毕竟,排泄是一件涉及到个人廉耻的事情。我不知道蹲了多长时间,两腿都蹲麻了,站起来的时候,两腿是软的,头有些眩晕。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得到缓解。我从小山后绕过来,看着空旷的海滩,吃了一惊,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阿若不见了——

——阿若不见了——阿若不见了——

——阿若不见了——阿若不见了——阿若不见了——

汹涌的海水是混沌的,模糊的,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开始呼喊着:

阿若……阿若……阿若……

除了海潮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海滩上,我勾勒的她的背影不见了。雨伞漂浮在海水中。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被抽空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声音已经变得喑哑,但我还在一遍遍地呼喊着阿若的名字。没有回音。没有。没有。世界是一个聋子。我的眼里漫下泪来,我哭泣着说,阿若,你不要吓我,你快点出来吧?哭泣在那一刻是无用的,但我还是在哭泣着。雨水浸透头发,侵入头骨,遍布血液深处,接着,整个身体冰凉冰凉的,就像我成年后抚摸过的死人。找不到阿若,我害怕了。是我把阿若带出来的,现在阿若不见了。不见了。我怎么去面对?怎么去说?我躺在海滩上,恐惧得浑身发抖,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天上的云朵开始由黑慢慢地变白,天空透出一丝的明亮。

我……

 

到这里,我的隐秘可以说,你们都明了了。想想当时的心情,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你们可以想象一个少年竟然采取了决绝的方式,来面对这件事情。我走进了海里。当我醒来之后,已经在医院里了。我睁开眼睛,第一句问的就是阿若找到了吗?我妈摇了摇头。我呜呜地哭着。几天后,当我从医院出来,去李叔叔家敲门的时候,出来一个陌生人说,他们已经搬家了。我问,你知道他们搬到什么地方了吗?陌生人说,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愧疚,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去找过阿若。我相信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在我的画家生涯出现了问题之后,我再一次想起阿若。我来到了卡尔里海……我在寻找一种心灵的救赎,直到我看见了幽灵般的阿若……

 

 

动画:

暴雨过后,海面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彩虹。

少年阿若从海水里慢慢地走出来,渐渐变成了一个女人。她一步步走上海滩,绕着海滩上画的绵羊,走了一圈。然后,她伸出双臂。

天蓝的幽深,就像寂静本身。

海滩上的绵羊,开始从平面变成立体的,变成真实的一只绵羊,被阿若抱在怀里。

阿若抱着绵羊,转身,对海岸上的一切没有一丝留恋,向彩虹深处走去。五颜六色的光像瀑布一样,落在她几乎透明的身体上。

彩虹仿佛随着她的逼近而后退,渐渐消逝。

阿若抱着绵羊在海面上,短暂停留了几秒钟,渐渐虚化,也跟着消失在海水之中。

一轮太阳,从海水中浮出来,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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