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9期  
      新锐
黑暗的另一半
鬼金

 

1

 

傍晚,陈洁莫名地想到郊区的那个精神病院。想到郊区的铁路。想到郊区的秋天。想到……泛滥的记忆,膨胀着,逐渐清晰起来。她简单地画了一点淡妆,就出门了。从静安小区出来的时候,经过一个车祸现场。她没有去凑热闹。她不喜欢热闹。眼睛的余光中,看到几个医护人员把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抬上了救护车。她看到几个血滴,亮晶晶的红色珠子,跌落在地上,摔碎了,开成几朵鲜红的花。她的眼神是平静的。经过那喧闹的人群,她加快了脚步。她的鼻子是敏感的,闻到了那股气味,血的气味,有些腥,有些咸,腥的成分要比咸的成分多一些,重一些。她屏住了呼吸,抵抗着那血液的分子在空气中蛮横地进入她的鼻孔。走了十几步远,她还是回头看了一下,人群散去的空地上,有一星儿萤火虫般的亮光,慢慢地变大,繁殖成一团毛茸茸的光,升腾着。那光让她感觉到柔软,温暖,像一个怀抱。她想扑过去的时候,那光消失了。骤然,整个世界都变得冰冷下来。是那种从心里往外的冷,是那种透彻骨髓的冷。她两手抱着自己肩胛,向汽车站走去。路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可她不在乎。她在等着通向郊区的十九路汽车。长长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她用手捋了捋。一股奇特的气味从头发里挣脱出来。她心头一颤。尽管她屏息抵抗,再抵抗,那血的气味,还是霸道地依附在了她的头发上,像一个不散的魂。她皱了皱眉头,一脸厌恶。这件事搅得她心情很不好。她甚至想回去冲一个澡,再回来。这时候,十九路汽车已经开过来了,她被人流拥簇着上了车。她是一个喜欢坐汽车的人,坐上汽车,任汽车把自己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光线野蛮地从公共汽车的玻璃射进来,蜂群般扑在陈洁的脸上。她感觉到一阵灼热,她知道这不是先前在小区门口看到的那团光,下意识地用手遮挡着。公共汽车晃悠了几下,钻进了一个隧道之中。黄昏的光线瞬间被甩在了外面。陈洁的眼睛遍布了隧道的黑暗。说是黑暗,也许不准确,只能说隧道里的光线暗淡了。是的,暗淡了。这暗淡让她的心里有一种失落。说不好的一种落差影响着她。她摸了摸脸,脸上留下的黄昏的灼热还没有散去。隧道斑驳的墙壁,让她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是浑浊的,呛得肺部很不舒服。她把呼吸进去的空气又吐了出来,吐了好几下,直到她感觉到肺部舒服了,才停止下来。这时候,汽车驶出了隧道。她的眼睛,突然,不适应黄昏的光线了。有一段时间,短暂的盲。她闭了一会儿眼睛,缓慢地睁开。从隧道出来,不光是光线,还有街道上的喧嚣,哗哗地侵入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本能的抵抗。但她无能为力。就仿佛一个正常秩序中转动的时钟,突然,指针疯狂地旋转起来。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

突然,一个孩子背着书包走过斑马线,从马路中央的一个栏杆跨越过去。陈洁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跨越的过程是缓慢的,先是左脚踩在栏杆上,然后是右脚跨上去,用手撑了一下,翻越过去,像极了电影的慢镜头。那是一个陌生的孩子,因为距离的原因,辨不出性别。现实与梦境重叠了。这几天,陈洁的梦中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她在梦中想看清那个孩子的面孔,但她看不见。她甚至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那个孩子都没有回头。梦境中是一个夜晚,月光皎洁,冷颤。那个孩子是赤身裸体跨越马路中央的栏杆的。赤身裸体的孩子就像是从月亮里诞生的,某一个角度甚至能看见他幼小的生殖器。陈洁醒过来后,头有些疼,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探出窗外,月华如水洒落在路上。

她想到了余华小说《活着》里的那句话:

“……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盐。

一个坚硬的词语,硌得她,心疼。

盐在她的血液中融化。

陈洁不知道这个梦,想告诉她什么。不知道。

汽车摇摇晃晃,蜿蜒的马路就像一条黑色的河流,把她沉重的肉身带到郊外。

 

2

 

那年秋天,陈洁的丈夫出国了。出国前,他们结束了仅一年的婚姻。这一年来,他们不知道是否有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存在。也许存在。也许是两个孤单的人在一起取暖;也许是两个人生理的需要,才躲进这个叫婚姻的壳里。现在,她又开始一个人了。

有一天,她没有目的地坐上了十九路汽车,竟然在车上睡着了。后来是司机把她喊醒的,说到站了。她揉揉眼睛,窗外的景物是陌生的。她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司机说,这是郊外了。你如果是坐过了站,可以坐我的车再回去。她发现司机的目光在上下打量着她。那目光像一双手。她没有说话,下车了。一股新鲜的空气呛了她一下,她咳嗽了几声,然后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要把整个郊区的空气都呼吸到身体里,把原有的污浊驱逐出去。那个司机按了两下喇叭,仿佛在召唤她。她没有回头。司机开着车消失在腾起的尘土之中。她还不想马上就回到那个时刻都在发生着凶杀、背叛、情变、火灾、盗案、贪污、失业、造假……的城市。

四周的远山像一匹彩色的马闯入她的视野。她仿佛走进一个童话的世界。她才三十二岁,但这么多年,她确实觉得自己老了。那种老带着一种悲伤和无奈,同时也裹挟着冷漠和麻木。在这种老中,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更多的时候,她认为自己只是喧闹都市里的一具行走的肉身。现在,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起来,好像十五六岁,还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碎花衣裳的小姑娘。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抿着嘴偷笑了一下。她喜欢上了这里,自己几乎成了这里的一部分。山的一部分。树的一部分。叶子的一部分。空中飞舞的七星瓢虫中的一只……甚至是这澄明空气的一部分。

一个色彩狂欢的秋,在她的心里趟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她甚至想到了天堂,想到了永恒。

陈洁顺着一条小路走了一会儿,她看到一条延伸进山里的铁路。她跳下一个土坎,站到了铁轨间那黑色的枕木上。目光沿着铁轨向远处看去,看不到尽头。但她心里知道,是有尽头的。在一个她未知的地方。只要她顺着铁路走,就一定能到达。时间是一个问题。肉体的承受能力是另一个问题。在铁路的旁边的草丛里,她看见了一座坟莹,还有鲜艳的花圈围绕着。那种鲜艳让她感觉到沉静。她看了几眼,慢慢地离开了。那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坟茔。她记得,每次她从这座小城市去沈阳的火车上,都会发现窗外枯草丛中掩藏的无名的坟茔。很多。很多。她偶尔会想想,那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她也说不上,她对那些坟茔是那么的敏感,即使它们躲藏在枯草深处,她也会看到。是对死亡的敏感吗?她不清楚。看到那些无名的坟茔的时候,她更多是联想到上学的时候,课本里的鲁迅小说《药》里面的那只铁铸一般站在枝头上的乌鸦,还有那个花圈。如今,这篇小说已经退出了学生课本。相信很多人读不到了。也许,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不需要疗救了。她心里多少有些惋惜。她看着延伸的铁路,心想,走两个小时,在天黑的时候返回。下车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四周,看到了一个温泉旅馆的牌子。她想,天黑后就到温泉旅馆住一宿。这么想着,她坚定地向前走着。那坟茔在她的心里只是一个过客,没有留下什么。

一阵风,树叶从四周飘落下来,它们相互碰撞着,像一股渐渐向海岸边膨胀的潮水,发出哗哗的声音。陈洁伸开手臂,任落叶打在脸上,身上,她竟然张开了嘴,轻巧地叼住了一枚红色的落叶。风过后,一切归于沉寂。她把叼在嘴里的落叶拿下来,看着那上面错综复杂的叶脉,像无数条曲折的道路。她小心地呵护着那枚落叶。这时候,她看见一群羊从铁路穿过。它们蹦跳着,在铁路上停留,相互顶着犄角,嬉闹着。放羊人呼喊着它们,从铁路上过去。还是剩下一只,在放羊人和羊群过去之后,独自从树丛里跑出来,追赶着队伍。那个放羊人还是看了陈洁一眼,就关心他的羊了。陈洁看着那只落下来的羊费力地追赶着,怜悯地想过去抱抱它。她没有。她喊着,等等,这还有一只羊。放羊人听到了,停下来,回过头,等着那只跑过去的羊。看到那只落下来的羊回到了队伍之中,陈洁会意地笑了笑。如果这只羊迷失了方向呢?就像那个《圣经》里的故事。耶稣说,你们试想,如果有人有一百只羊,其中的一只迷失了,难道他不撇下九十九只在山野间,去寻找那只迷失的羊吗?耶稣说,我告诉你们,他找到这只迷失的羊,比他有那九十九只没有迷失的羊高兴多了……

羊群过去了。

陈洁继续走着,不时站在铁轨上,伸开双臂平衡着,向前走。像一个孩子,是的,她仿佛回到了孩子年代。

暮色渐浓,陈洁突然觉得有一道光照在脸上,让她无法睁开眼睛。那光是移动的,跳跃的。在光跳离脸部的那一刻,陈洁四处看着,寻找光源。她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山坡上,晃动着手里的一面小镜子。那个男人也看见了陈洁在看他,停止了手里晃动的镜子,从地上站起来。陈洁有些紧张,站着没动。这荒天野地的,与一个陌生男人对峙,她直觉这是一种危险。她转身想离开。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从山坡山冲下来,站在她的面前。男人三十多岁,面色苍白,脸上的胡茬青刷刷的,靠近下巴颚骨的地方,有一个刮破的伤口,已经凝痂。眼睛明亮,深陷着,目光透着一股混沌。他的显著特征是一个光头。

陈洁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用镜子晃我?

男人说,我在等你。

陈洁惊讶地睁大眼睛,心想,有病。转身就要走。

男人说,我真的是在等你。真的。我不骗人的,骗人我是小狗。

男人甚至“汪汪”地学了两声狗叫。

陈洁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陈洁说,我不认识你,你怎么说在等我呢?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呢?

男人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镜子说,我知道。

陈洁的心里再一次说,有病。

陈洁说,你让开,我要回去了。

男人几乎带着哭腔说,你还不相信吗?我真的是在等你。

陈洁说,我不信。

男人说,你刚才看到那一群羊了吧?你想到了《圣经》里的那个迷羊的故事吧?我就是那一只迷羊。

陈洁怔了一下,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我想什么呢?一定是蒙的。她说,算你说对了,但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在等我。你这套讨好女人的方法已经过时了。

男人说,不是的。我真的在等你。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女人会在这个傍晚出现在这里。我就出来等你了。

男人这么说倒让陈洁感到更加可怕起来。她仔细打量着男人,开始怀疑他是人是鬼?她心里敲起小鼓。

男人看出了陈洁的意思,说,你不用怕,我是人,不是鬼。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鬼的。你也会。

陈洁还没遇到过这么说话的呢。她忧心忡忡,恐惧袭上心头。荒郊野外的,和一个自己一点儿都不熟悉的人在一起,而且这个人说到鬼。

陈洁面色阴郁地说,我真的要回去了。对了,你叫什么?

男人说,我叫朱河。

陈洁脑子里想着“zhuhe”,到底是哪两个字的时候,男人说,朱就是红色的意思,河就是河流的河。红色的河,像血液一样,流淌在我的身体里。你身上也有红色的河。

陈洁觉得这个叫朱河的男人,很有意思,很好玩。她开始放松警惕。因为她从朱河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丝毫邪恶的东西。她看到的混沌,更像是一个孩子。一个迷茫的孩子。那混沌背后一定有着湖水般清澈的目光。但她还是不能相信,一个陌生的男人会梦见自己。除非他是疯子。疯子吗?这么想,恐惧再一次袭上她的心头。她尽力与男人保持着距离,已经站到了铁轨外边的枯草丛中。鞋子踩在枯草叶上发出“咔咔”折断的声音。

这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从远处开过来。

朱河站在铁轨中间,一动不动地看着,甚至敞开了怀抱,喊叫着。陈洁吓坏了,但她还是没有说话。她到是要看看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还是做做样子。她的心还是悬到嗓子眼,怦怦地跳着。火车的尖叫声撕裂了旷野的寂静。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碰撞着陈洁的心脏。朱河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塑像。

十米……九米……八米……五米……

陈洁快速伸出手,一下子把朱河拽了过来。火车呼啸的风声,像一头猛兽。“嘎嗒,嘎嗒”的车轮声,让周围的山体都跟着震动起来。

陈洁喊叫着:“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洁这么一拽,朱河的身体一趔趄,摔倒在草丛里。

朱河几乎没有表情地说:“我想用我的力量阻止火车的行进,你破坏了我的计划。你……”

陈洁喊了一句:“疯子……”

没想到这一句话惹了祸。朱河的目光含着愤怒射向陈洁,几乎要把陈洁穿透似的。他嘟囔着:

“他们都说我是疯子,他们都说我有病,他们……他们把我送到了这个精神病院……他们给我电疗,给我吃那种药片……他们……我没病,没病……现在我被折磨得彻底像一个病人了……像一个疯子……疯子……我是疯子……你也说我是疯子……看来我真的……是疯子了……”

朱河疯狂地揪着地上的枯草和灌木,还用脚踢起地上的泥土。他的小镜子从兜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碎了。他先是一愣,怔怔地看着地上镜子的碎片,哭了。“我的镜子……碎了……我的镜子……碎了……”。他喃喃着,哭泣的像一个孩子,满满地弯下腰,捡拾着地上镜子的碎片。

朱河的手在小心地呵护着那些镜子的碎片说:

“小玻璃们,没摔疼你们吧?”

朱河一片片地捡起来,一个细小的玻璃碴,像锥子一样刺进了他的手指。血滴豆子般蹦出来。他根本没有顾及,而是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在上面,一块块地恢复着镜子原来的模样。

“没办法复原了。”他好像委屈地看着陈洁说。

陈洁说:“扔了吧?改天我再过来,给你买一个。”

朱河的眼睛一亮,但瞬间,那亮光又恍惚着,消失了。朱河说:“我不要,镜子总是要碎的,现在我要它变成碎末,变成尘土,随风飘逝。这是镜子死亡最好的结果。现在让我来超度镜子的灵魂。”

朱河的话让陈洁感到恐惧,她不知道朱河要干什么。

只见朱河找了一块石头,把那些镜子的碎片,砸碎,再砸碎,直到变成粉末。他抓起那些玻璃的粉末,抛撒在半空中,嘴里还喃喃着什么。陈洁彻耳听着,朱河仿佛在说:“尘归尘,土归土,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吧!在某一天重新还原成镜子。”

朱河突然转过身问陈洁:“你叫什么?”

陈洁说:“陈洁。”

朱河说:“多好的一个名字啊,散去魂灵的镜子,我和陈洁在这里为你祈祷。”

朱河虔诚的样子不容置疑。陈洁倒是感觉到了内心的一片宁静,仿佛被带到了朱河脑海里的那个洁净的世界。她相信朱河脑海里的那个世界是纯净的。这么想,她心里涌动着一丝感动。

 

他们坐在山坡上。夕阳的光像黄金的碎片。开始他们都不说话。后来是陈洁开始说话的。

陈洁问,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朱河说,在一家轧钢厂当工人。

陈洁问,他们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

朱河说,是她。

陈洁问,谁?

朱河说,我的妻子。

两个人沉默。

过了一会儿,朱河说,她在一家医院当护士,我怀疑她跟主治医生有关系。我跟踪他们……后来……他们就把我送到了这里……

朱河说完,哈哈地笑起来。

“一个荒诞的世界……荒诞的世界……我是这个荒诞世界的病人……我是这个荒诞世界的孤儿……”

陈洁同情地看着朱河,什么都没说。也许是黄昏的光,让她渐渐把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

陈洁说,我觉得你是一个诗人。

朱河哈哈地笑着说,你说什么?你说我是一个诗人吗?我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需要诗意,需要一种清洁的精神存在。我从来没想过我是一个诗人。你还是觉得我是一个病人好了,我可不当什么诗人。

陈洁看着远处的一个巨大的圆形废墟。

陈洁用手指着问,那是什么?

朱河说,废墟。原来这里有一个寺庙的,突然有一天被一场大火毁灭了。

陈洁“哦”了一声。

朱河说,据说,烧死了一些人。

陈洁又“哦”了一声。

朱河说,你看黄昏的光在那黑色的废墟上,像不像一片神光。

陈洁说,我没看过神光是什么样的?

朱河说,现在你看到了,我相信那就是神光,神的光芒。

那光荡漾着,重重叠叠的。

陈洁问,你是逃出来的吗?

朱河说,算是吧。但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知道我还会回去的。因为我无家可归。

朱河的语调是悲伤的。

天渐渐黑下来。

陈洁说,我要走了,去镇上找一家温泉旅馆。

朱河说,我也要回去了,我无处可逃,我是这个荒诞世界的孤儿。你住在城里吗?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我可以去找你吗?

陈洁说,可以。

朱河问,怎么找你?

陈洁拿起一片树叶,在上面写上一个电话号码,说,到这里就能找到我。

 

3

 

陈洁在车上回忆着,淡淡的伤感着。十九路汽车很快到了郊外的小镇。陈洁去郊外的铁路上,没有遇到朱河。她坐在山坡上,等了很久,心里面乱乱的。她跑到山上的精神病院,看见七八个医生正在抓着一个病人。她四处打听。一个医生说,朱河逃走了。陈洁说,逃走了吗?医生说,逃走了,十几天了,这回看样子他不会回来了。不过这样也好。医生的语调充满了同情。陈洁从山上下来,就像大病了一场。她坐在山坡上,看了一会儿山下的圆形废墟,坐车回了城里。她冲了个澡,湿漉漉地从浴室出来。这时候,电话响了。她接过电话问,你找谁?对方说,你是陈洁吗?我们是在一位的死者身上的一片树叶上看到这个电话。陈洁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对方说,你还是来一下,确认一下好吗?陈洁哽咽着说,好的。她的声音颤抖着。她想到了出门的时候看到的那缕光。

……

 

4

 

这是朱河遗物里留下的文字。陈洁已经把手稿装帧在一个朴素的镜框里,挂在墙上。她喜欢一个人在静谧的房间里听Leonard Cohen的歌曲,尤其是他的《I'm Your Man》,音乐像梦一样渗透到她的的血液里去。她还专门上网搜了一些Leonard Cohen的文字。网上说:“Leonard Cohen从来就不是快乐的。从他的作品你可以清楚看到,他自怜、愤世、犬儒、沉溺,但从来都不快乐。就像他的一身黑,和嘴边那两道深深的、刀刻一样的法令纹。他很少笑,笑的时候也像是在自嘲,或者讥诮,那不是快乐的表情。他穿西装,黑色的。他穿羊毛套头衫,黑色的。他喝大量的咖啡,烟不离手。他的眼神灼灼逼人,像两口深井反射着阳光。

Leonard Cohen那被酒浸过被烟熏过被火烧过被风吹过的声喉,在冷漠的表情底下,是一股岩浆般的撼人力量,照亮人心最深最暗的底层。”

陈洁总是把Leonard Cohen的歌声跟朱河的文字联系到一起,她还打印了几份,每次看过之后,她都会感觉到一个疼痛的心在跳动,而朱河就隐藏在一片虚幻的光影中,跟随在她的身边。

 

我们在空中掘一座坟墓 睡在那里不拥挤

——保罗·策兰《死亡赋格曲》

 

时间是弯曲的,直到弯成一个圆。那个圆心是什么?是什么?生。死。自我。灵魂。内心。肉身。自由。

世界和政治都是让人矛盾的。灵魂的中心,你不要杞人忧天。活,是缓慢中在时间中消耗的。同时也是残酷的。肉体之歌,没有界限。伪。圣。它们都围绕在恶的颂歌周围。你看见,你听见,你成为盲者,你成为聋者。灵魂的耳朵,灵魂的眼睛,潜伏,在一个你看不见的中心。肃静!屏蔽内心的喧嚣。肃静!内视世界的嘈杂。你一个静谧的中心,围绕着个人转动。蒙面的灵魂,常常在某一个夜晚啜泣。星星的坐标同样,让你迷失。

在蒙面中,我企图还原成人,还原成一个真正的人。七情六欲的人。放荡不羁的人。

一个道德砸墙者。

哈!在这个初冬,你梦见你的精神病院。你在围墙内啃食一个红色的苹果。巨大的网,是另一片天空。你臆想杀死一头犀牛。一头恋爱的犀牛。鲜血,从天空上流淌下来,像一面旗帜。头颅碎裂,眼球飞翔。另一个你跃上围墙,做飞翔的形状。飞。飞。飞。此刻,一只鸟被众人的目光击落。鸟从太阳深处坠落。刀子,刀子,你呐喊着。你看到光熄灭,你的声音嘶哑。破碎的声带,蜷缩着,回到黑暗的子宫。童话的城堡。心和大海一统。

临街的窗在声音中碎落。赤脚,走过那些玻璃的锋芒,没有疼,没有。血和光,被一种麻木和冷漠,笼罩。你是黑暗的另一半,拍拍手,让我们为灵魂作歌。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