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9期  
      新锐
梦境、死亡和灵魂——鬼金小说细读
张艳梅

 

鬼金一直尝试写出属于他个人趣味、个人性情、个人风格的小说,他的努力我们都看得到,他的成长空间,我们也看得到。这三篇小说依旧是典型的鬼金话语,对灵魂的追问,对死亡的审视,对爱的理解,缠绕在一起,很难找到那根抽丝剥茧的线头;对叙事技巧的追求,对现实虚化的处理,让他的小说文本具有陌生化和间离性。破碎、散乱、叠加的时空,焦灼、困惑、偏执的心理,让我们看到了鬼金与生活和时代的某种紧张对峙。文字,给了他缓释压力和终极追问的通道,答案有很多方向,死亡和暴力是一种,对应的是爱的毁灭;自然和宗教也是一种,对应的是爱的理想。身处一个混乱的时代,鬼金悬于半空的吊车,既是一个封闭的牢笼,也是一个敞开的镜头,他目睹并亲历了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一面,他的小说因而呈现出视角的移动性、意识的分裂感和生活的坚硬度。他不会取悦于这个世界,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内心。在鬼金笔下,生活的逻辑和小说的逻辑,是彼此离心离德的两种力量,他有意识地制造这样的错位感,颠覆既有的生活直觉,以虚构的理性战胜写实的感性。

  卡尔维诺在《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一文中谈到:“二十世纪文学主流是在语言中、在所叙述的事件的肌理中、在对潜意识的探索中向我们提供与生存的混乱对等的东西。但是,二十世纪文学还有另一个倾向,必须承认它是一种少数人的倾向,其最伟大的支持者是保罗·瓦莱里(我尤其想到散文家和思想家瓦莱里),他提倡以精神秩序战胜世纪的混乱。”1止庵对此有番高论:“想象本身已经足以给人类提供永恒的价值取向,而并不在乎这一想象的意义何在。换句话说,想象与我们的存在之间并不是派生或隶属的关系,它既非譬喻,亦非修饰,不能用存在来界定;它本身就是独立的存在,已经具有终极意义。”这两段话,似乎可以作为我们打开鬼金小说之门的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

 

梦境·镜子

 

  这三篇小说都写到了噩梦和梦境。梦与现实构成镜像,是现实的投影或寓言。《黑暗的另一半》中,镜子反射黑夜来临前的光亮。《给我画一只绵羊》中,照相机捕捉人生的幻觉。《屋顶上的男人》中,望远镜观察远处的世界。镜子、照相机和望远镜,都是鬼金取景的互换对位方式。在世界被目光和文字成像的过程中,看得出鬼金内心的敏感和自审,与现实生活仿佛隔着冰冷的玻璃,其实,镜子,是他努力为人世寻找光亮的一个道具,只不过在冷漠和嘲笑中,镜子太容易破碎了。这种破碎本身就是生命和世界的寓言。“镜子毕竟是一个乌托邦,因为这是一个没有场所的场所。在镜子中,我看到自己在那里,而那里却没有我,在一个事实上展现于外表后面的不真实的空间中,我在我没有在的那边,一种阴影给我带来了自己的可见性,使我能够在那边看到我自己,而我并非在那边:镜子的乌托邦。”2镜子映出尘世虚幻,“我”在并且仅在真实中,鬼金追踪的是灵魂的完整,然而面对世界的杂乱残缺,灵魂如何找回全部的自我?

  《黑暗的另一半》:“她在梦中想看清那个孩子的面孔,但她看不见。她甚至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那个孩子都没有回头。梦境中是一个夜晚,月光皎洁,冷颤。那个孩子是赤身裸体跨越马路中央的栏杆的。”这个梦境是突破和超越的隐喻,呈现的是内心与外界的对抗。翻越栏杆,是对规则和界限的挑战,这种反抗是虚无的,而且无所依凭,所以那个孩子赤身裸体,在月光之下。孩子显然是陈洁内心的自我,在梦境中,逃出生活的禁闭,一意孤行地穿越尘世的阻拦而不再回头。所以,这个细节,在这篇小说中很重要,可以看成是黑暗的另一半的回答。《屋顶上的男人》:“不厚的雪,但有些东西无法薄。重新堆一个雪人。缩小版的,可以揣在怀里。雪。暖。轻声地呼喊着。怀里的雪人融化了,在午夜的一端。它们成为液态。像疯狂的血液烧着了午夜,寻找着彼此的颤栗。雪中的椅子。被雪荒芜着。火车开来,碾压着铁轨上的雪。像春天的声音。骤然,春暖花开。”这段梦境表现为诗意的碎片,是对孤独、荒芜和冷漠的反抗。燃烧的黑暗,使现实和梦境彼此照亮。外在世界和内在生命都充满了对温暖的渴求。《给我画一只绵羊》:“世界是碎片的。黑暗之中,闪电跪下,屈服地致敬无边的黑暗。碎片拼贴着,成为一张脸。模糊的脸。旋转着,透过闪电的光,飞到我的面前。它翕动着嘴唇说,你认识我吗?我摇了摇头。先是恐惧,然后是麻木。它仍在看着我说,我是你灵魂中的一粒种子。”这段梦境呈现的是灵魂与肉体的对抗。主人公内心的负罪感很沉重,阿若的死亡不仅是他少年时代的噩梦,而且成为他人生每个阶段的镜子,阿若是他灵魂里的一粒种子,他从来没有真正走出这种幻觉。

 

死亡·血腥

 

  朱河因车祸死了——灵魂化作陈洁眼前一缕光。李寂跳楼死了——灵魂化作周穆窗前极乐鸟。阿若投海死了——灵魂化作海边女子(还有那只黑猫)。在这三篇小说中,对爱与死亡,鬼金有着哲学意义上的思考。作为情节关键推动力的阿若、李寂和朱河,大多时候并不在叙事现场。死亡的力量,提示其生命的独特存在,作为人生的回放和回望,作为对活着的反观,死亡被细化,分离出肉体和精神两个层面。鬼金时而举重若轻,时而举轻若重,在该重的地方轻盈滑过,在可以淡墨轻扫的地方,反而浓墨渲染。小说中反复写到流血的场面:《黑暗的另一半》中,“她看到几个血滴,亮晶晶的红色珠子,跌落在地上,摔碎了,开成几朵鲜红的花。……朱河一片片地捡起来,一个细小的玻璃碴,像锥子一样刺进了他的手指。血滴豆子般蹦出来。”《屋顶上的男人》:“一粒血珍珠从皮肤内渗出来,纠缠在指肚上,她疼了一下,然后拇指搭在血滴上,猛地弹开。霎那间,那血滴像一朵花,飞溅出去,落在那只鸟的白色的羽毛上,像一个伤口。……只见血滴从皮肤里渗透出来,洇在了那纸上,像一朵红色的花……”总觉得,鬼金并不热衷于暴力美学,他这样渲染,反而是一种反抗和整理,反抗灵魂世界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对立,整理生命与死亡之间的纠缠。

  《黑暗的另一半》中陈洁走出婚姻的围城,走出城市,走出正常人的生活轨道,在郊区,遭遇精神病人,遭遇精神病院。朱河车祸意外死亡,对于没有多少感情可言的两个陌生人意味着什么呢?朱河想在陈洁这里得到拯救,陈洁却因为他的死而更加游离,感情上的两个失意者,彼此慰藉,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最终选择让灵魂栖息在音乐和文字之中。《屋顶上的男人》题目本身意味着悬置,在地球和太空之间,生活和想象之间,弥漫着死亡和飞翔的幻觉。自杀是一种隐约的暴力。小店里的朱河,李寂和屋顶上的男人,是同一个人的变形。物质的,灵魂的,想象的,意味着三种可能,活在物质趣味里,活在灵魂之爱里,活在我们想象的天堂里。想起王朔的《过把瘾就死》里方言说过的那句台词:“我真想从这跳出去,不是往下,而是向上。”还有卡尔维诺《分成两半的子爵》,那个男人因为爱女朋友,杀死她带回自己的星球复活,这一细节值得我们深思。《给我画一只绵羊》中的阿若背负被抛弃的弱者命运,心灵伤怀覆盖了情窦初开的少年情怀。与《屋顶上的男人》中一样,父亲另娶,被亲情抛弃。画家青桐的救赎,更像一次心灵历险,比之当年因负疚投海,这种内心的跋涉更艰险,因为随时面临自我否定。阿若灵魂复现,青桐终于获得解脱。一段稚嫩的情感,经历了那么沉重黑暗的漫长道路,长出翅膀飞越尘世。让我想起徐讠于那篇《幻觉》,当墨龙看到地美重新出现,他负罪的心灵得到了救赎。两篇小说在题旨上有相似处,鬼金选择的是大自然和艺术的救赎道路,徐讠于选择了大自然和宗教。

 

灵魂·救赎

 

  三篇小说反复提到天堂和忏悔。其中两篇写到羊。羊是被抛弃的弱者的隐喻。阿若、周穆、陈洁这三位女性,先后经历家庭和亲人的抛弃,爱的抛弃,自我的放弃。对世界充满质疑,陈洁把自己放逐到寂静郊外,周穆把自己关在夜行环线车,阿若则投身苍茫大海,因为爱的渴求,而走近世界,又因为爱的缺失,而与世界疏离。三篇小说写出了人的精神危机。青桐也纵欲,不过最终只能在忏悔中寻求自我救赎,陈洁和周穆选择的是向自己内在的世界走,然后走出来,重新面对生活。与一位学者讨论70后作家创作风格时,我曾经提到,正如人们所言,鸡蛋从外向内剥,是食物;从内向外,突破一个壳,就是生命。写作亦同理,不断向内走,也可以看到内部世界的不同层面,但是最终不可避免堕入混沌;从内向外,是逐渐澄明的过程,最终成就崭新的生命和世界。

  《黑暗的另一半》:“一个色彩狂欢的秋,在她的心里趟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她甚至想到了天堂,想到了永恒。”《屋顶上的男人》:“关于李寂为什么会给自己一个宗教的葬礼,这也许只有她周穆知道。周穆在中学的时候跟着母亲皈依了基督教,后来,李寂也皈依了,他们还相约,死后一定要举行一个宗教的葬礼。他们相约将来在天堂……”《给我画一只绵羊》:“我来到了卡尔里海……我在寻找一种心灵的救赎,直到我看见了幽灵般的阿若……”鬼金反复讲述的是关于爱、艺术和大自然拯救的故事。那个时刻都在发生着凶杀、背叛、情变、火灾、盗案、贪污、失业、造假的城市,就是一切罪的渊薮,而文学,音乐,画画,宗教,是对抗罪恶的精神力量和心灵信仰。面对这个荒诞的世界,我们这些荒诞世界的病人,这个荒诞世界的孤儿,我们背负灵魂的原罪,跋涉在人生路上,到处都是深渊,灵魂和意识的深渊,如何才能真正实现自我救赎?

  作者说,时间是一个问题。被背叛的时间里面掩埋着被遗忘的一切。作者说,空间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存在。精神病院、外星球、公交夜车、海滨墓地都带有异托邦色彩。“‘乌托邦’是一个在世界上并不真实存在的地方,但‘异托邦’不是。它是实际存在的,但对它的理解要借助于想象力。……作为一种我们所生存的空间的既是想象的又是虚构的争议,这个描述可以被称为异托邦学。”3两篇小说还写到遭遇陌生男人,穿越时空的火车铁轨,时间和空间的交集与扭曲,都写到了蛇,显然,这个是原罪的象征。《黑暗的另一半》:“朱河站在铁轨中间,一动不动地看着,甚至敞开了怀抱,喊叫着。”《屋顶上的男人》:“雪掩没了铁轨。两条铁轨曾经明亮过。火车没有来。它也许躲藏在某一个黑暗的角落。在对抗着赤裸裸的白。它们成为渺小的渺小。渺小得就像就是旧日的毫米。或者说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几毫米的悲哀。”

  总之,鬼金给我们的是不一样的小说。或许他还在寻找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或许他一意孤行的叙事实验前途未卜,但他所做的一切,让我心怀敬意。“在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中、尤其是后期的小说,都带有着智慧和趣味的痕迹,带有文学游戏的精神。卡尔维诺完全拆解了传统小说的线形的逻辑叙述,不断地通过中断、延迟、跳跃和停顿,使小说外部的空间和内在的时间都获得了多重性的扩展。……你不能说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丧失了对现实的关注而逃向了无尽的太空,他是把眼下的现实化作了时间维度中的坐标了。”4鬼金说,尘归尘,土归土,在某一天,一切重新还原成镜子。鬼金处于未完成的状态,期待有一天,破碎的世界、生活和爱,在他笔下一一重新还原。

 

1  [意大利] 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 2006年版。

福柯: 另类空间。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06期。

3  福柯:另类空间。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06期。

4  邱华栋:伊塔洛·卡尔维诺:游戏的精神,《卡尔维诺经典》,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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