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6期  
      实力
车厢
阿航

 

1

 

进入车厢之前,春与三位素昧平生的男人只吃过一顿饭,前后算起来也就三个来钟头。春懒得记他们的名字,她在心里把左边下头的男人叫做男人甲,将右上角的男人叫做男人乙,右边下头的男人叫做男人丙。春和桃的铺位在左上角。车厢里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春想不起三位男人的面貌,依稀记得男人甲与男人乙均为中年人,没多少特征,属于大路货,一条马路穿到头,像这类中不溜丢的中年男人比比皆是,分不清张三与李四。倒是那位男人丙,让人过目不忘。男人丙脸色苍白,四肢柔软纤细,形同一根豆芽菜。实际上他的年龄有二十出头吧,但看上去像是还未发育完全的孩子。

这位豆芽菜似的男人丙,他在进车厢前的那三个来钟头里仅说过一句话。正是他的这一句话,把一路上气鼓鼓的桃肚子里的气放了(至少是暂时放了吧)。那是在他们去车站的路上,快到车站了吧(他们是从车站旁边穿插进去的),已看见铁轨了。桃突然来了兴致,她不管不顾地采摘起道旁的野花草。男人乙见后说道,都什么时辰了,还有心思摆弄这些东西……再说车厢里黑灯瞎火的,这花给谁看?蛇头小头目眼镜男倒没表示反对,他说女孩子喜欢花是天生的,只是别耽搁太久了,此地毕竟不安全。男人丙不动声色地采摘了几枝白碎花,如影子般飘移至桃面前。男人丙说道,闻闻花香也好的呀。眼镜男转过脑袋说道,你到底开口说话了呀……没料到你一开口说话,说的就是诗的语言嘛。

列车是在傍晚时分离开波兰某站的。眼镜男说得没错,这车皮是有许多间隙的,透气不成问题,光线也能挤进来一些。列车开始蠕动时,那一丝丝的光线已是弱如游丝,夜幕马上就要掩盖下来了。春发现两位中年男人,男人甲与男人乙,其性格、做派还是有很大不同的。男人甲好大喜功,喜好咋咋呼呼发号施令;男人乙说话尖刻,牢骚不少。那天晚上在车厢里吃的第一顿饭,他们两位的表现就迥然有别。男人甲在底下叫道,吃饭吧,只能摸黑吃了。桃从铺位上坐起说道,干嘛要凑一块儿吃啊,我们在铺上吃点算了。男人甲道,还是下来大家一块儿吃吧,这底下有个木箱子,可以当餐桌的,主要是说说话,我嘴巴都含糊焦臭了呢!男人乙从右上角爬下来,他说还只半天时辰,就叫苦了?男人甲道,人是群居动物,需要亮光……现在亮光没有,就像世界末日到了一样,别提多难受了。男人乙道,为什么就不让带手电筒呢?我一直想不通。男人甲道,他们不是说过的么,亮光会暴露目标的,只要安全,什么困难都要克服。男人乙道,这跑着的火车,也会有人瞧见?那人是神仙啊,千里眼啊。

春与桃睡一张双人铺海绵垫。躺下后,春想与桃说说话,刚有那点子意思——桃许是察觉到了吧,身子一转屁股朝向了她。春心头冒上一股无名火,牙齿都咬紧了。但当她脑子里闪出刀鱼这人时,她心头的无名火便灰飞烟灭了。春咽下一口唾沫,轻声叫道,小桃,这么早就睡,睡得着吗?桃没吱声,呼吸声有变化。春说,你哥交待过了,叫我路上照顾你一点……有些话我也不知该不该讲,我们出门在外,嘴巴不要太好强,对人谦让点,讲点礼节,总吃亏少些……其实我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儿,心里没底,我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你也给我说说……花了那么大本钱,我们一定要没事、要平安才是啊。桃瓮声瓮气说道,完了没有,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就想睡觉。春说,你是不是对我有看法?有什么看法你说出来嘛,这样子闷着……我实在没法受!桃说没有呀……只是、我提个醒,那头的那个男人,贼头贼脑的,没怀好意,你最好注意点儿。春差点又被激怒了,她强迫自己停顿片刻,然后没好气地说道,我晓得你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

列车停下来。应该是一个车站,远处人声喧哗。这是春进入车厢后第一次听到外头的人声,分外亲切。虽说,她不知外面的人讲的是哪国话,在她听来纯属“鸟语”而已——但这毕竟是人话,是裹有人世间暖意的;让人有一种春回大地的感觉。

车厢里的人不再说话。本来刚才,男人甲与男人乙还发生了一点口头小磨擦,你一句我一句地互不相让,现在全闭上嘴巴了。眼镜男曾交待,每逢进站或过海关,千万不能出声!这话是不开玩笑的,他们必须听。春从上头下来,碰到了男人甲。原来男人甲撅着屁股趴在门缝上往外看。男人甲嘟囔道,狗屁,狗屁都没瞧见呢。这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男人甲吓得身子软在车门旁,如一挂鼻涕。春自然无以免俗,身子颤抖个不停。男人乙在上头压低嗓门说道,你们就地坐下,不能再有动静了……来的人十有八九是搬运工。在关键时刻,看来男人乙要比男人甲沉得住气。情况的确如此,来者为搬运工,他们是来卸货、装货的。货运列车到了此站,一批物资得卸下,一批物资得装上,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作业了。那几节车厢中的一节就在隔壁,与他们的车厢紧挨着。搬运工打开隔壁车厢门时,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然后就有几个人说着话爬上来。搬运工开始搬运物品,想必是些笨重家伙,他们齐心协力,嗨哟嗨哟的,好像还动用了什么器具,咯吱咯吱响,金属与金属的磨擦声,钻入人的耳膜和神经里头,让人很不舒服,很受折磨,浑身起鸡皮疙瘩。趁着混乱,春爬回铺位。春到底心里记挂着桃,怕她担惊受怕。

春上来未坐下,便听到了喘气声。喘气声虽然不怎么响,在隔壁的吵闹声掩盖下都可忽略不计,但春还是立马就捕捉到了。春厉声问道,谁?春是明知故问——男人乙鸭子样说道,是我呢……我是来提个醒,不要害怕,没事的,我们这节车厢绝对不会卸货的,这是定好的。春说你回去,我们晓得轻重的。男人乙说,我没其他意思,你们晓得轻重就行了,我就放心了。

一个下午,春都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她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手心都是冷汗。夜幕四合,列车重新开始启动,车轮声大作,轰隆隆响。这时可以活动活动筋骨,说说话了。春用多少有些讨好的口气对桃说,下午我要是上来迟了,还真不晓得那家伙会怎么样呢。桃用玩世不恭的口吻回应道,不至于吧,苍蝇是不会叮没缝的蛋的。桃这等神情(虽然看不见,但能想象得出来),这种话语,春实在是受不了。要是按照她过去的脾性,是非让她吃耳光不可的!但是现在,怎么说呢,春立地成佛了。她苦涩一笑,将那团攻心之火抑制住了。

次日,车厢里的人再度围着木箱子吃饭。桃冲着男人乙说道,这位先生,请你识相点,不要轻举妄动哦。男人乙的脸上,想必写上了“委屈”二字,他说我怎么啦?哪儿得罪你了,哪儿轻举妄动了?桃说,你心中有没有鬼自己有数的!男人乙声音大起来,他嚷道,这个理我还真要和你辩到底,你让你嫂子说说看,我是不是好心好意,我是怕你们女人家经不起事……怕要误事,所以才过来对你们讲的,让你们把心定下来。男人甲发挥他“小组长”的作用,他在黑暗中摆了摆手说道,大家在一个车厢里,同舟共济嘛,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伤了和气。春对着喘气声粗重的男人乙说,她孩子气,不懂事,你就不要和她顶真了呀。男人乙肝火旺旺的,他说下回再碰到这种情况,就算贴一万块钱我也不会费这个心思了!桃说有本事你就和他换,你睡下面去。男人乙拍起木箱,高声叫道,你算老几?你有什么资格指挥老叔公?!

 

2

 

晚上睡觉,桃睡到那头去。春为缓和气氛,故意以轻松口吻说,脚都没洗,你就不嫌臭啊。桃照样爱理不理。过了会儿,春挪到那头与桃并排躺下。春推桃的后背,她说你转过来嘛,我有话要说。桃说你说呗,我又不是聋子。春说你说话能不能心平气和一点,割头刀疤还碗口大,没什么大不了的。桃说我晓得你有能耐,见过世面的。春冷笑道,由你怎么想怎么说。桃说那就别说呗。春说,你清楚的,这一路上,我忍气吞声,我是实在憋不下去了……才发作几句的,我是说,不管在你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配不配当你哥老婆、你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嫂子,都没关系,但是,现在我们是在路上,到处都是危险,讲白了我们现在就像走在钢丝绳上,随时随地有可能掉下去摔死……看在你哥面子上,你能不能先把一切放下?桃说那行啊,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要学会数数,碰到心烦事我就数,从一数到一百就没事儿了,这是一本心理学的书中说的。

说起来,桃对春三番五次地“出口伤人”,那是有前因后果的。春在与刀鱼交往之前,她自认为是个堕落的女人,见钱眼开,没心没肺,已是无可救药。春谈过两三场恋爱,做过小三,使得她对所谓的爱情彻底厌倦和绝望了。包括所谓的真情实意,在她看来都是虚假的,是人们互相利用的一块遮羞布罢了。春是夜总会里的一位坐台小姐,有几分姿色。她在夜总会那半明半暗的灯光里,一如鱼儿般游刃有余,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中。

那年的冬天,刀鱼从意大利回乡探亲。刀鱼回到老家的首要任务是讨老婆。那年头华侨还是颇为吃香的,前来刀鱼家说亲的媒婆媒公不少,所介绍的女孩子也都还过得去。刀鱼一直没上心。其中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刀鱼觉得离自己明年春上出去尚有一段日子,不急的,不妨再看看;二是他在现有的人选中没碰到特别中意的,没有那种让人眼前一亮马上可以“一锤定音”的女孩子。刀鱼和朋友去外地散心,某天上歌厅唱歌,在一溜儿花枝招展的坐台小姐中,他一眼就看上了春,于是他点了春。后来刀鱼接连好几天去那家歌厅,回回点的都是春,而且他每次付的都是双倍的小费。春有次说,我要是今后能嫁到你这样的老公就好了,心肠好又帅气,有钱又大方。刀鱼说,此话当真?春赶紧摇头,我开玩笑的,像我们这种人哪敢有非份之想哦。刀鱼说我是认真的,我要讨你当老婆。春自然是不信的。像这种痴情男,春可以说每隔一两月就会在歌厅里碰到一位,她们小姐妹之间将这类男人称之为“冤大头”,逮着机会宰人没商量。因为“痴情男”都是暂时性、阶段性的,他们终究会在某一天一觉醒来,把什么都推翻掉,理清思路,决不允许自己娶小姐为妻。

正月里春收到刀鱼的一封信,里头夹着两张纸币。春不认得那钱,估摸是假钱或小面额的钱。春半信半疑地将那两张纸币拿到银行给人辨认,银行的人说这是意大利里拉,值一千六百左右的人民币。春深信甜言蜜语是假的,不能当饭吃;钱是真的,可以买你想买的东西。对于“人走茶未凉”的刀鱼寄钱过来这件事,春心里头着实感动了一下,她想这个男人会不会是个例外呢?刀鱼在出国前给春打电话,让她过来玩。春一思量,不玩白不玩,就去了。刀鱼说,我要把你带到意大利去,结婚、生子,养一大群孩子。春没当真,笑笑。刀鱼领春去了宾馆的一个房间,交了十五万给那位男人。男人说,你放宽心,这事我保证做圆了。从宾馆出来,春仍像是在梦里似的,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难道这是真的?她真的要到意大利去了?

刀鱼走后,春听从他的话,不再去歌厅上班。

跨出国门的春,人生轨迹可说发生了重大改变。与此同时,她的内心似乎也亮堂起来了。春发现在这个世界上,“爱”这个玩意儿还是存在的。至少从目前来讲,春对刀鱼的所作所为,是找不出其他原因来解释的,她只能将其归结于那个俗之又俗的“爱情”上了。当然,春是有过困惑的,自己一介普通女子,又是在娱乐场所混的,凭什么会让华侨身份的刀鱼看上眼呢?刀鱼的心思令人费解,不过刀鱼的行为却是货真价实的,十五万人民币真金白银地砸下来,如是一时心血来潮,怕是谁都不会下此血本吧。

一次过海关是在夜里头,那灯光贼亮。列车停下时,刺眼的亮光把春给弄醒了——门缝上一条,还有其他几处零星的。这亮光像一把尖刀,不柔和,划破了车厢的沉静。春凭感觉知晓桃也醒了。桃与下头的那个男人丙,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身子能够躺着纹丝不动,且气息自如,究竟是醒是睡还真难以分辨。春说,这灯光好亮。桃说是啊,好舒服,就像洗了个澡似的。春依稀记起《圣经》里有将光比作万物之源的说法,她再结合眼前的情景,觉得千真万确。

硬梆梆的桃许是因为有了光的缘故吧,她变柔和了,她的手像是剔了骨一般,有气无力地翻倒在春的手背上。春一愣,顺手捉住了桃的那只手。

桃不无忧伤地说道,我的花……枯萎掉了。

春着实吓了一跳。像这种口气,这种话语,会是从桃嘴里说出来的么?怎么看都是不像的。春条件反射般地将桃的手捏紧了,她触摸到桃脉搏的跳动。春想,或许自己对桃不太了解吧,每个人都有好几面,桃作为一个正常不过的女孩子,她理应具有柔情的一面,怀春的一面……春尽量将音调放缓了说道,那么一些野花,不算什么的,到了罗马,你哥会捧着鲜花来迎接你的,你是要哪些花呢?要不要到时我打电话对他说说?桃说什么花都行,我不晓得这番邦都有什么花儿。春说肯定比我们中国品种要多,番人爱花嘛,肯定种得也多啦。

底下有了动静。春和桃心情好,就爱管闲事了,她们从里头爬到口上,看见男人甲跟以往一样撅起屁股趴在门缝上的人影子。她们还瞧见了男人丙的一只脚,在门缝的光照下,苍白的脚趾依稀可辨。一会儿后,男人甲转过身子提起男人丙的那只脚,问,醒了么?男人丙说,我醒着的。男人甲说道,你是不是练气功的呀,怎么连个泡都不冒。男人丙没搭话。上头的春和桃倒是被逗乐了,吃吃发笑。男人甲继续说,要你说句话比金子还贵是吧?男人丙说,我怕说话不好。男人甲道,外面也不知是什么鬼车站,灯泡好像特别亮。男人丙道,不是车站,是海关口岸。男人甲一下子醒过神来,他说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是海关啊!

右边角落也有了动静。借助光线的折射,她们看见男人乙匍匐前行,如同一条蛇样地游出来。桃没好气地说,他出洞了。之后听男人乙问道,你们说这儿是海关,那么到底是哪个国家的海关啊?男人丙说,奥地利吧。男人甲问,你怎么知道是奥地利?男人丙说我猜的。男人乙没等男人甲问就先问了,猜的?你凭什么证据猜这儿就是奥地利?奥地利是圆的还是扁的你晓得么!男人丙再度无声。男人甲道,真是急死人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子哇,关键时刻就不吱声,再说一句就要你命了?!男人乙说,他胡乱猜的,我也可以说这儿是德国、或者还有一个什么国家,很小的,哦对了,卢森堡还是什么堡的,听说那儿风景如画,房子就像火柴盒一样精致漂亮,你刚才都看见什么了?男人甲嘀咕道,屁都没看到。

 

3

 

春想起蛇头眼镜男的话。眼镜男当时叼着根烟说,那个小站无比偏僻,这些都是我们事先挑好的,你们一旦从车厢跨出去,脚下踩的就是意大利的土地,鱼儿可以在水里游,鸟儿可以在天上飞!

春不禁哑然失笑。

列车如时进站。先是降速,后是滑行,停下来时动静颇大,摇晃得厉害。春和桃先后从上头下来;一会儿后,男人乙磨磨蹭蹭地下来,他踩在了男人丙身上。男人丙显然被踩痛了,哎呀了一声。男人乙假装没搞清楚,他说我踩着什么了,是布袋吗?桃说,布袋你个头!男人乙阴阳怪气地说,哦,原来是踩着你尾巴了呀。男人甲专心致志地扒着门缝往外看。他嚷道,见着一片绿影呢,绿盈盈的,前面就是树林吧,这太好了,一脚跨出去就是树林,人就没踪影了,水滴进水塘里了!男人乙道,越是接近成功时刻,越不能大意,你还是把声音放小些吧。男人甲道,那是,我听你的,屁都不再放一个了。

大约半小时左右吧,外头终于传来脚步声。这半个小时,是何等地难熬啊,像是半个世纪,又像是时间凝固住了,天地万物一动未动。随着脚步声的临近,便有了说话声。男人乙说,他们说的是意大利话。男人甲问道,你懂意大利话?男人乙嘿嘿干笑,他说在这意大利地界上不讲意大利话,难道还讲中国话不成?男人甲说,你脑子太好使了!外头的人拿拳头敲车厢,可能是搞错了,他们在前两节车厢敲;这边车厢里的人按捺不住了,使劲擂响车厢铁皮,男人甲尖着嗓子叫道,我们在这儿呢!男人乙嗔怪道,傻瓜,他们听不懂中国话的。

从声音中分辨,外头是两三个人,不会超过四个。双方对应上后,却迟迟没有下文。

春心里头既焦急又纳闷:开把锁哪有那么难!只要掏出钥匙,插入锁孔,一扭不就得了!可是没有,春并没有听见钥匙打开锁时那清脆、悦耳的声音——那让人心花怒放的声音。

外头的人大声说话,很显然是冲着车厢里的人说的,可是车厢里的人谁都听不懂,只会猴子一样眨眼睛。男人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嚷道,你们说什么啊,我们听不懂。对方继续叽里咕噜,越说越急,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车厢里的人乱了套,大家不会说话就胡乱拍车厢门,你拍几下他拍几下,乱成一锅粥,好像多拍几下车门就会打开似的。

外面传来以物击物的声音,方位就在铁将军的位置。先是试探性的,犹豫不决的一下两下,而后加速,雨落芭蕉般密集,声响也水涨船高,一浪胜过一浪;到了后头,对于车厢里头的人来说,简直都已震耳欲聋了。待在角落没挪身的男人丙这时说道,他们钥匙丢了。春听了此话,心头顷刻间哇凉哇凉的。对于男人丙这人,春现在多少有所了解了,他轻易不开口,只要他一张嘴,无疑等同于是巫师的宣告了。男人甲问男人丙道,什么钥匙丢了?男人丙不语。男人乙突然就哭出声来,断断续续说道,这可怎么办啊……他们是怎么搞的哇……钥匙怎么会丢的呀……男人丙道,我在书上看到过,意大利有许多酒鬼和吸白粉的人,这几人说不定就是那种人。男人甲一把抓住男人丙,急切问道,你是说……他们把钥匙丢了?男人丙说是的。男人甲再问,那么现在还有办法吗?他们能砸得开锁吗?男人丙道,那管锁,咱们进车厢时不看见了么,没有工具肯定是打不开的。

这时,远处传来喊叫声和跑步声,只听车厢外头咣当一声(许是扔下手头的家伙吧),那几人便跑远了。由远及近跑过来的人,估摸有三四位吧,他们在车厢前叽里咕噜一通,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大约五分钟后,这些人的脚步声远去。男人乙问,这是什么意思?没人吱声。春碰了碰男人丙的肩膀说,给说说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男人丙道,他们大概是把那几人当盗窃的了,以为他们是要砸锁偷物资。

列车开动后,男人甲说道,这下子完蛋了,这下子完蛋了……这火车要往哪儿开,要把我们拉到哪儿去呀……男人乙说早知如此,刚才……刚才就叫嘛,大不了被解回中国。春脑子一片空白。慢慢地她回过神来,前前后后一思量,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是啊,这车要开到哪儿去呢?又要开多长时间呢?她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了。

好在列车行驶得并不远,也就小半夜吧,列车停了下来。那是凌晨时分,车厢里愈发黑,黑成一团,如宇宙黑洞,没有起始,没有终结。春躺在铺上没挪动,心里头乱麻一堆,七上八下。她不晓得等待她的是什么命运,既想出去又怕出去。其他人历经千山万水偷渡到番邦,主要是经济层面的打算,到番邦赚番邦银。而于她来说,赚钱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她要和刀鱼团聚。说起刀鱼,以及刀鱼给她带来的“爱情”,到目前为止,都还像是空中楼阁,虚幻而不真实。

从主观上来讲,春是在乎刀鱼和那分失而复得的“爱情”的。春心里认定,一个人只有拥有了这些,内心才敞亮,柔和似水的温情才能萌生出来。要不然就活得苍白,如同行尸走肉。春不想让这一美好的憧憬被拦腰折断。可是现在万恶的车厢将她套牢了,人虽已在番邦,却被一层铁皮阻隔,春的心头难免万分纠结。

男人甲再度发挥“小组长”的作用,他说大家过来吧,开个小会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坐齐后,男人乙问道,这儿是哪里?男人甲心烦意乱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人关在这铁牢子里,哪怕现在上了月球都不晓得。男人丙说,还在意大利。男人乙说意大利是圆是扁你晓得啵?又搞你那套猜想了。男人丙语气平和地回答道,意大利的地形不是圆的也不是扁的,是靴子型的。男人乙嚷道,靴你个头,是雨靴还是皮靴呀……男人丙说是不是雨靴或皮靴不重要,那是材料不是样子。意大利的地形就像一只高统靴。男人甲问男人丙道,你是怎么晓得的?看来你肚子里真有货嘛。男人丙说我出来前查过地图的。男人甲说,我真服了你了,打有准备的战斗,晓得查地图……这么说来,像靴子一样的意大利,就是说很长喽,火车可以尽管跑喽?男人丙说,是这个道理,所以我认为我们现在还在意大利。男人甲道,既然在意大利,那我们不妨破罐子破摔,先出去,管它关牢房还是遣送回去……说不定放我们一马也有可能的,总比关这黑牢子好。男人乙道,我同意,管它腿精肋条,先出去最要紧,这里头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男人甲说你们几位什么意见,别不吭声了,接下来外面人一来,我们就说话、咳嗽,引起他们的注意。春说我还没考虑好,心里很乱……男人乙道,等你考虑好黄花菜都凉了,这回我是不想再失去机会了……什么番邦不番邦的,人命都没了,把钱赚到又有什么用!

春和桃上去后,春问桃道,你的意思……接下来怎么办?桃嘟哝道,怎么办怎么办,能怎么办呀……进了这棺材车厢,关得死死的,一条命拿捏在破车厢里。春说操之过急不好,我们还是劝他们再等等吧,说不定还有转机的。桃说那是白日做梦。春说,你的意思是不管情况如何……出去?桃说我再不想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

桃从包里摸出梳子,摸黑梳头。自从进了车厢,她们都没梳过头,头发乱如鸡窝。

你不梳理一下头发?桃自己收拾停当后问了春一句。春说我没心情。

上午十时左右,周边有了动静,哐当哐当的,不是一般的动静,是几节车厢脱钩了,被什么东西带着走,速度不快,七倒八转后停了下来。车厢里除春一言不发外,其他人没停过嘴皮子,议论纷纷,猜度这是把车皮拉至货仓,下一步必是要打开车厢卸货了。他们废话一篓一篓的,无所顾忌。这期间有人走近过,估计不是车站管理人员就是搬运工,他们所说的话,车厢里的人都听到了,只是不晓得他们说的是什么,声音是听分明的。男人乙咳嗽,嘴上说这些意大利人是聋子啊,怎么就听不见我的咳嗽呢。男人甲道,该来的都会来的,你还愁人家不请你?只怕这个“请”是要戴手铐喽。男人乙公鸭嗓里发出干笑声,说到时只怕是手铐脚镣双全呢。男人丙道,那不会,人家讲民主的,我们又没犯重罪,不会上手铐的。男人乙道,都一样,遣送回去就是一个水里爬起的人,一屁股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日子是没法过啦。

尽管车厢里的几位已做到肆无忌惮,随便说话兼乱咳嗽,但不知何故就是没引起外面人的注意。外面那些说话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再没听见声响了。男人甲说,难道这车厢是隔音的?不对嘛,既然我们能听到他们说话,他们也应该能听到我们说话嘛。男人乙道,就是让人抓也这么难呐。桃突然大声喝道,不许动,举起手来!男人甲和男人乙都叫了一声妈。桃哈哈大笑,说我让你们练习一下,等下好派用场。春开口说道,小桃,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桃说,不开玩笑还能干啥呢,反正三粒板两条缝的事。男人甲道,大家的心都吊在那里,你就行行好安生点吧。桃说,他们去叫警察了,百分百的,先把行李收拾收拾吧,省得到时手忙脚乱拿东西。男人乙道,这话说到点上了,想想也对的,铁路人员是不好抓人的,就是不知这里的警察局是近还是远,像这样坐着等还不如干脆点呢,太折磨人了。

 

4

 

事情的进展出乎人的意料。自从那天车厢外头有人走动有人说话之后,就再没动静了。一连好几天,车厢外面都异常安静,听到的除了鸟叫还是鸟叫。男人乙这回学乖了,或者说他是晓得男人丙的厉害了。他问男人丙,你这个半天师给说说看,眼下的情况是怎么回事?男人丙道,我不清楚。男人乙道,你就别保留了,说说嘛,人闷在这棺材里都急死了!男人丙道,我真不清楚。这回是老革命碰到新问题了——就连诡异的男人丙都不晓得了。

桃插嘴道,我晓得是怎么回事,铁路工人闹罢工了。男人乙问,这是你猜的吧?桃说谁跟你说话!男人乙道,你有什么怨气等以后再发吧,我们现在是同在一条船上,要一条心才对嘛。

过后春问桃,你说是铁路工人罢工,有根据么?桃说这可以分析呀,这番邦不是三天两头闹罢工么,罢工是家常便饭,工人们只要有诉求,认为在哪搭儿吃亏了,自身利益得不到保证了,工会就组织工人们举行罢工,上街游行,到市政府门前静坐什么的,我们在中国不是每天都看到这些电视镜头的吗?

一日,大家围拢吃饭的时候,桃说今天我生日。春听后说,本来按日期算,我们是该到罗马了,本可以让你哥给你过生日的。桃只管自己说,我二十岁的生日,你们愿不愿意为我过啊?春说,小桃,依我看你就再等几天吧,说不定运气好……还是到罗马让你哥给你过吧。桃说,那是那,今天是今天,生日的日子又改不了的。男人甲道,过就过吧,我皮箱里有葡萄酒,可惜没家伙打不开,本来过生日应该喝点酒的。男人乙说,开瓶子我能做到。男人甲嚷道,老兄你怎么不早说呢,害得我没酒喝!男人乙吞吞吐吐地说,不过嘛……总得有个交换条件吧。男人甲问道,什么交换条件?只要不让我割肉我都答应!男人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话可要算数。男人甲迭声说道,算数算数,快拿家伙来吧。男人乙说条件都还没谈,拿什么家伙……我的意思是我给你开一瓶酒,你给我一瓶水,成不成?你不是喝酒了么,水就省下来了,让我这个不喝酒的人喝,公平合理嘛。男人甲爽快地答应道,行,没问题!

原来男人乙携带了一把瑞士多功能军工刀。酒瓶子打开后,男人甲给每人杯子里倒上了一点酒。男人乙不要。他说我喝水,这是我的本份。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黑还是黑,桃却执意要将那束枯萎成干花的野花插在塑料杯里,摆放在木箱子上。

男人丙不动声色地摊开手心——是只夜光表。光虽弱,此时却已足够耀眼。所有的人在那一刹全都屏声静气,眼睛贪婪无比地注视着那只比大拇指指甲大不了多少的夜光表。那是光,那是实实在在的光啊!十二个小点,分针短秒针长,在游移,在走动,如梦如幻,似是而非。

男人丙把夜光表交到桃手上。他说这是生日烛光,你许个愿吧。桃面对夜光表喃喃道,许愿……我该许什么愿啊……男人甲说,还用得着犹豫吗,当务之急就是能让我们大家出去,在意大利平平安安,打工、赚钱、还债,兴旺发达!

桃忍不住呜呜哭起来。春鼻子酸涩,差点儿也哭了。

“分田到户”的时候,每人分到十瓶水和若干面包、火腿肠(水果烂了)。男人甲为开酒瓶子,不知给了男人乙几瓶水。后来他们俩为抢水打起了架。他们肉搏时,春斜靠在木箱上没动,隔岸“听”火。从声响中分辨好像男人甲占上风,男人乙两条腿乱踢乱蹬。男人甲厉声问,你把水藏哪儿去了?说!桃幸灾乐祸,说把那家伙卡死就好!突然听到男人甲一声惨叫,人随之滚落到了底下。春料定男人乙的瑞士军工刀派上用场了。混乱中,春又听到一声重重的声响,紧接着她听到底下男人乙的呻吟声。春一摸身旁,桃没在。

男人乙第二天从下头爬上来,在她们铺位前说,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此狠手?桃一声不吭。春说你可能误会了……男人乙道,我不傻的,今天不给我一个明确答复,实话对你说,我要送你见阎王的!桃钻进被窝,身子有点颤抖。碰到这种局面,春一点都没慌张。她有板有眼地说,这位大哥,请你话别讲绝了,你送人家见阎王,你自己有几条命?

 

5

 

那个环节过后,桃发起高烧,整日昏睡说胡话。要命的是她们的行李中并无退烧药。春问男人甲、问男人丙,都说行囊里头没退烧药。春现在自己节约喝水,尽量将水省下给桃喝,但桃的高烧依然如故。有一天男人乙说,我有药。春爬过去拿。男人乙摸索了半天,冷不丁地就哭了。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着问了几句药找到没,男人乙都没作答,只是哭个不停。

男人乙哭腔难听,比农村里死了人那种假哭的老娘还要拖泥带水,让人心生烦躁。春耐着性子按兵未动。男人乙将一个药瓶子塞到春手上,同时另一只手抓住了春的衣服。男人乙哭着说,我高血压的药没了……本来还有一瓶的……可怎么找都没有……没那药,我就等于坐着等死了……春明白过来。她安慰他,你想开些,没那么严重的,高血压是慢性病嘛。男人乙道,你不晓得……我一直都是靠药降压的,现在没药,血压一上去,什么症状都有可能出现的。

过后两日,车厢进入了无声状态。桃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时体温如常,就像一个熟睡的人;有时身子滚烫,像是烤箱里的一条鱼。水已经没了,春拆开仅有的一包湿纸巾,取出一张贴在桃干裂的嘴唇上。

春爬到男人乙铺前,她问道,能给两瓶水吗,小桃烧得厉害。男人乙有气无力地说,我很孤单,怕是要死了……春说你不孤单,我会过来陪你说说话的。男人乙道,水我自己也不多了……春说到这个时候了,心胸要放开些,要做善事积德,那样子对稳定血压有好处……你自己另外还带了水,我晓得的。男人乙道,这些天我一个人,没人说话……就一个人胡思乱想,觉着做人很空很空,流了不少泪……这人活着到底图什么呢?这样子千辛万苦跑到欧洲来,却要死在车厢里,怎么都想不通啊!春说只要你心肠好,保证没事的,自己心安理得了,血压就会稳住的。男人乙道,我脑袋发胀,晕乎乎的,血压肯定上去了……我有个要求……你别骂我流氓,我想、你能不能抱抱我……我真的好孤单好难受,就像人从半空往下落抓不住东西……人一紧张,那血压好像就上得快……春说行啊。

与男人搂搂抱抱或怎样的,对春来说轻车熟路。春和男人乙搂抱在一块儿时,心里并没有负罪感。春是歌厅小姐出身,接触最多的就是形形色色的男人。为了利益和需要,她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春已经习惯成自然。而此时此刻,春更有充分的理由和男人乙拥抱了。在她看来,她既可以通过此方法从男人乙手上获取多余的水救桃一命,同时又给予了男人乙温暖,说不定还真能对他的血压起到稳定作用。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桃醒来的那日,春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桃眼里射过来两道光柱,嘴上念念有词道,天光光,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郎……春随之吃了一惊,她居然能看见桃!桃披头散发,目光呆滞,脸色苍白。

短暂的惊悚过后,春镇定如常。她心想,自己问心无愧。春在心中暗自叫着刀鱼的名字,并对他陈述道,你刀鱼如真的爱我,是个大气的男人,那么就该理解我原谅我。春没推开男人乙,她对浑身颤栗的男人乙说,咱们心里没鬼坦荡荡。男人乙道,我……心里有鬼啊……春说,那是小鬼,泥鳅掀不起大浪的。

种种迹象表明,桃神经错乱了。

车厢外雷声大作,下起瓢泼大雨。男人乙不知于何时用他那把瑞士军工刀在车厢顶部钻出了一个洞。男人乙做成这件事之前,车厢里已没有一滴水。

春用瓶子接雨水拿给桃。

一天桃突然唱起歌来,那是她们老家民歌《采茶舞》——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哥哥呀 你上畈下畈勤插秧

妹妹呀 东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

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秧插得匀又快呀

采茶采得满山香

你追我赶不怕累呀

敢与老天争春光

争呀么争春光

 

神经错乱的桃在这个时候唱起这歌子来,春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那年她随刀鱼去他老家,在乡村的晒谷坦上,她看见过《采茶舞》的演出。村姑村嫂们穿红披绿,提着花篮边模拟采茶动作边唱歌子,且歌且舞。桃此时唱这歌,是否说明她脑子是好的呢?她是不是想起家乡了?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底下那位沉寂良久的男人丙,在桃唱歌时他也附和着哼起了调儿;而春认为已经死去的男人甲,在歌曲结束后,他却突然有气无力地冒出了一声好。

春心里头翻江倒海一般,她真的没法子说出是一种什么滋味。春转身碰到男人乙的身子,发觉他已僵硬。男人乙的手上,仍紧紧握着那把军工刀。春略感意外,这第一个上西天的人,怎么会是他啊。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