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9期  
      实力
程迎兵

                                  

1

 

陆仁嘉拎着两匹煮熟的螃蟹,踉跄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一只给妻子,一只给儿子。他不是不舍得买螃蟹,尽管儿子吵着要吃螃蟹,他还是觉得花钱消受实在不值得。

上午,他接到暴发户同学唐途的电话,说是晚上几个老同学聚聚。下班后,陆仁嘉急忙奔赴菜场,所买之菜未及还价就拎进了厨房。妻子接儿子放学还没到家。一阵油烟过后,他把菜置于餐桌,然后留了张便条,大意是饭菜若凉了就热一下,他赴宴去了。

陆仁嘉到达时,几个同学正在包厢里打牌。服务员给他倒了杯茶,他捧着茶杯看了一会儿牌局,饭局就开始了。老同学在一起,富贵的显摆,穷困的埋怨,像他这样不上不下的没多吱声,没必要也没法多吱声,他只是偶尔唱和一下以示自己的存在。陆仁嘉对这些朋友的评价的好坏,基本是由对方请他吃饭的次数和质量决定的。

唐途说,下周五,我再请各位到我家吃饭,顺便看看我的新居如何?

众人齐声说好。

陆仁嘉却兀自说,我不去。如果你不想自己受累朋友麻烦,求求你千万别在家请客,你若真心请我,还是去饭店吧。钱多可以去大饭店,钱少就找一家破饭馆,来俩下酒菜即可,也比在家屈着强。在别人家里我总是不能尽兴喝酒,谁也无法保证喝高了会当着别人妻子面胡说些什么。最重要的是,倘若我喝醉了,吐了,你也丝毫不必担心,这不是你富丽堂皇的客厅,这是破饭馆门外的水泥地,能让我在此吐个够,且不用费劲清扫,多方便。

唐途说,你这是在说我以前干的糗事吧?

陆仁嘉说,你没富贵前不经常去我家蹭饭嘛。

唐途说,是啊。但我这几年也的确不容易。

陆仁嘉说,不要吹大你的不容易,谁都不容易。谁都是穷光蛋出身。

众人面面相觑。

我就需要你这样不时鞭策我的朋友,诤友啊,唐途说着对服务员吼道,来!每人上两只螃蟹,母的!陆仁嘉不依不饶地说,螃蟹的流行说法是“匹”不是“只”,我的唐总。

螃蟹还未端上来。唐途说,吃蟹时,先用剪刀把出笼的蟹足剪去,用手掰开蟹壳,趁热尝蟹黄,要用汤匙勺出蟹壳和蟹身中的蟹黄。来点醋,蘸着姜末,那味道……好美好美。

陆仁嘉说,我吃螃蟹也就胡乱嚼嚼。你那样太费事。

也就在此刻,陆仁嘉的电话响了。不用看来电号码,他就知道是他妻子袁诗梅打来的,或者是她指使儿子打来的。果然,儿子的童音响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我等你回来再睡觉。他正准备说话,电话那头换成了妻子的训斥——你怎么喝到现在?!陆仁嘉说,我不仅喝到了现在,还打算喝到未来。妻子说,你也太不像话了!我不管,儿子非要等你回来陪他睡觉!超过十点你喊警察来开门!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陆仁嘉用余光偷偷扫了一下同学,然后对着电话吼道,你啰嗦什么?喝顿酒催什么命?找抽啊?吼完他也装模作样按了一下挂断键,吁了口气。

唐途说,是嫂子吧,那么凶干什么。嫂子操持一个家也不容易。这样吧,你把螃蟹打包带回去。众人齐声说,对,赶紧回去,下次我们再喝,别影响家庭和谐。

陆仁嘉说,我是个怕老婆的人吗?再整一杯!说着就去摸酒瓶。众人纷纷站起身阻拦,更有人招来服务员帮他把螃蟹打包。

他半推半就离开了饭店。

饭店离家不远,陆仁嘉决定散步回去。一到深秋,城市就开始删繁就简。梧桐树露出光秃秃的树干,任凭秋风裹挟着它的落叶,四处流浪。路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出租车冒着白烟满大街乱窜。他根本不担心回家后自己的境遇,这的确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倒是很久没与人吵架了,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心里与自己吵架,摆出一副拼命的姿态与另一个自己对骂,胜负难分,纠缠不休。

他像平时一样进了家门。儿子已经睡着,胖嘟嘟的小脸洋溢着笑容。

袁诗梅说,嗨,你回来啦,怎么样?今天过得还凑合吧?

陆仁嘉明白她已经有一会儿没人跟她说话,嘴巴闲得有点难受了。而他其实挺累的,只想安安静静休息一会儿。他说,还好。

袁诗梅说,你没做错什么事吧?同事都好吧?没人为难你吧?

陆仁嘉实在弄不清楚她为何会连问三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只好含糊其辞地说,……嗯。他很想走进房间,但又担心自己太过冷漠,于是反问道,你呢?

袁诗梅说,我跟你说哦,今天啊我本来是要趁午休时,和同事去给你买裤子的,就是上次我们去逛街时看中的那一条。谁知道我的钱包忘带了,气死我了。后来我们决定去看鞋子,本来是要向同事借钱的,可是太贵了!你无法想象那双鞋子有多么适合我哦,你一定不敢相信……

陆仁嘉感到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他说,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随手放东西,你就是不听!

袁诗梅一瞬间似乎有些委屈,她说,可是,可是我又不是真的故意的。你那么凶干什么?

陆仁嘉说,我有那么凶吗?

袁诗梅说,你上次也是这么凶的!你每次都不听我把话说完。

陆仁嘉感到无数只苍蝇从四面嗡嗡涌来,他说,我哪有每次都这么凶?我说话就这样,你第一天嫁给我啊?

袁诗梅说,你是不是现在看我不耐烦?嫌我?你找个比我年轻的呀!

陆仁嘉有时,特别是此时,觉得袁诗梅很恶毒,刚结婚那会儿他也会用更恶毒的话来回击她。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无力回击,因为他现在懒得吵架,他只习惯和自己吵架,这让他感到充实。

他把螃蟹递给她,说,吃蟹时,先用剪刀把出笼的蟹足剪去,用手掰开蟹壳,趁热尝蟹黄,用汤匙舀出蟹壳和蟹身中的蟹黄。说完就靠在床上看电视。

 

2

 

陆仁嘉结婚十年了,是个孩子上幼儿园的已婚男人。仅仅十年的时间,生活就把他从一个清瘦的男孩扭转为身材臃肿的男人,一头茂密的头发也彻底变为秃顶,从此与洗发水和梳子永别。

以往,他只要一挨着枕头就能呼呼睡去,而现在,他要到凌晨才能睡着,并且夜里时常醒来。他一直想寻找到这种悄然的改变的源头在哪里,但始终没有寻找到。他只能生硬地给自己找了个源头,那就是从袁诗梅更换电表开始。

家里的电表原本是只普通的数字表,袁诗梅却鬼使神差换成了“分时”电表。所谓分时,就是晚上十点至早上八点这个时段的电费为半价。陆仁嘉觉得他的生活就从那时起被改变了。

陆仁嘉从不反对在生活上精打细算,但自从换了电表后,他发现自己轻易地被这块电表改变了生活习性。除了冰箱,其它家用电器启用的时间全被压缩至半价时间,水壶被换成了电水壶,衣服洗熨集中在晚上十点后,所有的灯管都被强制换为节能型……最令陆仁嘉头疼的是,看电视的时间也被限定在半价电开始后,这导致他一吃完晚饭他就无所事事,只能爬到床上先睡觉,等到十点后再起来,头脑清醒地看通宵的电视剧。而这时的袁诗梅早已沉沉睡去。

这样的生物钟直接影响了陆仁嘉次日的情绪,他决定不再看电视,可夜里依旧睡不着,又不能弄出大的声响,这让他很憋屈,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或断续地抽烟。有一次,袁诗梅被他的烟味呛醒了,她恶狠狠地说,你也太不负责了!要抽滚出去抽!

这句话让陆仁嘉眼前一亮,同时也让他产生了幸福的错觉。

从那天起,陆仁嘉找到了打发漫长黑夜的办法,也养成了深夜独行的习惯。一俟妻与子睡熟,他就带着手电和香烟偷偷摸摸出门了。城市的夜空相当虚幻,这种虚幻由路灯车灯广告灯构成。陆仁嘉就在这种虚幻的深夜中行走着,他像一个游客,又像一个偷情者,更像是一个心神不宁的贼。这个城市不大,白天他在路上时常遇见熟人,他认为路遇熟人是件尴尬的事,而深夜就不会发生类似的事。他行走在虚幻的夜空下,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夜晚的行走成了陆仁嘉新的生活习惯。他每夜的行走精准地控制在一小时内,然后再悄悄爬上床。这一切,睡在另一间卧室的袁诗梅毫不知晓。

随着天气渐寒,他的夜行也局限在了自己居住的小区内。住了十年的小区逐渐露出衰败的表情,道路坑坑洼洼,两侧挤满了小车,夜色下它们的报警装置发出频闪的蓝光,犹如鬼火。陆仁嘉在小区游荡的同时也偶尔觉得这样闲下去不是个办法,但他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直到有一天他停留在小区内的一块公告栏前。

陆仁嘉以往从未留意有这样一块大公告栏,说是公告栏,其实就是把水泥墙刷黑了一大块。上面写着小区内很久前的治安公告,还贴着一些招聘兼职、专业开锁、包治性病等小广告,其余的地方是孩子涂鸦的字句,什么XX是个大坏蛋等等。看得出,这块公告栏疏于管理。

陆仁嘉忽然对它产生了兴趣。他拧亮手电,在公告栏下的草丛中寻找能书写的工具。他找到了几个粉笔头,然后无聊地在空白处写了一句话——失眠者到此一游。

 

3

 

陆仁嘉结婚十年来一直安分守己,逐渐抛了激情弃了理想,乐于这样混吃等死。他也偶尔反思自己,觉得这样单纯地老下去也不行,想把一些东西推倒重来。当然,这种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仿佛从来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似的。与袁诗梅生活在一起,就是一种惯性。谁也躲不掉惯性,当旧的惯性失去时,人会不安全,一旦新的惯性形成,安全感又油然而生。他早已习惯了接受,就像习惯呆在这个困局里,习惯守在既定的庸常中,若要走出这个困局,看来只能熬到自己年迈之时。

袁诗梅是个居家过日子的能人,喜欢用水龙头“滴答滴答”地接水,而他却是个喜欢开着水龙头刷牙的人。陆仁嘉一听见滴答的水声,那种无孔不入的焦虑就会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而终于有一天,袁诗梅一时疏忽忘记调水滴,习惯听这种声响的陆仁嘉从床上爬起来,琢磨了半天才调成准确的滴答声,这让他产生了一丝成就感。

陆仁嘉的巡夜已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他照例走到公告栏前,用手电扫了一圈,上面没有大的变化,但当他准备转身时,突然发现他留的那句话旁边多了一行小字——我也是个失眠的人。

从字体上看,这行字似出自女性之手。这个发现让他精神抖擞,犹如他在深夜突然接到一条发错了的短信。陆仁嘉开始揣摩这个陌生的笔迹,清秀中透着一点刚毅,它是否真的出自女性之手呢?兴奋的他在离开公告栏时,又写下了第二句话——我在梦游也在沉睡。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陆仁嘉的好奇心促使他每晚都会停在公告栏前。那个字体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一次,留下只言片语。

公告栏成了陆仁嘉随心所欲吐露心事的地方,每当他无所顾忌地写下字句时,他才彻底放松,这些秘密隐藏在小广告和别人涂鸦的中间,显得那么不易被人察觉,那么地安全。那些秘密使坚硬的公告栏幻化为柔软的海绵,吸附了他的疲惫、厌倦、兴奋和期待。

唯一不足的是,他们之间的对话只能局限于只言片语,公告栏无法给他们留出更广阔的空间。

当公告栏快写满时,他就会带块抹布擦去一部分,他觉得这是一个年龄与他相近的人,而且极有可能单身不久,字里行间透露出寂寞、焦虑和无所适从的气息。这让他产生了探险的念头,于是他在公告栏上写道——你的手机号?

那人分三次写出了自己的手机号,先写下139,隔了两天又写下555,最关键的后五位数字那人可能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写出了76763。这三组数字次日都被人仔细擦去了,陆仁嘉明白是那个人所为。

陆仁嘉把这个号码输进手机,手机提示他输入姓名,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输入了“10086”这个姓名。输完后他回过头,发现草丛中有只猫,正在黑夜里幽幽地看着他。听人说,深夜你所看见的猫就是前世自己的情人。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跳,也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家养的那只猫。

陆仁嘉从小就喜欢猫,特别爱摸猫鼻子,就像是摸一块特别有弹性的橡皮,既干爽又柔软。猫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被他摸鼻子,实在躲不开的时候它就会叫两声,然后用一种不友好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知道它不情愿,但还是照摸不误。对于猫的鼻子,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愿望:如果有一天它死了,他要把它的鼻子留下来,好好摸个够。当然,他不可能真的那么做。有时他甚至想,他究竟是喜欢猫才摸它的鼻子呢,还是因为喜欢摸它的鼻子才喜欢上了猫。

后来,那只猫越来越胖,也越来越老,终于在一个夜晚走丢了。年幼的陆仁嘉缠着爸爸打着手电四处寻找也未找到,一想到无法确定它何时会死去,他的心里就充满恐惧。

而现在,这只猫正看着他,他挪动脚步,想摸摸它的鼻子。可还未等他靠近,猫却“喵喵”叫了两声钻进了更黑的远处。

 

4

 

那个人的号码驻扎在陆仁嘉的手机里,陆仁嘉很想拨个电话过去,哪怕是接通后迅速挂断。可他始终没有拨出,只是看着那个号码,他想到了短信,短信真是极佳的交流方式,不管对方收到没收到,回复或不回复,发信人都不会觉得尴尬,因为不用面对面。

每当短信铃声响起,陆仁嘉习惯性地先看屏幕,是那个熟悉的他却从没打过的号码。照例的几句寒暄,忘记我了吧?最近忙什么呢?有什么好玩的可以分享呢?没忘;没忙;没有。

白天经过公告栏时,陆仁嘉没有一点激动,反而感到它很陌生,上面他与那人留下的那些字句仿佛来自陌生人,与自己丝毫扯不上关系。到了晚上,这一切却在手电微弱的光影下清晰地呈现,呈现出真实与虚幻。

与袁诗梅的生活有条不紊不愠不火,这样的日子显得很安定,没有什么是必须的,既然这样,也没离婚的必要。结婚没有意义,离婚也没有意义,这样活着更没意义。现在,或许那块公告栏对他有意义,其实公告栏也没意义,只有夜晚才是陆仁嘉的意义,袁诗梅经常对他说,除了自己,你谁也不爱。而他却觉得这个世界他爱很多人,但,就是不爱自己。

自从有了“10086”这个号码,陆仁嘉对袁诗梅的态度变得唯唯诺诺,而袁诗梅的动静却越发自由,表情越发丰富。他观察着她,暗想那个夜游的人不会是他的妻子吧?如果真是那样,他可就一头栽进一个事先挖好的坑里去了。

陆仁嘉无法确定袁诗梅是否知晓他的夜游,唯一让他感觉有变化的是,现在出去喝酒袁诗梅要求他必须带上儿子。也就是说,她剥夺了他出去喝酒的权利,这个变化就是从这个初冬开始的。记得今年夏天,陆仁嘉牙疼剧烈,他整天躺床上直哼哼,袁诗梅说,一个牙疼就把你弄成这样,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能坚强点?成天哼哼唧唧,忍着!陆仁嘉只好忍着,忍着忍着朋友邀酒的电话就响了,他顽强地爬起,顶着毒辣的日头就出去了。他悄悄关上大门,刚走到楼梯口,身后又传来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伴随着关门声的还有咬牙切齿的一句话——你去死吧!

啤酒中止了陆仁嘉的牙疼,但“你去死吧”这句恶毒的话让他很纠结,结果在回来的路上被出租车碰了,司机急忙绕到车后,连问伤到哪里了。陆仁嘉看着司机焦急模样,笑着说,别杀我,我可没记你车牌号。司机也乐了,陆仁嘉说,你替我把身上灰拍拍。司机忙不迭拍灰,拍完灰陆仁嘉说,现在咱们各走各路。

那天深夜,陆仁嘉没急着回家。他站在深夜里,看着对面小宾馆里进去的男女,看着他们开灯关灯,回忆起自己的恋爱。可自己的恋爱在回忆里早已支离破碎。

陆仁嘉发了一阵愣,然后翻出那个人的号码,鼓了很多次的勇气,也没把电话拨出去。他害怕被拒绝,哪怕是婉转的拒绝他也害怕,年纪越大越害怕。其实他也没什么地位,年纪也不算太大,但还是害怕,害怕什么呢?害怕失去,一旦真被拒绝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了。最完美的爱情只应该出现在小说里,只应该出现在想象之中,只应该出现在未表白之前。

想到这里,他看着那人的号码,看着等待删除的确认键,闭上眼睛,摁了下去。

 

5

 

对爱情的回忆使陆仁嘉的脚步变得滞重,那些往事就像一部伤感的电影,离他非常遥远。放慢步伐的陆仁嘉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广场。广场的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几个外地模样的人正忙碌地搭着一个看似巨大的棚子,而且这个棚子已初具规模,棚内整齐地挂着各色羊毛衫,一个女人弯着腰,不停地从一个巨大的箱子里往外拿更多的羊毛衫。陆仁嘉明白了,他们这是为第二天的叫卖做准备。他揉揉眼睛,仿佛置身于一个丧葬的场景,那些低劣的羊毛衫犹如葬礼上必不可少的道具。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停下手里的活,警惕地走到他跟前说,买羊毛衫?

陆仁嘉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那人离开几步,又打量了他一番,忙去了。而没多久,一辆城管的面包车悄然而至,下来几套睡眼惺忪的制服,勒令他们立即拆除。那些人没有争吵,只好把羊毛衫重新装箱。城管满意地消失了。

城管一离开,那些外地人再次搭起巨大的棚子,羊毛衫再次有序上架,手法娴熟,变魔术般。

你们真不容易。陆仁嘉说。

我们,大家都不容易。

陆仁嘉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他发现他的生活就像是一件劣质的羊毛衫,日子过得久了,羊毛衫就会缩短、变硬,失去弹性,而到了干燥的冬季,它的静电却噼噼啪啪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像是一针强心剂逼迫他回到庸常的生活,回归人前的装模作样。陆仁嘉这样想着走进了自己的小区后,习惯性地来到那块公告栏前。上面新写了几个字,他拧亮手电,凑上前去。

那人在公告栏上写道——我们做吧,如何?

做什么?他犹豫片刻,在公告栏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回。

 

6

 

陆仁嘉回到家已是凌晨三点了,他轻轻地打开门,在屋里转了转,发现儿子不在家。袁诗梅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他没开灯,在窗台边站着,天上的月亮很圆,一屡清冷的光透过窗纱朦胧地洒在了窗台上,窗台宛若镀了一层薄银。月光是温柔的,却又带着些许寒意,借着月光,陆仁嘉绕到床前,定定地瞅着袁诗梅,他听见她嘟哝了一句什么,转而又沉沉睡去。明天已经开始了,陆仁嘉这样想着躺在了床上,可是依然失眠,枕边上有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他深深闻了一下,然后把手搁在她的胸前,心里有了一些冲动。可袁诗梅翻了个身,陆仁嘉的双手就在被窝里悬了空,他看了看她,也翻过身,眼睛看着窗外深幽的夜空。

还有一周就是农历新年了,陆仁嘉想,如果今晚是除夕多好,如果是下雪的除夕更好。此刻应当鞭炮齐鸣烟花满天,空气中充满火药的芬芳,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眼前一片辉煌,所有的阴霾都将过去,尽管短暂。明年,自己也到不惑之年了,或许明年也还是个微不足道的一年,不会给自己留下多深刻的印记,但新的一年终究是要来了,谁也无法阻挡重复。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陆仁嘉迷迷糊糊地听见了自己的鼾声。也就在此刻,他的手机清脆地响了起来,这种声响在寂静的夜,在空荡的房间里犹如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陆仁嘉抓过手机,上面显示着刚被删除的手机号码,他有些慌乱,一时做不出接或不接的决定。

而他的妻子袁诗梅此时已经睁开了迷糊的双眼,他知道她马上就要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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