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9期  
      实力
尖刀
杨恩智

 

是腊月了,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那些玉米棒子,都已辫成辫子,一辫一辫地长长地挂在屋檐下,黄黄的,爽爽的,在冬日的暖阳里,一阵阵地耀人的眼;而那些稻谷,谷粒都已脱下,装了袋,入了仓,只剩那些稻草,在场院的边角上,一垛一垛地,贴着一堵墙,或者一棵树,高高地码了起来。不紧不慢的风,有气无力地吹在落了叶的枯枯的树枝上,吹在那些草垛上,吹出的声,窸窸窣窣的,似有苦无的。村里的人,大都懒懒的样子,没吃饱饭的样子。但三斤不是懒洋洋的。都四十多岁了的他,走到哪,都风风火火的,急急吼吼的。这个出生时三斤都不到、羸弱得让人担心活不了的人,结果不但活了下来,还成了村里的宰猪匠。在农村,宰猪匠是个好差事,在这十冬腊月里,有吃不完的肉。三吃两啃,三斤就长得身宽体胖、头大耳朵肥了。

三斤到长方家串门子时,长方妈正把昨天晒干的豆子,装进一只一抱那么粗的黑色胶桶里泡了起来,准备磨豆腐宰过年猪,长方爹则坐在场院上的一堆草垛旁,懒洋洋地晒着冬日的暖阳。

“大嫂要磨豆腐啦,豆子都在泡了还不来请我?”

人还未到,声音倒先到了。

长方妈抬起头来迎面看去,就被三斤那件从脖颈上挂下来,长得快要拖到地上了的、油腻得发亮的围腰反照出的光晃了一下眼。她刚张嘴想上前打个招呼,长方爹已经抢先站起身来,迎上去边递烟边说:“我还准备晚上去请你呢。”三斤扬了扬手,他那只手里正拿着一支已经点燃的烟。但他还是伸出了另一只手,用那只也夹着一支未燃的烟的手,把长方爹递去的烟夹在了两根手指间。那手指,像是在油里泡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似的,油腻腻的;密密麻麻的皱褶里,都快要浸出油来了的样子。

长方爹想要引着三斤往屋里走,但三斤说:“就不了,在外面坐坐,还忙着呢,刚宰了两头猪,还要去开膛破肚。”

他们坐在长方爹刚才坐的那堆草垛旁,抽着长方爹的金沙江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起了闲来。扯着扯着,长方爹也就顺便把三斤请下了。

 

在他们继续闲扯的时候,长方家那条黑狗一直在他们旁边缩头缩脑地站着。

三斤说:“你家好像还有两条狗的啊,跑哪去了,以前来你家常被它们叫的心抖,今天咋没见?”

长方爹说:“哪晓得死哪去了。”

三斤说:“这黑狗我看怕是连叫了骇人都不会了,我哪次来都没听见它叫上一声,倒只会摇尾巴,干脆拿来宰了煮一锅算了。”

长方爹有些惊讶,说:“宰来吃啊!”

三斤说:“啊,舍不得啊?我看你家有另外那两条狗就足够看好家了。而且这狗看着就戳眼,宰了眼睛清静些。”

黑狗确实是戳人眼的。它已经很老了,老得究竟有多大年龄,连十二岁的长方也不知道。黑狗还很瘦,瘦得还算是有些高大的身子看上去差不多就剩下包着骨头的皮了。

现在,它的一条腿断了,在它的肚皮下吊着。望着面前的草垛,及草垛旁的两个人,或者还有什么,它似乎忘记了脚上的伤,想用那只脚去踮在地上,但刚着地,便又触电样地收了回来,如先前一样微微地弯着,吊在了肚皮下。它的背上,还露着一处红翻翻的肉。那不是刀具砍出的,看去倒像是撕扯出来的。

对于黑狗,不但长方一家人一看着它,就有一种想踢想打的冲动,就是它的那两个儿子,那两条一黄一白,毛色发亮,被长方一家人亲切地叫之为“大黄”和“小白”的狗,也常常因为争吃一些食物把它咬得“哇啦啦哇啦啦”或者“咣啷啷咣啷啷”地鬼叫。

这时,黑狗还在那儿缩头缩脑的,像是在草垛旁,在长方爹和三斤坐的那儿,看见了什么可吃的东西,而又不敢去叼。它一点儿也不知道,它的生命,就在它面前这两个人的谈话中,快要走到了尽头。

长方在场院里玩着他自制的木轮车。听三斤说要宰他家的黑狗来吃,长方以为他爹不会答应。毕竟村子里还没哪家宰过自家喂的狗来吃过。而他,是希望他爹答应的。这黑狗,这苍老、瘦弱,还常常被它的同类咬得旧伤未好新伤又添的黑狗,实在是戳人眼睛得很。这样的一条狗,让它死了、让它消失了才好呢。

长方爹说:“明天拉来宰吧,你叫上几个人,宰了明晚上吃。”

三斤说:“没事,这个就交给我了,我是做啥的?专门宰猪的呢。那么多的猪都宰了,还宰不了一条干巴狗!明天吃了早饭,我先去整几斤酒,整了就来。”

 

第二天中午一过,村里的人就断断续续地来了一二十个。

三斤也来了。他一手提着那个不知他提了多少年的提箩,一手提着一把胶壶,嘴上还歪歪斜斜地叼着一支烟。提箩里面有一把一尺多近两尺长的尖刀。这把尖刀虽然已跟随了三斤十多个年头,也算是有了些年纪,但它却不显老,跟一把刚从铁匠铺里取出来的刀子比,倒显得愈加精神,愈加年轻了。数百条生命的精气,和着三斤长久细心认真的呵护和磨砺,把它滋润打磨得异常地光亮,那是一种银子般发出的光亮。看去,那尖刀散出的光芒,足以让任何一个还在连带着生命的灵魂颤抖,战栗。

提箩里还有两个除毛的刮刨,一把菜刀,一把砍斧。

长方爹已把用来烫皮的水烧好。

长方爹问三斤要不要条桌。

三斤说:“要啥条桌?又不是宰几百斤重的猪!这狗,最多也就三四十斤,还要用桌子不成!”

三斤把刀子拾出提箩,准备动手了。但这时,望着依然在场院里缩头缩脑地一下望望这个人一下望望那个人的黑狗,他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动手了。宰猪他宰了十多年,按个数算,都有好些百头了。只是那都是主人家请的人揪来死死地摁在条桌上摁好了,他一刀下去就解决了的事。而宰这狗,他没宰过,他不可能还像宰猪样的,让人揪来摁在桌上让他宰。狗,毕竟就才这么大点,而且还是这么苍老这么瘦弱的一条狗!只是,不像宰猪样的宰要怎样宰呢?他一时还真不知道。

在场的人纷纷说出了他们的办法。他们开始用打荞子的荞棒来夹,夹来夹去夹不到,又开始用绳子来拴着勒。拴是拴到了,但在勒的过程中,被勒急了的黑狗,开始张着个血盆大口,一改它一贯的邋遢样,东一下西一下地往它旁边的人“哇哇哇”地咬去。它虽然没能咬到任何人,但在它的狂叫和咬声中,那些揪着绳子勒它的人,还是恐慌不已地放弃了手中的绳子。

黑狗似乎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它眼前这些人们的意图,它似乎还以为是他们突然地转变了对它的态度,开始了对它的注意,开始和它做起了游戏。挣脱拴它的绳子后,它没有离开那些拭目以待的人们,没有跑得远远的以躲避杀身之祸,还亲亲热热地往这个的身边蹭一下,又往那个的身边蹭一下。在蹭来蹭去的时候,它竟然还不停地摇着他那无可非议的尾巴。

而这时,大黄和小白也在场院里,在一边趴着,像是在看热闹似的。但在它们的眼神里,又有一种少有过的颓然,它们似乎更清楚面前的这些人们在做着什么,要做什么。

长方走上前去,拾起一根棍子,做着哄打的动作去赶它们。他想让它们离开。他不想让它们看到黑狗被宰的过程。而它们却软绵绵地爬起来,楞起眼来充满鄙视地望了长方一眼,像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屑地晃了晃身子,然后又继续歪靠着躺在那场院上。长方有些吃惊。它们怎么会这样?它们平时不也恨着黑狗吗?它们为什么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兴奋?

黑狗最终被三斤用一根绳子绕来绕去后拴住了脖子,拴到场院边上的一棵杏树上吊了起来,然后用那把发出的光亮能晃人眼睛的宰猪的尖刀给宰了。在黑狗发出最后的几声呜咽声中,大黄和小白也随着发出了呜呜呜的低鸣。它们的眼里,汪起了满眼的泪水。

 

看着一群人忙着剐狗,忙着洗狗肉砍狗肉的时候,长方的心里真是有些兴奋。只是他的兴奋,跟吃狗肉的事没有一丁点儿联系。他只是想,以后不会再看到让人讨厌的黑狗了。

把黑狗的肉煮熟的时候,已是深夜。一大群的人,坐在长方家那狭小的耳房里,围着火塘上煮着的那一大锅狗肉,开始吃了起来。廉价包谷酒装在海碗里,在他们的手中开始了传递。吃的过程中,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还笑个不停。他们的笑声,是那么的开心、舒畅,而又放肆。这于常年在田地里劳作的他们来说,是很少能拥有的。谁会想到呢,一条平时让人看着就恶心的狗,竟然还能让这么多的人开心畅饮一次!

在那个充满了笑声的夜里,谁也没注意到大黄。它先是站在边吃狗肉边喝酒边说笑不已的人们的后面,盯盯地看着那热闹场面。人们以为它也想混点骨头什么的啃啃,但在人们把啃得没啥肉了的骨头抛向它后,它只低下头嗅了嗅,然后就向后或者向左向右退让开了。平日里,要是见上骨头什么的,它肯定是几下就争先恐后地扑上去叼走了的,哪还会去想验证一下什么。这时的人们看着它的这个样子,以为它嫌上面的肉少,不愿吃,所以接着就把一坨又一坨他们没啃过的又不太好的狗肉夹给了它。它依然没有去叼去啃,依然只是嗅嗅,然后就避开了。

“还嫌孬,不吃算了,老子们都还不够吃呢。”三斤说。

他们都不再管它。

但大黄开始在长方家房前屋后狂奔了起来。狂奔上两圈后,它急匆匆地跑进耳房来,站着,喘着粗气,看着吃着肉喝着酒聊着天的人们。不多时,又急匆匆地向门外狂奔了出去。接着,从长方家房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剧烈,而又变化不定。吃着肉说着话笑着的人们都停了下来,开始凝神静听。他们起初还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他们打着手电跑出门去,想看个究竟。一看,就看到了呼呼地奔过来呼呼地奔过去的大黄。

“还说是啥呢!”有人说。

人们不再大惊小怪。

“绝狗,要死啦!”长方爹说。

“你狗日的也怕想进汤锅了哦!”三斤说。

大家都又接着返回到了屋里,继续吃那肉,喝那酒,说那些说不完的话。笑声,再次在那间狭小的屋里缭绕开来,缭绕在村庄寂静的夜里,一直到天将破晓。

 

大黄的死,长方爹最先发现。次日清晨,在他睡眼惺忪地走到茅厕时,他意外地发现了大黄,它已静静地躺在了那儿,没了一丝气息。

长方爹对大黄的死很意外,也很惊奇。但在他的心里,也只是升起了一种无可挽回的可惜而已。他把三斤叫了来。他让三斤先给大黄过过气,放放血。病死的动物,是要过过气、放放血的。要不,憋了气、淤了血,那肉就不太好吃了。而且这过气放血,越早越好,离它们死去的时间越短越好。晚了,时间长了,就过不了气放不了血了,或者过不完放不尽了。

长方爹再次召集了前夜里吃狗肉的人,开始了又一次的剐狗,煮狗,然后喝酒,聊天,发笑。只是在这一天夜里吃着大黄的肉时,长方爹不再像吃黑狗的肉时那么自在,那么心安理得。只有三斤和那些村人,依然如昨地不断发笑,不断说话,不断喝酒。

“这个狗的肉就好吃了,嫩啊。”一人说。

“就是,吃着这个,才叫过瘾。”一人跟着说。

“昨晚上那个,叫什么肉啊,跟这个比,啃着的简直像是木头。”又一人说。

“说个毬,再咋,都比猪肉好吃吧!”三斤说。

长方爹面对他们的笑声,面对他们的话语,面对他们传过来的酒碗,都只在那儿勉强地应付着。他说话时,显得是那么的不乐意,像是在座的人借了他大米还了他粗糠样的;他发笑时,显得是那么的勉强,像是在座的人把他留着过年的肉一点一点地就要吃完了样的;他喝酒时,那碗里装着的像是苦涩的药水,而他又惧怕于吃苦味的药,于是只用嘴唇沾了一点点儿,像做样子。

大黄虽然肥胖,肉也多,但人们好像并没有吃够。

他们最后差不多连汤都喝完了。

“要是再有一锅来吃就安逸了。”他们离开时,有人说。

 

似乎,小白就是想让这帮子人再吃上一锅。接下来的又一个早上,它就疯了样的,在长方家的房前屋后,在长方家的场院里,在长方家房后的那些树林里,像头晚上大黄样的狂奔了起来。在长方妈的惊讶声中,他们一家人都跑出了门来看。穿过长方家门前时,小白稍稍地驻足了那么一下,喘着粗气,嘴里流着涎水,睁着双鼓鼓的眼睛看了长方一家人一眼,然后接着又向长方家房屋通往房后树林的路上奔了过去。

“看来它也不行了。”长方爹说。

长方爹的话里,透着一种无奈,还有一种隐隐的痛。

长方一家人就那样站在家门前,看着小白呼呼地一趟奔来,呼呼地一趟奔去,全都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当小白一直那样奔到中午,最后在场院里停息了下来,绻缩在那儿边流着涎水边用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他们一家人时,长方爹说:“把它抱进屋去,抱到黑暗的旮旯里去。”长方爹不知是从哪听来的,说这样可以救疯了的狗。长方有些怕。他不知道小白是不是真的疯了。虽然平时他也没少抱着小白玩过,平时无论他怎样弄着它玩它都没伤害过他,但现在,他在心里对小白已经充满了恐慌。长方还是试着走向了小白。小白探起头来,望着他。他看到它的眼里有了些泪水样的东西。他向小白伸出了要抚摸它样的手。他想试试看,试试小白面对这它一定熟悉的手势会是什么样的表现。小白又探了一下身子,接着向他摆了摆尾巴。那双含着泪花的漠然的眼,盯盯地向他看来。瞬间,长方竟然也蓄起了一眼的泪。他把双手伸向了小白。在他把小白抱起来的时候,小白还是那么亲切,还用它那湿热的舌头把他的手舔了一次又一次。长方真想一直那样抱着它,一直让它那样地舔着他的手。似乎,一把它放下,它就会永远地离他而去。长方真不想再失去小白。

长方打开他家那间堆房杂物的小屋,把小白放在一个墙角。小屋没有窗户,就只有从瓦缝里透进来的那点微弱的光。准备离开时,长方又回头看了小白一眼,在昏暗的屋里,长方看见小白那双茫茫的眼,也正一样地在看着他。长方看到了它的无奈,看到了它的茫然。它的眼里,已透出了一种空茫。

拉上小屋的门,转身回屋的时候,长方觉得小白的那眼神,似乎还在一直从背后望着他。

长方一家人都回到了屋里,坐在了火塘边。

他们谁也不说话。

他们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等得是那么的不安。

一会儿,长方爹起身离开,走出了家门;一会儿,长方妈又起身离开,走出了家门。

小白所在的小屋的门的开启声,一次又一次地传来。

小白还是死了,死在那天的下午。

长方爹一时不知拿小白怎么办了。

他说:“咋整呢?”

长方妈说:“要煮也叫他们来拖去煮,不能再在我们家煮了。”

长方爹去叫了三斤来,想让他把小白拖去。

面对小白,三斤没有面对宰死黑狗时的那份激情了,他甚至有了一种莫名的忧虑。他满脸疑惑地说:“咋的,咋会这样呢?”他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他在长方家场院里,看着长长地睡在那儿,已没了一丝气息的小白,像是想了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才说:“你去问问他们吧,看他们哪个要!”

长方爹还没去问谁,村子里的人就来了很多,有这两天跟着一起吃黑狗和大黄的肉的,也有没来吃过两条狗的肉的。长方爹望着他们,忍了又忍,最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卡着喉咙似的说:“哪个要就拖去吧!”但没有人站出来说要。最后,在人群散去之后,长方爹提着锄头,在他家房后的树林里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小白拖去埋了。

 

长方一家似乎还没有从大黄和小白相继死去的影子中走出来,他家定下的宰猪的日子就到了。对大黄和小白的死,长方爹沉陷得似乎要深些。宰猪日子的到来都是长方妈提醒的。这天早上,长方妈起得早些。她已经把要洗出来装猪肉的锅啊盆啊的都洗好准备好了,而长方爹还没起床来。长方妈来到床边,说:“还不起来挖锅洞烧水呢,早点开始整早点整完嘛!”

长方爹这才想起今天要宰猪了。他一直还沉浸在大黄和小白的影子里呢。这几天的夜里,他常常地梦见它们,要么是它们跟他一起去看秋,要么是他从外面回家来它们摇头摆尾地扑向他亲他。接连几天的夜里,他常常在它们的“汪汪”声中一次又一次地惊醒过来。他觉得是他把大黄和小白宰了的。要是他起初就不同意宰那黑狗来煮了吃,那大黄和小白就不会疯,更不会死。他想,大黄和小白虽然平日里也像他们样的看不贯那黑狗,但黑狗毕竟是它们的娘呢!眼看着自己的娘被自己服侍着的人宰了,谁能不疯呢?

一大铁锅水,已在场院里现挖出的一个锅洞上烧开。一张长长的条桌已在场院里安好。那头要宰的猪,被放出圈来,在场院里若无其事地游动着,显得豁达而又悠闲。猪是一头白毛猪,不但大,而且胖,看去圆滚滚的,肉嘟嘟的。帮忙的人都对它发出了赞叹,问长方妈说:“你是喂它啥子,喂得这样胖,是不是顿顿煮肉给它吃?”长方爹说:“怕煮啥子给它吃哦,人都两三个月没沾上点油星子了还煮肉给它吃。”一帮忙人说:“明年就安逸了,这么大的猪,随你家吃都吃不完。”

而最主要的人三斤却还没有来。

长方爹叫长方去看看,说:“你去叫他快来了,他不会是忘了吧。”

长方家离三斤家不远,也就四五分钟的路。长方去了十来分钟,三斤就跟在他身后,提着那个提箩,懒洋洋地来了。

三斤用一根绳子拴住了猪的嘴筒子。他连牵带引地把猪往条桌边拉。快到条桌边了,五六壮汉才一起上阵,揪的揪耳朵,揪的揪尾巴,抬的抬脚,在他们相互配合的喊叫声和猪的悲鸣声中,那猪被连推带搡地摁到了条桌上。三斤站在躺在了桌上的猪的头后方,把手中的绳子递给旁边的一人,让他揪好,然后身子倾着,用左手扳住了猪的伸在上方的那只前脚,扳得紧紧的,死死的。他说:“稳好,给它喘喘气。”猪似乎真的很累了。它的嘴壳被绳子死死地捆着,一点点儿也张不开,于是它那粗浊的喘息中发出的挣扎声就有些像牛在叫,哞哞哞的。猪紧绷的身子似乎放松了些。三斤像医生给人打针寻找最佳下针处似的,用右手在猪的脖子上摸了一下,按了一下,然后探身从条桌下拾起了尖刀。尖刀又在三斤摸过按过的猪脖子上试了试,然后在三斤一声叫人“按好”的命下,随着他右手的暗暗用力,像是完完全全地懂得了三斤的意思似的,深深地爬进了猪的脖子。随着刀子的爬入,猪又再次挣扎了起来,在一阵“哞哞哞”声中,它的头部在挣扎,四肢在挣扎,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挣扎。它的后脚,甚至都挣脱了扳着它的那只人手,在空中迅捷地踢蹬了几下。但也就是那样迅捷而又无用地踢蹬了几下,瞬间,又被一只手狠狠地扳住了。

长方妈端着一个装有豆腐的磁盆,站在前方,等着接那将要从尖刀宰入处喷涌而出的猪血。但过了好久,那预想中的猪血并未从猪脖子那儿喷涌出来。那猪,也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挣扎上一阵后,就整个的身子都无力地松懈下去,像一座山样的坍塌下去,而是一直地挣扎着,在一直不断的“哞哞哞”声中,它的头部还在挣扎,四肢还在挣扎,全身都还在挣扎。

三斤紧紧地握着刀把,凭手上的感觉,微微用力让刀子在猪的脖子里扭动了一下,说:“怪了,没宰偏啊!”

“猪大了,不怪!”在后面还在狠命地摁着猪的一人说。

长方爹揪着猪的尾巴,在最后面。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没说出来。他的脸上,有着惊讶,有着疑惑,有着恐慌。长方妈端着那个锑盆,站在条桌的前方,眼睛盯盯地望着猪脖子上插入了刀子的地方,一动不动,站成了一座雕塑。

猪还在叫,哞哞哞的。除了它的哞哞哞声,整个场院里,显得格外的寂静。人们都在它的这种叫声中,全神贯注地摁着它的不同部位,特别是它还在不停地踢蹬着的那几只脚。

三斤握刀的手往刀把的后端移了一下,松开,由握变成用掌心顶着刀把的尾端,然后在他用牙齿咬紧下嘴唇的同时,狠狠地把刀子往猪的脖子里尽力地推了进去,推得刀把都陷进去了一大半多。这是他宰了十多年的猪来,从未有过的。他的这把尖刀,刀叶已足够长的了。比长方家这头大的猪,他宰过的也不少。但他从没宰得这么的深过。他的手,不知是由于用力,还是因为什么,开始颤抖了起来。这颤抖,幅度是小的,甚至是似有若无的,别人恐怕还觉察不到呢,但他自己,却是那么明显地感觉到了。那手的颤抖,似乎都连上了他的心,让他的心也连着颤抖了起来。

“扭一下刀子看,是不是刀子堵住了!”一人说。

三斤又握住那露在外面已不够手握的刀把,扭了一扭。因为握住的刀把少,扭动的幅度就不大。他干脆握着刀把,往两边扳了扳刀子。但猪的血,依然没能喷出来,流都没流一点出来。而猪,还在哞哞地叫个不停,它的身子还在绷得紧紧的,它的脚,还在努力地乱踢乱蹬着。

三斤抬起头来看了看长方妈,说:“你让开,这血怕是不会出来了,就是出来,也用不成了,不要了!”然后他又回头望着后面摁着猪的人说:“按好掉,我要拔刀了。”

摁着猪的人虽没说什么,但都有些惊讶地望着他。猪还没死就拔刀,这行吗?拔出来,如果它还不死,那咋办?

三斤说:“管它,先拔了再说,不行,就复个火,再来一刀。”

 

在村里,宰猪复火,这是很让人忌讳的。谁家的猪,要是一刀宰不死,复了火,这家人在来年里,总会时时有一袭阴影笼罩在心里。本来,村子里已经另有一人开始学着宰猪了,但村里的人家,却老是有意无意地只去请三斤来宰。原因所在,就是请他宰放心。那人一开始学宰猪,就把好些人家的猪宰得复了几次火才宰死。虽然只是看似无所谓的宰猪宰得复了火,但却能影响一家人一年甚至更久的心情呢。而三斤自开始宰猪以来,似乎就还没有宰过需要复火的猪。在三斤的刀下,那些猪们的生命,真是手到命除的。

猪血到底是喷出来了,还喷得远比他们预想的那么远,那么多。三斤没像以往那样慢慢地拔那尖刀,而是把刀把握了又握,确定握稳实了后,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一下就拔出来了。他拔出刀来的时候,在后面摁着猪的人,还没看见他拔出的刀,就看到了一注喷天而起的血。随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了整个场院的上空。那血在空中划着一道弧线,然后像用盆倾出的水,哗啦一声,在条桌前不远的地上,泼洒出了一幅怪怪的、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图案。血的颜色,也不再鲜红,变得乌黑乌黑的了。三斤手里的刀,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刀尖,正好顶住那血迹的一角。刀刃上,是沾满了血的,那血却又不乌黑,倒是那么的鲜艳。沾满了血的尖刀,就像一注从那血迹上流淌出来的血流。而那血迹,那残破不已的血迹,看去就有了伤痕累累的黑狗的影子。

三斤还在握成握刀之势的手抖了起来,抖得异常厉害,抖得扇风了。

喷出这一摊血后,那猪一直绷得紧紧的身子,到底还是慢慢地松弛了下去。但摁着它的人似乎还不放心,还在在那儿,摁着,直到它的脚,最后踢蹬了几下不再动弹了后,他们才彻底地放开,然后走上前来,拥着去看那地上的血迹。长方爹也去看,看着那血迹,他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旋。他的手,也开始莫名地抖了起来。

三斤没去看那血迹,那血迹,已在铺洒而成的那一刻,在尖刀掉下去的那一刻,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在他的脑海里,那血迹一会儿幻化成了黑狗的影子,一会儿幻化成了大黄的影子,一会儿,又幻化成了小白的影子。他现在还在看着那猪,那猪虽然脚不再踢蹬,但它的眼睛,还在时不时地就叽哩咕噜地转一下;它的耳朵,也时不时地就呼啦呼啦地甩上一下。猪的眼睛转一下,耳朵甩一下,三斤的心都要跟着紧一下。有几次,他差点喊出声来,要叫还在看血迹的人快来摁猪了。看着那猪的眼睛一转耳朵一甩,他就觉得那猪随着就会爬起来跑掉。

 

猪真正地成了一头死猪了,眼睛不再转动了,耳朵也不再甩动了。三斤把他的工具收进那个提箩,望着那几个帮忙的人说:“你们几个烫,我先走了。”那几个帮忙人回头望着他,想问他咋就要走了,但没问出来。以往,他每给人家宰猪,都是要跟着主人家请来帮忙的人一起烫猪,一起为猪开膛破肚,把猪肉一挂一挂地砍好,一切弄妥,吃了晚饭酒饱饭足后才提着他的工具,提着作为宰猪匠,在这儿已形成习俗,每个宰猪人家都要给他的猪毛、猪小肠回去。那猪毛和猪小肠,算是他宰猪的收入呢。每年,他集起的猪毛和猪小肠,都可以卖上一笔可观的钱的,差不多要够他家来年里购买肥料了。

“我们烫好,你来开哈。”有个人说。

“不来了,你们恁多的人,还怕整不好!”三斤说。

三斤已走出长方家的场院,那比来时更懒洋洋的背影,渐渐地在场院的尽头,在几间屋舍的墙后消失。

长方爹似乎这时才醒过来,望着已连背影都看不见了的三斤走去的方向喊道:“差不多了过来吃饭啊!”

“怕是不来了。”不见人影,却听回声,像是一个幽灵从什么地方有气无力地发出来的。

“那晚上我把猪毛和小肠送来给你!”长方爹又往那个方向喊道。

“不要啦……”声音越来越弱,后面像是还有什么,但这边的人已听不清。

 

这天晚上,三斤睡得很早,天还没黑,他就饭也没吃地爬上楼来躺到了床上。但他也只是躺在床上而已,他睡不着。在他的脑海里,一直不断地晃动着那滩血迹,那血迹一会儿幻化成黑狗的影子,一会儿幻化成大黄的影子,一会儿,又幻化成小白的影子,交替着,重复着。在这种幻化中,三斤还一次又一次地听到了那刀掉在地上发出的“哐啷”响声。他似乎感到,那落在地上正好顶住血迹一角的刀尖,此时正隐隐地顶在他的脖子上;而他的喉咙处,也正有一注血流淌了出来,流淌成了那把沾满了血的尖刀。

“三斤呢,没在家啊?”三斤听到楼下的屋里有人问他媳妇。

“不晓得他明天答应几家了,我想请他去帮我家那个也宰了!”

三斤的身子莫名地颤抖了一下。他赶紧拿被子裹了裹身子,并把头也捂进了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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