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9期  
      汉诗
栏目主持人韩作荣:不同的时令与昼夜间山居的感受与思索,是寒凉、随意、破败的诗境,虽也有偶尔的乐趣。诗是对社会、人生看透了的洞察,表达得自然且有意味,是“把时代关在门外”的自语。《婺江路36号》则有着门关不住的时代感。

飞廉的诗
飞廉

 

凤凰山春夜

傍晚,翻看《缘缘堂随笔》,

我烧焦了一锅红烧肉。

 

为螺蛳换上清水,

春风桃李,嘉客难期,它们

 

有足够的时间,吐尽壳里的泥。

在这样浓云欲雨的春夜,

 

荠菜在屋檐下静静生长;

雨下之前,适合写一首短诗,

 

思念我入狱的兄弟;

若雨槌,彻夜敲打木鱼,

 

则宜于写一篇五千字的散文,

谈谈我的父亲。

 

我已到了古人闭门著书的年纪,

梦里,我找到了庾信的彩笔。

 

春日山居

她们下山放风筝去了,

她在里屋看《小城之春》,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的阳光下,

静静坐着。一阵风过,

 

吹动屋檐下几株野荠菜。

老桐枝头,莺雀啄食桐花,

 

有苦香浮动。

我只静静坐着,我的喜悦

 

像一滴滴新鲜的鸟粪,

时而滴在晾晒的春服上,

 

时而在青石上

绘一幅八大山人的图画。

 

夏日山居

入狱兄弟接连来信,询察世事;

我叹他敲冰求火,遂寄他《老残游记》。

小院,日日读《桃花扇》,

老桐影深,家蝉声楚,似说

明三百年,隳于何人,歇于何地?

天下兴亡,关我何事!我只爱孔尚任

言说之美,扇上的声色风云。

蝉歇,偶有黄鹂、杜鹃短歌一曲;

樟门剥啄,凤仙花开三色,

邻家小女,求花染指甲;

五日后,隔墙酒叟八十大寿,为此

蒋家男婴啼哭不止。

 

凤凰山秋夜

中秋乍过,我为邮箱增设防火墙,

阻击北京来信,正蟋蟀入户,彻夜寒鸣。

菊花将开,月色大好,丝瓜架下

水缸安稳,浮一只孤独的清溪花鳖;

缸底青壳蟹,切切追怀太湖茂密之猪鬓草,

双鳃间,六角形冰心激动着,

这过于玲珑、极其寒凉的心。试想我蹲下,

化一盏取光藏烟之长信宫灯;

试想我的心也如此荒冷;试想何处瓮取

橙黄清亮之绍兴花雕,浇满地怪哉*

试想杜甫灵柩停厝岳阳43年,

那头一年的腐臭是怎样让你我不安?

 

*《太平广记》:虫,赤色,愤所生也,故名怪哉。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

 

凤凰山秋居

南宋迄今,凤凰山

落寞了八百年。

这里,荒草终日冥想,

预见了辛亥革命。

 

六年来,樟木门斑驳,

把时代关在门外。

然而,忧惧与愤怒,

挟裹风雪,在我梦里,

 

死水微澜。昨夜,

我听见,树叶落在瓦上,

仿佛点了一盏灯。

小院,青石铺地,

 

民国的残碑,

锁着旧时代的情欲。

晨露清圆,迟桂花暗香

醒酒,我拂扫

 

桐叶,坦然想起过去

犯下的罪孽。

进屋,陈书满架,

像一列山脉。

 

大师们日夜

争鸣,视我如草芥,

却一致喜爱

我女儿的笑声。

 

岁暮望月

山中,这农业社会的月色,

铁锈在浙赣线上疾驰的辛亥革命的月色,

公元763年,杜甫怀里最后一文钱的月色,

颍水滨14年前,那静坐在我自行车后座的月色,

女孩踢毽子、公鸡变杜鹃、老鼠磨牙、

狸猫偷吃腊肉的月色,

西泠桥边苏小小的碑影开始结冰的月色……

昨晚梦里是刑场,醒来日记是故乡,

罗隐说,所有月色,

都是往事吐下的一地碎甘蔗,

望月则是在《古诗十九首》里照镜子。

头皮屑日夜下雪,几点寒星,萧杀而冷漠。

 

山夜肆语

 

牙齿松动,膝盖预知天气,提笔忘字……

这些都是你先衰的征兆。

从细微处,坐井观天,你还能判别鲁迅辈

所困厄的这老大帝国的将来。然而,

国事与你何干,你要自由何用?就让

陈天华们入狱、流亡、蹈东海以死!

对你这样的人,生活就是妥协,

就是不断放弃,直到成为你早年的敌人;

接受与否,事实上,你早已沦为

果戈理笔下绝望的小人物。同学少年

多不贱,也只衣马轻肥而已。

十几年,你频梦见,那颍水滨

骑车的小女孩,直至昨天突然看到

她臃肿不堪的近照。破灭,都破灭吧,

唯此不能增添我们抵御死亡的勇气。

“猥琐平生,但求壮丽一死!”

别当真,这不过是你酒后的一句豪语。

 

读《梁启超传》

同治十二年,中国前从未有的大转捩期,

你生于崖山,南宋君臣蹈海殉国之地,

父祖数百年栖此,且耕且读,俨然桃源中人。

十七岁,你一生最好的年月,痴迷“八股”,

了了然无大志,梦梦然不知有天下事。

……共和险胜,陈独秀、胡适辈轮转戏台,

你的晚年,电闪雷鸣后的漆静。你谈鬼,

嗜麻将牌,闲唱《桃花扇》套曲“哀江南”,

庾信的江南,柳如是的江南,

而后是郁达夫的江南。老来,怀乡乃

第一要事,你三生敬慕的龚自珍,

晚岁最放不下故第门外,南来的山色,

东去的江声。苏子美《汉书》下酒,

一口气读完弟子吴其昌为你撰次的传记,

我比往常多吃了两碗米饭。

 

婺江路36

最后一次,我来此投宿,几天后,

它将拆作废墟。这是我住过的

最荒凉的旅店,一年到头,下着梅雨。

四壁破败,如一部亡国者的宪法。

床单上,青春,只剩下交媾的痕迹。

一只红色时代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

已失准多年;从没有人试着调准

或毁弃它,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难,

今晚我才如此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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