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9期  
      感觉
光影手记·城记
郑亚洪

 

201119  19:52pm

 

跑步穿过西门

 

  这一天总会来的。斯万又一个人了,站在南大街的街心,他把这条向南笔直走去的街道看成一条河流,每天带走他身上很多东西,与南大街交叉的街道叫建设路,东西走向,正值周末回家车流高峰,车辆堵在街心,无法动弹一步。斯万庆幸自己走路,在成排的汽车间隙里穿行,想要跑动起来是艰难的,身边的车几乎把空间给堵死。尽管这样他要跑,转弯抹角地穿越狭窄的空间,像一只兔子一样,把它们甩在后面,他要穿越一座桥梁,再穿越一座体育馆,向西面跑去。此时此刻的天空异常不好看,说不清是云层还是午后本身,一场酝酿中的雨雪天气正要南下,天空好比一张人的脸孔,一段时间以来没有比这样更难看的天色了。一个月以前他欣赏了无数次西门落日,每到下午四点四十分光景,太阳准时地从两座山峰之间缓缓下沉,整个过程用不了十五分钟,到晚霞满铺的时候,城市在余晖中好看起来,房屋的角角落落打上了光和晕,早看日出晚看日落。斯万也是在那个时候看过了落日绝妙的过程,喜欢上落日与他日趋中年的年纪有关,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东西自然明白了,而青年喜欢的也自自然然地离你而去。比如情爱。在体育馆的操场上,一群年轻人扎堆在那里,他们正从球场上下来,每个星期他们有一到两次的机会在球场上踢球,喜欢打完球后半蹲半躺在球场一边,嘴里喷着热气,有些衣服还来不及穿上像绳子一样捆绑在腰当中。他们就这样向你炫耀着用不完的力气,在他们的笑声中你搞不清是谁讲了什么笑话还是故意搔动了哪根笑神经,你只得阴阴沉沉地绕过他们,好像逃离你曾经的年轻一模样。他一边向西跑去,一边想,她会那样吗?想从前我俩分手时。拜伦当年的诗句成为现实。他想象着县城的尽头:一个脏乱不堪的村落与西门的交接处,无所谓的盛大落日,稻谷收割后的旱地上冒着青烟,农民抓住时机烧毁打完谷后的稻把,这就是西门的模样。他想象着空荡荡的西门,心里也就不免落空起来,他与西门有一劫。他很害怕,他的确害怕西门的山洞。有一次他进去了,以为再也出不来了,几乎害怕得哭起来,幸而不多久看见了前头铜钱般大小的光线,凭着光,他又有了力气,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是多么艰难。跑步穿过西门,那是街灯亮起以后的光亮。有一回他从朋友家听完了马勒回来,踩着街面上一汪汪积水,熟悉的景象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好像街道也经历了一场马勒的情感演变。不远处有人向他打招呼,他朝他点了点头,看不清楚脸孔,那人从身边擦肩而过,他决定再跑下去,一直往西。从下决心到采取行动是那么的简单,其中过程他花了很大的气力才忘掉,他做事从来如此,所以搞得自己心身疲惫不堪,直到梦境的到来,他梦见了死人,他的一位年轻的房族长辈在梦境中归天。依然和西有瓜葛,怀抱着西,梦境就存在梦境的字母里。抬起腿从拥挤的人群中逃离出来只需要一点点力气就够了,于是他的双脚有了力气,他的身体有了力气,他凭这力气往下跑去,他是在恐慌的甜蜜里逃脱的,如同甩掉了自己的宿命一样。

 

2011331  18:25 pm

  

后西门

 

  现在没有人谈论西门了。

  西门,正像它的名字所赋予的意义,毫无挽留地向衰老滑去。人民路往西,走完短短的几十米路,过桥,站在一个颇为壮观的老人亭旁,后西门(文艺批评里有“后现代主义”说法,“后西门”意思是西门老去之后的时光)便展露无疑了。老人亭最便利的位置已被卖水果的贩子占据,他们一年到头拉了一货车的水果在此兜卖,不管有没有生意,车厢内的喇叭叫卖声不断,车皮打开,金黄的水果翻滚着扑入地面。老人亭边上西北方向有一条街道叫通井街,通井街上有木器厂、铁铺、做车床车间,最多的门店是做车床的,车床工一天到晚站在机器旁边,机器声音尖锐刺耳,从不见天日的车床里往大街上泼洒。通井街,有一天,它像一把梯子竖起来,应该率先到达西象山。西门路名一律用上了“西”:西马巷、西铁巷、西金路、建设西路、西新路、城西路,西是太阳沉落的方向,往西,再往西,就到达县城的落日处,人生的谢幕处。西门在城关人眼里跟差的、令人厌恶的画上等号,西门中学、西门小学被学生所不齿,你如果在西门中学里读书,你的前途基本上完了。西门人好吵架斗殴,他们动不动叫来一大群人站在大街上,挑衅地盯着东门人。有一年我读初中,班级里传言昨晚西门学生打群架了,带着棍棒上街道,某某当官的子女被打得遍体鳞伤。坐在教室里我想象着一场鲜血流注的斗殴场面,南门东门来的学生从此不敢与西门学生说话了。

  西门曾经繁荣过吗?是的。县电影院就坐落在城西路上,西门的兴衰与电影院息息相关。县里最早的电影院坐落在离老县府很近的南大街上,我的整个的八十年代电影都在那里观看,一场大火夺去了南大街电影院的生命。各位看官,如果你看过电影《天堂电影院》的话,那么永逝在大火中的南大街电影院就是《天堂电影院》里不幸遭受火灾的电影院的现实翻版!所幸的是人们在西门又造了一所新电影院,设备比南大街老电影院先进多了,也气派多了。我在西门电影院里观看了多年电影,最后一次到电影院里看电影在1998年,上演了《泰坦尼克号》,在看了张贴在县前路上的电影广告(电影广告用毛笔写在大纸上,张贴在县城多个街道上,片名、上演时间、票价,落款为乐清电影院,“院”字最后一笔带有院家颇为自豪的味道)后犹豫着是否值得掏二十元去看一场大片,因为盗版片早已在大街小巷风靡,只需花一两块钱就可以租回碟子在家里看,我还是动了到电影院看的念头,花了二十元坐在最后一排观赏经翻译的中文版《泰坦尼克号》。电影院的好时光终止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走出了电影院,再也没有去西门看电影。我坐在家里,在电视里、在电脑里观赏电影,甚至肯花去几十天时间从网络上下载一部电影,看电影的美妙时光再也找不回来了,于是我走进了音乐厅。我会比一般观众早点到达,踏上吸音地毯,迟疑、焦虑,不知道晚上的音乐会是不是精彩。我坐在前排位置上打量着音乐厅,拿眼睛从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扫过去再扫回来,明知道离演出开始尚早,我津津有味地一遍又一遍看完舞台,直到一柱光把它照亮——音乐厅里的黑暗散去——梦开始,电影放映那一瞬间也是从后墙投出来的一柱光开始的。写于九十年代的小说《我为什么要走进电影院》灵感来自西门电影院,我走出电影院,傍晚天下起了雨,我脑海里满是电影结束时的艳阳天呢!我看了一部电影,从此我的生活就改变了,我跟在散场的人群后面(他们多么拥挤)迟缓地移动脚步,有些人在讨论电影,有些人亲密地搂肩搭背,贩子们乘机在人群里兜售香糕、瓜子等美味零食,从电影院门口一排排小店走过,我仍然摆脱不掉男女主人公相拥抱吻的一幕,我想象我渴望像他们一样倒在稻草堆里!到达西门电影院,大门紧锁着,一张电影海报《超强台风》挂在门前,我不知道电影哪一年上映,从最后一场电影散场起到现在电影院里的座位上落满了多少灰尘,无人知晓。下午的太阳光已从电影院上空收走,照在对面一家国营照相馆上,三层四层楼内临街的窗户打开着,有些门窗破败不堪,墙体水泥全部剥落,低处窗户安装了不锈钢防盗门窗,几盆绿色植物从栅条后面艰难地伸出头来。国营照相馆的隔壁是机械厂,工厂里下班铃声响起,穿灰蓝制服的工人推着自行车从厂门口陆续出来,看到这一场景我几乎惊呆了,因为工人的概念大约已经消失了多年,此刻我看见了二十多年前我住在父亲的印刷厂里看到工厂下班时的情景:种子公司、自动化仪表厂、氮肥厂、老乐师、职业中专,这些不起眼的单位安排在了西门,在电影院门前的路上有人摆起了摊子卖猪肉,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过马路,手里拽着一张破裂的钞票,西门并没有衰老,它在走向另一种人生。

 

2011316  21:03 pm

 

徒步穿过北大街

 

  北大街是乐成镇唯一一条没有被改造的街道(原先有四条街:北大街、南大街、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是最早一条商业化街道,十年以后东大街西大街也终于没落了,向“旧城改造”投降。被迫?也许自愿。北大街起始于南大街最北的供销社,止于公安西路上的人武部大院,一条宽约四米,长五百米的街道,两旁旧式民居,有些木制结构,因年岁已久也完全倾斜了(其中有两间被一场大火吞噬过仅留下烧成黑炭的梁柱),有些牢固点的青砖建造,显示出五六十年代公社风格,在乐成镇算是有历史感、沧桑感的建筑了。

  这一次我穿越北大街往北去毫无目的,它与我二十七年前第一次穿过街道到达乐清中学有何不同呢?我至今回忆起当年从南大街的印刷厂出发,向北经过消防队、邮局、医院、新华书店、国营理发店,再向北穿越北大街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在现实中它没有下雨,在我的回忆中,我的第一次徒步穿过北大街永远笼罩在夜和雨水之中。独自一个人的夜晚,为了去一趟新考入的中学,我在北大街长长的屋檐下走着,手里举着雨伞,时不时地闪进伞内的雨水、脚底下石阶上积累起来的雨水很快弄湿了解放鞋。很长时间以后我才到达乐清中学,它在西山脚下,学校很大,有很多新奇的建筑。我在乐清中学念了六年书,一般从南大街转入环城西路,较少走北大街,因为那里拥挤,现在的北大街仍然拥挤、纷杂:有很多商铺,这些商铺往往就是北大街居民的住宅,他们靠做点小本生意来维持生计,在繁华的南大街看来这些店铺那么的不起眼,有些店铺一天到晚没有一个顾客来光顾,店门口坐着几位老人,在太阳光和凉风中打着瞌睡,他们剩下不多的年月在幽暗的北大街中度过。我在南大街的印刷厂住了八年时间,二十二年时间住在东门,四条街道北大街最少接触,倒常常沿着金溪银溪河畔走,金溪银溪自北向南分列在北大街两侧,两条溪流中间民居繁衍。北大街东侧分列着:后双箭巷、中元巷、千秋巷、太平巷、开元巷、担水巷;在西侧分列着:广善巷、箫台巷、崇贞巷、仓桥巷、迎合巷、崇礼巷、拦诗巷。每一条巷的名字朝代味特浓,从民国上溯到清,到明,元,进而宋唐南北朝,最后抵达王子晋时代乐清古县城发生的山系——箫台山。如果你赶在傍晚时分从北大街巷子里走过,你会听到点灯的房子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一家人陆续围坐在饭桌旁扒拉着米饭,他们的厨房对着巷子开,你往往见到这样的情景:一男子吃过晚饭,心满意足地端着一个盛了清水的陶瓷碗往嘴巴里灌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北大街一带居民称为最本土的乐清人,他们说乐清城关话,乐清话土音里总有一个/ɑ/和/e/的音(汉语拼音字母念法),他们把“书包”说成“书/bɑ/”,“教室”说成“/gɑ/ se/”,如果说话的人是一位年轻女子,她们带了城关人特有的傲慢气质,说起乐清话来把每个字咬得很准,吐字清晰,像他们县府里常有的机关作风一样。一听这样说话的人一定是正宗的乐清城关人,那么他们很可能来自北门,就是北大街一带了。九十年代以后城关的重心向南移动,城关以外的人口大量流入,白象人、柳市人、虹桥人、大荆人纷纷入住乐清,他们的方言混杂在乐清话里,乐清话渐渐失去了好听的/ɑ /和/e/的音,但你若在北大街随便哪一条巷子里一站,满耳/ɑ/和/e/的土音又回来了,不过说乐清话的大多是上年纪的老人了。有时候,我常想,为什么北大街不能像有些城市的街道对城市产生影响呢?如杭州的清河坊,南京的中山路,上海的淮海路,说穿了北大街乃一条衰败了的街道而已,它连一座值得留恋的建筑都没有,破落相的老房子在时间之河里越发的不堪。我记忆中在北大街尽头有一座老教堂,便赶去看,教堂完全翻新修建,连一点宗教的痕迹都没有,对面有一座民居改造成的佛堂,基督和佛祖仅仅隔了四五米的距离!这在小说或电影中不可思议,在北大街却完完全全存在,带了点荒诞的味道,存在得很有理由,因为佛堂表面涂了很扎眼的黄金颜色,似乎向对面的教堂示威。走完教堂和佛堂,北大街结束了,到夏天开始的时候,整条北大街在大太阳底下稍稍地暗淡了许多,我想着那些个倾斜的老木屋在太阳晒中变成深灰、榫头般老旧,我想象着它们会随时着火,城市上空突然升腾起来的火灾警报声,它们是不是预示着北大街朽木上的霉味在腐烂,连同我的过度的担忧、耗蚀和惊惧?

 

2011313  18:58pm

 

日本大地震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起初……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圣经·创世纪·神的创造 1

  那天下午从西山回来的时候,y告诉我邻国日本地震了,震级有八点九级,引起了大海啸,我就在电视里看见了这样的画面:海啸掀起的巨浪挟裹着房屋向平原扑来,炼油厂爆炸引起冲天大火,高速路上成千上万辆汽车如同被巨人的手蹂躏了般随意抛向高空,几个逃生到高楼上去的人向空中的直升飞机挥舞着绝望的白布,不过数秒时间滔天大浪把他们吞没——日本NHK航拍画面,几小时后在电视网络上四处传播。y说,这是电影《2012》里的镜头。二零一一年三月十一日,离二零一二年到来尚早,人类末日却如此之近了——我没有看过《2012》,我设想现实中的大地震场面绝对比电影里好看,因为它是真实的,只因为真实,我便相信了我的世界存在一些离我很遥远、看不见的东西:我在这边做着某件毫不起眼的事,那岸正发生着地球涂炭生灵的事儿,几万人居住的港口小镇说消失就消失在海底了,——而他们生活在百年前被鲁迅先生描写过的一个叫仙台的城市。三月十一日下午我在老西门电影院、机械厂、仪表厂一带闲逛着,它们位于城市的西门,一个老去、且迅速衰败的地方,在过去的年岁里大半部乐清文化史刻在了西边的丹霞山与箫台山上。那天只是凑巧,我登上了衰落中的箫台山,一边欣赏着写在廊柱上面的古诗词,一边听着从沐箫寺脚下流出来的溪水声,而离我几万里远的日本正遭受着一百年来排列第五的大地震,福岛核电站在地震中爆炸,日本岛如一艘装备先进的豪华游轮突然失控,在太平洋漩涡中翻转,倒是那些个站在东京大街上的先生女士在震惊中不失礼仪。三月十二日晚我去了乐清湾一个小酒馆里吃饭,酒馆就造在海面上,由几百根木桩顶起来,木桩打在浅海的泥滩上,陆地上一带昏暗的建筑在月光下勾勒着线条,出了乐清湾就是东海,再过去就是广阔的太平洋,同是一片海水,这里依然夜夜笙歌,觥筹交错,那边在海啸与核爆炸双重危险下。上帝他老人家好像知道了人类犯下的滔天大罪,从此在地球多处降临下灾难,印尼海啸、汶川大地震、海地地震、智利地震、新西兰地震、日本海啸,更为可怕的是,我们还在黑暗中,且看不见黑暗的终日——错综复杂的讹传、误解、欺骗、幻想和恐惧。如今日我又离开了县城,如果我不离去,肯定在家里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盯着电视机屏幕看下去:宫城、仙岩、岩手、大船渡市、松崎町、福岛、茨城,福岛核电站1号机组发生氢气爆炸,地球自转加速一点六微秒,日本岛平移了四米。“日本,日语,富士山”,前些个日子我教我的学生操练着句子Japanese speak Japanese(日本人说日语),“然而,如果的确有那么一个在里面最好不要得斯库科捷达(注:科西嘉词,一种闪了腰的病痛)的国家的话,那就是日本。”让-菲利普·图森小说《自画像》里如此描述日本。我要离开它,我进入了城北黄檀硐村。

  黄檀硐村我来过数次,每年都来,去年去了两次,一次在春天,一次在夏天,它在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山沟沟里,以前无人知晓的穷乡僻壤,乐清人说起城北人鼻子里会喷出一股子冷气,意思那里穷,山头人。近年来人们看腻了雁荡楠溪,把个封闭在偏远城北的黄檀硐古村落当宝贝游玩了。游了也就游了,可惜城北人不会保护老房子,好端端的在老房子上加上水泥钢筋,在溪流平坦地面上建了体育器材,某院校的摄影基地也跟着来扎营了,每逢周末游客们挈妇将雏潮水般涌来,当这里为公园来消遣,把黄檀硐生生地给毁了。黄檀硐村在我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了,连它最有古意的西城门下落着一堆堆新鲜的牛粪,在村民看来,牛过城门而不小心拉下粪便,那不是牛的错,也不是村民的错,在西边有许多亩农田等着牛来耕耘。美景为美,因为它有忧伤。现在的黄檀硐已没有什么忧伤可言,所以它定不是美景了,我带着几分冷峻的目光看完了村子里几座分布得起起落落的破屋子,在某条曾经拍过照片的旧巷子里站了站,向东去,寻找山屏上的黄檀硐。山上的黄檀硐是山底下村落的发源地,这么说吧,每个村庄,每条河流,都有一个它们的前身对应,黄檀硐村落的前身就在离村不远的一座叫古象山的山洞里。在村子里抬头看,前面耸立着白象般的群山,威严、肃穆,这些山前面有一带绿油油的毛竹林,长势俊美的毛竹恰到好处地把山洞掩藏起来,一般人也就听说黄檀硐而已,真要上山翻越探个究竟的人毕竟不多。而我们就是为数不多的“少数派”:道长、我、孩子,一共四人,在一条几乎没有路的山路上往上走,全靠了手中的一根青竹,脚下才没有打滑,在磕磕碰碰中走到了洞里。洞说不出神奇,比它大的、高危的洞有很多,它在一块百丈高的岩石上,洞口即是悬崖峭壁,地上需仰面才看得到的盛大竹林即在眼皮底下。洞里有人来过,烧了很多的香,下山后我们才知道洞叫“关公洞”,求财神很灵验的地方。

  从黄檀硐回来,日本大地震海啸最新消息,已确认二千一百人死亡,近十万人行踪难定。这堵墙由你的影像砌成,现在它完完全全倒塌了。一位在地震中飘出了海面九英里远的日本老人在获救后说:“原以为这天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天了。”

 

2011323  16:48 pm

  

坝上

  

  三月,阳光,春水,都有了。我记不清来过北门几次了。乐清把居住在东大街以北的人统称为“北门人”,这个称呼稍带城市土著的、一种既羡慕又嘲讽的口吻,羡慕是因为北大街过去一带居住着纯正的乐清人,嘲讽是因为现在城市往南发展北门落后了,居民生活在空间局促的巷弄里,好像上海浦东人讥讽浦西人一样。不过我喜欢在北门人烟密布的巷子里走,闻闻从房屋里冒出来的柴火和饭团味。上世纪五十年代乐清县署所在地位于北大街以北的公安路上,它的北面为衙门所在地,以南为市民居住区,格局较符合古代中国人的习惯。公安西路以北叫北门村,村里有三条路颇有古味:西堡城、东堡城、上城巷,可见当时老县署的规模,有人这样告诉我,你在西堡城还可以见到一段古城墙,尽管它已经完全坍塌了,他又补充道。他的话让我半信半疑,信疑之际我选定了到西堡城去看看。到北门去有三条路可以走,从环城西路沿金溪上行,从北大街直径穿越,或者沿银溪的清河东路一直往北,我大多选择后一条路,银溪溪面比金溪开阔,过了港桥头河水丰腴起来,水质清澈。沿河而建的房子大多数低矮而老旧,旧了点,也配得上这条叫清河的溪流,有几座老屋拆了盖新房,唯独前面的门庭保存着,几株芜草飘飘摇摇地生长其上,旧门庭与新房子非常不对称,在北门人眼里这门庭分明是祖宗留下的遗产,象征过去曾经的富裕和殷实,动不得,更拆不得。银溪到了育才中学的山脚下才叫溪,溪的概念:溪底裸露,有水从鹅卵石上流淌,水不充裕,因为上面有水库,银溪充当起给水库行洪的角色,水多的时候溪流就满,水少的时候溪流也不会断。我从岸上下来,行走在大溪地里,溪流称不上好看,沿河的居民将溪地分割成大大小小的菜地,在上面种起蔬菜来,绿油油的菜叶非但没有给大溪地带来美,反而削弱了溪流。有位农民在大溪地里铺了块竹席,席子上翻晒着鱼干和虾,鱼虾经太阳晒把个溪地弄得腥臭不堪,我们只好上岸。溪过城北中学才恢复了元气,溪面逐渐开阔起来,在大榕树底下积蓄起明净的水域,县城到这里称北城了,县的规模结束,它的源头刚刚开始。一列动车呼啸着从一个山洞扑向另一个山洞,太快了,这火车,连它的身姿都来不及欣赏,我看了看手表,刚好下午两点三十分,南下的火车只留下空气的轰鸣。居住在岭脚底下的几户人家每天都听到轰的一声动车过隧道的声音,有时在早晨,有时在下午,有时在夜间,他们从来没有去过一趟火车的铁轨,没有受到信号灯的影响,更闻不到车厢表面发出的钢铁味道,动车在它翻山越岭的时间里将节奏与慢统统取消。

  我们要到坝上去。坝称为十八玍,在汉语词典里“玍”字念gɑ(上声),在北城人方言系里它与“那”同音,意思是弯多,十八盘就是了。水库造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两座山之间最狭窄的地段造起堤坝,将山里面流下来的水拦住,形成了坝里坝外截然不同的风光:堤坝里面积蓄着水域,堤外从一条溢洪道里放出细流,这道细流造成了县城银溪和两岸的居民。十八玍水库在动车通车之前是一座旧水库,筑堤的砖石经过几十年风雨侵蚀由白颜色渐次转为灰颜色,有生命力的青草从砖石之间生长出来,密密麻麻地围了堤坝一圈,水库好像人一样,蓄水发电等功能衰退了,相貌却好看起来,睿智了。这样一座没有多少实际用途的水库成为垂钓者的好去处,它远离了韶光,愈发地古朴。下午没有几人走在坝上,除了峡谷里吹来的冷风和漂亮的坝上阳光。动车铁轨经过水库下段,水库新堤坝和动车铁轨在同一时间里建设起来,老旧的堤坝得到加新与稳固,对生活在北城底下的家庭来说,他们喝到了新固后的十八玍水库里流出来的自来水,对于生活在银溪以下的人们来说,他们失去了更多:叶草,蛮荒,郊野,鸡鸣,月亮,山口狭隘的风,湿漉漉的早晨,——远去了西堡城、东堡城,远去了上城巷,远去了铺满巷和弄的小县城。

 

2011113  7:20am

 

在白云尖我愿意做一块低处的石头

 

  再去白云尖时山色转黄,慢冬天的南方在历经一场大雪后有了点冬天萧索的味道,山坡上一茬一茬的杜鹃此时便哑然,它们靠着岩体,花头嫩黄色,在暗的山体前面积蓄起太阳的暖儿,要到来年的春夏之交才肯唱出绝美的歌声来。芦苇通体洁白竖立在风中,冬天的阳光午后正好,把个成片的芦苇照出波光粼粼来。白云尖在乐清城关山系中最高峰,最后一段山路我们放弃了车辆,徒步行走,越往上气候变得越干裂,风从山的任意一侧袭来,冻住嘴巴,接走话语。山坡上草木明显稀少,由高大的长成了低矮,在白云尖的山岗上是不可能长成参天大树的,连岩体都断裂开来,成为鱼鳞片状的,泥沙趁虚而入,长年累月下去最坚硬的岩石化作齑粉,摧毁它们的是风,是雨水。有人在白云尖最高处垒起了两座石头堆,石头顶点高过了人的肩膀,我们也模仿那位不知名的前者,每人拿起一块石头放在石头堆上,我把我的石头放低一点,放在高处的下侧。第一个在白云尖上垒石头的人是个诗人,不管他有没有读过诗人惠特曼在梭罗的瓦尔登湖畔放一块石头以纪念逝去的“小木屋”,而我们只是他的后来者,站在岗上,让太阳照着,白云尖周边的山连绵不绝,此时它们像沉默的词语。

                                                           

201152  10:47am

 

炼钢车间

 

  我在什么地方得到拯救?未出来之前,下着大雨,到底那边有什么,我毫无所知,不知道早晨会出现什么。同样的我毫无所知。天未亮我就醒过来了,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雨滴落在房檐上,窗帘渐渐由黑转亮,看了看钟表,才五点多,离道长相约拍照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我却醒了,再也无法入睡。就醒着,听着雨声。

  “这是台巨型炼钢设备,”道长说,“功能与鞍钢的设备完全一样。”同时用手中的相机对准了流水线上一条烧红的钢铁,它翻转着,被一只巨大的机械手吊起来,送往外面冰冷的车床上。一个工人站在生锈的铁圈上,用力地踩它们,企图把弯弯曲曲的铁圈圈踩平,而铁圈圈好像有意志一样,越踩越有反弹力。在炼钢车间里,除了烧红的铁水、废铁倒进锅炉里往空中腾起的焰火、警报器呜呜呜的鸣响,偌大的一个地方不见人,偶然几个工人来往车间。他们不说话,他们厌倦了说话,一张嘴就吸入铁粉,进入嘴巴,进入肺部。我在车间里站了几分钟就吸入了大量铁粉,我的肺与车间工人的肺比起来更加不堪一击。一个月前我患有严重的咽部红肿,肺部受感染,对别人来说美味无比的香味,我闻到后如同毒药一般引起剧烈咳嗽。现在我的刚刚康复的肺在炼钢车间里吸食着细细的铁粉,不知道吸进了多少。在炼钢的锻造车间坐着一名切割工人,不留神真看不出来这里还有人坐着工作,切割工人戴着透明的头盔,手里拿着一根乙炔切割条,切割条很长,人坐着就可以把切割条伸到流水线上进行作业了,在切割条末端有一个蓝色火焰头,几千度高温烧红的铁条随着流水线流动,工人像点火一样把蓝色末端对准切割部分,不到一分钟工夫碗口粗大的铁条就一分为二了。在这里作业要有很大的能耐力,尤其要耐高温,切割工人起来取一瓶矿泉水,回来后再坐回到工作岗位上,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只要下一条烧红的铁条还没有流到他操作台前,他就可以将身体展开来,躺倒在椅子上休息了。单反者对流水线上的长条钢铁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因为钢铁太安静了,只有在切割条下切的时候才冒出火花,而这火花到了镜头底下根本激荡不起多大的浪花来。车间通道上的一盏探照灯骤然点亮,刀切鲜肉一样的在黑暗深处切开一条口子,几名工人同时走来操作,这在车间里并不多见,因为成吨重的机械手臂在头顶上盘旋着,谁也不能肯定它们运行得安全,所以不到操作期间,没有人在车间里走来走去。一个铁炉子从吊塔上缓缓起吊下来,平稳地落放在地面上,一名工人走过来,给铁炉子两只耳朵上的吊绳松绑,机械手过来抓举起整个锅炉朝铁水槽里倾倒,几千度的铁水悄无声息地流淌进入了槽里,最后几滴铁水遇空气马上凝固起来,像麦乳精从铁罐里倒出来。随后工人将铁炉子重新起吊回身,炉口平放,朝外击打炉身,受到冷暖交替作用后的铁水往外面喷涌,星火四溅,单反者抓住时机,上去痛按快门,过程既刺激又好玩,铁水作业最完美的部分就在炉子底部,你可以想象太阳燃烧完的样子。

    “你不想上去吗?”道长一再提醒我,用手指了指塔楼上的焚烧炉。警报器的叫嚣就是从塔楼上传出来,那里最危险,也是整个炼钢车间开始的地方。一只机械手夹起数百斤废铁废钢往焚烧炉里投掷,炉里往空中升腾起丈把高的焰火。焚烧炉下面不准站人,虽然它与地面隔了好几层铁甲板,机械手疏忽的任何一块废铁可能成为夺命的飞刀。说白了,炼钢车间不像国家大型钢铁厂,它们炼收购站收购过来的废铁,人家不要的它统吃;宝钢鞍钢炼国家栋梁,炼钢车间炼二手钢,都是炼钢的,都是几千度高温炉子里出来的,最后的结局不一样了,国家栋梁钢可能去造飞机造大炮了,炼钢车间里出来的可能做成了你家厨房间里的一把菜刀。道长见我还愣在那里,抓起镜头像老鹰捉小鸡一样麻利地上了楼梯。“这台焚烧炉”,他说道,“不比鞍钢的差,”他人已上前了一大步,在那里痛快淋漓地按快门了。我也忍不住,蹬蹬上楼,靠近焚炉,四散里飞溅的火星,升腾起来的焰火,呛人的铁锈,“上战场也无非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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