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9期  
      民间叙事
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一(一)
董学仁

 

说出来也没人相信

 

长甸民中的学农劳动,去了两个地方,都是在鞍山城里。一个是二一九公园里的苹果园,一个是鞍钢医院北面的无名小山。

二一九公园是满洲帝国时代兴建的,自然有一种帝国的气派,真山真水,布局阔大。山是一层接一层的山,有人向山里走,看见了更多的山峦,一直奔向城郊几十公里外的千山,然后奔向遥远的长白山脉。文化大革命那些年,工厂的数量本来就不多,还有一些没有开工,城里城外的空气就洁净透明,远远望去,青山像是水粉画,分出了五六个层次。水是一湖连一湖的水,从地下泉眼冒出来,因是活水,从不腐臭;遭遇旱季,不见干涸。水多的时候,自高处湖泊流进低处湖泊,再流进更低的湖泊,此后从湖边两个混凝土方井,漫流到地下沟渠,从城市的下面流走。1971年夏季,大雨一场接着一场,城郊的运粮河翻腾起来,冲开了堤坝,年轻的工人和军人全都忙着抗洪抢险。但城里的公园平安无事,盛不下的雨水从堤岸上部平淌出去,在公路上形成淹没脚踝的水流,急急涌过。那水流带走湖中几斤重的大鱼,我们就站在公路上,挥起铁锹和木棒,把水中游荡的大鱼打晕,让它变成餐桌上一道大菜,再变成我们身体里的热能。可是,这样的好事情不经常有,十几年里才能遇上一次。平时的日子呢,还得捱过平时的日子,国营商店里的鱼凭票供应,一年也吃不上几口。

那座苹果园,在公园的东北部,是这几年新建的。几年前我去那里玩耍时,还没看见苹果园呢,只看见很小的两块地,前边一块,后边一块,种着十几垄庄稼,想必是山里的原住户自己开垦的。我看见那里种地的人,只种了一会儿,就放下工具,在两块田地之间休息了。他们在那个初夏的中午,男男女女,八九个人,穿着朝鲜族的服装,边唱边跳,其乐陶陶。他们的旋律节拍,活泼优美。那个阳光照耀的时刻,我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是田园风光中的唯一看客,而那种快乐的农家生活,我的古代前辈们能够经常看到,还能够融入其中。

农民在田间唱歌跳舞的场面,我只见过一次,那也够幸运的了。要知道我所处的时代,早已失去了田园情趣,公园外面的农村,正搞着强大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哪,把农民在荒僻之处开垦种植的小块土地,全都当成资本主义观念的产物,统统毁掉了,让农民的生活困顿艰难。接下来不久,闹闹哄哄的文化大革命,像一场火灾,从城里烧到乡村。没有想到,乡村一旦革命,城里的蔬菜和水果,供应不上了。由军人掌权的鞍山革命委员会,做了紧急决定,开垦二一九公园里的空地,生产短缺的蔬菜水果。在那个年代里,他们大概是对的,中国大地上,一片喧嚣,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决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而我们鞍山,以此类推,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菜地,决不要资本主义的公园。

我们的学农劳动,是个光荣的革命任务。随着队伍走出校门时,我看到校门右边白底红字的毛主席语录板,上面写着:“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读了两年多的中学,学工、学农、学军和搞革命大批判的时间,加在一起,超过了“以学为主”的时间。如果非得在这几项里选择,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少年,还是最喜欢学农,可以名正言顺地逃离课堂,特别开心地在外游荡。——大学已经停办了,毕业后一律上山下乡,学习好了又有什么用呢?——学校制定了新的培养目标:语文课要培养适合农村的故事员、广播员、文艺宣传员、文化辅导员,数学课要学会打算盘计算农民分配账、田亩丈量和土方计量,那些还用学吗,到农村就会了。

按比例配制药液浓度,就是在苹果园中学会的。在一个很大的汽油桶里,倒进一脸盆农药,再倒进三脸盆凉水。换了另一种农药,可能倒进四脸盆凉水,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不是傻子,当然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但是,话可不能这样说,要在劳动之后的作文里面,非常谦虚地写道:东风阵阵,红旗飘飘,文化革命,形势大好。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我们参加了学农劳动,向管理苹果园的师傅一次次认真学习,终于学会了按浓度比例配制药液。

记得是从小学开始练习造句和作文的那天起,我们渐渐学会了说假话,像前辈们那样说假话,一本正经地、理直气壮地说假话。把实际发生的一件事情,写成革命需要的另一件事情。这个国家没有生活常识,只有革命真理。一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不习惯哪,以为说假话很不好,后来我们知道了,那可不是说假话,是我们变得成熟了,思想跟上了革命形势。不像报纸和广播电台那样看问题,就不是合格的革命接班人。我们还知道,当别人都那样说话、只有你不那样说话的后果,要挨批评,要被斗争,这可是一个严重的后果,比作文得了零分,严重多了。

我们在作文中写道,感谢学农劳动,让我们学到了在课堂上学不到的实践知识。实际上,我们在那个苹果园里真正学到的,说出来也没人相信。

那是我们第三次去苹果园。小苹果刚好长到乒乓球大小,在烁烁的阳光下发着淡绿色的光芒。整个上午,我们在苹果树下翻地做垄,准备下午种上菜籽,中午时候呢,吃光自己带来的饭盒,有一小段休息时间,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地四处闲逛。

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几个女生闲逛到苹果园的一角,累了,坐下来,发现两堆干树枝之间有个小窝棚的洞口,挺隐秘的,挺凉爽的,想钻进去看看,怕里面有蛇和老鼠,谁也不敢进去。几个男生转悠过来,拨开洞口的乱草,看见里面铺着几张皱皱巴巴的报纸,日期很近,前一两天的,报纸边还扔着同样皱皱巴巴的几张手纸。他们和她们就不明白,这地方也不是厕所,用这些手纸干什么呢?再后来我和另外几伙同学也蹓跶到这里,加入进来,一起分析这里的情况。最后的结果,是女生们把头聚在一起嘀咕了一阵子,全都低着脑袋溜走了,剩下莫名其妙的男生,过了一会儿,也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不声不响地散了。

真的,如果没有人告诉我们,我们真看不出,那个三角形的小窝棚,正是苹果园农场里的男女职工秘密幽会、发生性爱的地方。已经十六七岁的我们,却不知道人间还有性爱的事情存在,怎么能往这方面想啊?在那个突然出现的中午,我们集中大家的力量,最终想到了男女之间的性爱,足够聪明智慧的啦。

说出来你也不敢相信。我们的祖国,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决定向我们掩藏起人间性爱的事情。电影、戏剧、绘画、小说、诗歌、歌曲,以及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凡有传统内容的一律销毁和禁止,只留下革命斗争的新内容。到了1971年的时候,经过革命领袖亲自安排和指导、革命艺术工作者严格制作的革命样板文艺,里面的人即使还有家庭关系,也必定是单亲家庭,爷爷奶奶中留下一个,爸爸妈妈中留下一个,这样一来好了,不仅没有性,而且没有爱情。再扩大到整个人群,他们之间,只有革命与反革命两种感情,而最后的结局只是一种,反革命的感情,随着反革命者的肉体,被革命的人消灭。

不仅是性,还有爱情,还有男女之间的友谊交往,全都齐刷刷地掩藏起来,竟然不留一点痕迹,这对一个几千年文明史的国家,一个几亿人口生活其中的国家,完全是一个奇迹。我们十六七岁,按理说早就有了性特征,女生们有了曲线,有了月经,男生们肌肉隆起,开始遗精,可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在苹果园那个中午到来之前,我们纯净得像个婴儿。

 

不如回家种红薯

 

学农劳动要去的第二个地方,是鞍钢医院北侧一座低矮的山,谁都叫不出它的名字。我们去的时候,是1971年,鞍山从荒野变成城市,还不到半个世纪哪,其间又忙着勘探开矿、冶炼钢铁,忙着连年战争、政权更迭,忙着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谁会有时间和心情,为一座普通的小山起个名字?

也许因为同样的忙碌,国家忘了为鞍山市配备农业县,别的城市都管辖一批农村乡镇,鞍山却一个也没有。这样一来,北京领袖规定的学农劳动,忽然间失去了执行的方向——这几年鞍山的知识青年成千上万,上山下乡只好安排到其他城市管辖的农村,已经够麻烦的了,还有成千上万的中学生到农村劳动,怎么向别的城市张口啊?于是,鞍山革命委员会决定,将市郊大大小小的山开辟出来,做中学生学农劳动的校办农场。

1960年代和1970年代,中国大部分地方,山上光秃秃的,只有鞍山例外,那是借了鞍山钢铁公司的光——大跃进那年全国大炼钢铁,密密麻麻的土高炉,从北京城内出发,伸延到偏远地区,山上的树木砍下来,塞进呼呼燃烧的炉膛,而我们鞍山有全国最大的钢铁公司,有全国最先进的高炉平炉,用不着修建土高炉了,也用不着砍光山上树木。

我在春天的一个傍晚散步,刚认识的一位老兄告诉我,那一年全国都在砍树,只有鞍山还在栽树,他们那批中学生参加的劳动课程,是在城内城外的山上栽槐树。

你看见没有?他对我说,左面和前面的山上,这么一大片槐树,都是那年栽的。

刚才说到的那座无名小山,就在我的左前方,放眼望去,除了几棵松树,差不多都是槐树,好像在验证这位老兄的话是对的。这让我想起,我去那座小山的第一次学农劳动,是在1971518,鞍山槐树开花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鞍山街面上有很多树都开花,桃花、杏花、梨花等等,我却只记得槐树花白茫茫地开放,每年都是518。槐树的花开得晚,但是很香,一阵阵浓郁的气味随风飘荡,从一棵树飘荡到另一棵树。如果你身在槐树林中,就一直淹没在香气之中,即使想躲,也无处躲藏了。

我和我的同学,第一次劳动带去的是斧子和尖镐,用斧头斩断稠密的灌木枝条,斩断大槐树周围繁衍的小槐树苗,用尖镐刨出它们坚韧的树根,在山坡上清理出一个个小块的空地。第二次带了铁锹和竹筐,男同学弯下腰去,翻了整整一天的地,女同学拣出一筐又一筐碎石,然后运走。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以及更多次呢,那里就变成了我们的小型农场,而我们栽种的地瓜秧苗,一天天地长高长大,向四处蔓延,遮盖了田垄。几乎是同时,无名小山也有了名字:种地瓜的山。

你的手怎么碰破了?

我们班出去劳动了。

去哪里劳动?

种地瓜的山。

干什么活啊?

给地瓜浇水。

种地瓜的山,管它名字雅不雅,总算有了个名字,叫起来方便多了。可是,这个名字只有长甸中学的学生使用。在那座山上,好几个中学开垦了校办农场,有的种了花生,有的种了毛豆,我就听旁边农场的学生,管这座山叫做种毛豆的山。

临近收获的季节,山上搭起了窝棚,每个学校都派了学生,看护自己农场里的庄稼,按农村的说法叫“看青”。那个年月的城镇居民,吃不到的东西多,吃得到的东西少,每年能从国营粮店买一次花生,毛豆买不到,地瓜也只能买一次,限量供应。山上种的这些都成了宝贝,必须严加看管,不让别人偷走。开始时是这样想的,后来才发现弄错了,没有附近的居民来偷,是看青的学生互相在偷,你偷我的花生,我偷他的毛豆,他偷你的地瓜。

再想纠正这个错误,已经晚了,各个学校看青的学生,为保卫自己的劳动果实,展开了一场又一场英勇悲壮的校际战争,铁锹尖镐都成了致命的武器,死了几个学生,伤的更多一些。学生们怀着悲痛的心情,把死伤者抬下山去,引起了附近居民的恐慌,他们以为几年前的造反派武斗又回来了呢。这件事情很快宣扬出去,差不多整个城市都知道了。在我的记忆里,这件事情影响很大,鞍山大大小小的上百所中学,第二年不再到山上种庄稼,开垦出来的农场全都关闭,让那些山坡上被学生们破坏了的植被,在以后的岁月里渐渐恢复。

你知道不?

什么事?

明天还去种地瓜的山。

知道了,去收地瓜。

最后一次去种地瓜的山,自然是为了秋天的收获。

我们把收获的地瓜堆成好大一堆。过了一会儿,工宣队的命令传过来:地瓜分成两堆,大的放在一堆,细小的和挖断的一堆。我们照着做了。两堆差不多一样高。再过了一会儿,工宣队叫人送来很多尼龙网兜,每个同学都分到了半网兜的地瓜,当然是细小的和挖断的,让我们拿回自己家里,作为校办农场里辛苦劳动的奖励。那些大的和没有挖断的好地瓜,就留在了山上。第二天我们听到的消息说,工宣队派去了三辆汽车,把剩下的地瓜拉走了。嗨,那时候的社会表面上还很公平呢,掌握权力的人还有羞耻之心呢,不会当着我们的面拉走地瓜。

其实我们都比较顺从,不挑剔领导我们的人物,也不要求公正和公平。有了细小的挖断的地瓜就满足了。毕竟那是粮食,在粮站里一年才卖一次,每人只能买五斤地瓜,还要扣掉一斤粮食的定额。我们每个人分的半网兜地瓜,至少顶得上一斤粮食呢。

高高兴兴地带着地瓜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特别兴奋。我说起小时候看过一本小人书,里面讲的是古代,有个人当了县官,专门想着为百姓做好事。按照他的指导思想,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这红薯是地瓜的学名,种红薯就是种地瓜。我说了之后,身边几个同学没有笑,反而沉默下来。有个同学看我愣愣的样子,悄悄告诉我:再过一年,就毕业了,我们想回家种红薯也不行啊,都得离开家,都得上山下乡当知青,都得去很远的地方。

我也沉默了,想起我三哥。

他上山下乡当知青,已经三年了。

 

前门不通,请走后门

 

在不同的情形之下,人们会用各种方式想起自己的亲人。最近一次想起我三哥,是在十个小时以前。我从午夜的梦中醒来,站在打开的窗前,沐浴在夏夜微风里,让头上的热汗慢慢吹干。忽然,想起四十年前,三哥讲给我的一个笑话。

在他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村子里,人们生活很穷,如果有两条裤子换着穿,就算不错的了。有个爱慕虚荣的人,想让人们知道他有四条裤子,有一天就把四条裤子颇有难度地(这是我三哥的原话,在中国语言僵死的年代,他的语言表述常常生动有趣)穿在身上,然后把裤脚挽起来,最外面的一条挽到膝盖以上,第二条紧挨着第一条,第三条比第二条更低一些,但是还留有余地,让最后一条也露了出来。这样一来,谁都可以看见他有四条裤子了。

穿好以后,他有些不满意,里面还穿着两条裤衩呢,没有办法显露出来——村子里大多数人,男的女的,老老少少,有裤衩穿的人可是不多。他不认识字,就找到村子里的下乡知识青年,帮助写了一张字条,“里面还有两条裤衩”,粘贴到裤子上,然后在村子里大摇大摆。

忽然起了一阵风,从前街吹过来,把他裤子上的字条吹走,一直吹到了后街。他追呀追呀,总算把字条找到了,重新粘好,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可是,重新粘贴之后,效果不同了,很多人都跟在他后面走,一路上还指指点点,偷偷地笑。后来呀后来,才有人好心地告诉他,你的字条贴错了,不是先前贴的那个“里面还有两条裤衩”,而是另一个,也是八个字,内容不一样,“前门不通请走后门”。

我三哥讲的故事里,爱慕虚荣的人是个女性。那个革命年代的风俗有些奇怪,所有的女人都不穿裙子,只穿长裤。根据这个风俗,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女性,也说得过去,但是我知道,人们所以要嘲笑那个因为不识字贴错字条的女人,还因为中国的民间语言里,许多词句具有双重的含义——“前门不通请走后门”,这两道门,可以指农村房屋的前后两道房门,也可以指女性下半身的生殖和排泄器官。很多年了,岁月流动,在我记忆里,不知什么时候,将爱慕虚荣的人改变了性别,可能是出于我对女性某种潜意识里的尊重,不知不觉地跑到意识层面来了。

如果那时候,中国的乡下女人有裙子穿,我三哥讲的故事里的主人公,会将一条又一条裙子穿在身上。这种场景,就与德国小说家君特·格拉斯《铁皮鼓》中著名的开场,特别相似了。在那部长篇小说里,一个男人钻到裙子下面躲藏追兵,追兵走后在裙子下面做爱,后来就成了那女人的丈夫。

回忆中的细节准确无误,是不是特别重要,我一直持肯定态度。但是我还确定,记忆有时候并不可靠。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也会像别人一样,头脑里装着被记忆偷偷篡改的事实。以后,我会注意这一点,即使是听来的故事,也尽量回到它的原貌。

我三哥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已经三年了。他说的那个故事,就是贫下中农讲给他的,还有更多、更生动的与性有关的乡下故事哪,还有乡下男女之间非常露骨的当众挑逗,甚至在打闹时扒下对方裤子哪,都是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一部分,让那些城里去的青少年,脸红心热,性欲萌生。

他没有钱买火车票,一般每年回家一趟,只是1971年例外,不到半年回来了两趟。第一趟当然是过春节,第二趟是那年夏天,他突然回来了,还带来一个重要消息:他就要离开农村,去省里的医学院读书了。

中国的部分大学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前一年就开始了,全国招四万多人,从部队和工厂去的人多,几乎没有知识青年的份儿。今年也招四万多人,大学提出了建议,多从下乡的知识青年里招。据说因为国家不准备和苏联打仗了,不需要培养太多用外语喊话的士兵,部队的名额已经减少。而大学在工厂招生,据说遇到了麻烦,一是青年工人不愿意去,怕是政治身份变了,从原来是领导阶级的工人阶级,变成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低人一等,需要改造;二是大学只招工作两三年以上、有实践经验的青年工人,但他们技术比较成熟,工厂不愿意他们离开。管它什么原因呢,反正,是分配到农村的名额比前一年多了。

我三哥的个头一米八零,长得很帅,待人真诚,才气也好。他不仅在乡下干农活积极,还会刻写油印的劳动简报,还会编写通讯稿件,送到县里的报纸发表。这次招工农兵大学生,按条件,我三哥排在那些知识青年的前面,但是还要按程序,先由贫下中农推荐,再由生产大队(现在叫村)审核,然后上报公社(现在叫乡镇)领导同意、最后县知青办批准。现在只差县知青办批准下达,我三哥就可以离开农村,去医学院读书啦。这个消息,让我们全家人心里敞亮,充满了光辉灿烂的阳光——脱离了农村就好,毕业当医生更好,所有的医院都是国营医院,当医生的都绷着个脸,像是比你大了好几辈的祖宗。

这次三哥突然回来,是向家里要一些钱,给人买些礼物带回去。我妈和我爹一商量,把银行存折上的几十元钱都取出来,转身奔了商店。一书包的硬糖块儿和硬饼干,分给认识的村里老人和小孩儿;两瓶白酒、两斤白糖给村里的生产队长。公社领导那里要特别感谢,送两条烟卷、两瓶白酒、两斤糕点,它们都是生活奢侈品啊,特别贵的,只在送礼时才舍得买。在1971年的民间语言里,人们根据它们的形状,把成条的烟卷叫做子弹带,把瓶装的白酒叫做手榴弹,把用油纸和细纸绳包扎好的糕点叫炸药包,意思是说,当你求人办事的时候,如果遇到障碍,那些都是你取胜的武器。

在我的印象里,1970年代以前,没有看见过求人办事给人送礼的事情。不仅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起码在我爹、我妈之间,以及亲戚、邻居之间的谈话里,从来没有听到这样的事情。到了1971年,这些事情出现了,并且在民间盛行。我听到我三哥讲“里面还有两条裤衩”的故事时,知道了那句“前门不通请走后门”中的词语,其实具有三重含义——这两道门,一是指农村房屋的前后两道房门,二是指女性下半身的生殖和排泄器官,此外还有第三重含义:同样到政府部门办你应该办的事,走前门,指的是通过正常的程序和方式;走后门,指的是通过非正常的私下交易。

这种说法,当然来源于中国的官场。古代的官衙是个很大的院落,分别设了前门和后门,前门进来的人公事公办,后门进来的公事私办,这是谁都知道的规则。有民谣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那是说专制制度下的官场黑暗,有理无钱的从前门进去打官司,往往要败诉,因为早有人从官衙的后门,送了钱财进去,官司的输赢早已内定了。

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那场颠覆一切的革命,也颠覆了官员阶层的特殊利益。他们的子女与平民百姓的子女一样,统统被革命运动驱赶到农村,当了苦不堪言的农民,甚至比当地农民更加痛苦悲惨。于是,官员阶层急了,他们利用种种方式,比如参军到部队、当工农兵大学生,尽快让子女离开农村,回到社会的上层结构。这时候,走后门之风开始盛行,每一种权力都成了私下交易的资本。

也是在那时候,由于官员与平民的子女混杂在一起,原本高高在上的、深藏在官场内部的私下交易,不得不显露在民众面前,让人们都知道,社会上越来越严重的、不可遏止的官场腐败,是由于文化大革命破坏了社会风气而造成的。但是,他们不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之中、之后,官场的腐败都一样存在,真正的原因,由于两千多年来的专制制度,愈演愈烈,发展到了新的时代。

1971年而言,县招生办最终没有批准我三哥上大学。那个宝贵的名额,给了一个官员的儿子。

 

折磨吧,这是我们的肉体

 

“折磨吧,这是我们的肉体。你主宰不了的,是我们的灵魂,还有我们萌芽的思想。”作为电视剧主题歌的歌词,这几句话,虽然直白了一些,也还算可以。

那部以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为题材的电视剧,大约有五十集吧,正在中国最大的电视台播出,可是编剧创作的那首主题歌不见了,换上了另一首对知青遭遇毫无感觉的歌曲,从头到尾,都是一些“磨练伴随着无怨无悔,展开人生的风帆”之类的假话、大话、空话、屁话。

假话、大话和空话,早就有人归纳出来了,不是我的发明。它是中国1950年代以后,顺延几十年的语言特征。屁话,是我刚刚加上去的,指的是它内容上对人的毒害,如一个封闭的电梯里,有放屁的,对别人总是一种侵害。身处那种有害气体中太久,闻而不觉的时候,你或我就与屁同化了。这仅仅是恰当的描述,无关乎文雅与否。

据那部电视剧的梁姓编剧说,不仅换了歌词,还拿掉一些情节。他要写出一个不堪回首的邪恶年代,写出知青个体的痛苦记忆,他们看到了那场革命对国家的危害,于是开始质疑,开始否定,开始自我救赎。但是,实际的情况却是,导演只拿掉了一些情节,就把一段凄惨悲伤的知青历史,拍成了温馨浪漫的田园牧歌。是不是原作中温馨浪漫的成分太多了呢?我不是导演和制片人,看不到他原创的剧本,无法作出判断。

那部剧还没有播完,当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纷纷表示强烈的愤怒。那一代人接近两千万呢,即使有一半不满意,也接近一千万。他们上山下乡时十六、十七、十八岁,一晃四十多年过去,眼看临近了老年,仍然在苦苦等待一个公正的评价。可是没人代替当时的政府向他们道歉,却有人代替当时的政府,想把他们凄惨悲伤的经历,装扮成温馨浪漫的生活。他们当然要愤怒了,换了谁都要愤怒,指责那部电视剧在说屁话,已经是一种比较客气、比较文雅的指责了。

这其中,也包括我三哥的强烈感受。在农村苦熬两三年,眼看要成为工农兵大学生了,却被官员子弟抢走他的名额,眼前突然就变黑了,一点希望的光亮都没有了。他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没有了往日笑容,脾气常常尖酸刻薄。现在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可能与此有关。我三哥与一位女同学,在上山下乡之前就挺要好的。邻居们看在眼里,都说这男孩长得英俊,那女孩长得甜美,多么好的一对儿呀。上山下乡几年后,他们不再来往了。有一种可能,我三哥上大学的事情吹了,对象也成了别人的对象。据我知道,那时不叫腐败,叫做社会不公平,官员阶层捞剩下的,才属于普通百姓,就像现在的经济发展,有权有势的人分配剩下的,才分配给无权无势的人。我不知道那邻家女孩后来的公婆是不是官员,她的丈夫有怎样的家庭背景,只知道她的丈夫四十多岁时当了副市级官员,显赫一时。

我看到一篇文章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的第二年,官员的后代就找到了不去农村和离开农村的办法,比如某个军区,干部子女五十九人,其中五十六人参军、一人进工厂、两人读工农兵大学,就是没有一个人下乡。同一篇文章还说,国务院召开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上披露:“中央机关,各省市领导机关的高级干部子女,下乡的寥寥无几,至今仍留在农村的为数更少。”

其实不仅下乡知青谈不上温馨浪漫,别的人也不温馨浪漫。那是个冷冽严酷的年代,所有的温馨浪漫,都只能在后来篡改历史的文艺作品里出现。这里顺手举两个例子,都是因为下乡知青与当地农民的矛盾,打死了八个人的例子。

第一个悲剧,发生在某个以盛产榨菜闻名的地区。有人到村党支部书记那里反映,知青偷了他们的东西。这件事估计是真实的,当时全国各地的知青生活太苦,都有人偷过老乡的鸡鸭吃,偷过老乡菜园里的菜。村书记认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就把严厉打击阶级敌人的日子,定在了赶集那一天。那一天早已准备好的农民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高举锄头、扁担、钉耙,冲向知青居住的屋子,将屋子里的八个知青当场打死六个,有两个跑了出去,也被追杀的人活活打死。

事情闹大了,需要平息。当地革命委员会调动大量军队和民兵,封锁进入这个村子的每条道路,阻止闻讯赶来复仇的大批下乡知青,同时每天要杀几口肥猪,好好招待死者的家属、同学。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为死难知青进行安葬并召开追悼会,说他们最听毛主席的话,紧跟他老人家的战略部署,在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上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们的死,比泰山还重。

第二个悲剧,恰好与前面那个相反,是一个复仇知青杀死当地官员和农民的案件。事件发生的时间稍晚一些,那时和他一起下乡的知青相继返城,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不是父母无能,就是家庭出身不好。他因为祖父的历史问题成了“黑五类”子女,为了能像别人一样招工回城,多次向村革命委员会苦苦哀求,最后一刻才彻底绝望。

平时村里民兵训练没有子弹,一千发子弹是实弹打靶前一天上午发下来的。当天中午,他砸锁撬门,进入武器保管室,拿起一支冲锋枪,将能装二十五发子弹的枪梭装满,又带上二百多发子弹才离开那里。接下来的事情惨不忍睹,他杀死了村革委会主任、党总支书记、贫协主席、民兵排长等一共七人,最后杀死的是一名下乡知青——他自己。用冲锋枪杀死自己挺不容易,他将枪口倒转过来对准自己,用脱下鞋子的脚趾踩着扳机,然后猛地一蹬,那只枪梭里剩余的子弹,全都射入胸膛。

当然,这都是一些特殊案例。当然,据说最小的案子一次只杀死一个人,最大的案子一次杀死二十七人,也都是一些特殊案例。问题是这样那样的特殊案例,都来自下乡知青与当地农民之间最为普遍的矛盾,不可避免,很难解决。其一,接近二千万知青上山下乡,第一年有国家给予安置补助,第二年补助没了,乡下农民粮食本来就不富裕,实在不愿意让人抢自己的饭碗;其二,乡下的大小官员,也处处提防水平更高的下乡知青。他们在乡下作威作福惯了,享受着特别利益,也就特别担心知青抢了自己的官位。于是,下乡知青遇到人为制造的折磨,一年比一年更多。

折磨吧,这是我们的肉体。

应该是边疆各处建设兵团里的知青,受的折磨更多更具体。那种具有军事意味的团体,专制的力量更加强大。男知青某某因为和连长吵架,便被扒光衣服、捆起双手送进了马棚,很快被蚊子、马蝇咬昏过去。有个男知青,因为身体不舒服,在开荒时多休息了一会儿,连长便让他在烈日下毒晒,一直到中暑休克。还有个男知青,一个多月没吃过肉,实在太馋了,到连里唯一一个鱼塘偷捕了两条鱼拿水煮煮,洒点盐,狼吞虎咽吃下去。谁想到第二天便被正申请入党的同伴告发。执刑者用枪托和木棍打断了他的腿,让他这辈子再也不能下水游泳。至于那个年月,绑捆吊打知识青年,在不少地方已成家常便饭,动不动就重刑折磨犯了点小错误的知识青年,几乎每个连队都开过知识青年的批判大会,进行人身侮辱。

“折磨吧,这是我们的肉体。你主宰不了的,是我们的灵魂,还有我们萌芽的思想。”回到前面那首被废弃的主题歌,其实我们也很担心,在肉体遭受折磨的时候,我们的灵魂,怎么能不受折磨?怎样能不被主宰?而我们本来就没有的思想,此时又怎样萌芽?

这都是需要考虑一会儿以后,才能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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